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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熙圈住杨晔的小手,得意地微笑:“这是我弟弟杨晔,你们以后不许欺负他。来,小狼,我给你认认这些大哥哥们。这是云起,你先认准了他。” 领头的是个十岁的孩童,虽稚气犹存,但清俊秀雅的脸上已经一派端严稳重,是从小跟着杨熙的北辰擎,字云起,本是赵王府的家奴。他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杨晔微笑;还有相貌很一致的马天运、马天华、马天宝马氏三兄弟;沉着脸一直不动声色的钟离针;总是一副急匆匆张皇模样的年未;貌似文弱书生其实很腻歪的白庭壁;年龄最大的魏临仙等人,总共有十二个。 杨熙道:“你家里这会儿找不到你,一定急疯了。魏临仙,你去秦王府报个讯,说淮南侯在咱这里。云起,你带着小狼,先去吃饭。”北辰擎答应一声,过来把杨晔从杨熙手里接过来。杨晔挣下地,歪头看看北辰擎,见他貌似很可靠,便把一只小手伸了出去,愿意给他牵着。然后为了表达自己的信任和亲热,他示意北辰擎低头,而后出其不意地,在他脸颊上“叭”亲了一口。北辰擎顿时红了脸,惹得众侍卫一阵大笑。 杨晔三天前被皇上亲口赐名小狼,缘由是因为他和六皇子杨烈在御花园中打了一场架。这场架的起因是一个女孩子,当朝的美貌九公主杨媚。架打的也貌似凶了些,于是惊动了当今圣上。 正文 第 2 章 那天是中秋,位于洛阳城中的皇宫里,御花园中梧叶初落,丹桂飘香,菊黄蟹肥,秋风清明。当朝的皇帝陛下杨靖带领着文武群臣,后妃皇子,在御花园中铺排开宴席,过中秋佳节。 杨靖有皇子七个,公主十位,三皇子早夭,如今剩了六个皇子。宴席行到如今,除了当今太子杨焘、二皇子梁王杨照和四皇子赵王杨熙还在座,其他的已经在各自奶娘及侍卫的带领下跑开了去,散落在御花园的角角落落里。小公主们清脆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然后随着微风荡漾开,消失在清风深处。 杨靖听得惬意无比,端起玉盏一饮而尽,陪坐在他身边的太子杨焘慌忙亲自执壶替父皇将酒斟上。杨焘今年已经十六岁,生得凤目朱唇,俊美非凡,只将诸位兄弟姐妹均都比了下去。更兼文治武功,均都出类拔萃,甚得杨靖的欢心。 君臣正其乐融融,意趣浓厚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孩童哭叫声却突然传了过来,接着便是女子的斥责声,侍卫的呼喝声,乱纷纷地响成一片。 杨靖皱起眉头,向身边的大太监何庆春使个眼色,何庆春忙要过去看看,却见一个宫女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正是九公主杨媚的贴身宫女,跪下叩头道:“陛下,那边淮南侯和九公主打起来了,我们九公主吃了好大的亏,请陛下做主!” 杨靖皱眉道:“淮南侯?”宴席初开时,杨靖把人群匆匆扫了一眼,似乎是看到淮南侯杨晔在蜀王府侍卫的带领下过来赴宴,但混在一堆宗室子弟里,也没有在意他。杨靖本想着孩子们打架,不管也罢。但此时听得小公主的哭声似乎一阵大过一阵,最后他只得站起身来,道:“走,过去看看。” 淮南侯名杨晔,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父王是杨靖的六皇弟蜀王杨翊,因性格桀骜不驯,从小不受先皇待见,在大衍皇朝不得势,因此他便不愿在京,自动请命外调,一直耽搁在南边大衍和琼南国的边境交接地带,两年前在和琼南的一场小规模交战中意外阵亡。去岁偏偏王妃也去世了,只余下这么个孩子。按大衍朝制度,爵位不行世袭制,无功勋者降一级,杨晔因此被册封淮南侯。 杨靖带着诸人赶到地方,见孩子们竟然还没有结束战斗。此时九公主已经站在一侧,双髫被抓散了一边,哭得梨花带雨,抽噎不止。 而杨晔,正被六皇子杨烈压在身下,举老拳痛打。旁边一干侍卫上去装模作样待拉不拉的。杨晔带来的几个侍卫被大内侍卫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圈外,急得团团乱转。一见皇帝陛下到来,众人纷纷下跪。 九公主扑了过来,挤进父皇的怀中,哭诉道:“父皇,杨晔他打我!你看看我的头发,都被他扯散了,还掉了好几根!父皇,你要下旨把他斩首!不,把他凌迟了!” 杨靖皱眉道:“不过是打架,怎么就能把人凌迟了?你的脾气可要改一改。去去去,去你太子哥哥那里去。烈儿,你先住手!” 杨烈恍如不闻,只管把拳头往杨晔的脸上招呼,把一张小脸打得肿胀不堪。杨晔瞪着大眼,眼中怒火熊熊,咬着牙一声不响,跟他撕扯纠缠地反抗,可惜人小力弱,无济于事。 杨靖再一次喝道:“烈儿,住手!你们这群蠢材,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们拉开!”旁边的侍卫连忙爬起来几个,过去将杨烈从杨晔身上扯开,杨烈犹自骂骂咧咧:“你个小野种,再犯到我手中,瞧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正发作得兴起,忽然地下的杨晔翻身而起,竟如一头狼一般扑了上来,一口狠狠的咬在他手臂上。杨烈疼得一声惨嚎,又惊又怒,哇地大哭起来。众侍卫骤不及防,大惊之下,抢上去使力要把杨晔扯开,无奈杨晔死死咬着不放。侍卫们又不敢太过用力,正左右为难混乱的当口,四皇子杨熙过去,伸手托住了杨晔的肋下,笑道:“你再不松口,我就呵你的痒!” 此言甚是有效,杨晔果然松了口,杨熙顺势将他抱了起来,道:“你看你多厉害!把我九皇妹欺负哭了,把我六弟也咬哭了。” 杨晔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没有掉下来。杨靖皱着眉头走近,道:“为什么打架?谁来说说缘由?” 杨晔扭头沉默不语,杨烈忙着嚎啕大哭,杨媚从太子的怀中挣出来,再一次跑到父皇眼前,哭道:“父皇,我在湖边玩,看到水边有一朵莲花竟然现在开了,我想要。看到杨晔在那里,我说我父皇是皇上,让他去替我摘过来。他不摘就不摘吧,他却说我比花丑得多,要是拿了那朵花,那花就被糟践了。还说凭我长的这样儿,不配使唤他去摘花!我去打他,他竟然敢还手!要不是六皇兄过来帮着我,我还不知道会被他打成什么样呢!父皇,您不是说我长得最好看吗?为什么他这么说我?” 杨靖掩住了眼中隐微的笑意,道:“我的小公主自然长得最漂亮。这傻小子有眼无珠,不用理他。”杨媚哼哼两声,还未及接着撒娇,杨靖已经转头对杨晔道:“杨晔,你是个堂堂男子汉,不愿意为女孩子摘花也就算了。但女孩子打你,你能躲就躲,却不能还手,明白吗?” 杨晔哼了一声,杨熙在他耳边低声道:“快说知道了。”杨晔侧头看他一眼,杨熙对着他一笑,杨晔终于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 杨靖拧着眉摇了摇头,道:“淮南侯,你适才咬人的模样简直像一头狼。以后你也别叫杨晔了,索性叫小狼吧,此名与你相得益彰。”看杨晔的衣服被杨烈扯得七零八落,发髻散乱,便吩咐道:“熙儿,你替他收拾收拾,待会儿带到宴席上去。” 杨熙躬身道:“是,父皇。”目送父皇带着六皇子九公主及身后的太子大臣等徐徐离去,方才将杨晔放下地来。几个蜀王府的侍卫要跑上来,杨熙挥手让他们自便,伸手替杨晔收拾整理衣服。见他的衣服虽也为锦缎所制,却已经是半旧,还被杨烈扯烂了几处。杨熙心中一动,把他的衣领子往上轻轻拉了拉,问道:“今天中秋盛宴,大家都穿新衣服,你怎么会穿了旧衣服出来呢?” 杨晔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新衣服和旧衣服有什么区别。杨熙低头俯视他黑亮的眼睛,看他脸上肿胀的淤痕,那是刚才被杨烈打的。他伸手,替杨晔轻轻揉了几下,心中暗自慨叹道:“便是生在富贵之家,没爹没娘的孩子还是很可怜啊!”口中问道:“还疼不疼了?” 杨晔点点头,杨熙四处看看,见周遭人都离得很远,便俯身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真傻。你比他小,打不过,就要赶快行那三十六计的上计,一走了之,走不了就放声大喊,引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等将来能打得过的时候,再打回来,记住没有?” 杨晔怔怔无语,忽然间泪水落了下来,晶莹剔透。杨熙忙伸袖替他拭去,道:“走走走,我带你去我母妃那里。她收的有我小时候的衣服,有的还一次也没有穿过,我让她找一套给你换上。” 他扯着杨晔往自己母妃的寝宫走,一边走一边问道:“可有表字无?” 杨晔道:“没有,我的名字是爹爹起的。但我娘说我生下不久,爹爹就去打仗了,而后在南边过世,没来得及给我赐字。” 杨熙道:“是吗?六皇叔的英勇忠烈,天下闻名,我心里很佩服,如此英年早逝,甚是可惜。那么哥哥给你个字可好?”目光缓缓掠过御花园中的层层花草树木,在落日的余晖中葳蕤繁盛。他侧头思索片刻,道:“叫暖林,好听么?” 杨晔不知道好听不好听,只是忙不迭地点头,他的小手被杨熙的手包在手心里,温暖妥帖。这有人牵着手真好,杨晔不想放开,收起了狼性,乖乖地被他牵着到了一处宫殿中。 那一天,杨晔换上了杨熙小时候的衣服,樱白色的回纹锦衣,用银线在衣襟上绣出了大朵精致美丽的牡丹花,杨熙还顺手给他挂了个镶着璎珞宝珠的金项圈。杨熙的母妃郭氏出身甚低,不大受皇帝的待见,但品性却温柔贤惠,见杨晔的脸肿胀不堪,连忙让宫女拿来消肿化瘀的膏药,仔仔细细给他涂抹着,一边感叹道:“这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啊。熙儿,你以后多带他过来走走,让他尝尝母妃做的点心。” 等宴席结束,杨晔最后离开皇宫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拉着杨熙不放,杨熙对着他笑了笑,低声道:“你回去吧。我在宫外有府邸,在东大街上如意巷附近,你一问便知。没事儿过去找我玩儿。” 杨晔记住了,记在了心里。可是他太小,况且和皇子交好,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管家不敢轻易放他出来。他抗争了三天,没有得逞,最后干脆自己偷跑了。 于是这堂兄弟二人就勾搭上了。 杨晔在赵王府跟着杨熙把早饭吃完,又吃了午膳,还打算接着用晚膳,还流露出要留宿并且想和杨熙同床共枕的意思,把昔日蜀王府、如今淮南侯府来接他的马车扔在门外不理。最后,他抬头对着杨熙道:“哥哥,我还想吃点心,想吃郭娘娘做的点心。可以作为宵夜吃。我不撑,真的。吃完了我可以喝四磨汤。” 四磨汤是孩童消食儿用的,杨熙侧头看看外面已经黑透的天,伸手拂拂他的头发,叹道:“不撑还喝四磨汤干什么?明天带你去吃点心。今天太晚了,没法儿进宫了。” 杨晔很喜欢郭妃的点心,有事没事儿地就跟着杨熙去蹭吃蹭喝,郭妃也待他如己出,惯得他和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但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常。五年后,这位温柔贤惠的女子,被如今的太子杨焘、后来的新皇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活埋了,于是杨晔的点心吃到了头。 正文 第 3 章 这一年皇帝驾崩,太子杨焘登基。 新皇指定郭妃为先皇殉葬,同时殉葬的还有其他几位无所出的嫔妃。这殉葬不过是个好听的叫法而已,其实就是活埋。当时杨熙闻听此讯,如五雷轰顶,大衍王朝虽然有殉葬的先例,却都是未曾生育皇子的、品级较低的嫔妃。像郭妃这种,史无前例。杨熙呆呆跪在皇兄面前,一时间竟欲哭无泪。 杨焘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便接着道:“ 你不答话,可是心里不情愿?” 杨熙把泪水生生吞咽了下去,最后深深叩头,额头撞在青砖上,鲜血洇了出来:“这是母妃的荣幸,臣弟谢主隆恩!” 杨焘淡淡地道:“是吗?朕也这么觉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郭娘娘,所以娘娘自然要陪着父皇。朕允你再去见郭娘娘一面。” 杨熙自动请命要守皇陵三年,以尽忠孝之心。皇帝恩准了,并慰勉有加。 守皇陵的时候,杨晔和赵王府的几个侍卫等跟了过来。 皇陵前祭祀用的大殿中,郭娘娘的牌位和先皇的放在一起。杨熙经常在无人时,梦游一样游进来,望着自己母妃的牌位发呆。杨晔和北辰擎也跟过来,陪伴在他的身边。北辰擎一声不响,杨晔不喜欢这个阴森森的大殿,等得一会儿,就说:“哥哥,我饿。”于是杨熙不发呆了,牵着他的手出来,北辰擎跟在后面。三条影子很萧瑟,很孤单,三个人相依为命。 三年期满,杨熙带着诸侍卫离开皇陵的时候,很郑重地对北辰擎和杨晔说道:“其实皇兄待我,是很宽厚的。” 那时北辰擎十八岁,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俊挺拔的少年,闻言对着自家主子一笑。 杨晔十四岁,还有些糊里糊涂,就也跟着一笑,回了京师。 后来杨晔也长大了,他却始终忘不了这位郭娘娘。他在侍卫的拥簇下打马行过京都洛阳的长街,一身樱白色的回纹锦衣,腰间挂着一杆短短的银枪。杨柳春风里,骑马依斜桥,翩然回眸处,满楼红袖招,落得个骄奢淫逸薄幸风流的名声。 其实他不是在找姑娘,他是在四处找点心吃,想吃到当年郭娘娘做的那种味道。可惜走遍京师大大小小的点心铺子,却始终没有找到。 但杨熙却一直觉得他没有长大,还是小时候自己牵在手中、扛在肩上的那个孩童,很亲昵地称呼他:“小狼!”偶尔会叫他的字:“暖林。” 杨熙人前头端正谨慎,进退有度,风姿礼仪完美得无懈可击。平日里对侍卫下人的管束也甚是严格,偏偏见了杨晔,就无论如何严厉不起来了。不管杨晔闯了什么祸,只要哼哼唧唧地撒几句娇,他的本来崩得紧紧的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然后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最终免不了无奈一笑,不了了之。 赵王府的下人,便常常听到如下的对话内容。 “小狼,你不要偷懒,快去练枪法!” “不要啊,我已经连着连了好几天,今天浑身酸痛,我得好好歇歇。不然那个太医就说我长不得高个子,没有人瞧得上我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你已经够高了,你看你都快长过我了!你想偷懒好歹也找个像样的理由。” “小狼,昨天跟着皇上狩猎的时候,你是否又和老六吵起来了?差点动手是吧?你看我没有跟着去,我也知道。以后不要理他。” “我恨不得撕了他,吵起来还是客气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好了好了,你还是少闯一点祸吧。别把杀字儿总挂在嘴上说,这样不好。” “小狼,哥哥已经请命去北边打西迦国,在京都待不了几天了。这几天我让云起专程和你喂招。你加紧一些,不许再睡懒觉,早些起来过我府中来。” “那我晚上就不走了,省的那么早爬起来还要摸黑过来,我去跟云起挤一挤。” “好了好了,你忘了你那天半夜做梦把云起踹下床的事儿了吗?你还是跟着我吧,我的床大一点。” “哥,你去边关,为什么云起可以跟着,我却不能跟?” 杨熙轻叹,杨晔望着杨熙微蹙的眉头,道:“是皇上不让我去吗?” 杨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无有家眷子嗣,皇上拿捏不住我的任何东西。若是你再跟着我走了,他更不放心,所以你就留下吧。我带着云起他们,不会有事儿,你只管安心等着我凯旋的消息。自己在家,收敛一点,别惹事儿了,好不?” 杨熙带着北辰擎走了,十里长亭,芳草萋萋,流光霎霎,乱烟迷离。杨晔送别了一直包容照拂自己的四皇子,被留在了京都洛阳。 他落了单,感到了寂寞孤独,只能有事没事儿往兵部多跑几趟,捡到些边关的消息听听。近年来北边的西迦屡屡进犯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胡人力大野蛮,杨熙虽然捷报也屡屡传来,但貌似打得很辛苦。杨晔为了杨熙提心吊胆,恨不得插翅飞到边关去,但却碍于身份和各种说不清的缘由,只能在京城呆着。杨熙临走前把自己的两个侍卫,钟离针和年未留给了杨晔,不管到哪里,都跟着他,守护着他,劝诫着他,无奈着他。 且不管边关如何,京师这边,依旧繁华。多得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杨晔闲极无聊,就把杨熙临走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里行事很高调,在各大风月场合窜来窜去,别说各位头牌花魁如何忙,淮南侯向来比头牌花魁还忙。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跟那个斗殴,挑战的都是当朝权贵,张狂得无与伦比。他的恶劣行径不断地传入皇宫中。当朝的皇帝杨焘听说了,不过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直到有一天,在洛阳城中宝珠楼,为了争一个头牌姑娘,杨晔和六王爷杨烈一言不合,再一次大打出手。钟离针和年未有意无意地阻挡住六皇子随身的侍卫,六王爷嘴里依旧不干不净,然后杨晔一拳上来,把王爷的门牙打掉了一个。 六王爷惊慌失措,捂着满嘴的鲜血,百忙中不忘了俯身捡起自己那颗牙,想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丢弃任何物件。杨晔叉腰冷笑,杨烈眼见真惹不起他,只得呜呜咽咽地奔下楼去,想是去皇宫告状去了。一干侍卫也跟着纷纷拥下,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年未忙凑上来,道:“侯爷侯爷侯爷,你这可闯祸了,皇帝一定会怪罪你的!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杨晔冷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打掉他一颗牙,还是客气的。我小时候,他骂我野种,还说要打落我的牙。我倒要让他看看,究竟谁的牙生的比较牢靠!”他回身,衣袖微拂,在雅座中的案边就座,扬起了英挺的剑眉,接着道:“怪罪什么?不就是一颗牙!大不了我赔他一颗金牙让他镶上,不比现在体面?” 钟离针稳重谨慎,瘫着脸不知如何回应他。年未想起来六王爷镶上金牙的模样,却不小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晔斜眄他一眼,跟着他嘿嘿嘿笑了起来,侧头看到那位娇弱弱的头牌姑娘躲在一架珠帘后,正偷偷地往这边张望。杨晔便冲她勾勾手指:“美人儿,过来。” 那头牌慌忙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凑了过来:“侯爷召唤奴家,有何吩咐?” 杨晔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你说呢?本侯爷比六王爷来的早,你本该伺候我来着,为何一见他就巴上去,倒把侯爷我置之不理了?” 那头牌姑娘伸袖遮羞,战战兢兢地道:“侯爷,我们勾栏中的女子,这敷衍趋势、见异思迁本就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侯爷平日里如此知情识趣怜香惜玉的人儿,今日缘何难为起奴家来?” 杨晔伸手托腮,长长的凤目中波光潋滟,侧头看着她笑道:“是吗?如此来说,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姑娘啊,我这也不是头一次做你的恩客了,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但也未曾见识过姑娘你的真面目。今日我为了你,连皇子咱都伤了,如此就让本侯爷见识见识可好?” 那头牌将袖子放低几分,娇笑道:“奴家的真面目便是侯爷平日里所见,侯爷缘何说没有见过?可是在和奴家说笑?” 杨晔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每次脸上都涂抹了厚厚的脂粉,把真面目遮盖住了。这用的是产自扬州的玉女桃花粉吧?啧啧,真香,真白,你可真奢侈,每次都用这么多!”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来,手中的一盏茶慢慢举起,看似打算喝上一口,却忽然间哗啦一声,泼到了那姑娘的脸上。那姑娘一声惊呼,脸上脂粉顿时被冲得一道道沟沟壑壑。他这般不留情面,连年未和钟离针也跟着怔住。 杨晔看着那张五花八门的脸,唇角微挑,轻声哼唱道:“一道道沟壑一道道湾,好比奴想郎的心思不能言…….哎呀喂喂……年未,钟离,风紧,扯呼!” 年未忍着笑,钟离沉着脸,随着杨晔呼啸而去。 那头牌姑娘在身后捶胸顿足地哭起来:“侯爷,侯爷,奴家单是早起上妆就用了多半个时辰,十三道工序啊!这下子全毁在侯爷手上了!啊啊啊,奴家今儿怎地这般背运?难道是冲撞了白眉神吗?” 第二日,杨晔很荣幸地得到了皇帝召唤,让他午时过后御书房见驾。 紫薇宫巍峨的宫门次第开放,杨晔在宫人的引领下一路行到御书房。他情知昨日的恶劣行径东窗事发了,进了殿门后立即下跪行礼,叩首道:“淮南侯杨晔叩见陛下,不知陛下传唤有何吩咐?” 御书房中静寂无声,唯有鎏金鸭兽香炉中溢出丝丝龙诞香,萦绕不去。杨晔下跪的姿态很标准,沉静端然地等着,很有泱泱大国富贵侯王的范儿。接着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服声,轻缓的脚步声,杨焘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杨晔不经他恩准不能抬头,只看到他玄衣上火红色的龙纹衣边垂在自己的眼前。 过得片刻,听杨焘温雅清柔的声音响起:“杨晔,你今年多大了?” 杨晔道:“禀皇上,微臣刚过二十岁生辰。” 杨焘嗯一声,道:“果然是少年气盛,血气方刚。朕闻听你昨日为了一个勾栏女子,把齐王的牙打掉了一颗?” 正文 第 4 章 杨焘嗯一声,道:“果然是少年气盛,血气方刚。朕闻听你昨日为了一个勾栏女子,把齐王的牙打掉了一颗?” 杨晔道:“是,不过微臣愿意出资,替齐王再镶一颗金牙。” 杨焘闻言一声轻笑:“这金牙,朕也替他镶得起。你为了这等小事,罔顾尊卑有别,竟然动手打人。你的圣贤书是全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顿了顿:“杨晔,你前一阵子连番上折子,朕都仔细地看了。朕的四皇弟出征两载,漫说你很思念,朕也很思念。边关战事紧,他戎马崆峒,军功卓著,这……朕都是知道的。但你上书请求增援兵力,此提议却须要慎重斟酌。 朕不是不愿给他增援兵力,只是我大衍王朝地处中原,四周强敌环伺,在这兵力的分布上捉襟见肘。朕的艰难,你要体谅。转告赵王,让他也要体谅。” 杨晔忙道:“陛下,微臣上书,并非赵王授意。乃是微臣在兵部闻听前线战事吃紧,赵王请求增援的邸报一封接一封传来,却均未见有任何回应。微臣自己回头来思量数日,方才给陛下上了奏折,不过是为了边关的安危。陛下请恕臣冒昧,臣……只是想让大衍王朝雄霸天下,想让陛下成为一代明君,得万民称颂而已。如今边关屡遭侵袭,百姓民心惶惶。这礼仪二字,须得在无有兵戈战乱的太平盛世,方才能推崇盛行。” 杨焘道:“朕也没说你上书是赵王授意的,你抬起头来。” 杨晔依言慢慢抬起了头,看着英俊貌美的当朝皇帝,皇帝也正低头看着他,两只桃花眼一闪一闪很多情:“杨晔,你的意思,朕如今还算不上是一代明君,未曾得到万民称颂吗?” 杨晔长眉微挑,心中暗道:“算不算你自己心里明白。” 杨焘天生的温柔宽厚的性子,治国讲究文治,尝以忠孝廉耻之礼教导训诫子民,因此大衍王朝肆里坊间流传些列女传、二十四孝等故事,更有各处至孝子民传出了割股疗亲等逸事。平日里朝堂上众臣子特别是文臣,向来把这一套说得津津有味朗朗上口,杨焘也就自认为是个明君,对几个所谓的贤臣爱护备至。杨晔却年少气盛,看不惯这样君臣之间互相阿谀的行径,因此经常称病不上朝。 实则杨焘也不想让他上朝,杨晔年轻,偶尔言出无状。他是昔年蜀王的独生儿子,杨焘背着个仁厚宽和的名声,不好随随便便就治他的罪。所以君臣二人相见两厌,莫如不见。 此时杨焘微笑,缓步走到龙案边靠着,道:“是的,你说的很对。观你以往行径,这忠孝仁义廉耻至少在你这里就没有任何用处。不过增兵的事情,朝中大臣提起此事的人也不少,你杨晔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后还会有人接着提。你们让朕增兵,增哪里的兵呢?” 杨晔冲口而出:“对付西迦强虏,骑兵为上。十二府统领的中央禁卫军如今有十余万之众,其中所属轻骑军,可堪和西迦的骑兵分庭抗礼。” 杨焘一怔,忽然岔开五指伸手在案上拍了一下,却久久地沉默,良久方道:“淮南侯,你的胆子好大。连中央禁卫军的主意你也打。果然是黄口小儿,肆无忌惮。” 杨晔急道:“陛下……”杨焘突然一挥手,制止了他,道:“朕先问你一件别的事情。“ 杨晔道:“陛下请问,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焘道:“我那臣弟杨熙,他的王妃难产而殁后,为何他不肯续弦?” 杨晔在他开口询问前心中已经千回百转,却万没有料到他会问这等事情,一时间微微怔了一下,方道:“这个……王妃生前,赵王殿下和王妃伉俪情深,王妃故去后,他怀念故人,所以不肯续弦。” 杨熙曾经有个王妃,是已故魏丞相的独生女儿,当时还是杨焘赐婚。二人也的确如杨晔所言夫妻和睦恩爱,但王妃头胎难产,临产时杨熙恰好被杨焘招去陪着狩猎,等他得住消息赶回来,已经迟了,母子皆亡。那一段时间,偌大的赵王府愁云惨雾。杨熙很是消沉,过了很久才慢慢恢复过来。 尔后杨晔也曾劝杨熙续弦,只说自己想再要个大嫂,杨熙却始终不置一词。他房中倒有两个侍妾,不咸不淡地伺候着他,偶尔侍寝。但许是太将就了,几年间竟无所出。杨熙混到如今,年近而立,连个子嗣都没有。 皇帝靠在龙案上,把一根手指点着自己尊贵的下颌,眼灼灼地看着杨晔,心中也是千回百转,他前几日才得住一个让他很震惊的消息,但不知是否有误。他盯着杨晔思忖,料来问了也是白问。 杨晔耐心地等着,半晌方听他道:“你的答案朕……不太满意。不过有关此事,朕会斟酌。你备一份厚礼,送到齐王那里去致歉,今天就去。” 第二日,朝堂上颁下皇帝圣旨,抽调中央禁卫军右卫将军袁藕明属下轻骑军两万,奔赴边关助赵王破敌。但皇帝却下旨给出征在外的赵王,命他身边的副将,行营副都统北辰擎专程回京一趟,将这两万人马领走。 众大臣猜不透皇帝此举何意,但牵涉到赵王杨熙,却均都不敢多言。 杨晔闻听此讯,讶异之余,喜出望外,转头对身边的年大侍卫道:“前几日才得住信,云起在战场上受了伤,还伤在腿上。也不知道好了没有,这还要辛苦再跑回来一趟。不过给兵马就好,给兵马就好,云起就辛苦些算了。” 北辰擎这两年,一直跟着杨熙在边关。他虽然奴籍出身,却天生的聪慧更兼英勇善战,杨熙坐镇中军,他便出去带兵上阵杀敌,战功卓著,在边关的名声反倒大过了杨熙。这赫赫声名早已经传到了京师,当然也传到了皇帝大人的龙耳中。 北辰擎回来的头一天,淮南侯府邸上下人众已经知晓了。第二日,杨晔带着钟离针和年未,抢在皇帝派出的官员前面出了城,早早地等候在洛阳北宝城门外。待见到一队兵士远远行来,旌旗上是大大的北辰二字,他连忙迎了上去,叫道:“云起!” 两年未见,北辰擎似乎黑了一些,着一件半旧的青衣,在清晨的阳光中向着他微笑,温和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他身后是马氏三兄弟,这次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他看到杨晔,想翻身下马,却牵动伤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马天宝忙过来扶他,杨晔抢上去把马天宝扒拉到一边去,夸赞道:“云起啊,你皱眉都这么温雅内敛,动静有度,看得我百爪挠心的难受!来,我背你下马。”伸手扶住北辰擎的一只手臂,就要把他从马上直接负到自己背上来。北辰擎忙道:“这不好吧小狼,我怎么能让你背我?” 杨晔道:“我背你不算什么。你在边关打仗很辛苦,我在洛阳一腔精力无处使唤,只能在勾栏酒肆里发泄发泄,真是白白糟践了,还不如用来背你。”手上用力,把他拽到了自己的背上。 北辰擎从十岁开始和杨晔在一起厮混,很有耐心应付飞扬跳脱的杨晔,因此杨晔自小就好缠着他混闹。如今长大了,见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总要厮缠片刻方才罢休。 两人正打闹嬉笑间,北辰擎一抬头,忽然看到皇帝派出迎接自己的官员已经行到面前不远处,忙急道:“我的大少爷,你快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挣扎着下地,杨晔只得放他下来,和钟离针一左一右搀扶着一撇一拐的他,迎了上去。 那来迎接的官员是朝中皇帝的宠臣之一,礼部侍郎荆怀玉。荆怀玉着朱色官服,因身材高挑单薄,官服也被他穿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当下众人一番寒暄,荆怀玉一副细长的眸子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杨晔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却被他诡异的眼光看得后脊骨微微有些发凉,问道:“荆侍郎如此眼光看我,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荆怀玉微笑道:“我在看如今的淮南侯,越发出落的玉树临风,俊逸不凡。而且在陛下面前的面子也越来越大,几句话,就说动陛下同意出中央禁卫军两万,这在我朝中,是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啊!侯爷备受恩宠,前途无量,可喜可贺。” 杨晔向来看不起这些文臣,特别是号称皇帝宠臣的,只管微笑不答,把他晾在那里。 荆怀玉不以为意,一拂衣袖,潇洒自在处宛如神仙中人,转向北辰擎道:“北辰将军,你远道回京,一路辛苦,陛下明日里在宫中明德殿为将军设宴接风,届时请赴宴。” 北辰擎躬身道:“是,请荆大人代为禀报陛下,陛下隆恩,微臣感铭于怀,定当按时赴宴。” 众人一番寒暄后返城,荆怀玉在前面进了官轿,北辰擎和杨晔在后面跟着。杨晔道:“云起,我要和你共乘一骑。”把自己的马扔给年未牵着,挤到了他的身后,伏在他肩上,低声道:“你觉不觉得荆侍郎很怪异?” 北辰擎微微地点头:“他是这两年才入朝的吧?从前我在京师的时候他是外放官员,我并未见过他。他老是盯着我二人上下打量,不知道什么意思。” 杨晔捏捏他的腰,嬉笑道:“我听说他会看相,是不是看出咱俩有夫妻相了,所以就一直看?” 北辰擎顺手拍开他的爪子:“不要胡说,他看且让他看去。我听说皇帝陛下最宠爱的臣子就是他?” 杨晔耸耸鼻子,冷笑道:“这个最字,他还轮不上。真正宠爱的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收着呢,咱们这些闲杂人等可是见不到。对了,我哥他怎么样?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 北辰擎道:“还是老样子,没有变。殿下让我给你带的有好东西呢,待会儿给你。明天赴宴,我们要小心应付,你确定抽调的就是袁藕明将军的部下吗?” 杨晔道:“是的,我得来的消息应该不错。兵部说了这次抽调的是骑兵,中央禁卫军只有袁藕明带的是骑兵。只是……”他微一沉吟:“我总是感觉太容易了些,要不今晚咱俩去找找袁将军,确认一下?” 正文 第 5 章 两人果然深夜时分摸到了袁藕明的右卫将军府,杨晔和袁藕明很熟悉,从侧门让人先通报他的贴身小厮。那小厮闻听是他,慌忙迎出来,却言道袁藕明不在府中,往卫将军府中去了。 这位卫将军便是中央禁卫军的总统领金吾卫大将军卫勐铎。他的夫人今天生辰,没有大肆宴请宾客,但却请了几个至亲好友和下属过去府中吃酒,袁藕明自然也得去,已经让人传讯回来,今晚被卫将军留宿府中不回来。 北辰擎和杨晔对望一眼,只得先回去。 路上北辰擎道:“明日还要进宫赴宴。小狼,你说我这个级别的武将,用得到让当朝圣上设宴接风吗?” 杨晔道:“用不到,我给你接接风还差不多。”他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北辰擎:“也许陛下闻听了北辰将军的赫赫威名,所以想见识一番而已。当心,你要当心,莫要成为下一任天子宠臣,被收到后宫里去。” 他随口戏谑,北辰擎早已经听惯了,只管置若罔然。回转赵王府后,杨晔本来说好了今晚跟着他睡,听他讲讲塞上风光及两年来各种经历,但一进赵王府的门,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奔了书房去,那里不但有书籍,还有历年杨熙收集的各种资料典籍。这些资料大半都是北辰擎和白庭璧整理出来的,因此北辰擎很快地找了一册出来,翻看片刻,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是凝重,杨晔跟着看了看,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那上面白庭璧的蝇头小楷娟柔秀雅女人字迹记得很清楚,卫勐铎的七八个夫人,没有一个是今天生辰。 杨晔道:“该赴宴就赴宴,且看他如何。大不了咱找个借口悄悄走了就是。” 结果第二日杨晔和北辰擎从皇宫的侧门入宫时,迎面逢上了袁藕明将军,亦步亦趋地跟在卫勐铎身后。 袁藕明对着杨晔一笑,不着痕迹地做个手势,他圆脸,平常不爱笑,笑起来两眼弯弯,清甜动人,人畜无害,童叟无欺。但他治军手段却格外地严谨狠辣,在京城禁卫军中早已是威名赫赫。杨晔初去勾搭他时,感觉很难勾搭。但后来两人交往时间长了,发觉性格倒很是投契,就正儿八经地走动起来。 如今杨晔正想靠上去搭话,却被他身边的卫勐铎一眼狠狠瞪过来,于是杨晔不甘示弱地一眼反瞪回去。一甩衣袖,两拨人各走各的。 众人的侍卫都留在了皇宫外,前面宫人一路带领,到了明德殿中,见各路赴宴的官员大多已经到齐,中间的龙椅却空着。礼部侍郎荆怀玉迎上来,和宫人一道请众人落座,北辰擎坐在杨晔的下首,对面就是卫勐铎和袁藕明。而后荆怀玉,他施施然地在北辰擎身边落了座,搭讪道:“北辰将军昨日风尘仆仆,有疲惫之相,这一转眼便雄姿英发、神采奕奕了,果然是少年人,底子厚,恢复得快啊。” 北辰擎微笑,正欲客气一番,杨晔已经插嘴道:“他是少年人,荆侍郎你也不老啊!我看你瞧起来比他还年少,而且少年英俊,少年窈窕,少年有为,当为我辈楷模……”北辰擎忽然伸手捏捏他手腕,杨晔抬头,却见杨焘在一大帮宫人侍卫的拥簇下进入明德殿中。 于是杨晔住嘴,跟着一众官员站起,参拜,一本正经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焘吩咐众人平身,各自落座。皇帝的眼光缓缓扫过诸人,最后定格在北辰擎身上:“这位便是雄镇边关的北辰擎将军吗?边关状况如何,朕在京师只能从你们的邸报上知晓一二。你给朕详细讲述一下可好?” 北辰擎忙道:“是,陛下。微臣从两年前跟随赵王殿下出征,初始是镇守三关中的偏关。而后西迦国的势力渐渐向西延伸,到了凤于关左近。西迦国在此地骚扰良久,百姓不堪其扰,纷纷逃向关中,当地已经十室九空。西迦强虏找不到劫掠的对象,便逐渐向南面关中逼近。当时赵王殿下曾禀报皇上,征得皇上同意,我等就随着西迦的足迹跟到了凤于关。如今正在凤于关附近一步步加强设防。可惜人手不足,西迦又常来骚扰,所以才请求陛下增调一些兵马。” 他语句舒缓有致,言辞条理清晰,杨焘听得甚是满意,点头道:“我那四弟辛苦了。朕无法御驾亲征,不然定要和他并驾共驰,赏大漠流沙,看关山明月,何等幸事也!” 杨晔听得直皱眉,只得低头掩饰,心道:“打仗这出生入死的事儿,让你这么一说,敢情赵王和云起都是在边关跑马赏月来着 !” 北辰擎却诺诺点头,恭敬地道:“是是,赵王殿下也很思念皇上呢。但西迦步步紧逼,实在脱不开身。” 杨焘道:“如此,朕就给他增兵。卫将军,那些繁文俗礼咱就不讲了,如今你直接将兵符交予北辰将军吧,北辰将军你随时可以去验兵。今日开怀畅饮,北辰将军远道归来,诸卿要待朕多敬他几杯酒。” 北辰擎忙道:“如此殊荣,微臣惶恐。” 卫勐铎答应一声,回身给袁藕明打个手势,袁藕明便托了一个铜匣过来,道:“将军,这是半枚兵符,另外半枚在末将手中。”北辰擎连忙接过,再一次对着杨焘拜伏在地,谢主隆恩。 而后各路官员果然在皇帝授意下过来给北辰擎敬酒,杨晔坐在北辰擎身边,他知道北辰擎酒量不行,便频频伸出酒杯,主动要求替酒。所以北辰擎便把大半御酒都倾注入他的杯子,让他代替自己饮了。众官员知道杨晔难惹,也拿他无法,只是一笑了之。饶是如此,片刻后北辰擎还是微微醺然。 杨晔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要不要去方便?” 北辰擎忙道:“要,要。”杨晔扶着他告罪,出殿,在宫人的引领下转过几处回廊,待到花木掩映无人处,杨晔忽然抢到那几个宫人身后,出指如风,狠狠地戳在后心穴道上,几个人顿时软做一堆。他回身低声道:“刚才我看到袁藕明对咱们连使眼色,恐有变故。你既然已经拿住兵符,这就赶紧赶往兵营,带人走了吧,我进去想法把袁藕明叫出来。我在这里先撑着,咱仨一起撤走,恐有人生疑。” 北辰擎翻起右手,食中二指间夹了一张纸条,上面正是袁藕明的字迹:“速速设法出宫,宝城门外见。”他笑道:“这是刚才他给我兵符时趁机递给了我。小狼,听说他很难上手,你是怎么勾搭到的?” 杨晔道:“我生的好看,他被我色迷了心窍,好了吧?你快走。” 北辰擎道:“你自己不打紧吗?” 杨晔道:“你把钟离年未都带着,暂且不用管我,打点妥当后再让他俩过来接我。这二万人马得来不易,其它的莫要思虑太多,先出城接住兵马再说。” 两人都已经隐隐感到事情诡异,但如今只得走一步说一步,立即就分道扬镳。杨晔看着北辰擎走远,几脚踢开那几名宫人的穴道,埋怨道:“让你们带路呢,你们倒都一个个卧在这里装死。哼,小爷我自己回明德殿,不用你们跟着了!”言罢拂袖而去。 他回转明德殿,杨焘待臣子们宽厚,因此官员便是赴御宴,也不是很拘谨,君臣同乐推杯换盏很热闹。杨晔才一进门,就见袁藕明也“方便”去了。他不动声色地坐下,便有荆侍郎探头过来问道:“侯爷,北辰将军哪里去了?” 这位荆美人似乎对北辰擎特别感兴趣,神色间黏黏糊糊,言辞上殷殷切切。杨晔听得牙酸,微微有些恼怒起来:“他喝多了,在外面呕吐。我被熏得难受,让宫人伺候着,自己先折返来。” 荆侍郎哦地一声,连连点头:“北辰将军风姿,令人倾慕不止。” 杨晔心中呸地一声,口中却笑道:“便是呕吐的风姿,也是很不错地。荆侍郎对北辰将军如此倾慕,何不亲自出去看看?”端起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立时旁边过来个宫女,给他把茶水添上。 荆侍郎正要和他接着搭讪,杨晔的眼光却忽然定在那宫女身上,不动了。不动的缘由不是淮南侯的好色,却是那姑娘走路的姿态很是怪异艰难,全身都要跟着扭动一番,方才能迈出一步。好似杨晔从前爱看的木偶戏,身上牵了许多的绳子,落到不会操作的人手中了,要统统将丝线拉一遍,方才能操纵木偶活动起来 他看着看着,浮想联翩,尔后“噗”地一声,满口的茶水喷了出来,接着以手捶桌,憋不住哈哈大笑。 殿中立时鸦雀无声,杨晔悔悟过来,连忙止住笑,左右看看,荆怀玉咳咳两声,转过头去。就听皇帝大人在上首发话道:“淮南侯,你无故嬉笑喧哗,却是为何?” 杨晔忙起身,绕到堂中跪下,道:“臣失态了,臣知罪。请陛下责罚。只是……只是……这姑娘走路的姿势如此怪异,在臣看来的确好笑。” 杨焘皱眉,冷冷地斜睨着他,片刻后道:“你知道她是谁吗?你这般嘲笑于她?” 杨晔悄悄地看那宫女一眼,那宫女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身体瘦弱,脸色蜡黄,眉眼低顺,神态恭谨。他看不出个究竟,只得道:“臣不知。” 杨焘便耐心地给他解惑,且不管他爱听不爱听:“这女子叫凤阁。她少年守寡,和婆母相依为命。她的婆母病重,需要人肉作为药引,她便从身上割下肉来给婆母煎药。后来婆母去世,留她孤身一人。这般至孝之人,正是我大衍王朝官员子民的表率。朕闻听她的事情,特意遣人去请进宫来,让她以自己的言行品德来感化教诲宫女们。本打算让她直接做皇后身边的女官,但她却自己提出从最低等的宫女做起。这等奇女子,你竟然嘲笑于她。杨晔,你可真是......让朕说你什么好?” 杨晔频频点头,眼光在凤阁身上徘徊不去:“臣知罪,臣知罪。但不知这位姑娘把身上哪里的肉割下来了?这人肉的功效,和猪肉羊肉又有什么区别?这姑娘的婆母吃了她的肉做药引子的药,为什么没有痊愈,反倒故去了?” 此言一出,众官员有的低头偷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脸色尴尬。杨焘心中忿怒,道:“淮南侯,你如此言语,是何用意?!” 杨晔道:“臣没有什么用意,就是好奇心起,随便问问。言语不当之处,请皇上恕罪。” 杨焘伸手在龙案上一拍,殿中再一次鸦雀无声,杨晔做惶恐不安状左右看看,而后正正身体,跪得端正挺拔。良久方听得杨焘道:“你这无知小儿。就算那人肉没有功效,她的这份至孝之心,却是流传天下,难道不能做万民表率?你枉读了那许多的圣贤书,我看你是白读了!” 他忿怒之下,连朕字都不用了,直接我起来。杨晔忙道:“是是是。臣不该胡说八道,这位姑娘为人端方,割肉疗亲的行为感天动地,臣也很感动很感动,铭记于怀。臣以后定当以她为楷模为表率,反思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有错改之,无则加勉。” 杨焘冷冷地瞪着他,半晌后忽然阴沉沉地笑了:“你能改?你从前打架斗殴荒腔走板都能改?我看不容易!这样吧,你既然要以这位姑娘为表率规束自己的作为,你不是也没有什么侍妾吗?那朕就把她赐给你了!你这就带她走,做妻做妾你自己看着办!但若是委屈了她,朕决不轻饶!朕累了,要回去歇息片刻,你们也都散了吧!” 他身边的大太监连忙跑上来搀扶他,众臣子也慌忙下跪,恭送皇帝陛下。杨焘最后瞪了杨晔一眼,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杨晔没脸没皮地跪着,目送皇帝离开。凤阁静悄悄地站在他身边,等着他接纳自己。 正文 第 6 章 众官员起身,纷纷离去,有和杨晔交好的一个官员左散骑常侍严奉走过他身边时,对他伸伸大拇指,低声道:“你厉害,连陛下都给你气走了。” 杨晔心道:“走了正好。他若是一直不走,时间长了,发现云起和袁藕明不回来,那麻烦岂不大了?” 于是杨晔站起身,对着凤阁打个响指,光明正大地携着她出了宫。 天色已经暗下来。他的侍卫适才已经跟着北辰擎撤走,杨晔懒得再去找车马轿子等物,便道:“姑娘,接我的人还没有来,恰好我酒喝多了想醒醒酒。咱们不等了,反正我府邸离得也不远,相偕走回去可好?也方便我随时调戏你。” 凤阁羞怯怯地道:“奴家已经是侯爷的人了,还说什么调戏不调戏的?侯爷不管做什么都是该当的。” 杨晔一个寒颤,忙道:“走走走。”孤男寡女便一路行来。 跟他同殿赴宴的几个官员带着侍从从后面赶过来,杨晔往一边让了让,隐隐感到有轻笑之声从各路官轿中传出,还有人故意伸出头来对他道恭喜。淮南侯从来不晓得难堪二字怎么写,只管笑吟吟地称谢回去。 待众人走尽了,他方自嘲地笑了笑。两人静悄悄地走出一段,杨晔终是少年心性忍耐不住,随口问道:“凤阁,你割了哪里的肉下来?你走路不便,可是和割肉有关?” 凤阁低声道:“割了腿上的,想来有些干系。” 杨晔道:“傻子!我就不知道人肉和猪肉有什么区别!你能下这般狠手割自己的肉,把自己糟践成这样,也算是个人才了。小爷我佩服!你籍贯何处,可否告知我?” 凤阁道:“奴家籍贯余姚县,自小在家乡长大。” “那里都有什么东西?比如好吃的?好玩儿的?” “禀侯爷,奴家的家乡土地贫瘠,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满山都是杨梅树,到处都是小溪湖泊,莲花茭白什么倒也很多。至于好玩儿的,农人忙于生计,也没什么玩儿的,我们女孩子到了一起,就是采莲采菱角。男子端午,会在水上赛个龙舟。” 杨晔连连点头:“嗯嗯嗯,这我知道,采莲采莲,姑娘们采莲,都是存了别样心思啊,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纵然钓得金龟婿,悔教夫婿觅封侯。”他凑近凤阁,神神秘秘地问道:“这活儿你干过没有?” 凤阁闻到扑鼻而来的酒气,顿时红了脸,瞥他一眼,低声道:“奴家是好人家的女儿,只管采莲。” 杨晔道:“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你看我这样子……”言罢对着凤阁一瞪眼,摆出一副恶狠狠的下作脸子。 凤阁并不知难而退,镇静地道:“侯爷的样子很好,没什么不妥当。” 杨晔盯着这小女子,微一沉吟,只得郑重地道:“我有什么说什么,不隐瞒你。我不想娶你,连做妾我都觉得勉强。这样吧,你割肉割得天下皆知,不就是想找机会再觅个好夫君吗?我负责给你找个像样的夫君,温柔体贴,又会赚银子养家,定当让你满意。我却是真不能要你伺候。” 凤阁道:“皇上是把奴家赏赐给侯爷了,没有赏赐给别人。” 杨晔皱眉道:“你你你,我像是能托付终身的人吗?你看我像吗?” 凤阁道:“我娘亲说过,好夫君都是娘子慢慢调-教出来的。奴家从前的丈夫死的早,没来得及调-教。” 杨晔一伸手,差点掐上她的颈项,凤阁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惧之色,还没来的及躲避,况且她纵然想躲,也未必能躲得开。却见杨晔转瞬间把手又收了回去,道:“先帝教诲,不能对女子动手。你暂且先跟着我,其余的事儿以后再说。” 凤阁犹豫片刻,又仔细地打量杨晔几眼,确定他不会再行凶,方道:“这样也行。奴家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以后全仰仗侯爷了。” 杨晔道:“好说好说。” 于是他在前面走,凤阁在后面一扭一扭地跟着。杨晔听着身后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只觉得欲哭无泪。待绕进一条半大不小的巷子,两侧的房屋渐渐逼仄起来。黑压压地将道路衬托得有些窄。杨晔忽然问道:“凤阁,你会武不会?” 凤阁道:“奴家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学那个。” 杨晔唇角抽搐了几下,忍不住道:“这跟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有何干系?你不会是吧,不会了就躲到我身后来!”伸手猛地将她一扯,将凤阁扯到了自己身后去。迎面几枚乌黑的羽箭发出呜呜的响声,瞬间破空而来。 杨晔刹那间旋身,出枪,随着几声轻响,羽箭被他打得四散飞落。 几个黑衣人出现在两边的民房上,而后杀气接踵而至,从四面向杨晔袭来。杨晔横枪在手,身形绕着凤阁团团转,一边挥枪格挡,灵动迅捷。一瞬间将几名黑衣杀手逼退,却听到不远处房脊上隐隐衣袂破空之声。他百忙中回头去看,却见越来越多的黑衣杀手在身周涌现,将二人围住。 杨晔心中暗道不对,游目四顾间长枪如蛟龙出洞,忽然就发动了进攻。他行动快,力道猛,长枪到处,刹那间就将进攻的黑衣杀手扫出去了七八个。眼见第二批扑了上来,杨晔趁着这交接的一瞬间,扯起凤阁纵身而起,从一道间隙里穿了出去,开始发足疾奔。一干人就跟着呼啸而来。 杨晔跑出几步,却发现前面几十个人兜截过来,已经将去路封死,他左看右看,见四处人影幢幢,对手竟然出动了七八十人来抓自己一人,杨晔喃喃骂道:“这些卑鄙小人,爷今儿跟你们拼了!”发一声喊,挺枪就迎了上去。他一边对付敌手,一边还要留意凤阁的安全,渐渐地举步维艰。但他出手狠毒,动作流利,长枪到处,黑衣人被挑飞了十几个,片刻后尸横一地。 黑衣人关注的似乎只是杨晔,对跟着在风口浪尖上跌跌撞撞的凤阁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耳边风声呼呼,想张嘴询问,竟然张不开。只听到“乒乒乓乓”兵刃交接之声响个不停,还听到杨晔喘息之声渐渐加剧。 凤阁正惶恐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百忙中却忽然听到杨晔在她耳边问道:“凤阁,你会水不?” 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她不知道杨晔为何问她这个,但还是恭敬地答道:“奴家从小采莲,所以会水。” 杨晔道:“那好,你去赵王府,找北辰擎来救我。不然你得再守一回寡。这丧门星的名声出去,你就彻底没人要了!” 凤阁道:“侯爷,侯爷!”哆嗦着看向他,却见他一身是血,脸色凝重。接着她模糊看到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然后自己的身体被杨晔踹得腾云驾雾般飞起,擦着大网的边缘飞出,“噗通”,摔落到一个水池中。那是京师中有名的一个臭水坑“清波池”。因为周边地势高,这附近地势低,阴沟里的水排不出城外,就特意建了这座小池塘,让四周的污水都排进来。 那水很腥臭,很难闻,还生了很多的绿藻,丝丝连连纠葛在一起。凤阁被熏得差点闭过气去,但却一咬牙,沉入了水底。 杨晔像一条大鱼,没有逃脱被网住的命运,他不甘如此被擒,拼命地挣扎,却被一人用剑柄重重地敲在头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眼前依旧乌黑一片,感觉周身血气滞涩,竟是被封了几处大穴。杨晔试着转转头,脑袋倒是能动。他便趁机活动两下,却听到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别乱动!” 杨晔才不理他,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把老子抓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无人回应他的咆哮,但头上的黑巾被一把扯去,杨晔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游目四顾,见是一间大大的房间,长宽均为八丈,高墙上开了几扇小小的天窗,射进几束黯淡的光线,有浮尘在空中游移不定。靠着东墙和南墙摆了好多巨大的类乎铁架子般的器具,他一时没有看懂是什么东西,便盯着多看了几眼。 京都大小酒肆勾栏杨晔都游荡遍了,这个地方还真没有来过。他好奇心起,正打量之间,却听到前面门首处远远地有个人问道:“淮南侯,你知罪吗?” 那声音很清冷,仿佛处在数九寒天的水底,一层层透过波澜涟漪传了上来。一时间,杨晔有个错觉,他知罪也罢,不知罪也罢,不管知不知,这人也就是随口问问,似乎并没有指望他如何回答。 杨晔沉默片刻,凝神望去,见那问话人坐在门首不远处的一张高脚花梨木圈椅中,坐姿随意自如,细看来却有些隐隐的含而不发之威势。由于逆光,杨晔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几缕额发垂在脸颊侧。 有淡淡的茶香从那边飘了过来,那是皇家贡茶三清白眉的香味,隐隐带着一丝梅花的清香,因产量少,身份尊贵,民间素来难觅。杨晔也是跟着杨熙才喝到过几回。他一边心中急速思索,一边眼光飘到那人身边案几上的茶盏,忽然心中灵光甫现,此人他未曾见过,却忽然就被他猜到了身份。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落到了何种地方。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凌疏,敢问侯爷我犯了什么罪?你胆敢把我抓到这大理寺的天牢中来?” 正文 第 7 章 杨晔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凌疏,敢问侯爷我犯了什么罪?你胆敢把我抓到这大理寺的天牢中来?” 那人正是当朝三品官员大理寺左少卿凌疏。虽也在朝为官,但他因为各种缘由,却从来不用上朝,躲到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由着性子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因此他在大衍王朝名声极大,但见过他的人却又极少。他虽然处理过许多棘手案件,但也草菅了不少人命。更有很多人进了这天牢后,失踪了,至今无有下落,不知道和惊采绝艳的凌大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以杨晔目前的处境,若是凤阁掉水里被绿藻缠住淹死了,被杀手把守在岸边等她上来处理掉了,或者摸不到赵王府的门,干脆自己溜回家了,也许淮南侯也会失踪,让杨熙和北辰擎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再也找不到他。 凌疏对杨晔的质问置若罔然,接着问道:“有人告发你和在前线的赵王有书信来往,作弄朋党,沆瀣一气,打算谋反,可有此事?” 杨晔哦地一声,顿时释然,他本打算义正词严地谴责凌疏一番,忽然之间却笑了起来。在这阴暗的大牢中,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向着四周荡漾了开去:“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谋反?呵呵呵呵呵,书信来往有,这个我承认,不过是家书数封,互相报个平安。至于谋反,如何谋法?侯爷我还真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可否告知在下?” 凌疏伸手,抽开案几下的暗格中,拿了一摞书信出来,摊在案上慢慢翻看着,杨晔跟着瞪大了眼,忽然心中狂跳,怒道:“你这无耻之徒,怎么偷我的信件?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书信都是杨熙亲笔,杨晔自以为收藏的很是稳妥,如今却俱都落在了凌疏的手中。 凌疏并不答话,从书信中检出一封,看了片刻,道:“这封信里赵王写到,十二府统领中的右卫将军袁藕明曾是赵王岳父魏丞相的门生,他带的的是轻骑军,装备精良。他喜欢打猎,你若是觉得寂寞,可以找他一起去打猎,趁机拉拢。” 他侧头想了一想:“你已经找过他二十八次了,最后几次都是他在请客喝酒吃饭,想来已经被你迷惑。” “这一封信里写到,左散骑常侍严奉好美酒,而且生性稳重敦厚,饱读诗书,你无聊之时可以找他饮酒讨教,他不会嘲笑你酒后无状。严奉曾经统管过京师武库,想来你们在打武库的主意。” “这一封信里写到......” 杨晔忍不住打断他:“你有完没完?四皇子不过是怕我寂寞,让我找人喝酒打猎而已,这就是我们谋反的证据不成?” 凌疏衣袖微微一拂,瞬间将信件归拢,收拾了起来,道:“这是结党营私,为将来有朝一日谋反忤逆做准备。虽然你们在信中连用暗语,极力掩盖,我依旧瞧得出来。你抵赖没有用,不如及早承认了,省的麻烦。“ 杨晔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但凭这几封信就想定下我和赵王谋反的罪名,岂不是痴人说梦?我看你才是想谋反的那个!” 凌疏微微侧头,缓缓地道:“我不会谋反的。我对谋反没有兴趣,但是你有。”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杨晔身前。杨晔眯着眼打量他,终于看清了大衍王朝中这位鼎鼎大名却无人得见的人物。见他高挑匀称的身段,黯淡的光线从身后投在他银灰色的衣衫上,闪着隐隐流动的光泽。看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左右,由于常年不见天日,脸色呈细致纯净的玉白色,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幽深冷淡,如一潭寒水般无波无澜。 他的眼光扫到杨晔身上,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茫茫然不知看到了哪里。杨晔长眉一拧,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见他手中执着一卷纸,道:“供词我替你写好了,你只需画押就成。” 杨晔斜睨着他,冷笑不止:“你这个活死人,瞧你那模样,是从十八层地狱里溜出来的恶鬼?还是从邙陵上爬下来的僵尸?你敢诽谤我!老子没有谋反,老子不画!” 他言出无状,凌疏并不生气,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刑。上到淮南侯愿意画押为止。” 凌疏几个属下闻声而至,铁钳般的手掐住了杨晔的四肢和颈项,把他推到东墙根处的一个庞然大物前,直接架了上去,接着一声轻响,机关启动,背后的铁架上伸出了铁箍,把他的手脚紧紧扣住。杨晔使力挣扎了一下,徒劳无功,手腕脚腕却突然同时一阵刺痛,原来那铁箍内部竟然还有倒刺,深深地刺入了肌肤中。他剧痛之下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张口就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活死人,也就是躲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装神弄鬼。我操-你爹妈叔伯兄弟姐妹!我操-你太祖太奶爷爷奶奶!”一瞬间把凌疏的祖宗八倍骨肉血亲就骂了个遍。但骂也是白骂,凌疏依旧充耳不闻。自去那椅中坐下了,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方才缓缓地回应道:“我家里人早就死光了。你若是要操,可等你死了,到阴曹地府里操去。” 杨晔狠狠地看着他,眼中如要冒出火来,忽然“噼啪”一声,背上一阵麻木,混着火辣辣的灼热,而后才是一阵尖锐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接着噼啪声连响,却是夹杂着两股铁丝的藤条鞭子抽在身上,痛感瞬间铺天盖地蜂拥而至。杨晔咬牙忍着,间隙里就喘着气骂他几句。凌疏对鞭刑似乎没什么兴趣,一直未曾正眼看他。待见杨晔几十鞭挨下来,依旧嗓门清亮火力四射怒发冲冠,他沉吟片刻,终于缓缓放下了茶盏,立时有人过来给他添上了茶。 凌疏吩咐道:“上火刑吧。” 便有人端来了火盆,上面架了十几个的烙铁,从大到小一字排开。这次由副司狱亲自动手,可见对杨晔甚是看重。那副司狱看看凌疏,凌疏对着他微微一点头,那人拿了最小的一个烙铁起来,也就铜钱大小,烧红,一下印在了杨晔的胸前。 青烟四起,杨晔一声闷哼,彻底骂不出来了。 真疼啊,这疼到麻木的疼,让他通体战栗哆嗦不能自已。一瞬间,杨晔明白了,原来人活着,不是单单在酒肆里玩闹,不是有事儿没事儿找到云起耍赖,不是三天两头去杨熙府里跟他撒泼撒娇趁机把自己看上的东西卷走。原来还会遭飞来横祸,可以疼到如此锥心刺骨,生不如死的地步。 原来不管想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他被那做工精致的小烙铁按到第十下的时候,也已经将自己的下唇咬得鲜血淋漓。脸色惨白,满头的冷汗,神智渐渐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听凌疏的声音道:“让他清醒一下。”而后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杨晔果然清醒了过来。这阴沉的牢里渐渐转得黑暗,有狱卒点起了油灯,他喃喃地道:“天黑了。” 没有人回应他,天果然黑了。凌疏站起身来,再一次缓步走到他身前,指指旁边的一个东西:“给他穿上。” 那是一幅铮亮的盔甲,两肋下却各有一道缝隙,杨晔本想问问这是什么东西,无奈竟是说不出话来。两个人过来,把那铁盔甲拿了起来,一分为二,前后各自一片,这下杨晔看清了,也看懂了。盔甲内里,遍布半寸有余的银针,针不长,扎不死人,也不会出太多血。 然后那两人把这件物事给他穿上了,调动机括,紧紧地箍到了杨晔身上,其中一人解释道:“这是金缕玉衣。” 杨晔闭着眼,牙咬得格一声,这千百根银针同时刺到身上,那种疼,让他久久地战栗,良久方嘶声道:“凌疏,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凌疏忽然在他身前很近的地方说话了,声音清柔舒缓:“你不能死。来人,给淮南侯把晚膳用了。” 由于声音太近,杨晔一惊,猛地睁开眼看着他,见他就在身前三尺处,正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己,黝黑的眼底似乎隐隐有波纹闪动,光华流转。那是兴奋,一定是,杨晔张口骂道:“你个狗-日的,老子受刑有什么好看!你这不是疯子是什么?有疯病了你就去治,别把你那两只狗眼看老子!” 凌疏想是被骂的多了,任他如何辱骂也不生气。有人把所谓的晚膳端过来了,杨晔生怕他们给自己吃什么怪异的东西,忙紧紧咬住牙根,但忽然间下颌一痛,被一人出手卸掉了下巴。接着被人强灌了一碗东西,入口竟是上品老山参熬成的参汤,他震惊无比,诧异地看着凌疏。待一碗参汤灌完,那人在凌疏的示意下把他下巴安上,凌疏自己不再看他,转身行了出去。高挑端正的背影很闲雅,很淡然。 于是杨晔明白了,他不能让自己疼死在这里,因此用参汤来提神吊命。 杨晔穿着那件金缕玉衣,渡过了有生之来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他提着全身的功力抵挡疼痛,最后疲惫不堪,睡过去,被疼醒,睡过去,被疼醒,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地煎熬下去。 第二日清晨,进来两个人替他把金缕玉衣脱掉。杨晔发起了烧,通身滚烫,全身的肌肤肿胀,衣服上俱是斑斑点点的鲜血,还有烙铁留下的焦黑的印迹。他看不见自己成了何等模样,想来牛头马面要来拘魂,也未必能认得出自己的真身。 凌疏走了进来,着玄色长衣,织出暗红色朱雀纹图案,他衣服质地精良,通身却并无佩饰。在他那张椅子上端正地坐下,有人斟上了茶,依旧是大内贡茶三清白眉。昨日那张状纸就放在他手边,他打量了杨晔片刻,问道:“画押不?“ 正文 第 8 章 杨晔慢慢支起头,声音暗哑、有气无力:“凌疏,你看信看了这么久,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赵王在边关打仗,出生入死,戎马倥惚。你们在洛阳享福,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谁在塞上吹羌笛,谁在京师着玉衣?你却说他谋反,你说他谋反他就谋反了吗?想把我屈打成招?这点伎俩算什么?不画!” 凌疏沉默片刻,道:“是不算什么。金玉满怀、楚腰掌中轻、水调歌都没有给你用。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杨晔道:“什么事情不是我说的那样?你有话就直说,别哼哼唧唧的。” 凌疏侧头看看他,道:“你还是先糊涂着吧。” 杨晔却道:“还有参汤没有?给我喝一口。不然没有力气,想招供也招不了。” 凌疏道:“有。” 他对着一个属下微一颔首,那人立时去端了一碗参汤进来,喂着杨晔一口口喝掉。杨晔喘一口气,提起精神道:“那什么金玉满怀楚腰掌中轻啥的,你想用你就用吧,小爷我也拦不住你,我倒想见识见识你这稀奇古怪的手段。不过凌疏,我得问你一件事情,你年纪轻轻,外面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过,却躲到这破地方,天天摆弄这些东西,你这狗-日的真是有病吧?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是吧是吧是吧?我听说得这种病的都是宫里的太监们,你莫不是已经不是个男人了?只能这样来发泄自己的**?其实你可以找人干你的,保你爽的跟个女人一样,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你听我的没错,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凌疏垂着长长的、带些微弧度的睫毛,盯着一个墙角看,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过得片刻,他忽然道:“我不能杀你。我杀个人给你看看。” 杨晔一怔,冷笑道:“杀鸡给猴看?” 凌疏挥手吩咐道:“把云阳那个贪赃枉法不肯招供的县令弄过来。”片刻后两个属下拖了个死囚犯进来,那囚犯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抬头看到凌疏,忽然间变得面无人色,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凌疏凝神打量了那人片刻,道:“董鹑,把他的皮剥了,只剥四肢,别处不要动。淮南侯,你若是果然有胆量,就看到底。” 杨晔道:“看就看,你以为老子跟你一样不男不女?连这个也不敢看!” 行剥皮之刑的董鹑是一个青年男子,和他的同胞弟弟董鸽从前均是杀猪买肉的屠夫出身,因把猪杀得过于出神入化,被偶尔路过的司狱看到眼里,带了回来做巴结凌大人用。结果手上功夫一显露,便讨得了凌疏的欢心。但见那董鹑手中一把亮闪闪的小刀,形如柳叶,削薄纤细,他把小刀架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间,滴溜溜一个轻旋,灵动快捷,甚是奇妙炫目。 那囚犯被几把扯去了衣服,固定在一个特殊的架子上,双手被左右扣在两个铁环中间,然后一盆热水泼上来,听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杨晔猛地一惊,以为那是才烧开的滚水。尔后才发现应该就是热水而已。 于是开始剥皮。 从腿根处剥起,董鹑的手法老道利索,很薄的一张皮,不伤筋不动骨,甚至流血亦不多。中途那犯人在声嘶力竭的惨呼声中昏死过去,接着又被疼醒过来。如此反复数次,凌疏一直很近地看着,眼中隐隐跳动着一缕兴奋的火焰,见那囚犯似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便吩咐道:“上参汤。” 立时有人端来一碗参汤给那囚犯灌下。杨晔看着那囚犯红红白白渗着血的肉,还有青红色的脉络在一塌糊涂的血肉下纠结着,跳动着。惨呼声一阵阵回荡在这阴暗的牢房中,令人不寒而栗。他有些看不下去了,恶心一阵一阵往上涌。但大话在前,只能强撑着看低声嘟哝道:“你这狗-日的,参汤是这样给你糟践的吗?” 待凌疏淡漠的眼光扫过来,杨晔却立时换成满不在乎的笑容:“哦呵呵呵呵呵,好看好看,真有意思!我今天果然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多谢凌大人。” 待四肢的皮剥掉,竟然是完整的四张,血淋淋地挂在架子上。凌疏站在那里用手抵着下颌,眼神痴迷地欣赏了一会儿,而后伸出修长洁白的两根手指,掂了一张起来,是左手臂的皮。他仔细看看,似乎眼前不是一张人皮,是上好的雪浪纸上画了几枝清艳的红梅花。他看了片刻,夸赞道:“今天剥得更好了,出血不多。打赏。”语罢将那张人皮重新挂了回去。 董鹑忙拜谢道:“谢大人赏赐。” 两个下属把他的椅子恭恭敬敬地抬了过来,请他落座。那囚犯恰此时清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呻吟道:“大人,饶了我,我招……” 凌疏慢吞吞地道:“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你招什么。把磨推过来。” 有个属下推了一盘精致的小磨过来,行刑的董鹑解下那人一只手,直接塞到了磨眼里去,接着有人上来推磨。那囚犯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凌疏道:“这就是水调歌。淮南侯,还好看吗?” 杨晔道:“好看,唔,好看……”他不敢再多说,怕一不小心吐出来,那就大失脸面。 但最后,杨晔没撑住,终于还是失了脸面。 囚犯的残肢被上药包扎,天再一次黑下来的时候,他呻吟着醒了过来,凌疏问道:“饿不饿?让你吃饭。” 没有人敢回答,只有那囚犯微弱的呻吟声,而后一个人端了一盘饺子过来,一个个小巧玲珑,半透明的皮,隐隐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馅儿,看来甚是鲜嫩可口。董鹑接过来,喂那囚犯吃,那囚犯到得此种地步,哪还能吃得下,被他强行塞进去几个,嘴里呜呜两声。杨晔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只是头天晚上和今天清晨被灌了两碗参汤,此时腹中便也不争气地跟着咕噜噜几声,口水差点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凌疏侧耳听听,尔后侧头问道:“你也饿了?” 杨晔不答,心道:“你有那么好心给我吃?” 凌疏道:“刚才他的一只手被磨成了肉糜,总该物归原主才成。你若是想吃,得用你自己的手。” 至此,杨晔再也忍耐不住,开始干呕不止,间歇里断断续续喘着气骂道:“你这禽兽,你还算人吗?你……你……呕!” 凌疏道:“有这么恶心?你太能做戏了。你再想一晚上,看究竟愿不愿画押。来人,把金缕玉衣给淮南侯穿上。” 瞧他的模样,是打算收工了,杨晔被再一次套上了那件金缕玉衣,立时便是一阵剧烈的战栗。他虽自小父母双亡,但生来运气颇好,很快又被杨熙接管,在杨熙的照拂及娇宠下长大,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想起来一个生不如死的漫漫长夜要再一次来临,杨晔疲惫不堪地道:“凌疏,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凌疏已经走到门首,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算皇亲贵胄,上面交代了,不能死。” 杨晔吼道:“我不算,我不算!我父母早亡,我早就不算了!你杀了我吧!” 凌疏道:“你可以选择不死。只要你画押,我立时放了你。” 杨晔喘气不止,片刻后坚决地道:“不画!” 凌疏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杨晔道:“你别走,别走!你这混蛋!禽兽!疯子!” 凌疏忽然回头,道:“你骂人……没什么花样,不过如此罢了。”言罢出门而去。 牢卒在暗魅飘忽的火光中森然而立,形如厉鬼。杨晔从那几扇小小的窗口看向外面,更漏悠长,夜色荒淫,杨晔思前想后,也不知那名叫凤阁的女子究竟靠谱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来历不明的姑娘身上,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谬。但当时形势紧急,也只能如此。身上上刀山下火海般地痛,绝望一阵阵缓缓地把他淹没,他喃喃地自语道:“云起,知道我在这里吗?再不来救我,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跟着你撒泼耍赖了,只会在半夜的时候有一只厉鬼去捏你的鼻子吓你,一只全身扎着银针,胸前挂着烙铁的厉鬼站在你的床头彻夜哀嚎!你怕不怕?怕了就快来救我。” 然后他听到牢房的角落里有人“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条人影形如鬼魅般从墙角处扑了出来,听得一个狱卒喝道:“是谁?啊…”半声惨呼,生生被打断,那狱卒被扑进来的人掐住咽喉按翻在地,瞬间无声无息。一时间室中俱是呼喝之声和兵刃出鞘之声,众人噼噼啪啪交上手,杀气激荡处火把飘忽明灭不定。杨晔又惊又喜,道:“快先来放下我,我要疼死了!” 他身后钟离针的声音道:“侯爷,小的不知道如何解除这机括,正在摸索。”杨晔催到:“快些,快些,再耽误一会儿,你以后就只能跟着云起混了!” 钟离针接着摸索,杨晔等得心焦,看闯进来的人俱是黑巾蒙面,身上沾着黄土的印迹,领头掐人那厮用一把弯刀,出手杀人快捷利索,不是亲亲的云起又是谁?他身后跟着四个人,有年未,另外三个人手中均拎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头上连着一个半圆柱形的铲头,挥舞开来劲风十足,正是云起手下的马家三兄弟,杨晔平日里戏言称为三驾马。 钟离针虽对机关暗器类的破解深有心得,但这刑具制造精巧,他一时半会儿却参详不透。杨晔眼角的余光见他一头汗,神色甚是紧张,只得安抚道:“你别慌,我刚才吓唬你的,其实没多疼。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正文 第 9 章 杨晔眼角的余光见他一头汗,神色甚是紧张,只得安抚道:“你别慌,我刚才吓唬你的,其实没多疼。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钟离针道:“从地下钻进来的。” 杨晔奇道:“怎么钻?你们是穿山甲?” 钟离针道:“侯爷忘了马家三兄弟是哪里人了。” 杨晔道:“那不就是邙陵上,马家庄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哦,哈哈哈哈哈,明白了。” 洛阳为历代数朝都城,更兼邙陵风水甚好,民间流传着“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说法,因此邙陵上冢垒嵯峨,几无卧牛之地,地下随葬品埋藏丰富,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物件。马家庄坐落于邙陵之上,家家户户以盗墓为生。马家三兄弟自幼秉承家训,也擅于此道,以此为谋生,因此竟然掏地道进入这天牢之中,攻了个出其不意。 恰此时,钟离针把铁架上的机关给破了,咯咯咯几声轻响,扣着杨晔手腕脚腕的铁箍张开,接着缩了回去。他一头从架子上栽下,被年未及时抢上来抱住,杨晔压着声音惨呼道:“疼!疼!金缕玉衣我还穿着呢!他奶奶地,这凌狗-日的!我要千刀万剐了他!不对,我也要给他来个什么水调歌鬼推磨,包饺子亲手喂他吃下去!” 钟离针看出了这件铁盔甲的不一般,赶紧上来,相帮着年未把金缕玉衣从杨晔身上慢慢剥离。看到这铁甲里面的银针,钟离针沉着脸,眼中是痛惜万分,年未却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伸手扶着杨晔的身体,只觉得触手火烫,他声情并茂地道:“侯爷,小的们来晚了,您受苦了!我这里有止疼的药丸,您先吃一颗压压疼痛。我摸着您还在发热,只能等出去再想法子了。”将一颗姜黄色的药丸塞到了他的嘴里。 杨晔将药丸咽下,高热眩晕之下,靠着他摇摇晃晃站不住,却不客气地冷哼一声:“马后炮!我受苦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看人家云起的人多能干,还会打洞还会杀人。真是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等出去了,我扔了你两个!”他吃了这大亏,心里愤怒不堪,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就拿着自己的两个侍卫泄气。钟离针和年未跟着他时间长了,知晓他的大少爷脾气,只管把耳朵闭起来,装得听不见。 此时北辰擎已经带着三个下属把室中的狱卒扫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几个人中,有一人正悄悄地往门首那边溜,北辰擎长刀一挥就要斩杀过去,杨晔忙道:“云起且慢!” 北辰擎一怔,那人借机溜到了门外,杨晔浑身肿胀,疼痛不堪,却见了亲人般往慌忙北辰擎身边靠。北辰擎看杨晔挣扎着冲过来,跌跌撞撞几不成行,他便回身一把抱住,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诧异道:“这次你真吃苦了,可是怎么看起来反倒胖了?” 杨晔闻言顿时痛心疾首:“什么胖了?是肿了啊,全身都肿了!云起,你要替我报仇伸冤,赶快杀光这些人!”不等他吩咐完,马氏三兄弟和年未钟离针出手极快,已经将余人斩杀干净。 北辰擎却道:“小狼,你不让我杀那个人,他一定报讯去了,我们快走!”将他横抄起来就往地道那边走,杨晔扳着他的颈项叫嚣道:“咱不能走!我特意让你放他去报讯的,就是为了引得那凌狗-日的过来。如此走了,便宜了这厮。三驾马,快换上狱卒的衣服!” 三驾马不知他意欲为何,但却向来言听计从,快手快脚地将几个死去的狱卒衣服扯下换上。与此同时,两人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慢慢往这里靠近,北辰擎警觉之极,忽然间就感受到有杀气在一步步逼近,他忙对着年未和钟离针使个眼色,指指三驾马,做个佯装混战的手势。年未和钟离针会意,一操刀,一仗剑,冲着三驾马冲了过去。 凌疏住所就在这天牢后面的一处隐秘独院中,夜深时分忽然得住禀报,有人劫狱。他才就寝不久,立时又起身穿衣,带着几个属下匆匆赶来。走到行刑之室不远的地方,听到室中呼喝打斗之声,他身后的董鹑和董鸽忙抢在凌疏身前,小心翼翼地进入关押杨晔等人的室中。 凌疏跟着入内,见自己的几个“属下”和一干黑衣蒙面人正在殊死拼杀,四下里刀影幢幢,剑气森森,墙角处点燃的火炬蜡烛在劲风中摇曳不定。他往杨晔那里看了看,却见杨晔依旧挂在铁架上,金缕玉衣倒是仍穿在身上。但脑袋连着一头乱纷纷的长发耷拉在胸前,生死难料。凌疏微微皱眉,若是混乱中弄死了他,反倒不好办了。他拔剑在手,一闪身抢了过去,用剑尖端着杨晔的脸挑了起来,仔细打量一番,见杨晔双目微阖,脸色虽然惨白难看,却怎么也不似死尸那种衰败的铁灰色。 凌疏收回剑来,正凝眉思忖间,忽然后心一股劲风破空而来,接着四面八方几缕凌厉诡异的疾风跟着扫到,听来势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将上中下三路俱都封死。凌疏身边大敌环伺,却临危不乱,反手出剑,剑光到处,刹那间马氏三兄弟盗墓用的铲子在剑光下断了两根,唯余马天运的铲子尚且健全,他立时长杆子一横,挡在了两位兄弟的身前。接着眼前黑影一闪,北辰擎已经一溜烟般扑上,长刀一翻,贴着凌疏的剑脊往上挑起,替三个下属挡开了他的剑势。 年未和钟离针一左一右,跟着抢上挡住了冲上来的董鸽董鹑,噼里啪啦打在一处。 北辰擎刀势沉稳端凝,刀刀带起极大的风势,凌疏剑走轻灵,流光飞舞,剑气嘶嘶地吐出,竟是寒冷彻骨。两人过得几招,一错身间,马家三兄弟调整阵势,重新攻了过来,将凌疏上下去路封杀,北辰擎在这天罗地网中一刀劈面而至,气势万千。凌疏眼见刀势浑厚凶猛,长剑刺出,刀剑相交处,一声轻响,北辰擎的刀在凌疏的宝剑下顿时断为两截。两人虽然年岁相当,但北辰擎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对敌经验极其丰富,立时飞脚挑在断刃上,手中的刀跟着掷出,带着劲风向凌疏甩去。 凌疏内力不如他高深,感到劲风扑来,连呼吸都略显困难,他只得随着风势后退,同时提防格挡马家三兄弟的攻击。这般急退,忽然间感到身后多了一人,那人身手极为敏捷,他要躲避也已不及,后腰一紧,竟被人从后面扣住了腰间的软麻穴。凌疏大惊,反手一剑从自己肋下刺出,但在被几个人夹攻之中,出手也没什么准头,刺了个空,听得身后一声轻哼:“你这狗-日的,下手好快!” 竟然是看来奄奄待毙的杨晔的声音。 凌疏不及多想,反手又是一剑,这次是从肩上刺出,正中杨晔的左肩头。实则杨晔高烧之下,头晕眼花,浑身无力,不过拼着一口气死死抱住了他。但这一剑刺来,入体的瞬间寒冷彻骨,他忍不住一个寒颤,竟然瞬间清醒了过来,也算怪事一桩。他反应极快,慌忙反手二指点出,正点在凌疏颈间的大穴上。 接着杨晔手上用力,凌疏顿时全身酸软,委顿下去,被他扯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笑道:“凌□的,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你说,你是先穿金缕玉衣,还是先吃饺子?” 正在和年未钟离针交手的董鸽董鹑兄弟俩大惊,手中的杀猪刀挥出一串绚丽夺目的光芒,拼命地要冲过来,却被这两人死死拦住。 杨晔好整以暇,笑眯眯地把凌疏的身体翻了过来,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气,把几缕乱发吹到一边去:“凌狗-日的,你折磨了小爷我两天,你是瞧上我了吧,嫌我不搭理你,所以爱恨交加不知如何是好了?你说我该怎样报答你这一番似水柔情呢?”他左手抓着凌疏不放,右手翻上来狠狠一个耳光,一声脆响,顿时红了半边脸,凌疏唇角有一线鲜血慢慢溢出,乌黑的眉毛微微一动,垂下眼睑,对他的话恍如不闻。 杨晔见他竟然没有热情回应,越发愤怒不堪,吩咐马天宝道:“把墙角那盘磨推过来。”马天宝依言去把那盘精致的小磨推了过来,杨晔抓起凌疏的左手,就塞到了磨眼里去,喝道:“推!” 马天宝惊道:“推什么?” 杨晔道:“推磨!” 北辰擎一看不好,慌忙抢身过来,一脚把那盘小磨踹到一边儿,劝道:“小狼,点了他穴扔在这里,你赶紧跟我出去,不要胡闹。” 杨晔冷笑道:“我哪有胡闹?你看看我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了?你就不心疼我吗?你再问问他磨了几个人?包了几盘人肉饺子?我今天要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随着他姓!” 北辰擎温声劝道:“这个可不行,你随他姓了,赵王殿下会生气的,咱接着姓杨多好。” 两人正扯皮间,忽听得一阵呼喝之声挟裹着杂乱却有力的脚步声纷纷往这边涌了过来,北辰擎见杨晔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得道:“你略略出气教训教训罢了,他是当今陛下的宠臣,利害你知道,千万别损伤了他。我去把人挡开!”他的刀被凌疏的宝剑砍为两段,当下从地下又捡起一把刀,率先从门首冲了出去。马天运忙提留着兵刃跟着冲出。 杨晔且不管身周乱成什么样子,只管封了凌疏的几处穴道,反身把他按到了适才绑缚着自己的铁架上,喝道:“钟离针过来帮忙!” 钟离针慌忙甩开董鸽抢了过来,杨熙的侍卫想来训练有素,钟离针一撤下来,马天宝立时不问缘由顶上去,挡住了董鹑的攻势。 于是钟离针相帮着杨晔将凌疏扣到了那个杨晔曾经备受折磨的架子上去。杨晔看凌疏微垂着头,只是一声不响,当下狞笑道:“凌狗-日的,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了你上架子。你说让侯爷如何处置你,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正文 第 10 章 杨晔料到凌疏不会回答,便也不等他回答,随手操起凌疏曾经让人用来打自己的鞭子,上去劈头盖脸的就是十几鞭。 可惜他受了两天折磨,已经是强弩之末,手上力道并不大,凌疏身上的衣服被抽得一块块破烂不堪,但鞭伤一条条纵横交错,鞭痕却很浅。凌疏虽然形容狼狈,神色依旧沉静淡然,对这样的鞭打似乎并不在乎。 杨晔看在眼里,嫌不解恨,上去几把将他的衣服扯了开,凌疏只感到胸前一凉,他一怔,抬头看向杨晔,竟然问道:“你……不打了?” 杨晔冷笑道:“你就这么想挨打?原来你这么贱!哦,我明白了。”于是他再接再厉,将凌疏的衣服几把就扯了个精光。 凌疏顿时赤身露体,修长皎洁的身体猛地一阵战栗,抬头看着杨晔,眼神虽仍旧冰冻三尺,却已隐隐有几丝恐惧之色,眼珠漆黑,眼神越发幽深莫测。 原来凌大人怕脱衣服,不怕挨打。 杨晔看他终于动容,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手中还抓着一片凌疏的里衣,忽然心中一动,举起来看了一看,是内造上用的素白色云花软罗,纹理细腻,触手柔软光滑。他拎着这块软罗凝神片刻,眼光转到凌疏□的身体上,看到那洁白温润晶莹细腻的肌肤,竟也不输于一匹上好的丝缎。 凌疏瞪着他,两人面面相觑,杨晔不知想到了哪里,心中忽然一阵燥热,咬牙,恶狠狠地道:“你这狗-日的!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是大内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比小爷我的值钱,你果然是天子宠臣!我让你显摆!”随手将鞭子扔到了一边去,喝道:“年未,带药了没有?我浑身无力,要吃药!” 年未正在和董家哥俩僵持不下,闻言遥遥问道:“侯爷要什么药?” 杨晔道:“壮-阳药!” 年未道:“没带……侯爷干……干什么?” 杨晔道:“干什么?你说吃了壮-阳药能干什么?” 钟离针忽然觉得事态似乎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去,慌忙低声劝道:“侯爷,谁会随身带着那种药呢?您现在身上有伤,不适宜做这个,对自己的身体损伤太大。您就接着打,将就着出出气好了。行不?鞭子给您……”巴巴结结地捡起他适才扔掉的那根乌藤鞭过去,被杨晔拂过一边,走前一步,伸手按上了凌疏的胸口。 他的手接触到那暴露在外的肌肤,凌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接着脸色涨得绯红,俄尔又转惨白。杨晔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色,手慢慢往下游移,眼看着他全身颤抖,越抖越不成样子,杨晔笑起来:“你哆嗦什么呢?我这是手,也不是烙铁。我本想着凌大人是见过世面的人,应对任何事均可处变不惊,不料如此娇羞胆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凌疏垂头闭上眼,隐忍不语,杨晔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喃喃地道:“凌大人,凌疏,瞧你这样子,是因为摸过你的人太少了。你摸起来这么舒服,老是只让一个人摸,岂不是暴殄天物?有好处了要大家得,有便宜了要大家占。摸着凌大人,他好我也好,大河涨水小河满,肥水不流外人田,君臣恭亲,上行下效,你说呢?你说呢?你说呢?” 钟离针呆呆地看着杨晔,完全听不懂他家主子在说甚么。 凌疏却依旧不语,于是乎杨晔压了上去,直接把他抵在铁架上,恶狠狠地道:“就是没有药,老子照样雄姿英发地做了你!”他的嘴唇蹭过凌疏的脸颊,颈项,肩头,光洁柔韧处让人如饮醇酒,这般奇妙的滋味,杨晔忽然恨起来,恨他对自己下手折磨,恨他面无表情,恨他如今滋味奇妙,正云天雾地手脚并用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身后轰然巨响,房屋的们被人打飞,听得乱糟糟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兵戈交接声,众人惊呼声,杨晔充耳不闻,只管把脑袋埋在凌疏的肩窝中,一只手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个够,顺势再狠狠掐几把,口中喃喃道:“你也算个男人吗?怎么摸起来这么光滑细腻,啧啧啧,这手感,这质地,怪不得……”凌疏把脸稍稍转到一边去,神色已经几近崩溃,却咬牙不语。 听得刚进门的一个人呼喝道:“禽兽,放手!”听声音甚是熟悉,竟然像是卫勐铎。 杨晔却不管那许多,连头也不回,嘿嘿嘿地奸笑:“禽兽?咱这小狼之名,是先帝御赐,狼不是禽兽是什么?我就是禽兽,我奉旨做禽兽,凌大人你若是不从我,就是抗旨不遵!” 他意兴豪飞地胡言乱语着,热血沸腾地上下其手着,却听得北辰擎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已经急得变了调:“小狼!你疯了吗?你不能碰他,赶快下来!” 杨晔听出北辰擎声音有异,于是回头扫了一眼,这室中地方不小,此时却已经快被人填满了,北辰擎在杨晔身前不远处,手执长刀,合着马氏三兄弟和年未,抵挡着要冲过来的人群。杨晔只看一眼,就知道北辰擎完全抵挡的住。北辰擎的坚忍和武功在赵王府首屈一指,冲锋陷阵过招打架样样精通,更兼来客了上得厅堂,遇急了入得厨房,只要有他在,不管是大爷杨熙还是小爷杨晔都十分放心,便是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也依旧可以悠闲自得处变不惊。 而在门边不远处,一位三十余岁的将领,个头中等,气势端严威猛,戎装在身,正直直地瞪着挂在架子上全身赤-裸的凌疏,果然是如今中央禁卫军的总统领金吾大将军卫勐铎。前两天和杨晔两人还在皇家宴会上相见来着,互相瞪了一眼来着,如今再一次狭路相逢,杨晔对着他挥挥手,笑得风流倜傥:“卫将军,你好!两天未见,你老人家看起来还是这么精神焕发,是吃了什么不老仙丹吗?” 卫勐铎皱眉,道:“淮南侯,你还是先下来吧!” 北辰擎也跟着疾声道:“小狼,你下来,不要碰他!” 杨晔看看焦急无比的北辰擎,他可以不搭理卫勐铎,却不能不给北辰擎半点面子。但自己穿了两天的金缕玉衣,挨烙铁鞭子无数下,就这么下去了,十二分的不甘心。于是他回头,一口咬在凌疏的肩头上,竟生生啃了一块肉下来,尔后口中噙着肉,唇边滴着血,转过头来哀怨地瞪着北辰擎,抱怨道:“你为什么不许我碰他?你又不认识他,干什么护着他?” 北辰擎未及回话,卫勐铎已经喝道:“杨晔,你知罪吗?” 杨晔吐掉了嘴里的那块肉,道:“我有什么罪?你说!” 卫勐铎道:“凌疏是朝廷命官,你把他百般羞辱,岂不是滔天大罪?” 杨晔忿怒,伸手扯住了凌疏的长发,摇晃着道:“那我呢?老子我还是皇亲国戚呢!你倒是问问他,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大刑伺候了两天?!还说我谋反?我怎么谋反了?你们有什么凭据说我谋反?倒是也给我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卫勐铎接着拧起浓眉,瞪着杨晔和凌疏来来回回看了几眼,道:“那么侯爷打算如何?” 杨晔看看身前乱纷纷的人,云起虽然黑巾蒙面,估计早被卫勐铎猜出了身份,想如此善了,怕是不太容易,于是他向着身后的钟离针一伸手,钟离针立时递给他一把刀,他就随手架到了凌疏的脖子上,冷笑道:“不知道用凌大人来威胁卫将军管用不管用,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也许你们不稀罕的。你们……究竟稀罕不稀罕?” 卫勐铎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淮南侯,你如此胆大妄为,难道还想走出这天牢的大门?” 杨晔哂笑道:“就是知道走不出去,才如此胆大妄为。小爷我死也得拖个垫背的!就用凌大人来垫,凌大人摸起来很舒服,很合我的胃口,生不能同床,死则同穴。这是多么美丽凄艳的传说啊!如此佳话一定盛传大衍王朝,继而流传天下,成就我风流痴情的美名!”他侧头,凑近了凌疏的耳边:“凌大人,您说呢?” 凌疏肩头的血在突突突地往外冒,但此时反倒没有了刚才一瞬间的惊慌失措,脸色平静,沉默无语,虽然没有穿衣服,依然一派大家风范。看来他只是害怕杨晔在他身上乱摸,其余的一概不怕,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杨晔得意地看着他,见他不理睬自己,也毫不在意,道:“卫将军,请凌大人送我们出京城如何?” 卫勐铎见事已自此,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杨晔,你觉得用凌疏来威胁我们,有用吗?” 杨晔道:“有用没用,咱俩谁说了也不算,你知道该去问谁!” 卫勐铎沉默,众人僵持着,良久方听他说道:“那么由微臣遣人去询问圣上的意思。” 杨晔笑道:“ 这就对了,卫将军果然是明白人。这一路顺风平步青云,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别打了,还是先停手吧,叮叮咣咣的,吵死人了!” 卫勐铎回身递了一个腰牌给自己的一名副将,道:“你去找大内侍卫统领,尽快将此事禀报给皇上。” 那副将才接过腰牌,走出去没多久,便听得室外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一群人涌了进来,卫勐铎诧异地看看自己那去而复返的副将,听他禀报道:“将军,路上碰见了宫里的柯公公,他身携皇上手谕,便是为此事而来。” 果然后面跟随着宫里的一个大太监,操着尖细的嗓门喝道:“卫将军,皇上有手谕!” 正文 第 11 章 果然后面跟随着宫里的一个大太监,操着尖细的嗓门喝道:“卫将军,皇上有手谕!” 宫中的消息如此灵通,反应如此之快,连卫勐铎也吃了一惊,伸手接过那道手谕,仔细看几眼,果然是皇帝杨焘的手迹,盖了御印。他盯着手谕片刻,微抬头,眼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看了看始终沉默不语的凌疏,接着又扫到杨晔身上,道:“淮南侯,圣旨已到,抓你原是误会。皇上早就有心给赵王殿下增援兵马,今番也没有要难为你们的意思。你放了凌大人,这就让北辰擎出京师。” 室中诸人已经罢斗,北辰擎手中执刀,慢慢地退到杨晔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小狼,他们说的好听。我还没有走到城外,就由大内衡庐营的人来截杀我们。我好不容易冲出去,和袁藕明军营中对兵符的时候,却发现皇上给我的兵符是假的,害得袁藕明拿着一半兵符无法发兵。如今他只能等候在城外,这兵马也不知我究竟能不能带走。事已至此,我们却该如何?” 杨晔闻言,低声道:“那就干脆用凌疏威胁他们,将兵符要过来,咱带兵马直接走人!大不了彻底翻脸!” 北辰擎立时道:“翻脸不好。”他犹豫着,侧头看看凌疏:“看来皇上的确很看重凌大人,不如我等冒险一试。”杨晔道:“好,试试就试试。最多落个玉石俱焚!” 他抬头对着卫勐铎一笑,徐徐地道:“卫将军,单单让北辰擎出京师是不够的。一来、我想跟着袁将军去边关建功立业,这一路,不许派人再拦截追杀我。二来,我这两天备受凌大人的折磨,所以为了安慰我,得要凌大人送咱们出去;第三,皇上答应给的二万中央禁卫军,虎符袁将军那里只有一半,你们给北辰将军的那一半给错了,是另一个营的虎符,不是袁藕明那轻骑军的虎符,想来也不是有心的,定是疏忽了。咱这就知错就改,交换过来吧。四,凌大人须是看上了我,竟然半夜摸到我淮南侯府偷走了我数封家书,就放在门边那个小几中,这个一定要还给我。凌大人若是想要我的墨宝,回头我特意写一封情书给他。想要赵王殿下的墨宝也不打紧,我去和哥哥说,写给他便是。” 卫勐铎道:“好,答应你。”不知道那手谕上写了什么,杨晔提的条件一大堆,一条比一条过分,他却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杨晔和北辰擎都颇为震惊,杨晔不由自主地侧头瞥了凌疏一眼,意有所指地喃喃骂道:“你个狗-日的!” 卫勐铎伸手从腰间的带钩上取下个锦囊,连带着那小几中的信件,杨晔的随身物件,扎在一起一并抛过来,北辰擎连忙伸手接住,将锦囊中调兵的虎符和信件文书等都验明无误,便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他那一半假兵符。接着移身到了凌疏的另一侧,将他挂在自己肩头上,杨晔便喝道:“让路!” 众人在卫勐铎的示意下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两人挟持了凌疏往外走,马家三兄弟和年未钟离针跟在身后,一行人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待行到卫勐铎身前不远处,杨晔感觉到卫勐铎凌厉的眼光,停住了,微笑道:“卫将军,我等讨要这二万兵马,不过是为了边关的安宁和社稷的长久,却还要如此大费周折,卫将军还如此不情不愿地瞪着我。我明白了,卫将军一定有异心,一定是想看着大衍皇朝有朝一日大厦倾覆,尔后再找个好去处享福去。也许卫将军这好去处,已经找好了吧?否则何必如此急不可待?” 卫勐铎怒道:“你……你放……”硬生生把一个屁字忍了下去,杨晔道:“卫将军把什么字给吃下去了,滋味儿如何?” 他的言语刻薄行为蛮横,在京师里早已是闻名遐迩,卫勐铎自认不是他的对手,干脆也就闭了嘴,眼看着一干人出了天牢,他只得带领着诸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正值午夜时分,外面凉风袭来,凌疏微微战栗一下,北辰擎忙伸手解下自己的外衣,将他裹住了。杨晔怨怼地瞪北辰擎一眼:“云起,他是你什么人,你这般体贴!我呢?我衣服让他给抽得破烂不堪,你怎么不管我?你分得清亲疏远近不?你也得把衣服脱一件给我!” 他蛮不讲理,咄咄逼人,幸而北辰擎自小见惯了他这副无赖模样,只是对他笑笑:“再脱,我就得光着膀子。这是在京师,衣冠不整的确有碍观瞻。” 中央禁卫军右卫将军袁藕明带的两万禁军,整装待发,在洛阳北邙陵下等候着,远远地看到北辰擎等一干人过来,袁藕明慌忙带着几员副将迎了上来。北辰擎看到这来之不易的两万兵马,一瞬间变得神采飞扬,对着袁藕明一扬手,给他看了手里的锦囊,微笑道:“袁将军,跟我出发,咱们这就奔赴边关!” 袁藕明微一点头,待看到他身后跟过来的卫勐铎等人,他本是卫勐铎的属下,便要下马见礼,卫勐铎冷冷地看着这一干人,片刻后道:“袁将军,既然皇上下旨让你去边关为赵王增援,你便要跟着赵王,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也不能皱一下眉头,免得失了我中央禁卫军的威名。” 袁藕明恭敬地点头:“是,谨遵将军教诲。” 卫勐铎转向杨晔道:“淮南侯,是否可以放了凌大人了?” 杨晔摇头道:“不行,我忽然对凌大人一见钟情了。我要让他多陪我一些日子。等西出潼关,有美貌妞儿来代替他,我才能放了他。卫将军你这就回转吧,你这般跟着我等,可是不服气皇帝陛下的圣旨,不想给我等兵马,打算抗旨谋反不成?还是也打算跟到关中去捉几个大姑娘回来?我记得上次琼南国的使者不是送了你几个大姑娘吗?但是那边的姑娘皮色不好,黑,瘦,糖醋排骨一样,大概不合你的胃口,是吧?” 他极尽诽谤侮辱之能事,卫勐铎皇命在身,忍了。他也明白杨晔不出潼关,决不会放人,只得道:“那么微臣这就回转,微臣已经飞鸽传书潼关守将白翎,他会在潼关接住凌大人。希望届时淮南侯遵守诺言。” 杨晔看着卫勐铎带人离开,道:“为恐夜长梦多,这就出发!”话语初落,他突然看见了凤阁骑在一匹马上,正静静地伫立于袁藕明身后不远处,远远地注视着他。 于是他呆住了。 北辰擎看他冲着凤阁发呆,忙道:“小狼,就是这姑娘报讯,我才知道你在哪里被抓走,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你。如今她想跟着咱们走,咱就带着她吧。” 杨晔只得道:“好。”想这姑娘自己怕是甩不掉了,恐怕还要负责她的终身。想到可怕处,眼前一阵发黑,噗通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北辰擎和年未钟离等人大吃一惊,北辰擎挟持着凌疏,腾不开手,钟离针和年未便抢上前来,把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年未陪着小心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杨晔锐声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我两天没有吃饭,受尽这狗贼的折磨,一身是伤,你们都不来关心我,竟然没有一个人问候我一声!”他眼光转到抓着凌疏的北辰擎身上,怒冲冲道:“云起,不许你扶着他!把他踹一边儿去,我要你扶着我!” 北辰擎忙道:“好好,我把他踹一边儿去!凌大人,抱歉抱歉,委屈你了。小狼,来来来,你和我一匹马,我身上带有吃的,你先将就吃点。”赶紧把凌疏推到马家三兄弟那里,将杨晔扛上了自己的战马,揽在身前。 凌疏被三驾马接手,北辰擎想起一事,忽然回头吩咐道:“马天运,你等用牛筋铁链锁了凌大人,只许远远地牵着,不许靠近他身周三尺以内,更不许碰触他。”三个侍卫慌忙答应下来,果然如他所言将凌疏捆绑结实,缚在一匹马上,用铁链远远地牵着。 于是袁藕明让副将打头,他自己押尾,北辰擎看押着凌疏走在大军中间,在夜色中带着大军折道往西,往潼关而来。 杨晔与北辰擎共乘一骑,北辰擎一边腾出手给他包扎身上的各种伤口,一边感叹道:“小狼,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一样?再也没想到能如此轻易出了洛阳。” 杨晔软绵绵地道:“我也跟做梦一样。从入天牢开始,一场噩梦到如今。就是最后咬他这一口,还觉得比较划算。”他此时重新又发起烧,软软地靠在了北辰擎身上,北辰擎感到他的体温越来越高,伸手探探他的额头,顿时忧愁满腹:“为什么又烧起来了?让年未给你点药吃了再走。” 杨晔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被凌□的刺了一剑,那会儿就不烧了。这半天过去,就又开始发烧,你说难道他的剑能治病?要不再拿来刺我一下试试?” 北辰擎看看身边不远处被马家三兄弟看守着的凌疏,道:“别胡来,那剑丢到天牢里了。纵然带着,也不能再刺你一剑,还是乖乖吃药吧。” 沿着黄河河谷一路往西,过新安、渑池、函谷关再往前行不远,就是潼关了。大军静悄悄地行走,晓行夜宿,第二日傍晚走到渑池西马头山附近,驻扎下来,埋锅造饭,暂且休憩。 杨晔一路高烧不退,等营地扎好,两碗药灌下去,他精神头稍稍恢复了一些,但看到北辰擎,免不了还要撒娇耍赖一番。北辰擎一直和他共用一顶小营帐,颇为用心地伺候着他,端茶倒水,喂饭擦嘴,捏腰捶背,体贴备至。杨晔想起来自己受的苦,委屈无比,含着泪哼哼唧唧地道:“他用烙铁在我胸前烙了十几下,虽然很小,也是烙铁。你看看,这胸……从此没有那么光洁美好了,我能轻易饶了他吗?我非把他给……把他给……云起,你说咱俩一起把他上了行不?” 正文 第 12 章 北辰擎被杨晔吓住,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道:“那那那不行的,我不行,还是你自己来吧!不不不,你也不要去!我的大少爷,你还是饶了我吧!” 见杨晔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北辰擎连忙转移他的心思:“来来来,咱还是先看看你的胸口。”仔细审视片刻,开始极力安抚他的情绪:“果然,果然,这胸……破相了,要不咱让他负责终身,好不?”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错了,恨不得自掌嘴几下。 杨晔却并未在意他言语间的前后矛盾,怒道:“那个狗-日的,活死人一样,生生倒人胃口!玩玩儿可以,才不要和他一辈子绑在一起!”北辰擎心道:“那你还上下其手,我拦都拦不住。” 但他为人忠厚,只是暗自腹诽,却听帐外马天宝道:“侯爷,北辰将军,凌大人一直不肯进食,水也不肯喝一口,却该怎么办?请两位示下。” 杨晔恶狠狠地道:“不吃?那就饿死他!” 北辰擎忙道:“好了,好了,他若是撑不到潼关,恐生变故出来。让我去看看,劝劝他,不过几天功夫就回去了,何至于就闹到绝食的地步呢?”他起身欲出,却被杨晔扯住,北辰擎愕然回首,杨晔杀气腾腾地道:“我去!” 他剑拔弩张,揎拳掳袖,架势扎得十足,瞧起来精神百倍,也不说自己伤重的事儿了,北辰擎忙道:“小狼,你千万不要靠他太近,要保持三尺的距离,听见没有?” 杨晔回头道:“为什么?” 北辰擎道:“不为什么,小祖宗,你就听我一回吧!”却见他已经呼啸着出营帐而去,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营帐外巡逻的兵士来来去去,因杨晔听从赵王杨熙的吩咐经常去找袁藕明鬼混,所以许多人都认得他,见了纷纷行礼。杨晔随口敷衍着,急匆匆赶到看押凌疏的营帐外,一头撞了进去。迎面就见凌疏被牛筋结结实实绑在一张破椅子上,身上胡乱裹着北辰擎那件黑色的外衣,赤-裸着小腿,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瞧起来狼狈不堪。不过短短一天功夫,在大理寺天牢里光鲜神气的架势已经荡然无存。 马天运和马天华一左一右守候在凌疏身边,却谨遵北辰擎的教诲,立于三尺开外。马天运手中拿了一把勺子,年未还有凤阁并肩站得更远,凤阁端一碗馒头,年未端一碗粥,想来还是特意熬的,似乎正在劝说凌疏进食,看杨晔进来,便住口不语。凌疏冷冷地看他一眼,而后低下头去。 杨晔把帐中人梭巡一圈,特意多看了凤阁一眼,笑道:“你跑出来干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可是不轻易抛头露面,快回去吧!”凤阁瞥他一眼,立时将碗交给年未,退出帐去。 于是杨晔换上了一副热络虚伪的笑容:“哟,凌大人这是怎么了?嫌军营中的饭不好吃?也是,这白馒头连点人肉馅儿都没有,有什么吃头?这一碗是什么?既不是三清白眉也不是老山参汤,凌大人是天子宠臣,身份高贵,如何吃得?” 年未知道他在讥刺凌疏,端着两个碗但赔笑不语,凌疏却依旧神色淡然,对他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杨晔看在眼里,接着道:“但是我等也毫无办法啊,凌大人,这儿既不是大理寺,也不是皇宫,我们只能拿出这么点东西来伺候凌大人了。凌大人不用,那可是太不给面子。来吧,还是把东西吃了吧。” 他伸手接过那碗粥,直接递到了凌疏的唇边,恨不得连瓷碗都塞到他嘴里去。凌疏把脸稍稍侧了一些,垂下睫毛,依旧不语。杨晔凝神看着他晶莹皎白的脸,心中恨起来,牙缝里嘶地一声轻响,忽然出手如电,掐住了他的下颌,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他的下颌卸掉,然后将粥强行灌了进去。 勉勉强强将一碗粥灌完,杨晔总算满意了,出手将凌疏的下颌归位。不料想他刚一松手,凌疏“呕”地一声,竟将适才喝下去的粥尽数呕了出来,接着大声咳嗽,脸瞬间涨得通红,更加狼狈不堪。 杨晔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躲避不及,前襟上淋淋沥沥尽是他呕上的东西,一时间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两个耳光,接着一把扯住了凌疏的头发,喝道:“凌狗-日的,你乔张做致什么?嫌粥不好喝?你可知道外面的兵士连粥都没得喝!都是清水就着肉干馒头,再往西北去上了战场,连肉干也没有了。遇急了草根树皮,什么不能吃?一样都是人,偏你就尊贵到这种地步!年未,再端一碗粥过来,你再敢不吃,我掐死你!” 年末忙一溜烟般地又去装了一碗粥过来,杨晔接过,道:“凌狗-日的,这次你主动喝,不然侯爷我……你猜我会怎么样?” 凌疏沉默,一副死样活气的嘴脸。杨晔看在眼里,忽然发现从昨天落入到自己手中,他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时间百般暴躁。看看本是樱粉色的嘴唇,如今成了淡白色,线条依旧玲珑,紧紧地闭着。 他忽然热血沸腾起来,心里的火扭曲着窜上了脑门儿,伸舌舔舔唇角,笑道:“凌大人,要不我亲自来喂你吧。”含了一口粥,一俯身,直接印上了凌疏的双唇。 凌疏被绑缚,不能挣扎,口中呜呜两声,却死活不肯张嘴,杨晔就用舌头硬撬,一口粥早顺着唇角流了出来,他却越亲越上瘾,依旧乐此不彼地和凌疏撕扯着,纠缠着。马天运咳咳两声,背过身去,马天华翻翻白眼,跟着转身。只有年未呆呆地看着,最后拍马屁道:“侯爷威武风流,当为我等楷模。” 杨晔百忙中抽空道:“滚出去!不许看热闹!” 北辰擎在营帐中迟疑了一会儿,终究不放心,带着马天宝又赶了过来,帐门本就大开着,他入眼正看到这激烈荡漾的一幕,惊呼道:“杨晔……暖林……小狼!” “噗通”,杨晔过于卖力,将凌疏和椅子一同压翻在地,滚做一堆儿。北辰擎抢上去,将杨晔一把扯离凌疏身上,急道:“小狼!我的话,你怎么就当耳边风呢?” 杨晔嘀咕道:“我还没过瘾呢,你又来坏我好事儿!” 北辰擎皱眉,吩咐道:“把凌大人扶起来。你跟我出来!”强行将杨晔扯出了帐门,杨晔犹自嘟嘟囔囔不满意:“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他?我在羞辱他啊,你没有看出来吗?我又不是看上他了。你是不是吃醋了?” 北辰擎不理他的胡言乱语,沉吟片刻,郑重地道:“今晚我跟凌大人一个营帐,你跟年未他们住去。” 杨晔一听顿时怒了:“为什么?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护着他!” 北辰擎看他一眼,笑道:“他是天子宠臣,还是你说的。天晚了,你快去睡吧!”推推搡搡地把他哄了出来,年未连忙跟上,随着他去了。 大军四日后到了潼关,这四天的功夫,北辰擎牢牢守护着凌疏,防贼一样防着杨晔,不给他靠近凌疏的机会。一边温言细语,百般相劝凌疏,凌疏却依旧坚持不吃饭,也不言语,有时候被北辰擎哄劝着灌几口水,也无济于事,精神很快地萎靡下去,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倒越发清冽,把杨晔看得心里暴躁,总想上去上下其手羞辱他一番,可惜都被北辰擎不着痕迹地拦住。 杨晔在京师横惯了,京师的皇亲贵戚世家子弟很多都是内里蛮横霸道,表面伪装的道貌岸然温文尔雅。只有杨晔是内里蛮横霸道,表面还是蛮横霸道,始终表里如一。但对北辰擎的坚持,他只能就此作罢。他也曾逼问北辰擎:“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他?不不不,是折辱他,报复他,我要狠狠地报复他!” 北辰擎很淡定地回答他:“我是为你好。缘由你不必问了,我不会说的。” 杨晔坚持:“为什么不说?你告诉我,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你就是吃醋,你吃醋了何不早说,我现在就满足你!”说罢嬉笑着伸手上去挠他痒痒,要当场按倒他,北辰擎应付不来,手忙脚乱,只得道:“侯爷,小人真是为您好。” 他本就是赵王府的家奴,但早被赵王脱了奴籍,如今恢复身份自甘为奴,杨晔脸色一僵:“你又来了!”却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走开。 潼关地处关中和洛阳之间的要道上,地势险峻,兵家必争。关口分两处,南北夹峙,险要非常。城楼坚固雄伟,巍然屹立。出了潼关,就是关中王岑靳的地盘,岑靳是大衍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早些年跟着先帝出生入死打天下,先帝在位那时就封下了的。他为王多年,却向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说他韬光养晦也行,说他窝窝囊囊也罢,总之是占了好地方,却坚决不管闲事。北辰擎和杨晔算准了可以溜着他的地界边缘悄悄过去再折道漠北,才大胆出了潼关。 潼关守将白翎乃是卫勐铎的心腹要将,年未满三十,勇善战,镇守这关口已经五六年了。他几天前已经接到了卫勐铎的传书,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待见到袁藕明带兵前来,身边不远处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淮南侯和北辰将军,久闻大名未得见的凌疏被牛筋索捆在一匹马上,夹在马家三兄弟中间。三人却都是远远地扯着铁链子,谁都不靠近他。 这局势甚是诡异,白翎忙迎上来问好见礼,抱拳道:“侯爷,袁将军,北辰将军,凌大人,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末将这里有礼。” 杨晔却不跟白翎废话,拎了一把刀架在凌疏的颈项间,吩咐道:“你上城楼等着去,兵马出了关,我自然会放了凌大人。”白翎稍一迟疑,杨晔手上微微用力,鲜血立时突突地冒了出来,顺着凌疏的衣领洇开。 正文 第 13 章 白翎无奈,把求救的眼光看向袁藕明,他和袁藕明同为卫勐铎的手下旧将,本来有几成交情。不料袁藕明混不在意地凝神看着远处,一副志向高远久经沧桑阅尽山河的神态,就是不看白翎的脸。白翎沉吟片刻,只得带着副将退上关口,打开了潼关。 他在城楼上眼看着二万兵马穿过几重关口逶迤而出,便跟着绕道另一边的城楼上。杨晔和北辰擎看押着凌疏断后,一抬头间却发现杨熙派来接应他们的副将以及贴身侍卫肖南安已经在前面等候着了,杨熙从京师带出去的贴身侍卫,连北辰擎在内共有十三个,肖南安是最小的一个。 众人连忙迎了过去。杨晔留了心,带着人打马行到潼关城楼上弓箭射不到的地方,回首望望跟过来的白翎,而后眼光转到了身边的凌疏身上:“凌大人,咱们要分道扬镳了。你舍得我不?” 凌疏脸色苍白,长发散乱,形容狼狈,有气无力,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杨晔翘唇角冷笑:“我本打算出了潼关就杀了你,结果看来你们上上下下的还算是守信。既然如此,本侯爷也不能太过分,这就放你滚。你滚回去后,可不能没心没肺的忘了我。更不能恩将仇报,来和我翻老账,否则我杀你都是轻饶了你!你过来!”手上用力,把他从马上直接抓了过来,按在自己身前。 凌疏挣扎不开,也饿得没有力气挣扎,眼看着杨晔一张脸逼近,狠狠咬在自己唇上,城楼上下将士儿郎众目睽睽,这一瞬间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偏生身不由己,只能由得这厮折辱。 北辰擎正和肖南安等人叙话,却见肖南安看着自己身后,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眼中满是震惊和好奇,他连忙回头,正看到杨晔把凌疏按住狂吻,北辰擎惊道:“这…这…小狼!”打马冲了过去,肖南安年纪小,从前经常跟着杨晔要吃要喝,这时慌忙冲过去,习惯性地想分一杯羹,便跟着鼓掌起哄:“好啊,小狼哥哥,什么滋味儿啊?有福同享,让咱也来一口!” 北辰擎回头怒喝道:“闭嘴!” 杨晔听到北辰擎的怒喝,晓得他是真生气了,连忙一脚把凌疏踹下马去,打马赶到北辰擎身边,赔笑道:“真生气了?我跟他开玩笑呢,这种活死人,你亲他也是白亲,他就不会有反应!倒浪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北辰擎沉着脸,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半晌方道:“还是快走吧!” 凌疏被杨晔一脚踹到马下,听得一干人呼啸着去了,然后白翎飞快地抢上来把他扶起,刀风到处,先砍断了他身上束缚的牛筋,尔后将一件斗篷直接替他裹上,态度恭敬无比:“大人,末将早已给你备下宴席,请这就入关歇息。”一边打个手势,旁边的军医凑上来便想给他处理颈上的伤口。 凌疏脸色惨白如霜雪,咬得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出血,片刻后缓缓推开了他的手:“给我备马,我要立时回洛阳。” 白翎看他神情怪异,当下不敢违拗,立即替他准备好了马匹。 三天后,半夜时分,凌疏赶到了洛阳,直接到了皇宫外,求见当朝圣上。 杨焘在龙塌上正搂着一个后宫的美人,颠鸾倒凤,缱倦温存。待闻听禀报,忙把怀中的人推到一边,慌慌张张地迎出来。凌疏跪在他寝宫外的青石台阶下,见他出来,立时叩头道:“陛下,求借翼轸卫一用。”他的头发乱纷纷披垂下来,有几缕就散落在了青石上,在夜风中轻轻地拂动着。 杨焘远远地看着他,并不过去,只是道:“你先起来,有话好说。地下冷,别跪在那里。” 凌疏不答,却跪着不肯起来,暗夜中他的身影很执拗,很坚定。 杨焘停了片刻,接着劝道:“你起来,此事需当从长计议。” 凌疏沉默无语,良久,杨焘道:“给你。要几个?” 凌疏道:“六十个,我要带出京师去。” 君臣二人遥遥相对,片刻杨焘缓步移近些,低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你追杀他那么简单的。你等一晚上,容朕想想,明日再议。”看他依旧不说话,也不起来,杨焘微微有些急躁:“如今已经夜半时分,难道几个时辰你就等不得?地下冷,你先起来!” 凌疏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明早再来。”终于站起身,转身去了。 杨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在身边大太监小心翼翼的相请下回转寝宫,床上还有美人等着他,帐内一条窈窕的人影,见他回转,缠了上来,带着笑意问道:“陛下您没有穿鞋就出去了。” 杨焘道:“鞋?”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果然光着。幸而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也不觉得冷。他伸手拧了一下那美人的脸颊:“不都是你,让朕神魂颠倒的,连鞋都忘了穿。” 那美人笑道:“古人有夜半贤士来访,所以倒履相迎。如今凌少卿半夜求见,陛下光脚去迎,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杨焘听着她含酸带醋的调笑,却忽然变得闷闷不乐,那美人察言观色,忙道:“臣妾言出无状,陛下恕罪。” 杨焘叹道:“这也不算什么,等朕明天……明天再想想吧。这孩子他这次受了委屈,生气了。唉,生气了……” 这边厢杨晔和北辰擎一干人打马而去,出了潼关往西走,沿路风景绝佳。山上山桃初开,粉白嫣红一片,风一吹,便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山中有山泉潺潺,有鸟鸣声声。北辰擎和杨晔并肩而行,杨晔偷看北辰擎几次,见他一直沉着脸,最后憋得自己受不了,上去搭住北辰擎的肩头赔笑道:“还在生气啊,我不是把他放了吗?” 北辰擎不理他,杨晔便道:“我总觉得你待他很好,你从前见过他?有交情?” 北辰擎沉着脸道:“没有。” 杨晔故作诧异:“那你为什么气成这样?莫非你看上了他?所以见不得我欺负他?” 北辰擎听得恼怒,却压着怒火伸手拂开他的手,杨晔立时顺着他一拂之势向一侧歪了去,手舞足蹈,口中惊叫道:“啊哟啊哟,要落马了,要摔死了!”忽然臂上一紧,却是被肖南安从另一侧扶住。北辰擎眼角的余光瞥他一眼,见他果然是在乔张做智,便趁机打马走开。 杨晔无奈地看看他,只得回头和肖南安并马而行。他和肖南安同样分别两载,如今重逢,自是亲热无比,倒把年未和钟离针甩得远远地。那位凤阁姑娘畏畏缩缩地跟在钟离针身后,被马快颠散了骨头,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 肖南安好奇地打量凤阁,悄悄问道:“小狼哥哥,那女子是什么人?”军队里当然也有女子,不过都是营妓。但看凤阁这模样,显然不是。杨晔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哥哥给你物色的媳妇,你看怎么样?” 肖南安一惊,再看看凤阁那黄巴巴的脸,哆嗦了两下,道:“不是吧,我我我……我还小着呢,年未他们都比我大!” 杨晔看看他惊恐的脸色,高兴起来:“虽说长得丑,可是做饭的手艺好,还会缝补衣衫。有女如此,宜室宜家。不信你打几只鸟儿下来,晚上了我让她烤给你吃,你就信了。” 肖南安也沉下了脸不理他,和北辰擎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杨晔皱眉,片刻后道:“快打啊,快打几只鸟儿!你看那一只大雁,多肥!快打快打。”边说边上去挠他痒,肖南安躲避不及,只得和他前嫌尽释。 众人一路嘻嘻哈哈地往关中走,到得晚上,杨晔强行挤进北辰擎的营帐,一番嬉皮笑脸外加胡搅蛮缠,北辰擎也只得和他前嫌尽释。 不日大军就行到了长安左近,这许多人马一路而来,想来关中王岑靳早就得知了消息,却始终装聋卖哑未有任何动静。北辰擎和袁藕明凭着手中虎符与官文一路各处粮库里调拨粮草,岑靳依然未有任何反应。于是众人不理他了,只管折道长安北侧的铜川,驻兵城北不远处,稍事整顿,只等粮草一到,便接着前行。 杨晔天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待等到第二天,已经不耐烦起来,只说没有来过铜川,想出去看看。肖南安好奇心起,也想跟着去,但他害怕自己的上司北辰擎。杨晔虽然不怕北辰擎,却也不忍令北辰擎总为自己担心。于是他带着肖南安去找北辰擎,北辰擎正忙碌,两人不管不顾,一左一右扯住了他的胳膊,拉到一边去。 肖南安道:“北辰大哥,我想去铜川城中看看。” 北辰擎皱眉道:“这边陲蛮荒之地,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别去了。” 那边杨晔一掐他的胳膊,开始哀嚎:“云起啊,这一路我伤重,憋坏了,如今总算稍稍好了点,你还不许我出去吗?” 北辰擎被左右夹峙,依旧皱眉不语,满脸烦恼哀愁,杨晔看看他的脸色,接着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脸上都憋了一个火疖子起来,你快看,破相了都!” 伸手拉住他的一只手,便往自己的脸上摸,北辰擎只得将就着摸了几下,道:“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仔细巡视半天,终于在右侧唇角找到一个小米粒大小的红点,他叹道:“这也算火疖子?” 杨晔顿足道:“当然算了,话说从小到大,你几时见我起过火疖子?还不快放我出去转转?” 北辰擎被缠不过,只得道:“那让年未和钟离也跟着你。” 杨晔道:“不不不,那样不自由,耽误我泻火。”趁着北辰擎没有反应过来,扯着肖南安飞奔而去。 北辰擎喃喃道:“泻火?泻什么火?不好,小狼你回来,不许去!”却已没有了杨晔和肖南安的影子。 杨晔带着肖南安一头扎进了铜川城,沿路跟着军马,俱都是干粮就清水,肖南安已经跟着杨熙上过了战场,也就罢了,杨晔却早已经忍无可忍,用江湖粗话说:“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待打听清楚路径,只捡着最大的酒楼冲了过去。两人入得酒楼,在小二的引导下落座窗边,要酒要菜。 不等酒菜上来,杨晔却忽然脸色一僵,低声道:“左边四丈外,牡丹屏风后。” 正文 第 14 章 肖南安也低声道:“我这边六丈外。”他苦起了脸:“小狼哥,似乎人不少。是谁啊?”杨晔眼角的余光扫过身边不远处的一桌食客,见诸人俱是土布衣衫,看来甚是不起眼,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记,唯有彪悍之气混合着杀气一阵阵溢出。杨晔不死心,多看了几眼,终于看到其中一人长衫边缘处露出了一片黑色的衣角,上面的衣纹图案为一颗星辰。杨晔心中一突,暗道坏了,但只得接着不动声色。 恰此时菜上来,他转过头来,点着一盘水晶肘子对肖南安道:“本来想着吃几块红烧肉算了,结果红烧肉没有吃到,倒来了一盘水晶猪肘子。”肖南安叹道:“哥啊,这么大个肘子,从哪儿下嘴呢?咱俩消受得起不?” 杨晔道:“嘿嘿嘿嘿,不知道!”两人相对无言,只得豁出去先吃肘子。 杨晔把筷子刚插到肘子上,忽然身后劲风疾起,刹那间到了后心,他只得就势将一整只猪肘子反手挡了过去,三声闷响,肘子上钉了三只乌黑的短箭。杨晔心中暗骂:“狗娘养的,一口肉都不让吃到嘴!”一抬头,见肖南安手中抓了一条汁水淋漓的菊花鳜鱼,同样钉着两枚短箭。 两人不约而同把手中的东西一扔,一起飞身而起往外抢,那店小二恰端着一托盘的菜过来,奇道:“两位爷……啊!”一声惨呼,仰面倒了下去,胸口钉一枚短箭,脸色片刻间转成了紫黑色。杨晔看得心中惊惧,飞脚踢起一张桌子,酒菜乱飞。霎时间酒楼里短箭嗤嗤连响,乱成了一片。 杨晔扯着肖南安狼狈不堪地钻来钻去,迅捷无比。酒客与混乱中被误杀了十几个,一阵阵惊叫惨呼之声,一间好好的酒楼忽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杨晔于混乱中听到身后那牡丹屏风后有人轻轻地吩咐道:“只杀杨晔。不要多事儿。”短箭的来势立时弱了几分。杨晔连忙觑得空子,扯着肖南安趁乱抢出门去。外面是长街,人来人往正热闹。 他一见大喜,这无辜的人这么多,可不正是逃走的好机会。 这二人本打算逃出城回军营,刚走出没几步,忽然惊觉不对,前面两枚短箭从人群的缝隙里劈面而来。杨晔反手拔出腰间的短枪,格挡开来,却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几个人不着痕迹地逼近过来,堵住了去路。 两人二话不说,扭头接着逃,只管往人多处钻,杨晔和肖南安的轻功均不错,片刻后终于逃出包围,却迷了路。偷偷摸摸转到一条无人的小巷中,杨晔方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南南,定是冲着你来的,我救了你,你可要感激我,顶好是以身相许。” 肖南安道:“我怎么觉得是冲着你来的?” 杨晔道:“冲你来的!”话未落,隐隐地有轻微的破空之声从四面逼近,他只得做个手势,低声道:“跑!” 两人接着跑,但对方杀手来了几十个,手中毒箭让人惊恐,被围追堵截,兜兜转转的就是没法出城回军营,眼见得天色暗了下来,杨晔着急了,只管往人多处混。正白般无计的时候,却见前面来了一辆甚是华贵的马车,车帘上绣两枝盛开的桃花,三根飘拂的垂柳,这是北方勾栏之地的标识。杨晔俯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嗤地一声弹出,正中马头。 那马一声惊嘶,两只前蹄扬起,赶车的马夫惊道:“不好,马惊了!”这一喊,街上霎时间一片大乱。 那车中之人的身边,却忽然多了两个人,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他惊道:“你们……唔!”被按住了口鼻,杨晔低声道:“不许说话,不然杀了你!” 那人顿时不敢多言,惊异不定地左右看看,杨晔把手指岔开一条缝,轻声问道:“你是哪儿的?小声说!” 那人道:“我……我……木槿阁的,谢老板手下。两位爷饶了我,小弟我免费接……接两位客人。” 杨晔借着车帘中透进来的微光打量他一下,见他的打扮竟是秦楼楚馆中的小倌,想来是出外场才回来。他皱起了眉头:“凭你这模样,还免费呢!倒找我银子,我也不让你伺候。你叫什么?” 那人道:“溯…溯玉……” 外面马夫在行人的叫骂声中好容易安抚住马匹,马车接着前行。杨晔在车中,一路走一路按着那溯玉问东问西,不好好答话立时就拧着耳朵撕扯一番,还不许出声。那溯玉碰上这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儿,又惊又怕,苦不堪言,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谢莲舫的老底交代得清清楚楚。 这铜川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最出名的烟花坊有两家,居处毗邻,左侧的名木槿阁,里面各类公子,右侧的名玉兰苑,中有各色佳人,这两家竟是一个老板开的。老板谢莲舫在铜川树大招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生得好看,背后的靠山也很硬。 杨晔心中暗喜:“原来是做这个生意的,我等正要找地儿玩一玩儿,如此倒也一举两得。”思索一番,有了计较。 马车从侧门直接赶进了木槿阁的后院,杨晔扯着那溯玉不放,道:“你说我们是你带来的客人,给我们找一间雅室。还有,不许声张!” 三个人下了马车,拉拉扯扯遮遮掩掩往前走,溯玉没人了就哭丧着脸,碰上人了就只好摆出一个艰难苦涩的笑容,解释说身后二人是自己的恩客。一路行来,果然将二人领到一间雅室中,在上首的长榻上安顿好,唤了两个青衣小童进来,一个让他出去布置酒菜,另一个陪侍在一边。 杨晔和肖南安对看一眼,在经过多半天的逃亡后,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溯玉跪坐在杨晔身边,苦着脸恭敬地问道:“这两位爷不喜欢小弟,可喜欢什么样的公子作陪?” 杨晔道:“我也不大讲究,就你老板谢莲舫吧。” 溯玉怔住,片刻后赔笑道:“这位爷,我们老板不陪客的。爷还是……”杨晔勾勾手指,命那侍立一侧的小童走近,伸手摸出一锭金子塞到那孩子中,道:“你拿这个去问问,也许他就陪了也说不定。”那小童兀自犹豫,被他一瞪眼,只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杨晔道:“南南,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肖南安咬住了右手食指,两眼冉冉而动看着他,以肖南安现在的年纪和经历,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因此很迷惘。 杨晔看看他的呆傻相,嘁地一声:“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吧?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个男人家,不经历一下这种风月之事,将来成亲入了洞房,却手忙脚乱,岂不让人耻笑?所以如今先操练一番也好。” 肖南安微微红了脸,却反驳道:“我是不懂,可是你就懂吗?” 杨晔道:“我当然懂,但这十几天不操练,快忘了都。所以要经常地熟悉熟悉,要做到术业有专攻才成。”他随口和肖南安调笑,看似谈笑自若,实则想起白日里杀手们的毒箭,心中擂鼓一样怦怦跳,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银枪。 肖南安一见,也跟着按住了剑柄,一脸紧张之色,杨晔忙道:“放松放松。那位谢老板快来了,你这么剑拔弩张的,可是丢了咱京师爷们儿的面子。”他颇有自知之明,提点道:“哥哥我一来这种地方,容易被色迷了心窍,所以你要警醒着点。” 肖南安道:“你怎么知道谢老板一定会来?” 杨晔笑道:“因为那金锭的底部有大内的铭文啊!他一看,还不赶快冲着我这皇亲国戚过来吗?如果我不是皇亲国戚,那么我就是飞天大盗,偷金子偷到皇宫里去了,他更加得罪不起。” 不出他所料,片刻后一个人在两个小童的陪侍下款款入世,着一件浅白色的绢丝长衫,翠玉腰带,腰身纤细,几不胜衣。容貌艳美,看得两人眼前一花。古来从风月之事者,目光犀利,一进来,便瞧出了谁是主子,先向着杨晔飞了一个眼风,潋滟妩媚无比:“这位爷好,谢莲舫有礼了。”把肖南安置之不理。 杨晔配合得当,立时做全身酥麻花痴状,拊掌笑道:“好好,这调儿我喜欢!谢老板瞧来是个爽快人,来来来,来我身边坐下。溯玉,你去对面陪着我小兄弟。” 溯玉早就不想在他身边了,闻言松了口气,连忙挪到了肖南安身边去,对杨晔竟然是如避蛇蝎。谢莲舫便去紧紧挨着杨晔坐下,横了身后的跟班一眼:“去催催酒菜。” 杨晔顺手揽住他的腰,问道:“谢老板芳龄几何啊?” 谢莲舫道:“小弟今年二十有五。” 杨晔夸赞道:“哟,风华正茂,甚好甚好。”捏捏他的腰,接着夸赞道:“楚腰纤细,杨柳春风。”顺手又覆上他的手:“柔荑皎洁,傍生水湄。”接着爬上了他的脸:“凝脂美玉,蓝田日暖。”抽空看了肖南安一眼,那意思是:“看我多风流倜傥,你学着点儿。”肖南安见他二人卿卿我我,只是红着脸颊抿唇微笑。 谢莲舫由得他摸来摸去,只管巧笑倩兮:“这位爷真是风雅人儿,敢问贵姓?” 杨晔道:“国姓。” 谢莲舫也学着他的样子哟了一声:“杨爷。”眼看着酒菜布上,忙斟了一杯酒过来:“杨爷请。”杨晔笑道:“你也请,我二人一见如故,喝个交杯。” 两人都是风月场中厮混的老手,三言两语勾搭起来,片刻间打得火热。杨晔拉着他的手只不放,揉搓来去,柔软如绵中带着坚韧,虽保养得当,但虎口处微有老茧,竟是一练家子。 他有心再做试探,却怕谢莲舫起疑心坏了好事,便把手依旧搂到了谢老板的腰上,道:“久闻谢老板之名,如雷贯耳。谢老板可还瞧得上鄙人,如不嫌弃,今晚切磋一番如何?” 正文 第 15 章 谢莲舫桃花眼在杨晔身上转来转去,妖冶灵动处勾魂摄魄:“就怕京师来的贵人嫌弃小弟。” 杨晔看着他,被他的眼风扫得浑身酥麻,忙道:“不嫌弃,不嫌弃。”随手从腰间荷包中将小金锭又摸了四五个出来,道:“一点薄礼,俗了。” 谢莲舫用纤纤玉指捻了一个起来:“俗物才是好物,大俗即是大雅。看来杨爷也是爽快人。这金锭哪儿都好,只是底下多着这几个字讨厌。” 杨晔道:“这容易。”伸手拔出了腰间一把匕首,是十八岁生辰那一年杨熙送与他的,镶金嵌玉,锋利无比。当下出手如风,将那金锭底部的字毫不犹豫地刮了去,道:“如何?” 谢莲舫侧头看杨晔,见他肌肤雅洁,目光灵动,相貌秀美,这边陲之地难得一见这般风流人物。谢老板也是个风骚入骨的,看着看着打心眼儿里满意了,便对着他嫣然一笑,半是妩媚半是娇羞,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杨晔趁机道:“你爽快我也爽快,咱不耽搁时间。不知谢老板卧房是何等精致华贵,求观瞻。” 两人相携起身,便要离去,肖南安跟着起身,怯怯地道:“小狼哥哥,你去哪儿?” 杨晔道:“卧房。卧房那个......比较安全。” 肖南安皱眉道:“那我呢?我咋办?” 杨晔做恍然大悟状:“哦哦哦,一激动,竟然把我的南南忘了。要不这样,谢老板,我小兄弟没见过世面,须得老板提携指点一番。咱三个一起乐一乐如何?” 肖南安刹那间把嘴张成鸡蛋样合不拢,连谢莲舫也呆了一呆,娇滴滴地道:“三……三……小弟我这年纪大了,怕是应付不来。” 杨晔听着他软绵绵的调调,通体舒泰,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笑道:“瞧谢老板这般来头,别说两个,便是十个也应付得来,便是大内的杀手恐怕也应付得来。你嫌我这小兄弟碍眼,不让去也行,你要保证他的安全。哥哥我就在床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如何?” 他比谢莲舫小了四五岁,但厚颜无耻地自称哥哥,谢老板当然也不会跟他较真,依旧笑靥如花乖巧可人:“那是自然,哥哥信不过小弟吗?入了小弟这门首,若再出什么差错,以后小弟在这铜川如何做人?” 杨晔道:“也是,也是,走走走,谢老板风姿撩人,我已经急不可待了。”当下回头对着肖南安做个手势,让他紧紧看着溯玉,防止走漏风声。他自己和谢莲舫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便回了卧室。 高手过招,自是不同凡响,恰便似恶风疾雨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一番柔情缱绻犹如一顿饕餮盛宴,两人俱是用的心满意足。谢莲舫本着自身的伟大使命,虽腰酸腿软,也要撑着替杨晔把汗湿的头发梳理整齐。杨晔愣愣地仰面朝天躺着,看到烟霞紫的帐子上绣着一朵朵的白莲花衬着碧叶清圆,出淤泥而不染,好比谢老板本人,圣洁无比。他随口问道:“满意吗?” 谢莲舫道:“尚可。”他侧身,看着杨晔的脸,手指轻软地拂过他的眉间,接着是鼻梁,唇角,一边摸,一边审视,杨晔笑道:“你在看什么?咱是京师第一美男子,潘安宋玉都得靠边站!谢老板这般挑剔讲究,看得上吗?” 谢莲舫道:“挑剔讲究的是你,连我家溯玉你都瞧不到眼里,非要让我这老板亲自过来接客,你好大的排场!”话初落,却听房门外有轻微的叩门之声,谢莲舫起身披衣,道:“我去看看。”杨晔便瘫软在床上等着。待谢莲舫出了房门,他却一骨碌爬起,支着耳朵听动静,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人禀报:“已经把咱的……包围了……几十个人…….” 而后谢莲舫折返,杨晔连忙躺好,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 谢莲舫瞥他一眼,忽然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引来了什么人?把我的木槿阁外面包围了,杀气腾腾的,这半天的功夫恩客一个也没有进来,都被轰得不知去向。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杨晔满脸震惊之色:“啊?竟然有这等事儿?那我得看看才能确定。谢老板这里有能看到外面的临街楼没有?” 谢莲舫道:“有,你跟我来。” 两人把衣服穿好,谢莲舫带着杨晔七绕八拐,最后绕过一个天井,上了二楼一间房中。 杨晔凑到窗前,轻轻扒开了竹帘的缝隙往外看。虽然是午夜,但这条巷子俱是烟花勾栏之地,家家门首张灯结彩,因此下面的情形看得甚是清楚。 门外十几个土布衣衫的人,看似疏疏落落守在四处,却把四面八方的去路不着痕迹地堵得个天衣无缝。杨晔看不到其余人,估计是隐藏在别的地方,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想来都有。 另一个人,他就站在那街角灯火阑珊处,悄然而独立,如一杆笔直的修竹,将一把带鞘的长剑反手背在身后,颈中围了一条白色丝帕,遮住前几日被杨晔划拉出来的伤口。黑衣上红色的朱雀纹隐隐闪现,在夜风中轻轻飘拂着,与暗夜几乎要融为一体。他脸色苍白,神色沉静,通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冽之气,冰冻三尺,显见非一日之寒。 杨晔默然看了半晌,接着一声长叹。街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情知不是梦,为有杀气来。 那人是大衍王朝的大理寺少卿凌疏。 杨晔回过头来,看着谢莲舫,谢莲舫笑吟吟地回望着他。于是他咳咳两声,道:“是这样的,你看那个人……”他指指街角的凌疏:“那是我的一个老相好,不过我早就厌烦他了。此人无趣之极,床笫间功夫太差,活死人一般滋味寡淡。可是想始乱终弃吧,又怎么都甩不掉。你看我出来放松放松,他竟然撵到这里。如此凶悍的货色,让人如何跟他共处下去?谢老板,你阅人无数,能否给我出出主意?” 谢莲舫看着他,眼睛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中跟着闪动:“你这话……他滋味寡淡能做你的老相好?小弟我不太信服。” 杨晔叹道:“那时年轻,家里哥哥看得严,害得咱饥不择食,碰上什么是什么。如今是追悔莫及啊,追悔莫及。要不……”他脑袋中灵光一闪,忽发奇想:“要不我把他卖给你吧,你是此中行家,经你调-教一番,也许他有朝一日能大放异彩、艳冠群芳也说不定。” 他瞄一眼站在暗影中的凌疏,心中恨恨地道:“狗-日的,我玩笑话不许你忘了我,你还真就惦记上了。竟然又阴魂不散撵过来,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 谢莲舫大为震惊:“你想把他卖给我?可是……杨爷,”也跟着转头细细打量凌疏,片刻后忽然以袖掩面,微笑道:“这人……身架子生得是真不错,堪称千里挑一。相貌……也还可以,这双眼犀利了些,但瞧起来也好看。就是年纪大了一点。” 杨晔皱眉道:“年纪大?怎么会呢?他没多大,他还没你大呢!接客一定没有问题,关键你得好好调-教。” 谢莲舫啊呀一声惊讶无比:“杨爷,您这话是嫌弃小弟年纪大吗?刚才在床上的时候,您怎么不嫌弃?倒省了小弟尽心尽意地伺候您,真是没有良心的,让小弟情何以堪?”把手捏成兰花指狠狠地在他臂上戳了一下。 两人只管在这里评头论足打情骂俏。恰此时,凌疏却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微有一丝茫然,眼神却冰冷凌厉,仿佛有穿透力,穿越黑暗和竹帘,直直射到杨晔的脸上来。杨晔心虚起来,不敢再拖延下去,便道:“谢老板,我这里有要事,要去北边一趟,却被他拦住了出不得城。适才我二人琴瑟和谐,甚是难得。你若有心等我回来,我就还来找你。你若是不喜欢,我就不来了。我是爽快人,废话不和你多说,你只说让不让我来?” 谢莲舫蹙眉,接着对着他一笑,妩媚温柔如春水碧波:“来就来吧,来的都是客,小弟我本来就是接客的出身,接谁都一样。” 杨晔啐他一声:“言语如此凉薄,让人心寒。” 谢莲舫笑道:“做我们这行当的,便该如此,杨爷是恩客中的楚翘,还容不下小弟说几句真话?你想让我死心塌地地对你好,等你回来,你得给我个信物才成。”杨晔道:“我身上的东西你随便挑。” 谢莲舫一双眼扫来扫去,最后盯着他腰带上悬挂的那把匕首,道:“小弟我想要这个。” 杨晔呵呵呵地轻笑:“你的眼光不错!这是我十八岁生辰我哥哥给我的,是一件宝器。你喜欢就拿去,可别弄丢了。”解下与他,谢莲舫连忙伸手拿了过来,还未及道谢,杨晔出手搂住他的肩头:“如今你可要帮忙替我收拾了他,便是收拾不住他,能想法送我和我小兄弟出城也行。也不枉你我二人相交一场。如何?” 谢莲舫笑道:“那你也得说实话。什么老相好啊,床笫功夫差啊,他真跟你上过床吗?小弟做这门儿生意不容易,虽然背后有靠山,却也不敢轻易招揽祸患。 敢问杨爷的名讳?” 至此杨晔就不再遮瞒,笑道:“你放心,你的靠山比他厉害。你叫我杨爷,叫的可是我的名字。” 谢莲舫眼波闪动,笑道:“原来是淮南侯。”他思忖片刻,接着道:“淮南侯的对头,那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知小弟我惹得起否?能劝他走,便让他走,若是人家执意不走,我只好想法子把你们送出城了,我这便下去一探虚实。杨爷去那边第二个房间中等着,您那位兄弟不肯让我手下的公子们服侍,如今闲荒在那里。” 他一摇三摆地出房门下楼而去,杨晔目送他离去,依言进了左侧第二个房间,肖南安坐在临窗前铺设的软垫上,也在隔着珠帘凝神往外看,待见杨晔进来,忙道:“怎么样?” 杨晔道:“不好说。四处给围得水泄不通,这次出动的是大内的翼轸卫,来了至少五十多个,没想到凌疏竟然能这么快弄来这许多的人。”他苦笑了一下:“我连哥哥给的生辰礼物都送了谢老板,就看他能不能把凌狗-日的打发走了。可是这风月场中厮混的人,也不知靠得住不。待会儿若是有变,我来掩护,你无论如何想法子逃出去,赶紧去叫云起来救我。” 肖南安微红了脸,嗫嚅道:“你不是跟他才……怎么会靠不住?人家不是说一夜夫妻百夜恩?” 正文 第 16 章 杨晔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是露水夫妻。”去他身边坐下,一起往外看,却见谢莲舫已经到了凌疏的身前,凌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谢莲舫隐隐约约地道:“这位客官,不知鄙处有何不妥?这客人都吓走了……鄙人不过做个小生意求个温饱……”而后声音越来越低,渐趋模糊。 肖南安和杨晔默不作声地看着,片刻后杨晔喃喃地道:“凌狗-日的,你把小爷堵到这种地方来丢丑现眼!我早晚饶不了你,杀了你都便宜了你。你等着,我要……我要……”他右手成拳,在自己左手心里捶了几下,不知道要把这凌狗-日的究竟如何方能解心头之恨。 肖南安道:“你究竟要怎样?倒是说啊!” 杨晔瞥他一眼,道:“按你今晚的表现来看,说了你也不懂。” 他一边应付肖南安,一边凝神看着下面,却见凌疏和谢莲舫往一边走了几步,两人的身影被一个大大的店铺招牌给挡住了。片刻后二人又缓步往前移动,似乎一边走一边协商,接着凌疏对着守候在木槿阁门楼外的人一挥手,众人跟着他鱼贯而去,隐匿入黑暗之中。 谢莲舫回转,见到杨晔的第一句话便道:“侯爷,他们走了。” 杨晔笑道:“是吗?他如此难打发,你是如何打发走的?” 谢莲舫微笑道:“侯爷想必也已经知道,我是关中王岑老王爷的人。” 杨晔道:“也是,岑老王爷的面子,无人敢拂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出城了?” 谢莲舫道:“走吧,我送你们从后门出去。”杨晔扑上来从后面搂住他的腰,笑道:“要分别了,最后再抱一抱。” 谢莲舫横他一眼:“别,这要穿过后院,我手下的公子和恩客们看见了可不好。侯爷须要给小弟我留几分面子。”轻轻推开他,带着两人出门往后院而来。 后院中各处厢房,门首的灯笼影影绰绰,在夜色中洇出暗昧不明的红晕,院中花影扶疏,宛如淡彩水墨般,随着微风摇曳不定。 三人一路绕过回廊,眼看着到了后门不远处。谢莲舫一直与杨晔保持着一丈的距离,此时忽然道:“小弟就此止步,两位保重,一路走好。” 杨晔调笑道:“不送出门吗?我好歹也是你的入幕之宾,如此无情无义。”忽然间,身后劲风突起,他对面的谢莲舫也飞快的往后退出去三丈有余,离得他远远地。杨晔心中骤然一惊,反手间腰间银枪已在手,旋身向着后面风声来处击出,叮咚两声轻响,两枚短箭被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肖南安的长剑也已挥出,将射过来的几枚暗箭击落,却见四面八方俱是黑衣人影,两人竟然被包围了。 而后,一个人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子中央的一丛花木上,随着风势上下轻轻摆动,黑衣飘拂,脸色苍白,长剑在夜色中扬起一道眩目的流光,接着人与剑化为一体,直直地向着杨晔袭来。 人未到,冰冷彻骨的剑气让杨晔禁不住打了两个寒颤。他手一抖,开动机括,短枪变成了长枪,迎风而起,两人瞬间打在一处。 那来的正是凌疏,他轻功高明,剑势灵动,一点剑气如星丸弹跳般纵横来去,带起极大的寒气。杨晔在这诡异的剑光中长枪如蛟龙出洞,尽量避着他的剑锋,将他剑势一一化解开,却被剑上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两人在院中团团急旋,倒害得凌疏带来的翼轸卫不敢再轻易放毒箭,生怕误伤了凌疏。 那边肖南安想上来帮忙,却被几个翼轸卫死死拦住过不得,他急得跳脚,只能看着凌疏和杨晔格斗。接着十几个功夫拔尖的翼轸卫跟着纷纷加入战团,刀剑齐往杨晔的身上招呼了去,看来不把他斩成八块誓不罢休。 杨晔长枪抖动,横扫而出,挡开一片刀光剑影。但凌疏的剑气他却轻易当不开,那剑光扫过处,只觉得越来越冷,在众人的夹攻下寡不敌众,出招也渐渐凝涩起来。待见凌疏的剑势汹涌而来,寒气四溢,直冲胸臆,他只得随着剑势飞身后退,退过一丛丛花草树木,身后是曲折的长廊,长廊那边是湖泊,已经快退无可退。待一旋身之间,却忽然看到谢莲舫在长廊上负手而立,唇角噙着一丝微笑,一派的云淡风轻,正在悠闲地看热闹。 杨晔一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想这谢莲舫做这行当久了,果然不是个东西,才和自己一番**巫山罢,还收了心爱的匕首去,一转脸却把自己卖与了凌狗-日的。 这微一疏神间,凌疏已经抢到了他身前,剑光炫亮,杀气凌然,往他眉心而来。杨晔被冰冷的剑气刺得几乎要睁不开眼,长枪刺出,贴着他剑脊往上一挑,身子微侧,左肩却露出一丝破绽来。凌疏变招极快,剑势骤然回缩,如水银泻地般改攻他左肩。 四面人影幢撞围攻杨晔,仿佛一张天罗地网,他躲避不开,只得在肖南安的惊呼声中一声闷哼,硬生生挺肩受了这一剑,长剑透肩而入,寒气充溢全身。杨晔却趁着剑势刺入自己肩上的微一迟滞间,忽然不战而退,飞身而起,凌疏万料不到他会骤然折身走掉,却见他刹那间抢到了谢莲舫的身后,长枪抵着谢莲舫后心,喝道:“你个婊-子养的!我白跟你上了一次床,下床就卖我,你给我上去挡住!” 谢莲舫一声惊呼,待见凌疏毫不客气地仗剑冲来,杨晔又抵着他的后心,这进退无路,不挡也得挡,只得一声唿哨,却见房梁上,屋顶上,忽然间就冲出了十几条人影,抢在谢莲舫身前和凌疏等人打斗在一处,原来是谢莲舫豢养的杀手护院。 谢莲舫一边闪身躲避凌疏的剑气,瞧身法如水蛇般溜滑,很利索也很妖娆,一边忙不迭地解释道:“侯爷,怨不得小弟!他是当今圣上派遣出来的,小弟真的招惹不起。 况且你若是为了逃命跟小弟上床,也未见你有半分真情实意在里面!”杨晔冷笑,趁着一刹那的混乱收枪,飞一般掠过肖南安身边,一手扯起他飞身走人,一边回头冲着谢莲舫喝道:“你等着,终有一天让你加倍还了!” 还没跑出几步,身后冷气袭来,原来凌疏见他借机要逃,扔下了诸人带着十几个翼轸卫又撵了上来,杨晔心中暗骂:“你是真瞧上老子了,这么难舍难分的!”带着肖南安在院子中一通乱钻,凌疏把院子四周都布满了人,害得杨晔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无计可施之时,却见前面花木掩映着一间房子,孤零零地,微有些臊臭的气味,门口有几个小女子在探头探脑,犹犹豫豫想出不敢出。他心中一动,拉着肖南安从人缝里一头钻了进去,惹来一片娇呼之声。 凌疏追到门口,见到那几个女子,怔了一怔,忽然悔悟过来,问道:“这什么地方?” 其中一个较大胆的女子道:“这位爷,这是……是厕屋,女厕屋。” 凌疏微一皱眉,正犹豫思忖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挟着劲风迎面掷来,他不知为何物,连忙闪身避开,那东西落在地下,摔得粉碎,接着一股恶臭铺面而来,原来竟是一只马桶。 凌疏震惊之下,一阵反胃,他虽然经常给人上刑,但长这么大未曾经历过如此恶心尴尬的事情,只得远远地躲了开去,身法之迅捷超乎了追杀杨晔的时候。却见那马桶接二连三地掷出,夹杂着女子尖叫惊呼之声,半晌方止住。 凌疏脸色难看,却着实无法靠前,此时对身边的几个翼轸卫道:“过去看看。” 那几人不敢违令,先反手甩出毒箭,几个无辜的女子不做声地被射死在地。而后方才忍着臭气仗剑小心翼翼地进入女厕屋,却见厕中一片混乱,本来好好码在墙边的马桶滚了一地,而杨晔和肖南安早已不知去向。 凌疏皱眉道:“难道另有通道?”那下属禀报道:“通道没有,有通往外面的阴沟,勉强可以过去人。” 凌疏忍住作呕,反身一甩衣袖,道:“追。” 一干翼轸卫纷纷跟着他跃出了木槿阁,把个烂摊子丢给了欲哭无泪的谢莲舫。 杨晔带着肖南安正往城外跑,趁着这风清月白的大好时刻,发足狂奔,一路惶惶如漏网之鱼。眼见得出了城,前面不远处就是军营了,但杨晔却越跑越慢,肖南安觉出不对,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小狼哥哥,你怎么了?” 杨晔脸色苍白,哆嗦着道:“冷,那剑真冷!”肖南安也感到他的手越来越凉,于是立时反客为主,拖着他接着跑。 还没跑出几步,见前面远远地几条黑影堵截过来,杨晔和肖南安大惊,正打算掉头接着逃,却听年未的声音急急地道:“是侯爷吗?小的是年未!” 杨晔腿一软,一口气顿时泄了,几乎要一头栽倒。接着年未和钟离针一起抢过来,把他扶住,年未急急地道:“侯爷,北辰将军快要急疯了,我们四处找你,你去哪里了?你身上……你身上……” 杨晔道:“我知道,我身上臭!云起呢?在哪里?” 年未唿哨一声,远远地左边有人应和,接着北辰擎飞一般掠来,上来将杨晔抱住,却忽然“阿嚏”一个喷嚏,不由自主地又把他一把推开。杨晔受了剑伤,骤不及防,被推得摔倒在地,哼哼唧唧地呻吟抱怨不止:“云起,你不能嫌弃我啊!我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 北辰擎的鼻子有宿疾,被怪异气息一刺激,便忍不住要打喷嚏。但见杨晔摔在地下,却又是惊慌,又是好笑,忍着臭气过来把他扶起,问道:“这是……怎么了?失足掉到粪坑里去了?” 杨晔道:“是啊,我跟人……决战于烟花之所,厕屋之内,粪坑之巅。对手来势凶猛,武功高强,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爷我一飞到天上,打得他一败涂地,终于……终于逃了出来。哎呀,得得得得得得,好冷哦!” 在他的胡说八道中,凌疏带着人呈合围之势一步步逼近,出现在不远处的。北辰擎看在眼里,将杨晔往身后一推,身后的肖南安连忙接着。他飞身而起,落在凌疏身前不远处,先抱拳一礼,接着横刀在手,问道:“凌大人远道而来,莫非是奉了皇上的圣旨?可有何见教?” 正文 第 17 章 凌疏看了他一眼,却沉默不语,眼光穿越他的脸,看到了他身后去。北辰擎察言观色,见他眼中杀气甚浓,却只在自己身后的杨晔身上梭巡不去,心中便了然,知道他虽然很想杀人,却拿不出来光明正大杀杨晔的理由,便接着斟酌片刻,缓缓地道:“我已经让人回去告知袁藕明将军,他顷刻即到。况且我和淮南侯带着这两万兵马,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去边关支援赵王殿下。凌大人也是朝廷命官,应晓得边关战事紧,事关国之安危存亡。这过往小小恩怨,不足挂齿,且放下如何?” 杨晔在身后接腔道:“就是啊,我不就亲了你几下,值得你追杀这么远?你若是嫌亏,你也过来亲我几下,咱俩扯平,如何?” 凌疏眉头微微一跳,在皎洁的月色下眼光越发冷冽如冰。北辰擎忙回头喝道:“小狼别胡说!”转头对凌疏赔笑道:“凌大人,你看我们急着往边关赶,咱们这就告别可好?” 随着他的话语,远远地袁藕明带着一千兵马呼啸而至,在暗夜中呈扇形罗列在北辰擎的身后,严阵以待。 凌疏看在眼里,却依然沉默无语,他眼神冰冷彻骨,北辰擎却分明看到了眼中的不甘心,但也得耐心地等着。过得半晌,见他忽然长剑在空中一划,收剑,回身,带着翼轸卫扬长而去,高挑挺拔的身形瞬间隐没在黑暗中。 北辰擎松了口气,叹道:“他总算想通了。” 杨晔喃喃地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你看他的眼神,想吃人一样!如此没有风度没有胸怀,竟然也能做到大理寺的少卿?分明是圣上偏心他!”一边唠叨,一边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北辰擎不接话,钟离针过来忍着恶臭把他扶起,扛回了军营。 杨晔中凌疏这一剑,外伤也还罢了,却是遍体生寒,哆哆嗦嗦地不能自己。北辰擎相帮着年未替杨晔清理包扎了伤口,又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服后,安顿在简陋的床上。 他忙碌操劳的时候一直沉着脸,杨晔经常闯祸,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偏生害怕北辰擎生气,看得心中惴惴,一边发抖一边揣摩待会儿应付他的办法。 末了北辰擎却并没有半句谴责之语,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道:“你试着运一下内力抗寒,我来帮你。”杨晔赶紧靠过去,北辰擎的一只手搭到了他的后心,助他运功调理内息。 待两人收功时,天已大亮。北辰擎侧头看看疲惫不堪的杨晔,道:“还冷不冷了?” 杨晔摇头,道:“凌狗-日的那是什么剑?好生怪异!” 北辰擎道:“据我推断,那应该是名剑‘枕冰’,为世上罕有的寒铁制成。中剑者被剑上寒气所沁,浑身冰冷,若是伤重或者内力差的,也许就会冻死。 铸剑之人,是专门打造兵刃的司空世家的当家人做的。从前收藏在皇宫中,我也是隐约听说过,却始终没有机会得见此剑真身。没想到圣上连这把宝剑也给了凌大人。上次你发着高烧中他一剑,据你所言瞬间清醒,我想是不是这剑把你的高热给降下去了?” 杨晔冷笑道:“很有可能。看来人家真是天子宠臣,咱比不得!”北辰擎看他气愤愤的样子,唇角浮起一丝浅淡温柔的笑容,安抚道:“这有什么好眼红的?赵王殿下也很宠你啊!我已经得到禀报,今天午后粮草就征集齐了,咱们连夜出发,争取尽快赶到殿下那里。” 杨晔恨恨地道:“那木槿阁的老板谢莲舫,他翻脸无情,他卖我!我走之前,还要找他算笔账去。” 北辰擎手中一紧,捏得杨晔腕骨酸麻,一声轻哼,他连忙松开手,却接着劝道:“不行!这一路,你不能再离开我身边,想要什么东西,我让年未和钟离去给你买。小狼,你知道凌疏此人,他几乎从来不出大理寺那天牢的门,朝中没几个人见过他。可是这次千里迢迢追了这么远,你说他是冲着你来的吧,难道皇上就这般由着他胡闹?你说他不是吧,他来干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怪异,所以你别再去惹是生非了,不然有个闪失,我怎么办呢?你就躲在兵马中,我 不信凌大人他带着那几十个人,敢来跟咱的两万大军硬扛。” 他眉头微蹙,清俊秀雅的脸上忧愁和无奈交织在一起,哀怨地看着杨晔,杨晔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好了,我逗你呢。一个开妓院的,我怎么会跟他计较?那个凌□的,我看云起的面子也暂时不理他,等将来有机会了再收拾他。” 听他的口气,还打算找机会跟凌疏再纠缠一番,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北辰擎叹道:“你就别再招惹他了,你听我的没错。你看你但凡和他狭路相逢,哪一次的结果不是重伤在身?咱们暖林,将来是要娶妻生子的,对不对?赵王殿下单是姑娘都替你打算了好几家了,你就安生些吧!” 杨晔瞥他一眼,但笑不语。 午后,各处的粮草果然送到,装车收拾整齐。北辰擎生怕夜长梦多,当晚就带着袁藕明开拔兵马,离开了铜川城。北上往西迦国和大衍朝接壤的地方而去。 前方烽烟弥漫,战火正浓。一路上杨晔和北辰擎牵挂杨熙的安危,赶路赶得很急。眼见入目渐渐树木稀少,再往前便是连绵无际的草原,间或有戈壁和沙漠。北辰擎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几趟,哪里有水源,哪里可休憩,和袁藕明一路商量着,安排得极是妥当。路上偶尔几处村落,由于西迦国连年侵犯掳掠,村人往南边避过一段时间,如今杨熙来此地段镇守,有些故土难舍的便又搬迁回来,因此倒还有些人烟。 杨晔因为在铜川又受了伤,一直坐在一辆车上,他没有见过这般塞上风光,这一日终于忍耐不住好奇心,从车里钻了出来,挤到北辰擎的马后,搂住他的腰,东张西望地看风景。此地风大,卷起的尘沙一阵阵扑在众人身上,打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杨晔便把头埋在了北辰擎的背上。 北辰擎回头看看他,低声道:“小狼,后面一直有人跟着我们呢,好几天了。我就怕是敌军的探子,结果让钟离针和南南去看看,竟然不是。” 杨晔道:“那是谁?难道是凌狗-日的?” 北辰擎笑道:“你怎么猜的这么准!想来他是怕不认得路,所以紧紧跟着咱们。” 杨晔闻言做垂涎欲滴状:“这送上门来的肥肉你就真的要放过?我就旧话重提一番,咱俩一起吃了他可好?我让着你,绝对不让你吃亏。咦?云起,我嘴里怎么咯嚓咯嚓响呢?” 北辰擎道:“那是你话太多,沙子进了去。你把嘴闭上,莫要再胡言乱语就成。” 这一日到了沙林附近,这是距离边境战场最近的一个边陲小城,再往北出关,就是连绵无际的草原,大青山,山下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牧歌声声。 这是北辰擎讲给杨晔听的,杨晔连声问:“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他极目天涯,看到的不过是荒凉的旷野,连绵的群山,以及路边时不时出现的人和畜生的骨头。 及至到了沙林,北辰擎吩咐驻营城外南侧的山坡上。杨晔想进城去看看,北辰擎便带他去了,年未和肖南安等人均跟着。 待看到那城池,杨晔的心中一凉。他原以为既然称之为城,总要有几分城池的样子。结果那小城的城墙城楼看起来倒也结实,但着实小的可怜,从南城门可以一眼看到北城门,从东城门可以看到西城门。街上人来人往,均是衣衫褴褛,连个像样的姑娘都看不到一个,两侧的民房亦是破败不堪。杨晔皱眉道:“这算城镇吗?这么小,还脏,还破。” 北辰擎道:“这算不错了,这城池从前才破败呢。再往前走百十里,就是咱的驻营地,挨着凤于关。那关口和现在这城墙装备都是赵王殿下吩咐人在这半年多给加强起来的。咱们的粮草供给,要经过这个城镇往前线转。所以这里小虽然小,对咱们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他带着杨晔等人从街上过,有认识他的人便驻足行礼,北辰擎一边颔首回礼,一边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酒肆,问道:“喝酒不?这儿有塞外过来的酒,我是不大喝,他们说好劲道。” 杨晔点点头,于是北辰擎招呼店家上来,要了两大盘的牛肉和一坛子酒。结果杨晔大大地饮了一口,入口辛辣无不,直冲肺腑,他一下子吐了出来,咳嗽不止,眼泪汪汪地狼狈不堪。北辰擎在年未和肖南安的窃笑中慌忙过来替他拭擦唇角,捶背不止,一边自怨自艾:“怪我了,怪我了,不该让你喝这个酒。”杨晔喘息道:“让我再尝尝。”拿过碗来又是一口。这次有了防备,总算没有接着出丑。 北辰擎笑道:“怎么样?” 杨晔道:“不错,果然够劲儿。”心中却忽然浮上一个念头:“若是灌那凌狗-日的喝一口,却不知是什么结果。他那张死人脸上是否也会有点表情?”这般自己胡思乱想了一番,他抬头对北辰擎道:“待会儿我要带两坛回去。云起,你们刚出征的时候,不是在雁门、偏关那一带吗?我听说三关那边是很不错的,为什么后来转战到这西边来了?” 北辰擎微笑道:“咱们来这边,比那边还要强呢。” 原来杨熙带着北辰擎初始是在三关附近抗敌,但粮草后备之供应,经常捉襟见肘,多有不尽人意之处。后来他无奈之下,上书皇帝自动请调往西边来了,三关那边便另派了人去。西迦国疆土辽阔,北至阴山北,西至西域,东到兴安岭,南边便是这长城一带。国人以游牧为生,天生的彪悍健壮。时不时来边关劫掠一番,这凤于关附近,是汉中王岑靳所管辖。民不聊生之下,地方官员经常去向岑靳告状诉苦。岑寂却不想出兵,只能支支吾吾地给搪塞过去,遇急了让人勉强抵挡一阵。不然就是说要上书皇帝,等皇帝定夺。 后来赵王杨熙转战于此地,粮草军备便由汉中来提供。杨熙带着人修关口,抗强敌,边境状况好转不少,告状的少了很多。所以岑靳虽然婉拒了几次杨熙想拉拢讨好他的意图,装聋卖哑地一副老不死相,但在粮草军备供给上却从来没有难为过这位皇子。 杨熙虽然志向高远,在京师日子却不好过,皇帝陛下活埋了他的母妃,他敢怒不敢言,还要强颜欢笑地称颂着皇恩浩荡。到了这边关,心境忽然就开阔了许多,看到此处战火过后,满目疮痍,只觉得若能保得一方百姓平安,也不枉自己经历这塞外的风刀霜剑一番。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杨熙的家书里不好提及,因此杨晔也不太清楚,便有北辰擎一点点讲给他听。 杨晔听至此处,愤然道:“这岑靳老滑头!三千斤油两千斤面的一根老油条!” 北辰擎微笑,一抬头,却忽然那边街上乱纷纷跑过来一群百姓,个个惊慌失措,北辰擎立时起身迎出去,问道:“怎么了?”几个亲兵上去询问,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将军,西迦这次绕过了凤于关,从西面的老山口进犯了,那边几个村子的人被撵得四散逃走,还被杀了不少。这是侥幸逃过来的百姓。” 正文 第 18 章 北辰擎微微皱眉,脸上瞬间一派凝重端肃:“赶快回驻军地。” 众人慌忙跟着他折返,等到驻兵之处,发现袁藕明已经整装待发。原来他也听说了消息,先就将兵马纠集整齐原地等候着。 三人聚首一处,杨晔和袁藕明不了解这边境上的战况,便都看着北辰擎,北辰擎道:“几天不见,西迦国如今也学得精细了,竟然知道要避开赵王殿下的大军,从单侧包抄,打个出其不意。但是老山口那边也是有守将的,想来没有抵挡住。不知道赵王那边得住消息没有。如此我们就带兵过去看看。袁将军,我对付西迦骑兵比较有经验,但手中的骑兵不是太好,所以一直避免和他们正面交锋。幸而这次你带了骑兵过来,咱们便试试可好?” 他的言外之意实则是让他拿着袁藕明的骑兵试试,袁藕明心中明了,微微点头:“好。我们先迎过去,且走且看形势。” 当下二人带着兵马迎上,杨晔负伤在身,当西迦国的骑兵杀奔过来的时候,北辰擎吩咐年未和钟离针牢牢地守着他,不许他过来胡闹,于是他只得跟在北辰擎和袁藕明身后看热闹。 众人驻足在一个斜坡上远远地观望,见那西迦人果然个个身体高大,形容粗犷,挟裹着滚滚尘沙一阵风般卷了来,所到处摧枯拉朽,如风卷残云一般,看情形竟然大致有好几千人。北辰擎早已见惯了西迦骑兵这副做派,因此依旧不动声色。他在路上和袁藕明及杨晔研讨了一路有关骑兵的阵法,对这支骑兵从前的训练情况已经很熟悉,当下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我们如今地势有利于行单翼飞雁阵,弓箭手先上,尔后各路小队分开,纵行深入,往右侧斜走,注意中间的距离拉大,便于切入敌军队伍。听到战鼓声就从右侧撤回,第二批从左侧补上变车轮阵。余下的呈卧镰阵原地驻兵不动。” 几个领队的副将答应,眼见的弓箭手羽箭纷纷射出,西迦敌军前进的速度微一迟滞,便带着兵马居高临下冲杀出去。袁藕明的骑兵训练有素,阵法也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如一柄柄利剑般切入敌军,然后向右侧砍杀过去。但西迦人天生力大无穷,交手片刻后,最初的混乱过去,身高和体力上的优势立时体现出来,手中的兵刃如秋风扫落叶般打得大衍兵士不敢近身,大衍的兵士不及对方,有些便在交战中纷纷落马。 北辰擎看在眼里,道:“擂鼓!” 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响起,第一批兵士撤回,第二批从右侧再度切入,依旧纵队拉宽间距切入战场。一批批下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大回环状的漩涡,将西迦骑兵挟裹在其中,渐渐身不由主起来。但西迦人个个骁勇,虽处于下风,却依旧左冲右突,凶狠如斯。 北辰擎侧头看着袁藕明,微笑道:“如何?” 袁藕明道:“末将佩服。将军作为赵王的副将,便如此英明神武,指挥有度。赵王本人想必更加英倜。” 北辰擎道:“将军谬赞。将军若是想建功立业,跟着赵王最合适不过。” 他一直不明白袁藕明作为卫勐铎的心腹爱将,为何这般轻易地被杨晔勾上了手,情愿随着自己奔赴边关,中间言语试探了几次,袁藕明少年老成,只是回答他道:“不过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尔。”此时他替赵王拉拢这位将领,袁藕明便点头道:“末将也想早日见到赵王,一瞻风采。” 正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杨晔在身后不远处叫道:“云起!云起!”一片战鼓轰鸣中北辰擎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忙回头看他,却见本在卧镰阵中央位置的杨晔不知何时跑到了前面,他打马迎过去,道:“说了你有伤不许过来,怎么又来了?” 杨晔凑到他身前,道:“你往那边看。” 北辰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透过漫天的风沙和兵士交战卷起的尘土,他隐约看到远远的一处高丘上,几十个人驻马而立,中间那人黑衣翩然,颈上围着白丝帕,正静静地注目战场,看来已经将西迦和大衍的交战情况尽收眼底。 北辰擎道:“是凌少卿。他来看咱们打仗。” 杨晔道:“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我一直盯着他呢。云起,你说他会对打仗有兴趣?我看他只对给人上刑有兴趣。他究竟是来追杀我还是另有目的?会不会想刺杀哥哥?” 北辰擎神色凝重,片刻后道:“此时大敌当前,且先不论这个。你千万不可犯老毛病,自行离开我们身边。” 西迦骑兵在交战中眼见得大衍王朝的骑兵呈回旋装源源不绝地攻击过来,己方眼见不敌。这种情形在和大衍兵马的交战中甚是少见。那带兵而来的首领有些焦急了,连忙用本族语言大声呼喝要撤退,一边慨叹自己倒霉,妇人粮食没有抢到多少,怎地就恰恰碰上了大衍国的生力军。 这边厢西迦见势不对就往回撤,一路依旧横冲直撞。北辰擎便让人下令追赶,却呈包抄式逼近过去,但并不逼得太紧,对袁藕明道:“西迦人凶悍,如此追赶过去阵法无法再因地制宜使用,容易造成我等兵士伤亡过重。这支骑兵第一次和敌兵交手,不能惨胜折损了士气。前面老山口的守将此时应该是将兵马整顿好了,我们缓缓撵过去,前后夹击即可。” 果不出他所料,老山口大衍的守将遭此忽然偷袭,一时间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却咽不下这口气。此时收拾余部,赶过来报仇,从前面堵住了西迦骑兵去路,又是一场混战。西迦兵马,情知今日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首领在众人的护卫下杀开一条血路,狼狈逃窜而去。 北辰擎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兵士禀报,东北方向又来一队人马,众人均是一惊,北辰擎忙道:“再去探!”过的片刻消息传回,却是赵王杨熙听得他们过来,带着人亲自过来迎接了。杨晔大喜,顾不上伤重,打马跑在最前面,北辰擎怕他有闪失,连忙跟上。杨晔却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往凌疏的方向张望,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北辰擎离得他极近,伸过手去扳回了他的脸:“莫要再看。” 杨晔喃喃道:“我就是随便看看罢了。” 前面果然是赵王杨熙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兄弟二人相见,杨晔叫道:“哥!”冲了过去。杨熙一恍惚,便以为还是六岁的杨晔,迈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于是立时张开双臂抱住,半晌方分开,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看,一边在他手臂上捏了几下,诧异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看来没有长大一样?为什么受伤了?” 杨晔对受伤的事情避而不答,嬉笑道:“你想让我多大?” 杨晔的个头不比杨熙低,杨家的人个个相貌俊美,如杨焘和杨晔,便如芝兰玉树一般出类拔萃,杨熙是杨家的特例,身材虽高大,相貌却平常。 见到杨熙,杨晔立时爬上他的战马,再不肯和他分开。 待众人随着杨熙赶到凤于关左近的驻营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中一座座营帐绵延出去,看来几乎无边无际。在杨晔的惊叹声中,北辰擎和杨熙把他和袁藕明拉进了杨熙的中军帐。 一众侍卫都挤上来围着杨晔笑闹,杨熙命令营中铺排宴席来款待远道而来的杨晔和袁藕明,一干侍卫相陪。杨晔坐在杨熙的身边,杨熙夹起一根鸡腿递到他的碗里:“你喜欢吃鸡和鱼,可咱们这儿牛羊肉多,鸡鸭少得可怜。今儿你头一次来,这个给你吃。以后有什么吃什么,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挑三拣四的。”杨晔一听,立时下箸如飞,把整只鸡抢了个干干净净,余下的人不敢跟他抢,一口也没有捞着,都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 魏临仙便道:“喝,果然还是一头狼!” 白庭璧撅着嘴用软绵绵的娘娘腔不停地埋怨:“都不知道给我剩一条腿吗?我只要一条腿就够了,这么不讲义气!” 杨晔恍如不闻,只管埋头苦干。 杨熙蹙眉:“你看你的吃相,真丢人!今天有袁将军在这里,你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袁藕明微笑道:“不妨事,末将见过好多次,如今已经习惯。” 杨熙于是接着道:“你看看袁将军,人家也不比你大,却举止端方,治军严谨,这名声早就传到边关来了。你呢?你这两年……唉,我怎么会摊上一个你?”他一边淳淳教诲,眼中却俱是温柔的笑意:“你的营帐我安排在我营帐的旁边,晚上你早点去睡,没事儿不许乱跑。明天早些起来,我带你好好看看军营。” 杨晔满腔的兴奋之情,还不太想睡,便道:“哥,我一点儿都不累,咱们这会儿就可以去看看军营。” 杨熙笑道:“不行,你不累,别人还累呢,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快睡去。” 杨晔道:“那我想跟你睡一起,我想跟你说说话。”杨熙瞪他一眼:“你多大了?怕不怕别人笑话?自己睡去,有话明天再说。” 杨晔无奈,只得怏怏地带着年未和钟离针回了营帐。 一只鸡塞到腹中,酒足饭饱的人睡起来安稳妥帖。结果睡到半夜,杨晔忽然被惊醒了。塞外的风大,风声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喧哗呼喝之声,听来源似乎正是杨熙的军帐那边。他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年未钟离,有人声!会不会有敌人偷袭?” 年未和钟离针不知就里,但都听见了那杂乱的声音。三人快手快脚地将衣服穿好,拿上兵刃就冲出了营帐。 外面风很大,裹着狂沙迎面扑过来,顺势扑过来的还有几条黑影,杨晔眼前流光一闪,竟是是一道剑光劈面而来,堪称惊采绝艳。他骤不及防,大惊之下,连忙伏地一滚,方才堪堪避开,只觉得那剑势擦着自己头皮过去,长发忽然披散下来。杨晔临危不乱,折身而起,挟着劲风一枪刺向那人后心。 那人反手一剑削来,出手凌厉迅捷,冷风扑面,寒气彻骨。杨晔忽然觉出不对来,那是一把很熟悉的宝剑,自己这银枪硬碰硬地扛上去,那叫一个以卵击石,难保不会被削为两段。他百忙中只得收枪回身,再次伏地打滚,顺着剑势滚将出去,然后钟离针和年未迎上挡住,杨晔忙喝道:“小心,那是宝剑。小心,他们会放毒箭!小心小心,那剑伤人了很冷!” 几人乒乒乓乓地交手在一处,那偷袭之人似乎也是急于脱身,不想恋战,几剑逼退众人,带着人反身就走,杨晔在他身后冷笑道:“你个狗-日的偷偷摸摸来干啥?” 那人冷哼一声,回头骂道:“狗男男!” 杨晔怒道:“你骂谁呢你!”挺枪便追杀了过去。 正文 第 19 章 杨晔怒道:“你骂谁呢你!”挺枪便追杀了过去。 却听身后遥遥地杨熙的声音叫道:“小狼别追,回来!” 杨晔只得站住,眼看着那人带着几个人隐入黑暗之中。他气愤愤地回转,杨熙想来也是被半夜惊起,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合着一干人站在军帐前。 杨晔顿足道:“哥,你为什么不让追?” 杨熙本沉着脸,待见到杨晔,却微笑了一下。在暗夜中,他的笑容依旧很温柔纵容:“是不是那个大理寺少卿凌疏?我听云起说他一直跟着你们的大军,难为他竟然跟了这么远。今天就别理他了,省得打草惊蛇。” 营帐外的暗影里,北辰擎靠着营帐站着,脸色苍白,手中还紧紧握着刀,显见得惊魂未定。杨晔一眼扫见,连忙跑过去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吓成这样?他伤着你了?” 北辰擎摇摇头,道:“这半夜三更的,事出突然,给吓了一跳。”杨晔借着兵士手中的火把看看他的脸色,呵呵笑道:“瞧你紧张的,难道敌人没有偷袭过?我记得你给我的信上说西迦国的鞑子们经常半夜过来偷袭。今天这是怎么了?” 北辰擎沉默不语,杨晔隐隐地担心,正要接着追问,杨熙往这边瞥一眼,道:“让值夜的侍卫和兵士加强巡逻防护,余人睡觉。云起,你和小狼住一个营帐去。” 杨晔便扯了北辰擎回去,两人自小常常同塌而眠,早已习惯了。但这一晚,杨晔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最后翻身盯着北辰擎清瘦颀长的背影,心中思潮起伏不定。过得良久,见他始终一动不动, 便伸手把他的身体扳转过来,道:“云起,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北辰擎的眼睛在暗夜中炯炯有神,清明沉静,原来他竟然也醒着。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杨晔道:“你说凌疏究竟跟来干什么?若说他是冲着我来的,他为什么又去哥哥的中军帐?” 北辰擎看着帐顶,缓缓地道:“我觉得他是来刺探虚实。赵王殿下屡次上书跟当朝圣上请求支援兵马,却一直未得回应。这次让我回去领兵,显然也是个圈套,想要了我的命。借机再把你打入牢中,若逼得你招供了,就可以给殿下扣一个谋反的罪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抓住了凌疏,阴差阳错地竟然把兵马带出了洛阳。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侧头看看杨晔:“小狼,圣上总觉得赵王殿下在边关拥兵自重,好大的疑心。我们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也不知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杨晔却忽然一笑:“便是拥兵自重又怎么样?真谋反了又怎么样?难道哥哥做了皇帝,还能比那假仁假义的杨焘差劲儿不成?”北辰擎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胡说什么?以后这种话少说!快些睡觉。” 他语气急促,杨晔在他指头缝里轻笑一声,只得闭眼睡去。 第二日,杨熙把率领自己贴身侍卫的任务交给了杨晔。从前北辰擎身兼数职,一边带着侍卫保护杨熙的安全,一边还要带兵打仗。如今杨晔便替他分担了一些。 杨熙的侍卫除了从洛阳带来的十几个外,这一年来北辰擎在亲兵中又择优选取了一批,有空了就亲自来操练一番,如今已经有六十余人。杨晔一听这些侍卫归自己带领,心中便蠢蠢欲动,只想干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出来。杨熙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看到他眼中跳动着兴奋的光芒,便脸色端肃,郑重地道:“你不许带着他们兴风作浪!若是惹出什么事儿,我是不会轻饶你的。便以军法处置!” 杨晔忙不迭地点头,等杨熙稍一离开地方,他便将侍卫的头领魏临仙叫到身前,低声道:“去,去打探一下凌疏他们走了没有。如果还在,看下榻何处?还有,不许让我哥和云起知道。若是走漏了风声,我就把凤阁嫁给你。” 魏临仙伸手挠头,但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也未敢多言,只得带着几个人去了。 当晚北辰擎依旧来和杨晔住在一起,快要安歇的时候,却见魏临仙过来,把杨晔唤出去了,北辰擎见两人鬼鬼祟祟防着自己,自不能饶他们,装作混不在意地看着他二人出去,却悄悄跟在二人身后,转到一处营帐后,听魏临仙低声道:“侯爷,那凌疏就在据此不远的那家风云客栈中,一干人把上房全都给占了,还不许人走近院子,连店老板也近不得,也就是送饭送水的店家伙计能进去。” 杨晔道:“他果然没有回京师。等云起睡着,我跟你去仔细看看。哎呀不好……”他伸手敲敲额角,无奈道:“他跟过来了,他……竟然跟过来了。云起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听墙角?” 北辰擎只得从营帐后绕出来,问道:“你果然是立竿见影,人才给你,你便打算带出去作恶吗?你去找凌大人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杨晔嬉笑道:“不干什么。若是真想干什么,昨晚和你同床共枕就干过了,还用等到现在?还非那活死人不可?”北辰擎顺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却并不重。杨晔赶紧腻上去缠住他:“云起啊,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我保证不闯祸。我就是想知道他究竟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也得有个防备对不?当然,此事决不能让我哥知道。” 北辰擎也正为此事满心疑惑,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率领着年未、钟离针、马家三兄弟、魏临仙,趁着夜色偷偷摸摸浩浩荡荡地到了风云客栈外。 风云客栈在凤于关附近算是首屈一指的客栈,分为前后三进外带两个跨院。第一进类乎车马店,来来往往赶骆驼贩马的小商小贩。第二进及东西跨院比第一进稍好些,为平常客房。第三进是为数不多的上房。如今竟然被一群看起来不起眼类乎平常客商其实骨子里凶神恶煞貌似强盗的人给全数包了下来,闲杂人等轻易近不得。 大内的翼轸卫个个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北辰擎怕被他们发现了踪迹,便让几个侍卫在客栈四角守着,以便于随时接应。自己和轻功较高的杨晔悄悄潜了进去。 杨晔和北辰擎从店老板那里打听到凌疏的房间,原来处在上方的二楼正中央,最大的两进客房,四周被翼轸卫把守的很严,店老板和北辰擎相熟,很热心地告诉他说后面房檐下有一个极小的天窗,勉强可以偷窥。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从后墙高窗那里倒挂下来,将窗纸戳了个洞,将就看下去。 却见到房中烛火通明,门口有两个翼轸卫把守着。再近些是董鹑和董鸽二兄弟,在铜川并未见到这两人,想必是跟不上翼轸卫的速度,后来又跟过来的。看来凌疏还真是待见这两个屠夫出身的青年才俊,一时片刻也不能离身。凌疏背对着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案前,散着头发,着浅黄色软绸单衣,手执一管笔,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北辰擎极力想看清他写的什么,但由于恰好被凌疏自己挡住了,却什么也看不见。杨晔已在一边用手捣捣北辰擎的肩膀,示意他赶快让开,好让自己看。北辰擎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推开,坚持占着小洞口接着看。 这般耐心地耗了一会儿,恰逢凌疏微微侧过身,立时有董鹑过来替他添茶水。北辰擎抓住机会,终于看到了几排端正的簪花小楷:“赵王之军营及兵马数量,超乎送往京师之邸报数量甚多,言其拥兵自重,并不为过。且邸报对阵前及敌军状况多有隐瞒……”他只来得及看到这几个字,凌疏就坐正了身子,将信纸重新遮挡住了。 北辰擎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坏了,杨晔借着天窗中透出的微光,见他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打个手势问道:“怎么了?”北辰擎正犹豫间,杨晔已经趁着他出神把他推过了一边,自己凑上去看。却见凌疏将那信纸折叠起来,用信封装好,吩咐侍卫道:“速速送回京城上呈给陛下。” 杨晔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北辰擎便也低语回应几句,杨晔顿时忿怒,心道:“凌狗-日的果然没安好心!”眼见那送信的侍卫出房门而去,两人同时飞身跃起,越过重重屋脊,抢了出去。 那送信的侍卫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出来,趁着夜色打马行出不远,忽然马匹一声惊嘶,前蹄扬起,差点把他颠下马来,却是被前面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挡住了去路。那侍卫一惊,未及拔剑出鞘,已经被两大高手抢将上来,这二人从小到大厮混在一起,经常共同出手跟人打架,配合的堪称天衣无缝。北辰擎飞身连环出腿去踢他太阳穴,杨晔趁着他格挡的功夫从另一侧偷袭,掐住颈项扯下了马,直接按倒。 那侍卫刹那间摔落在尘埃里,杨晔接着踏上一只脚,低喝道:“把信交出来!”却见他默不作声,执拗地把头扭过一边,杨晔顺手给他一个耳光:“交出来!” 那人依旧不理,杨晔不再客气,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伸手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拽了一封信出来。北辰擎接过打开,月光下看的清楚,是一个大大的“蠢”字,他低呼一声:“上当了。” 却听得远远地凌疏的声音道:“你的确上当了。” 两人同时抬头,见凌疏伫立于在不远处,这片刻功夫已经衣履整齐,身后依旧十几个侍卫相随。 接着魏临仙带着自己的人飞快地跑过来,挡在北辰擎和杨晔身前。北辰擎只得站直了身子,见凌疏正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鄙夷之色,不过掩盖在一片漠然之下,鲜少有人瞧出端倪,缓缓地道:“便是他真的携带信件,你杀了他,你抢走信,我也会重写。” 北辰擎叹道:“是啊,你会重写。” 凌疏道:“你知道就好,把他放了。不想放也行,那就杀了。” 杨晔看着他傲岸冷漠的样子,恨得牙痒,低声道:“云起,能不能叫大军来围剿了他?” 北辰擎道:“这样声势太大,早晚要传到圣上耳中,我们谋反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先把人放了吧。” 杨晔只得抬起了踏在那侍卫胸口上的一只脚,任他连滚带爬地冲着凌疏过去。凌疏看了那侍卫一眼,手轻轻一挥,带着人反身就走。 北辰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唯一迟疑,叫道:“凌大人稍等!” 凌疏恍如未闻,只管前行,北辰擎忙追了上去,接着道:“凌大人留步!”几个翼轸卫兵刃出鞘,便打算拦住他,凌疏却依旧不回头。杨晔看得愤怒,喝道:“凌狗-日的,叫你没听见吗?站住!” 凌疏骤然回首,眼中如要冒出火来,直直瞪着杨晔。杨晔狞笑道:“你果然是……”被北辰擎伸手按住了嘴,他呜呜两声,只得做罢。北辰擎对着凌疏勉强笑了笑,道:“凌大人,末将有话想对大人讲,可否借一步说话?” 凌疏沉默片刻,侧头又看看北辰擎,终于道:“来客栈。”言罢率先走了。北辰擎连忙跟上,被杨晔一把扯住问道:“真跟他去?你不怕他居心叵测?” 北辰擎道:“不怕,又不是大理寺他那天牢。咱俩一起去,你千万不可再乱说话惹怒了他。” 没想到两人只跟到凌疏的房门外,凌疏却再一次回头,对杨晔道:“你不许进来。”他眼中满是厌恶,杨晔瞧得清清楚楚,顿时气疯了,怒吼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正文 第 20 章 杨晔看准了凌疏,揎拳掳袖就想扑上去,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北辰擎忙伸手臂将他拦到了门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杨晔看他几眼,犹自呼呼喘气,只得转身离去。北辰擎自行跟着凌疏进了客房。 凌疏在案前坐下,倒是将余人都打发了出去,却并不理会北辰擎。北辰擎无奈,便自己找把椅子坐了,道:“凌大人,对不起,适才我们曾经偷窥你。我看到你在写信,信上内容末将也略知一二。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到赵王隐瞒兵马数量,拥兵自重,而且意图谋反的?” 凌疏道:“你们当然不会承认意图谋反。”他顺手扯过案上一本青皮书册,慢慢翻看着,一边看一边道:“你们在凤于关内的驻营地,上报人马数量是兵士共计七万,其中骑兵六千,弩兵一万,步兵五万四。但是此处据我昨晚查探后推算,便比上报的兵马多了三万有余。多的是骑兵和弩兵。另营地往东三十余里的樱花沟中,借着替当地百姓开荒垦田之名,还驻扎有一万五的人马,装备之精良赛过营地的兵马。老山口那边,你们借给守关的李大人一万八千人马助他守关,这也未曾上报,只算在凤于关这边人马的数量中。这未曾算上这次袁藕明的两万骑兵。 另尔等镇守这凤于关一年又三个月,经历和西迦国的交战大大小小十九场,从未曾主动出击,均是凭借地势之利将强敌击败。其中,去岁三月八日那次凤尾河之战,大衍国折损兵士二千二百人,上报五千人。去岁四月十九日那次柳关之战,据我所得消息并未折损兵马,尔等却上报折损兵将四千人。以后种种,尽皆如此。如今尔等的兵马,在整个大衍王朝,无有其他的将领可以比拟。纵然尔等无谋反之心,私下蓄养兵马,却是为何?北辰将军,你可否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北辰擎素性沉稳内敛,此时却不禁随着他的侃侃而谈微微变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那本书册看:“凌大人,你远道而来,驻留于此地不过两天,你这些情报,均是从何而来?你确认属实?作为朝廷命官,切莫要信口开河,胡乱给我们赵王殿下网罗罪名。你这些话传出去,以讹传讹,假亦成真。届时我们殿下如何自处?” 凌疏伸手轻轻叩了一下桌面,淡淡地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我从不信口开河。”挑眼又看看他,忽然道:“你很忠心。” 北辰擎道:“这与忠心与否无有干系。” 凌疏缓缓地道:“当然有干系,忠心过甚,便被蒙蔽了双眼。或者早已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不过你是他的家奴,奴性不改,这是必然的。” 他言语刻薄难听,却又一针见血,北辰擎一口气堵在心里,唇角微微抽动几下,却良久没有言语。凌疏等了一会儿,道:“我说完了,想必你也听懂了,你走吧。”声音冷冰冰毫无转圜之余地。 北辰擎心中了然,凌疏断断不可能在两天内将己方的状况掌握的如此透彻,想来军中安插的有眼线,而他也早就开始着手网罗己方的各种证据。 北辰擎对赵王杨熙一片衷心,自不愿如此轻易撤走,咬一咬牙,道:“凌大人,我们在这边关风刀霜剑出生入死的并不容易,你莫要听信那小人的胡言乱语,也莫要让皇上听信。你若是信不过我们,何不多留一些时候,再看看我等是如何和西迦国浴血奋战,兵士是何等英勇无畏。等你用心观看一段时间后,赵王殿下也会亲自去京师觐见皇上,条陈罗列自己所作所为,等皇上来判断是否确有谋反之心。” 凌疏打断他道:“不必这么麻烦。上呈皇上的信适才在你拦截那个侍卫的时候,我已经遣另一个侍卫送出,你所言均已无任何意义。而且我也不会相信。” 北辰擎道:“既然大人待我如此诚恳,那么末将也不必隐瞒。刚才我让淮南侯出去,将第二个送信的侍卫给拦截了回来,如今想来已经折返。” 凌疏闻言一顿,衣袖微拂站起身来,双眼微眯,目光凌厉:“你屡次拦截送信的侍卫有什么用?难道我信不过你们,你们就打算把我监禁在这里,然后杀人灭口不成?” 北辰擎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急速地思索,一时间沉默无语,凌疏眼光在他身上梭巡一圈,仿佛在打量一个亟待上刑的犯人。北辰擎被他用眼神活生生剐掉了一层皮。这一刹那,胸中果然升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然顷刻之间,他的理智硬生生将这个念头打压下去。凌疏杀不得,若杀了他,便是欲盖弥彰。但若是不杀,他的告密信持之以恒一封一封送回去,早晚会送到杨焘那里,却又该如何是好? 却听他忽然道:“你们把多余的兵马退还,将余者兵种及数量装备等自己登记造册,送呈当今陛下。另,把淮南侯交给我带回京师天牢中,我也就既往不咎。” 北辰擎不假思索地道:“那不可能,淮南侯你不能带走。我等的兵马也并非如大人所言隐瞒了数量。大人切勿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凌疏道:“那么你就走。” 北辰擎当然不会走,正僵持间,有人敲门,凌疏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翼轸卫,杨晔扭着另一个翼轸卫站在门边。原来凌疏虽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但北辰擎料敌先机,杨晔出手迅捷,果然将那第二个送信的又给擒了回来。凌疏适才的愤怒已经消散,看在眼里,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天色已晚,北辰将军,我要歇息了,请你回转。” 北辰擎看看他的脸色,便知依旧毫无通融的余地,便抱拳一礼,接着转身出门而去。杨晔问道:“如何?” 北辰擎摇头,低声道:“走,先回去再说。”杨晔一把甩开那个翼轸卫,扭头对着凌疏的房门呸地一声,也只得先跟着北辰擎回去。 两人走出风云客栈后,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杨晔道:“我刚才在门外听着来着,他要把我扭回大理寺的天牢,他要给我穿金缕玉衣。云起,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那金缕玉衣穿起来很疼。” 北辰擎抬头看他,忽然一笑,眼光清澈温柔无比:“你放心,纵然我自己回去穿金缕玉衣,也绝不让你再去受那种苦。先让魏临仙去知会赵王殿下,请殿下示下,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魏临仙闻言自去。北辰擎原地缓缓走了几步,道:“小狼,我们若是退还这多出的兵士,就证实了私自蓄养兵马的事实。若是不退还,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若杀人灭口,那就直接激怒了皇帝,后果如何,难以预料。如今这凌大人倒成了烫手山芋,怎样处理都不行,唉!” 杨晔嘴唇轻轻动了几下,低声道:“都怪我,不该把他招惹来!” 北辰擎道:“这是迟早的事情,谁也不怪。皇上早就起了疑心,他不来,别人也会来。况且他言语虽然刻薄无情,却也比较直爽,倒是实话实说不刻意隐瞒。也许换个人,就这么跟我虚与委蛇一番,而后不声不响地走了,那才更麻烦。” 他抬头,看向暗夜中的天边,那是杨熙驻军的方向:“小狼,我从小跟着赵王殿下,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指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转头看看杨晔,凑近了些,低声道:“那天晚上你说的话,被我给堵回去了。实则……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诉诸于口。而且现在我们兵马初备,时机并不是最好。北边有西迦国,对前几次的交战状况很是不忿,早已瞄准了我们,一直在伺机报复。若是这边再忽然有变故,被敌军乘隙而入,就状况堪忧。所以拖也要拖得些日子,方才有转圜的余地。” 杨晔心中砰砰地狂跳起来,问道:“我哥什么意思?你探询过没有?” 北辰擎摇头,涩然一笑:“没有,我无法问。还是你问好一点。” 杨晔笑道:“其实反了就反了,有什么大不了?西迦来就让他来,乱世方能出英豪,咱们趁乱一路杀奔洛阳便是,你何苦如此谨慎?” 北辰擎看看他张狂的模样,沉声道:“小狼,事关重大,得赵王殿下定夺。” 杨晔道:“没人煽风点火,他怎么张得开嘴?如何定夺?” 恰此时,魏临仙一骑风驰电闪般赶到,看神色颇有几分慌张,接着翻身下马,道:“云起,那边得住邸报,西迦兵马忽然趁夜晚大批来袭,瞧来势很是凶猛。我和殿下匆匆回报了这边的状况,他说交给你和小狼处理即可。然后就赶紧和袁将军他们带着兵马迎出去了。” 北辰擎一惊,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一轮圆月正当空,他皱眉道:“果然,月圆之时,正是西迦进犯的时候,看我糊涂了。小狼,赵王殿下遇急了他会亲自上战场,我……我……”他焦急担心之情溢于言表,杨晔立时会意,抢上前去从他怀中一番掏摸,拽出一枚兵符来,道:“给我一批弩兵,我来处理这凌狗-日的。” 北辰擎道:“你注意分寸,拖延的越久越好,等我们打发了西迦的进犯,立时和殿下商议此事。我这就赶紧回去。”魏临仙给他牵来战马,目送他匆匆离去,杨晔道:“来人!调兵!给我围了这破烂流丢的客栈!” 一千弩兵及杨晔手下的侍卫统统开拔过来,趁着夜色将风云客栈团团包围。风云客栈周围散布一些疏疏落落的民房,均都离得较远,但前两进中的客栈老板伙计及住店客人,杨晔怕他们生出事儿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兵士如狼似虎般硬闯进去,把所有的人都轰将出来,就近找几间民房先安置看押起来。 那店老板还未叫得一声苦,被杨晔手下的肖南安和白庭璧先把一把刀架上颈项,接着一张银票塞他手中,恩威并施下立时不再言语。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第三进中的凌疏和翼轸卫,竟然无声无息。杨晔惧着翼轸卫的毒箭,不敢让兵士贸然硬闯,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围住客栈。 魏临仙道:“侯爷,接下来该当如何?” 杨晔道:“等。” 客栈中的翼轸卫禀报给凌疏:“大人,我们被兵士包围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店中其余的人都被清理了出去。” 凌疏冷哼一声:“狗急跳墙的把戏,不用搭理。且看那北辰擎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等到第二日,凌狗-日的和一众翼轸卫依旧毫无反应,静悄悄死光了一般。杨晔性急,不耐烦起来,道:“让兵士一起喊:‘凌狗-日的,死出来!’” 魏临仙传令下去,一千兵士一起大喊道:“凌狗-日的,死出来!”声音太大,地动山摇。凌疏正睡觉,被惊醒过来,董鹑和董鸽和两个侍卫连忙上来伺候,他问道:“谁在外面喊?” 一个翼轸卫道:“禀大人,淮南侯。” 凌疏皱眉,道:“北辰擎呢?” 那翼轸卫道:“昨晚就不见了。” 凌疏忽然站起身来,董鹑和董鸽连忙替他披上外衣,凌疏道:“若是单剩了淮南侯……笔墨准备好。”他疾步到书案前,下笔如风,连着写了十封信,却是一样的内容,尔后吩咐道:“把墨风墨阳他们几个叫过来。”墨字打头的翼轸卫,在一众侍卫中轻功最好,这次凌疏带了十个。 他把那十封信,郑重地分给了十个翼轸卫,道:“淮南侯比不得北辰将军,他野蛮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待会儿若是有变,我带着余人引开兵士的注意力,你们分别走十个不同的方向往京师去,谁先把这封信送到陛下手中,黄金一千两。” 正文 第 21 章 十个翼轸卫答应下,各自把信件收好。凌疏缓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见外面遍布一排排的弩兵,阵容整齐,手执连发强弩,张弓搭箭,蓝汪汪的箭头在青天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果然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以手抵住下颌,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却听到杨晔远远地叫道:“凌狗-日的,你果然是怕了我,不敢出来吗?” 凌疏面容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垂,恍如不闻,杨晔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箭!”凌疏一声冷笑,拂袖自去椅中坐下,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他心中一动,听得守在门外廊上的侍卫一声轻呼,原来杨晔果然指挥兵士开始放箭,放的却是火箭。他在放火箭前,把风云客栈酒窖里的酒都让兵士给搬出来了,泼洒的客栈四周皆是。这塞上本就天干物燥,风势甚大,再加上这烈酒,不过片刻功夫,火势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凌疏微一沉吟,且不管外面浓烟滚滚火势渐大,将他昨日给北辰擎看的那本青皮书册拿来油布层层封好,道:“我看东侧廊下有一个石质太平缸。把这个放到缸中水底,大石压住。待会儿这里可能会烧的什么都不剩,你们如果真逃不出去,便就地做标示,指明这书册的位置,因为我们第二批人快到了。” 翼轸卫都是死士,闻言点头领命,按凌疏的要求自去行事。 杨晔笑吟吟地看着浓烟滚滚起,火越着越大,心道:“凌狗-日的,你不出来,那就活活烧死你!”心思甫动,却见风云客栈的房脊上黑影一闪,五个翼轸卫从下面窜上了房顶,杨晔忙道:“放箭!” 一时间万箭齐发,几个翼轸卫虽为高手,又怎能抵挡住这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刹那间就被射成了五只刺猬,有两个一时未得死,在屋脊上滚动惨呼几下,方才气绝。 接着数条人影纷纷飞上了房脊,杨晔本打算让兵士接着放箭,一个放字到口边,却硬生生又缩了回来。原来那中间的人竟是凌疏,高挑的身形依旧挺拔如修竹,银灰衣衫,玉带束腰,长发和衣衫在火势带起的风势中猎猎飞舞。 他凌厉的眼光看过来,直直射到了杨晔的脸上。杨晔回望过去,看着风中、火中、浓烟中的他,忽然间就转不开眼睛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也不再胡言乱语。 凌疏感悟不到他怪异的眼神,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的深意,缓缓举剑,遥遥地指着他:“淮南侯,我是朝廷命官,奉当今陛下圣旨来到此处,你却公然带兵围剿我,你是真的要谋反了!” 杨晔回过神来,立时答道:“那么凌大人在铜川木槿阁围剿我,也是奉了圣旨不成?” 凌疏道:“你这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人人得而诛之。” 杨晔冷笑:“你这狗-日的卖身求荣,有什么脸来说我?” 凌疏不屑再跟他多说,把长剑在空中一扬,划起一道亮丽炫目的流光:“冲出去!” 翼轸卫纷纷出手,护着凌疏便往外冲,杨晔一咬牙:“放箭!一个都别让走掉!” 羽箭如蝗,齐齐射了过去,翼轸卫纷纷用兵刃格挡,势如猛虎,一边格挡一边往外冲。弩兵的连发强弩可连发七只箭,待得第一轮发完,凌疏的手下已经折损了十几个。余下的却趁着换箭的空隙,冲到客栈外弩兵身前,兵士训练有素,立时如潮水般涌上,开始短兵交接。背后的弩兵也涌上来,张弓搭箭对准凌疏等人,截断了后路。 这般打在一处,杨晔忙带着魏临仙等人冲杀上去,加入战团。他瞄准凌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越过一路刀光剑影,硬生生挤到凌疏的身前,喝道:“凌狗-日的,你知道个好歹,放下手中的兵刃,我就以德报怨,不杀你!” 凌疏不理他,剑如流光劈面而来,寒气直逼肺腑,杨晔只得打叠起精神小心应付。 杨晔这边人多,占了十足的优势。凌疏人少,不出片刻功夫吸引了大批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过来,眼见得翼轸卫一个个倒下,尸横一片,凌疏在打斗中身上已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被鲜血侵染的淋淋沥沥,他居然依旧剑势如风,似乎死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董鹑和董鸽一直牢牢地跟在他身边,承蒙他照拂,只是受了一些轻伤。 几个人冲到哪里,杨晔指挥着侍卫和兵士就围追堵截到哪里。这般生生不息,汹涌来去,凌疏支撑不住,疲惫了,却硬撑着拖延时间,吸引大批的兵士来进攻自己,满心希望那十个翼轸卫能借机离开,哪怕走掉一个也行。 待到最后,在这一片的腥风血雨中,杨晔看着左冲右突踉踉跄跄如风中落叶般的凌疏,忽然一声断喝:“凌狗-日的,你还要打下去吗?” 凌疏闻言左右扫了一圈,见己方只余了自己和董鹑董鸽三人,余者不是毙命,就是被打成重伤躺在地下呻吟。他眼见大势已去,手下并不停,依旧出招狠毒快捷,口中却道:“你要杀就杀,无需多言!”一剑过去,白庭璧躲避不及,被刺在肩膀上,立时哎呦哎呦大声娇呼起来。 杨晔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挺抢伙同侍卫齐齐扑上,凌疏挥剑挡开攻过来的各色兵刃,飞身后退,董鹑和董鸽立时被打翻在地。但凌疏的退路早已被截断,他身后是张弓执箭的兵士,是燃着熊熊大火的风云客栈。那客栈恰此时轰然倒塌,扑出的热气让人几乎要窒息,兵士被火气扑得瞬间散乱。 这是逃走的机会,凌疏心中忽然一动,但他长剑劈出,挡开扑过来的人群,接着回身,却又发现不是机会。他可以退,但只能退到那大火中去。 凌疏看着前面汹涌而至的人群,心中唯余了一个念头:“不能落在杨晔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向着大火退了过去,恰如一头打算**的凤凰。 杨晔看在眼里,惊悉了他的用心,怒道:“你……你……你给我站住!”和身扑上,凌疏出剑,背后火势太大,两人同样地上不来气,慌乱中兵刃相交,使力过大,齐齐飞了出去,落在人丛里,众人躲避不及。杨晔一刹那间兽性发作,没有了风范,也没有了涵养,死死按住了他的肩头,不顾他一掌劈在自己胸前,劈得喉头腥甜气血翻涌,不顾他又一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扇得面目红肿鼻血长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按住了他,好比市井无赖打架,谁不要脸谁下作泼皮,谁的便宜就占得大些。 凌疏伤势比他重得多,依旧在挣扎,却挣扎不开。杨晔一边狞笑,一边气喘吁吁,脸上的表情怪异非凡:“你想死?告诉你,你死了也白死!我这一层的包围圈外,还有两千兵马的一层包围圈,专程就是为了防你调虎离山!凌疏,你别死,再等等,等我让兵士把那逃走的翼轸卫尸体给你看一眼,你再死不迟!” 凌疏闻言停止了挣扎,却瞪眼看着他。两人不出声地僵持了片刻,杨晔凝视他的脸,慢慢伏低了身体,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况且……你欠我的有点多,金缕玉衣,千里追杀,害得小爷我狼狈不堪。因此我决不能轻绕你。决不能!” 尔后他抬头扬声:“来人,拿牛筋来,把凌大人给绑了!” 魏临仙等几个人共同上手,把凌疏捆绑结实,杨晔伸袖拭去鼻血,接着又咳出一口血,把打算过来搀扶他的年未很温柔地推到了一边去,笑道:“侯爷我不要紧。凌大人武功高强,又狡猾无比,让侯爷我亲自来挟持着他,别人我还真是不放心。”言罢把凌疏扯过来,伸手扣住了他的腰。凌疏脸色苍白,被迫靠着他身体,却依旧一言不发。 杨晔侧头看他一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我发现你每次落到我手中,就成了哑巴,这可不好。你要热情主动一点,哄得侯爷我高兴,也许就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等到墨风和墨阳十个翼轸卫的尸体被抬过来时,杨晔感到凌疏的身体终于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失算了。你的信没有送出去,你诬蔑我们的信终究没有送出去。这是老天开眼啊!” 凌疏慢慢抬起头,终于淡淡地道:“你三千人马,围剿我六十个人,便是老天不开眼,结果依旧如此。” 杨晔笑道:“你不服气?”在他腰上狠狠掐一把,掐得他重重地一哆嗦:“有你不服气的在后面,你耐心等着!回营!” 已死的未死的翼轸卫均被他带回了军营,死了的就地掩埋,未死的重兵把守。杨晔让人把凌疏先送到自己的营帐中,四处巡查观望一圈,问守营的兵士:“赵王殿下和云起呢?还没回来?” 那兵士禀报道:“西迦每到月圆之时就屡屡进犯,殿下和北辰将军这带兵出去,短则一两天,多了十余天都有过。这一时片刻的,却是无法折返。” 于是杨晔再无后顾之忧,回了营帐。 年未等人一直在营帐中看守着凌疏,军帐中没有柱子一类的东西,他被将就着绑在一张高脚胡床上。 众侍卫见这位主子杀气腾腾地进来,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大家都微微有些惶恐不安,也只得一边侍立着。 杨晔一步步逼近凌疏,凌疏一身是血,躲也没处躲,只得转头不看他。杨晔伸手兜着他下颌把他的脸硬扭转了过来,笑道:“凌狗-日的,刚才我查点了人数,死的活的算在一处,还有客栈里那五个烧成黑炭的,六十二个人一个不少。嘿嘿嘿,你们全军覆没!” 凌疏不理他,杨晔凝神看了他半晌,想就这么把他狠狠按倒,但想起来他适才往火中冲去的架势,却也不太敢轻举妄动,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赵王殿下交代我不能伤你呢,你乖乖地,我不伤你,我让军医来给你包扎伤口。” 凌疏道:“滚。”那语气好比呵斥一只癞皮狗,不,连狗都不如! 看着他强硬的态度和鄙夷的眼神,杨晔的火气“嗖”地就冲上了头顶,他忽然转头向着身边的年大侍卫:“年未,把我在沙林买的酒拿过来!你们剩下的人都出去!” 年未慌忙答应住跑出去取酒,他不知道杨晔为何一直收着那两坛并不名贵的酒,谁都不让碰,如今看来要派上大用场了。余下的侍卫见形势不对,杨晔从小不听人劝,能拦住他的人唯有北辰擎和杨熙,偏偏又都不在,魏临仙使个眼色,伸手扯起肖南安就跑。余者为求平安,干脆就一哄而散。 待年未将酒送入帐中,他便接过来,凌疏抬眼看看他,道:“杨晔,你要杀就杀……”薄薄的嘴唇颤动两下,余下的话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杨晔笑道:“杀?嘿嘿嘿嘿,不,杀你是便宜了你!”顺手捏住他下颌,将酒毫不客气地灌了进去。一边灌,一边冷笑道:“凌狗-日的,这般好酒,小爷我一直记得你,想和你共饮呢。偏生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不来。我这两天望穿了秋水,望断了云山。这般相思滋味,说了你这活死人也未必明白。今天,你就遂了我的心愿吧!” 正文 第 22 章 “你就遂了我的心愿吧!” “遂了我的心愿吧!” 这话在凌疏脑袋里轰轰地响,震得他昏头转向。他被杨晔灌酒,上气不接下气,喘咳不止,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些细小晶莹的水珠,看来似乎是眼泪。杨晔把一坛酒灌完,觑着他看了半晌,笑问道:“滋味儿怎么样?” 凌疏微微有些发抖,却依旧坚持道:“滚。”本来玉白色的脸颊,晕染开了淡淡的红晕,转成了藕荷色。眼神也渐渐变得混沌迷离起来。杨晔看得心中一阵燥热,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俯身重重地咬在他唇上,辗转反侧,如醉如痴。却不见凌疏如往常一般拼死挣扎反抗,温软随和处竟隐隐有迎合之势。杨晔于沉醉中思至此,不由得窃喜,暗道这活死人莫非在半醉之间终于开窍得趣了?看来自己决策英明,这酒灌得真叫个好。因此越发卖力,如鸟飞芳林处,鱼戏莲叶间,意趣得当,恣意汪洋。 但渐渐地,他觉出并非如此了。 于是他抬头看看凌疏,凌疏闭着眼,头往一边歪着,黑而软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杨晔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伸手摸摸他的脸,触手滚烫,但人却毫无反应,原来已经醉了过去。他的手便不受了控制,顺势往下,凌疏的衣领很紧,他用力扯开,不管不顾地伸进去,摸到那柔韧光洁的肌肤,心中砰砰地一阵狂跳,声音变得暗哑低沉起来:“凌狗-日的,你背着我们告黑状,我本该将你千刀万剐了。可是他们都不许,说你是天子宠臣,说怕惹来祸患。但我却死活不想饶你,你……”他凑近了凌疏,嘴唇在他脸上轻轻扫过,最后定格在耳边:“天子宠你,他怎么个宠法?我嫉妒了,我今天就是要从虎口里拔牙,我要先奸后杀!我料你到阴曹地府也无法喊冤,因为你一定羞于启齿。”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解了凌疏身上的绳索。解完了绳索接着就想解衣服,他给人脱衣服手法很老道熟练,但今日不知为何那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于是他用左手在右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声音脆响,心道:“要你抖!”那手挨了打,终于老实了,不再抖。 年未咋闻那声音,胆寒心惊,牙齿上下打架,嗒嗒做响。杨晔听到声音,方才发现他在帐中竟然没有出去,那么刚才的好戏想必他已经尽收眼底,但接下来的大戏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看了,于是回头吩咐道:“你去帐外守着,不许人靠近。” 年未颤声道:“侯爷,这这这…….不妥当,赵王殿下知道了,他不舍得骂您,却会骂死小人的……”杨晔笑道:“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哪个人是被骂死的,你太乔张做致了,这样不好。去守着,听话,不然我把凤阁嫁给你。” 果然凤阁二字一出,军中所向无敌。帐子门一动,年大侍卫落荒而逃。 杨晔抱起凌疏,干脆利落地上了床。 他没进帐前,本是一心的愤恨,本想把凌疏胡乱给蹂躏了,就和对付宿敌一般,用最能羞辱人的方式贯穿了他,让他自己没脸再活下去。待覆身上去那一刻,暖玉满怀,却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凌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散发出腥甜的血腥味。他里衣有几处沾在了伤口上,杨晔往下扯的时候,开始手法很温柔,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渐渐地不由自主加快。每扯到伤口,凌疏的身躯便跟着战栗一下,想来甚是疼痛,有几处本已凝固的伤口渐渐地又开始往外渗血,人却始终醒不过来。 这血腥味似乎能刺激起人极大的**,让杨晔瞬间便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管他流血不流血,且先痛快了再说! 醉酒的活死人好处多多,所有的凌厉和决绝在这里荡然无存,唯余一具软软的身躯毫无防范地躺在那里,一只手蜷在自己脸颊边,显得甚是温顺乖巧。柔软乌黑的长发铺满了半个枕头,形容诱人,活色生香。这天地间万物俱有灵,但生而为人,诸般烦恼哀愁缠绵于身,唯有床笫之间可得片刻欢愉放纵,浓情到极致,堕落到极致,生不能死不能,上不能下不能,恍若黄泉碧落,忽高忽低,个中滋味,真好真好。醉酒的活死人坏处也多多,杨晔行到动情处,巫山梦长,云水一家,飘飘渺渺竟不知身在何处。觉得独角戏无聊,想他能和自己鸾凤和鸣翱翔天外最好。偏偏任如何卖力,凌疏酒醉,双眼紧闭,始终不做任何响应。此种态度,可恶可恶。 后半夜风大,但帐中自成一方天地,温暖安静。床上自有一番风月,浓情旖旎。杨晔汗湿的头发粘在了凌疏的胸前,他伸手按过身下这紧致柔韧的身躯,一寸寸地按下去,按出了雪白的指印,却也沾染上了粘稠的血迹,那是两人伤口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他按到凌疏的胸口,硬硬地一粒顶着手心,来回摩挲几下,仿佛是雏鸟在手心轻啄。杨晔觉出新奇与有趣,自己笑了,喃喃地道:“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过是皇帝宠着你一点,全天下你就都不看在眼里了。你这卖身求荣的货色,究竟在得意什么?如今被小爷我给收拾了吧?收拾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手一路向下,又摸到腰间:“凌疏,你比上一次摸起来,瘦了不少,定是这边的饭食不合你的口味,这边塞蛮荒之地,本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你说你大老远的跟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上床?你可真贱!你……我说了半天,你有点反应成不成?叫一声疼也行啊,难道你真的不疼?” 帐外风声烈烈,帐内寂寂无声,杨晔道:“凌狗……”他却忽然顿住,自嘲地笑了一笑:“以后不能这么骂你了。从前是在骂别人,今天起再这么骂,就是骂我自己。这种傻里吧唧的事情,小爷我不干!” 凌疏头发散乱,有几缕湿漉漉地粘在额上,杨晔伸出手指替他拂开,触手微凉,原来那是冷汗,原来人在醉酒的昏睡中也会出冷汗。他摸索到枕边的一条汗巾子,替凌疏把汗拭了去。 两人的衣服本是散乱地堆在一起,他扒拉几下,顺手又摸到一瓶伤药,便把凌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处处都涂抹了,扯过一件里衣来撕开,胡乱包扎了起来。一边絮絮叨叨地自己夸赞自己:“你看我多好,简直称得上是以德报怨的典范!我要是真下手整你,我就把你跟那些营妓们丢到一起,谁想上你谁就上你!依你这脾气,你能活得到明天不?如今就我一个沾惹了你,小爷我是皇亲国戚,出身高贵貌若天仙,上你都是抬举了你,你可不能不识好歹。当然,我这么对待你是因为我哥他们没在这里,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置你。否者,哼哼!你就等着吧!” 他唠叨得累了,一翻身,卧在凌疏身边,勉强用被子将两人裹住。本想再多看两眼,结果适才索求无度,搞得倦极而眠,一不小心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夜长,梦就多,凌疏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噩梦,醒来的时候,似乎依旧身在京师,本应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但懵懵懂懂入眼的,却是一片青灰色的帐顶,听到帐外呼呼的风声,原来这是在塞外。 他慢慢清醒过来,一转头,看到了噩梦的根源。 杨晔就紧挨在他身边,依旧沉睡着,呼吸安稳,睫毛低垂,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唇角带着些饕餮盛宴过后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只手臂蛮横地压在他腰间,另一只手垫在自己的脸颊下。他的脸本来就被凌疏打得红肿不堪,这又挤得变了形,与貌若天仙四个字相去甚远。 凌疏看了一会儿,脑袋中再一次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他一定是老天专一派下来作践我的……”这般屈辱羞愤的遭遇长这么大没有经历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过得良久,待五雷轰顶的感觉过去后,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到两人的衣服在枕边和地下被扔成一堆,看到自己的枕冰剑被放在帐门口的位置,看到杨晔的枪似乎也横在那个位置,想来是被那几个侍卫给拣了回来。看到军帐中支架上挂了一把刀,一张弓,一筒箭,看到……所有的兵刃都离得他很远。 他试探着想动动,杨晔的手臂压得死紧,而他的腰还没有动,就疼得如折断了一般,动起来的滋味可想而知。他只得重新闭上眼,颤抖的手一点点地在身边摸索,在那一堆衣服中摸索。忽然手指一凉,竟然摸到了一把带鞘的短剑。他心中便是一阵狂跳,想来杨晔是急色攻心,真的糊涂了,并没有把所有的凶器都清理得远一点。 他将短剑缓缓地握到手中,却听到耳边杨慵懒模糊的声音轻微地哼哼几声,竟然跟着醒了,接着听他喃喃道:“凌疏,你还在吧?”然后那搭在他身上的手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摸索起来。 凌疏一惊,再也不敢耽搁,反手一抖,短剑出鞘,接着就刺了出去。 杨晔懵懂中听得风声,心中忽然觉出不对,虽然还不是太清醒,但高手的本能让他迅速地往一边滚去,可惜两人离得太近,他身法再迅捷,却终究没有避开,一柄短剑从后背划过,顿时长长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霎时间鲜血四溅。 杨晔闷哼,愤怒之下一掌打出,凌疏短剑脱手飞出,人也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下。 他摔得头昏眼花,爬起来便想去抢枕冰剑,未能起身,后腰部一阵尖锐的剧痛,那疼从下忽地窜到上面,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在疼。他骤不及防,再一次重重地跌落在地,却不敢多耽搁,挣扎着扯起一件衣服勉强裹住自己,连滚带爬地过去拾起了枕冰剑,听杨晔在身后哼哼唧唧呻吟:“你个狗-日的想要了我的命是吧?如此无情无义,枉我昨夜殚精竭虑地伺候你,连吃奶的劲儿我都使上了!哎呦,来人,不好,要死人了……” 凌疏听他召唤人来,本想硬撑着回头再给他一剑了结了这个祸害,却听到帐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了过来,听声音竟不是一个人,他顾不得疼痛,一惊而起,帐门一动,年未和钟离针试试探探的进来了,口中道:“侯爷,您叫我们?”忽然迎面一阵刺骨的寒气袭来,两人不及多想,兵刃同时出手,却在枕冰剑下断为四截。 年未和钟离针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同时一反手,断兵刃飞出,齐齐砸向凌疏,出手凶狠,义无反顾,杨晔忙道:“别……”叫得两个侍卫一愣,凌疏借着这个空当一剑挡开袭过来的各种兵刃,他转身的时候,不小心一眼扫见了杨晔,他本来打算再也不看这厮一眼,但却不知为何还是看到了。杨晔伏在床沿上,浑身鲜血,脸色煞白,却忽然对着他一笑,轻佻无比,眼中满是自得与戏谑之意。 正文 第 23 章 这一错眼的恍惚,令凌疏再一次羞怒交加,反身踉跄着出帐而去。但魏临仙等人都在帐外守候着,那容他就这般逃走?一群人蜂拥而上,兵刃齐出。凌疏胡乱挥舞着长剑,不出片刻功夫,剑就被打飞了出去,他看着枕冰剑飞走,忽然脸色苍白,呆在了当场。倒叫众侍卫收势不及,肖南安一剑刺在他肋下,马天宝接着一铲子将他打翻在地。 魏临仙忙道:“停!停!”众人兵刃在手,严阵以待,均都瞪眼看着他。凌疏摔倒在地上,头发脸颊上沾染的俱都是尘土。他嫌脏,支撑着想爬起来,却终究没有得逞,无声无息地软瘫下去,再也不动。 营帐中的年未回头看看自家主子,却见他似乎是不着寸缕,脸色苍白,歪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正一股股地从背上冒出。他哀嚎一声扑了上去,出手如风点穴,用一件干净的内衣按住伤口,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不已。 杨晔临危不乱,低声指挥道:“钟离,你去叫军医过来。年未留下陪着我。”他满头的冷汗,连嘴唇都成了惨白的颜色。钟离针闻言狂奔出账。 年未按着他的伤口不敢丢手,一边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杨晔皱眉,有气无力地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 年未闻言拉长了哭腔:“侯爷,凌少卿他虽然狠毒无比,可是你……你但凡听小的们一句,又何至于被他伤成这样呢?” 杨晔道:“你懂个屁,你家侯爷我这次…占大便宜了,他可是皇帝的人,他的便宜岂是谁都能占到的?我不占白不占!”年未透过泪眼朦胧,看到他死样活气的模样,忍不住又顶嘴:“你占什么便宜了?他是个男人,睡了也是白睡,连个孩子都给你生不出来!侯爷,你这力是白出了不说,还吃他给你一下子,小的我咋就没有看出来你是占便宜了呢?” 杨晔听得心烦,干脆眼一翻昏了过去,不听了。 他再醒过来是在两天后,这一睁眼,模模糊糊看到北辰擎坐在床边不远处,脸色憔悴,疲惫不堪。于是他微声道:“云起……” 北辰擎一惊,连忙扑上来看他,问道:“你醒了?”伸手端起了床边的一碗水,就想喂他喝一些。杨晔因背上受伤,只能俯卧,勉强摇摇头,微笑道:“不渴。”转头左右看看,营帐中不见有别人,连钟离针和年未也不见,便问道:“我哥呢?跟你一起回来了吧?” 北辰擎转头看看帐外,低声道:“在外面骂人,我去叫他。” 杨晔道:“骂人?他还会骂人?别别别,让我听听再说。”支愣着耳朵凝神细听,却并未听到杨熙的骂人声,只听到隐隐约约“嘤嘤嘤”的哭泣声。他奇道:“谁在哭?” 那哭的人却是白庭璧。 营帐外杨晔手下的侍卫跪了一地,打头的是魏临仙。他年纪最大,因此杨熙回营后见到杨晔重伤,还未来得及出言斥责他们,魏临仙就自知自觉地扑通跪倒,然后开始自己掌嘴:“都怪属下护卫不力,致使小侯爷受了伤。殿下要惩罚,就惩罚属下。”他这一跪,余人赶紧都跟着跪了下去。 杨熙冷眼看着他,等他打够了,方才道:“你倒是先说说缘由,这么噼里啪啦一通的算什么?” 魏临仙道:“都是属下的错,都是属下的错!”仍是不肯说缘由,杨熙不再理睬他,眼光转向肖南安:“南南,你说。” 肖南安缩在魏临仙身后,支支吾吾地道:“是那个……小狼哥哥抓了凌大人回来,拉进了营帐,然后把我们撵出来。第二天他就受伤了,凌大人要逃,被我们捉住,问他他不肯说。所以不知道如何受的伤。” 他语焉不详,糊里糊涂,但杨熙闻言,心中已了然,长长出了一口气,良久方道:“魏临仙,你并非护卫不力,而是劝诫不力,同样不可轻饶。你们就跪着吧。你们跪的当口,本王我也站在这里,陪你们!” 于是他站着,众侍卫跪着。如今已经是五月天,塞外的晴天,阳光刺眼灼热,不出片刻功夫众人俱是汗流浃背。余者也还罢了,白庭璧从前跟着北辰擎在赵王府的书房中负责整理各种资料文书,自觉比其他粗枝大叶的侍卫强点儿,素来甚是娇贵。而且他之前在风云客栈的围剿战中被凌疏刺了一剑,哆嗦了两天,这才好些,又受惩罚,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就开始掉眼泪,掉着掉着就哭出了声。 众侍卫均在心里鄙夷他,连肖南安都鄙夷他,但无法去堵他的嘴,只想伸手把耳朵堵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杨熙充耳不闻,肃然而立,果然说到做到陪着他们受罚。 杨晔在营帐中听着,道:“跟他们又没有关系。” 北辰擎叹道:“可不是,可是赵王殿下这次……真的生气了。你总得让他找个发泄的地方吧。” 杨晔想了想,道:“哦,原来是罚给我看的。” 北辰擎瞥他一眼,也不好说不是,因此默认了。杨晔道:“你背我出去,我去劝劝我哥。”北辰擎就依言把他负在背上,背出了营帐。 杨熙见到两人出来,沉着脸并不言语,杨晔嬉笑道:“嘿嘿嘿,哥,我出来看你了。你去和西迦打仗状况怎么样?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杨熙沉默片刻,道:“云起放他下来.他有本事作恶,想必也有本事自己走回营帐去。”北辰擎只得把杨晔放下地,杨晔支撑着站了片刻,腿一软,差点滚倒在地,被北辰擎及时给揽住,他立时眼泪汪汪地叫起来:“疼啊,疼死我了,这活不成了呢!哥,哥,我我不成了,我……哎呦哎呦……”他有装腔作势的嫌疑,但脸色却也的确渐渐灰败起来。 杨熙看他泪汪汪的眼,架子渐渐端不住了:“明明有伤,还出来逞能!还不快回去!” 杨晔撒娇道:“那可不成,我得钟离和年未伺候我才行,小白还得来给我讲笑话,要不然我的伤就好不了。哥,哥呀,我这次可是差点没命了啊!”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就要挂到杨熙的身上。杨熙无奈,只得伸手扶住他,转头对着一众侍卫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侍卫如蒙大赦,慌忙都站了起来。 北辰擎过来相帮着,两人把杨晔送进营帐,安置在床上。杨熙伸手把他的脉搏,皱眉不语,片刻后道:“今番死里逃生,还胡闹不?云起从战场上回来,一口气都没有顾上喘,不敢离开你的床边,一直替你调理内息,看把他累的。你这究竟是想怎么样?” 杨晔道:“不怎么样,就是看不惯凌疏他那拽样儿,煞煞他的锐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杨熙眯着眼看他,拧起了眉头:“便是煞他的锐气,也没必要把他给……你不要胡乱找理由,凌疏此人,你沾不得的,明白吗?你吃他的亏不是一回了,还没长教训?!” 他听得杨晔犟嘴,声色俱厉起来。杨晔却觉得自己没有吃亏,赚了个盆满钵满。但一看杨熙想发脾气,他便眼珠乱转,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北辰擎,北辰擎心中会意,忙回身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息怒,小狼还小,他早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今他才醒过来,您这般斥责,他心里害怕,不利于伤势恢复。殿下这几天也累了,还是去歇息一下吧。南南进来,快服侍殿下回营帐里休息一会儿。” 肖南安应声而入,杨熙只得重新端起了架子,脸色肃然地瞪了北辰擎一眼:“你就纵容着他吧。”言罢拂袖而去。 北辰擎目送他出去,低头凑近杨晔,轻笑道:“我把你哥打发走了,怎么感谢我?” 杨晔微笑,片刻后道:“那个……凌疏他……在哪里?” 北辰擎道:“看押在俘虏营那边的地牢里。”他眉头轻蹙,一脸的担忧:“小狼,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杨晔道:“怎么可能?哼哼,他从前那般折磨我,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才好,杀他都是便宜了他。所以,如今先别杀他,等我来处置。” 北辰擎闻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拦截送信的人,我留在凌大人房中,他拿起一本青皮书册跟我辩论,那上面对咱们兵马的事情记载的清清楚楚。小狼,我一直想把这本书册拿到手,可是昨天我抽空过去百般逼问,他却始终一句话都不肯说,吃饭还得跟从前那次一样,硬灌才成。今天他又发起烧来,更是糊里糊涂地问不清楚。我已经让人赶着却铁匠铺里也订制了一副金缕玉衣,就是照他大理寺天牢里那样式做的,他若是再不肯说明书册的去向,咱把这衣服也给他穿上,借机给你报一箭之仇。” 杨晔惊道:“啊……啊?”挣扎着就想爬起来,北辰擎忙道:“你干什么?不可乱动!”杨晔瘫软下去,片刻后以手捶床:“是!他若是不说,是得给他穿上!云起,你给他上刑的时候,一定得让我过去看着。我要亲眼看着他受刑,方能解我这心头之恨。” 三天后,重伤在身杀气腾腾的杨晔,跟着北辰擎下到了俘虏营的地牢之中。 凌疏单独被镣铐锁在一间很大的牢房中,面前放的有清水,有食物,看来未曾动过分毫。他烧得脸色潮红,软塌塌地靠着栏杆,闻听北辰擎和杨晔到来,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力气。 年未给杨晔端了椅子过来,杨晔背上有伤,坐不得,但也无法长久站立,便让北辰擎坐下,他厚颜无耻地坐在北辰擎的腿上,斜眼看着凌疏,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够,方道:“凌狗……咳咳,凌疏,云起说你给他看过那本青皮书册,你弄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 凌疏昏昏然沉默无语,杨晔又逼问几遍,他似乎终于听清了。北辰擎从前来问过他几次,态度不能说不和蔼,他始终未曾应答。但今天杨晔恶狠狠地来逼问,他却终于撑着断断续续地道:“八百里加急,那书册应该……已经到了……京师。” 正文 第 24 章 杨晔和北辰擎闻言,同时脸色大变,两人对望一眼,杨晔皱眉道:“怎么会?你胡说!我明明把你的侍卫都捉的捉,杀的杀,你危言耸听罢了!藏在哪里?赶快交出来!你再不说,我……我……我把你……” 我把你怎么样呢?他咬着牙将下半截话吞咽下去,恨恨地瞪着凌疏。凌疏闭上眼,不理他,良久,忽然从齿缝里吐出了一句话:“乱臣贼子,天必诛之。” 杨晔大怒,起身就要扑过去,北辰擎伸手欲拦,却被他一把推开,很利索地抢到凌疏的身前,拎着胸口的衣服将他从地下扯了起来,喝道:“你骂谁呢?你才是乱臣贼子!凌狗-日的,你落到小爷手里,还嚣张成这样,你是嫌死的不够快,还是天生的犯贱,让小爷我睡上了瘾,非要逼着我再上你一次?快把书册交出来!” 他扯着凌疏大力摇晃,凌疏无法反抗,昏昏然地跟着晃,待听到那句让他刺骨疼痛的话,身躯却忽然颤抖了一下,勉强抬头,哑声道:“书册的确已经送到了京师,信不信由得你!你这乱臣贼子……看你还得猖狂几日!” 杨晔闻言反手就是两个耳光,北辰擎看闹得不成样子,只得跟过来,伸手用力要将他扯开,劝道:“你问便问,发什么脾气?”杨晔仍不肯放手。三人正撕扯间,恰此时马天宝把所谓的金缕玉衣给送了进来,北辰擎忙道:“小狼别闹,你看金缕玉衣送来了。”过去将金缕玉衣接了过来。 杨晔瞥一眼那件金缕玉衣,忽然想起来在大理寺天牢中,自己被凌疏上了金缕玉衣,那一瞬间刻骨的、生不如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一个寒战,眼光慢慢溜到身前的凌疏身上,凌疏头发散乱,奄奄一息,若是这金缕玉衣一穿,想来性命堪忧。 杨晔咬牙,缓缓地道:“凌疏,那书册你没有送到洛阳,对不对?你一定给藏起来了!你只要肯交给我,我不杀你,我让人给你看病疗伤。你若是还不肯,这金缕玉衣,我只好给你穿上了,你……听到没有?” 过的片刻,凌疏艰难地回应了他:“听到了,书册……真的已经被取走,那金缕玉衣……给我穿吧。” 此言一出,杨晔怒极,抓着他的两只手开始微微发抖:“你个狗-日的怎么就会让老子下不来台!穿!穿!穿你祖母的……你……你……”顺手把他摔在铁栏上,上去重重地踹了几脚:“你找死不是?找死不是?我就成全你,我踹死你个不知死活的!” 凌疏既不抵挡,也不反抗,蜷曲在地下由得他踹,北辰擎本在检视那件金缕玉衣,此时猛然一回头,却忽然喝道:“小狼,你站着别动!”抢上去扶住他,杨晔呼呼喘气,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又来挡着我?怎么每次我要收拾他,你都来捣乱?” 北辰擎温声道:“不是,你背上的伤口裂开了,千万别再动怒。” 杨晔上身缠了厚厚的白布,外面套了长衣,此时血迹已经渗透到了长衣上,他也骤然间感到了疼痛,趔趄一下,只好由得北辰擎将他扶住。北辰擎接着劝道:“他不肯说算了,我们走吧。倒是这金缕玉衣给不给他穿上?” 杨晔瞄一眼那件赶制出来的金缕玉衣,却默然无语,北辰擎察言观色,微笑道:“我就是让人做着玩儿的,和凌大人从前的那件做工相去甚远,给他这行家看了,难免要笑话我们。况且……如果凌大人所言属实,如今的状况,怕不是一件金缕玉衣能解决得了。小狼,你说呢?” 杨晔咬唇,片刻后道:“我没什么可说的,走!”他被北辰擎架着往外走,临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凌疏一眼,凌疏蜷缩在铁栏下,脸色惨白,双眼微阖。杨晔心中悸动 了一下,慢慢升起些许悲凉,这片刻间的恍惚,他想起了把凌疏抱在怀中的那一夜,纵然他无知无觉,但至少他是顺从的,温柔的,哪怕是错觉。可如今,他把自己的错觉也无情地打了个粉碎,无物可淹留。 杨晔毅然回头,道:“赶快找我哥去!” 两人进了杨熙的营帐时,杨熙在批注文书,几个侍卫陪侍在侧,杨晔道:“你们都出去。” 众侍卫依言退出,杨熙方皱眉问道:“你又发什么疯?不好好养伤,跑过来干什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杨晔道:“我伤口很好,不用看。哥哥,我得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做皇帝?” 杨熙闻言一怔,接着却骤然沉下了脸:“你胡说什么?!” 北辰擎看的心中惴惴,杨晔不怕他的脸色,只管挤过去靠在他身上。杨熙只得伸手揽住他,道:“你多大了?天天满嘴胡言乱语,以后不许这样!” 杨晔道:“我不是胡说,如今做不做只怕也由不得你了,我们还是及早打算吧!”将事情始末详细道来,这些细枝末节杨熙已经听北辰擎禀报过,但仍旧耐心地又听了一遍,脸上却未动声色。终了杨晔道:“现下这状况,朝廷的大军随时可以开拔过来剿灭了咱们。不反……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哥,你究竟如何打算?” 杨熙抬头看了他片刻,忽然间一笑。他相貌本平常,不笑也还罢了,这一笑温雅端方,面容忽然变得生动悦目起来,杨晔急道:“你笑什么呢?究竟你是应还是不应?” 杨熙道:“我带你们两个出去走走。你的伤还没好,我背着你。”。 北辰擎忙道:“不敢劳动殿下,属下来背。” 三人相偕出得军营,上了一处高坡,天上云影悠悠,有鸿雁成群飞过。极目天涯,却是满眼荒芜,无边无垠。 杨熙随便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杨晔就靠在了他身上,北辰擎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跟着坐下。杨熙道:“小狼,有关这件事,千丝万缕,错综复杂。这次凌大人的所作所为,是当今陛下的意思。我这位皇兄他防我胜过防西迦国,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至于缘由,我猜测的不知道对不对。我记得我小时候,父皇很宠信一位官员,名叫任鹳,当时任虞部郎中①一职,平日里闲云野鹤,喜在山林中奔走,很少有在京师的时候。他穿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我总觉得他是世外高人,所以对他很好奇。当时云起你记得吧,你恰好想学刀法,我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我觉得他能找来江湖高人,就去请他帮云起找个师父。他当时大笑,说他不懂什么刀法,只爱好在山野间乱转。但看我意甚诚,便给了我一本刀谱,说让我们自己学。那刀谱不知道他从何处得到的,深入浅出,我们几乎没有看不懂的地方。最关键的是,据说他会给人相命。他当时对父皇说我,他说看我面相,应为国之栋梁,可惜大器晚成。我心里说你这老头儿好会投机取巧,我们回头个个都是亲王,哪个不是国之栋梁?” 杨晔插嘴道:“那可不一定,那杨烈他就不是国之栋梁,在京师花天酒地,比我还不像样。” 杨熙微笑,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你还知道你自己不像样?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我那时候啊,就觉得他是在讨好父皇,但听了这话,还是很高兴的。可惜,不知道谁把这话传到了皇后和我那太子哥哥那里,然后事情就不太好了。这任鹳说完他的,只管接着游荡去,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我母妃觉出不对,一再教导我要收敛做人,我也尽量地不抢风头,不惹祸端。当时都在上书房读书,太傅问我们话,哪怕有一次我无意抢先答出来了,都要惹来太子他老大的不高兴,我当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传到父皇那里,估计是父皇教导了他,他才稍稍好了些。” “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父皇驾崩,我母妃立时就被赐死,说起来是父皇生前宠爱她,要她陪着父皇,可我母妃生前,并不受父皇的待见。她死的可真冤枉!我心里总想着,皇兄是否在逼我反呢?他逼得我反了,他就有了讨伐剿灭我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置了我。否则以他以往的行事,以仁义道德来治理天下,落得个宽厚明君的名声。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给我安个罪名给杀了。所以我小心行事,谨慎做人。我的王妃故去,我就不再续弦,一个没有子嗣的亲王,不容易引起别人的猜忌。西迦过来进犯,我就主动请缨,想来在边关比在京师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此事我本以为皇兄不会应允的,没料到他竟然答应了,甚是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来到这边塞,心境忽然就开阔了许多。京城中那种蝇营狗苟的事情,似乎都离得我很远很远。可惜在三关那边,皇兄百般克扣我的粮草和军饷,千方百计的难为我。这么折腾几次,我只好又主动请缨到这里来。这里荒凉得连鸟儿都不愿意停留,我就是为了让他放心。但是这么几次过去,我觉得他终究还是不会放过我们。因为前一段时间我听说任鹳虽然自行游荡去了,但在朝中还留了一个人,是他的亲传弟子,就是那个礼部侍郎荆怀玉。他可是天子很宠信的人,却不知道他在天子面前究竟说了什么话。所以,我得有兵马。” 他顿了一顿,忽道:“手里有了兵马,就什么都不怕,归根结底,不管是西迦还是皇上,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杨晔侧头看看他,道:“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想问你,如今时机如何?你有几成把握。” 杨熙道:“一成也没有。”他伸手扯起杨晔的一缕头发,在指头上随便绕了几圈:“如今我们只有兵马,在朝臣子的支持,在野百姓的民心,我们还都没有。不过事已至此,要活下去,便也由不得咱有没有了。若是无退路,便只好......呵呵,小狼,你说如何跟他翻脸,才能翻得彻底呢?” 杨晔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涩然一笑:“哥你放心,我明白的。” 正文 第 25 章 杨熙微微一笑,抬手指着北边,转换了话题:“从这里一直往东北走,穿过大草原,就是阴山。在阴山的南侧,有一处盆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西迦国大半的族人就盘踞在那里。那块地,是块宝地。” 杨晔道:“哥,你想把他抢过来吗?” 杨熙道:“抢过来,也没有什么用。实则我从前也是有志向,有野心的。我一心一意想替大衍王朝开拓些疆土。可是如今看来,便是抢占这么多的土地,又让什么人来管辖呢?若是管理不善,最后还比不上这些鞑虏之辈,那么抢过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想要多多的兵马用来示威,让他们觉得咱们也有和他们抗衡的力量,打起来也不输于他们,但这并不是解决两国边境事宜的根本办法。最好的结果,是让西迦变成我大衍王朝的一部分。用和亲等办法,用我中原的礼仪来同化他们,融合他们。若是边疆无战事,两国百姓皆安康。可是如今看来,所有的梦想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得你说了算才成。小狼,云起,你们说呢?” 北辰擎微笑,却不言语,杨晔点点头,也不言语。杨熙凝神看着他,看他垂着眼睑,似乎微微有些走神,便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问道:“小狼在想什么?” 杨晔连忙提起了精神,应声道:“没什么。哥,我们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在大衍皇朝说了算,但等你说了算的那天,我要跟着享享福,我想过过好日子,我得要什么有什么才成。” 他本来随口胡侃,但杨熙却听到了心里去,微一思索,郑重其事地道:“小狼想要什么?哥哥答应你,等真有这一日了,就给你。” 杨晔笑道:“我要……我现下想不好,届时再说。哥你记得别赖账就好。”他嘴上说得欢悦,心里却忽然微微有些酸楚,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杨熙一笑,转头看看北辰擎:“那云起呢?云起想要什么?也可以说说。” 北辰擎抬眼看看他,眼神清澈温柔,如一泓春水,却也稍有羞涩之意。他从来不曾跟杨熙要过任何东西,这次跟着鼓起了勇气轻轻地道:“我也跟小狼一样,届时再说。殿下记得别……别忘了就好。” 杨熙笑道:“嗯,你们都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跟我打埋伏呢。那么云起这就回去准备吧,有备无患。” 北辰擎领命,这日起果然开始整顿兵马,准备一切事宜。杨晔伤势未愈,不能跟着操劳,便将几十个侍卫依旧先交给北辰擎调遣,自己在营帐中歇息养伤。 杨晔的伤势一天轻过一天,可以下地溜达了,这一日便溜到北辰擎的营帐中,钻进了他的被子里等着。北辰擎忙到半夜,回了营帐,杨晔在床上应声而起,道:“云起,你回来了?” 北辰擎诧异道:“你躲在我这里干什么?你有伤,为何不早睡?” 杨晔道:“睡不着。”他脸色沉郁,挑起两只眼看看北辰擎:“凌疏的枕冰剑在哪里?我听说你收起来了,给我。” 北辰擎看他一眼,便去一边的木箱中将剑拿了出来,默不作声地递给他。杨晔接过,凝神看了片刻,道:“云起,朝廷的大军若是开过来,你准备好了没有?” 北辰擎点点头:“也就是缺一部分粮草,此地太过荒凉,征集粮草很难,现有的都是从前存下的。不过真开战的时候反倒好,撕破脸了我就带人去抢一批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晔道:“那就好,我出去一趟。”他游目四顾,看到北辰擎案上一个放兵符文书的乌木描金匣子,便道:“那匣子看起来怪值钱的。那个也给我腾了,我也要。你忙了一天,这就睡吧。” 北辰擎便依言把木匣子也给他,杨晔抱着匣子,拿着剑出去。北辰擎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呆了瞬间,又撵了出去,道:“小狼,你……若不然……”杨晔回头摆摆手,一言不发地去了。 杨熙军中的战俘营重兵把守,地牢更是重中之重。由于凌疏这重犯在此,因此这段时期,北辰擎派遣了马家三兄弟专程镇守在这里。杨晔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钟离针和年未到来,自由兵卒恭恭敬敬地打开了牢门。马天运连忙迎过来,杨晔便问道:“凌疏死了没有?” 马天运摇头:“禀侯爷,凌大人还活着。” 杨晔唇角微挑,不知是讥刺还是感叹:“怎么还没死?倒是挺能活。还病着没?肯不肯吃饭?” 马天运便道:“大半时间都不很清醒,偶尔会醒一阵子。饭……不肯吃,天宝趁他半醒的时候喂他,能灌进去一点。” 杨晔点头,道:“我看看去。” 他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众侍卫跟在身后,牢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余者均无声无息。 杨晔缓缓地走到关押凌疏的牢外,马天运抢前一步开了锁,请他进去。前几天北辰擎让人往这里送来了一床铺盖,凌疏因为发热畏寒,蜷缩着身体窝在棉被中,犹自昏迷着,只有几缕黑发散在被外。杨晔俯身揭开棉被,见他手上脚上被上了镣铐,身上还是那天仓皇逃离自己的营帐时胡乱裹上的衣服,早已脏乱不堪。 杨晔低头看了半晌,道:“来人,把他的镣铐去了。另去打一盆热水,把我的衣服拿一套过来。要快些。你们余下的人都出去吧,离我远些。”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众侍卫会意,自去分头行事。 待得牢中无人,杨晔便蹲下身来,把凌疏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凌疏软绵绵地靠着他,头颅枕在他臂弯里,很乖巧很柔顺。杨晔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感受到他还在发热,便喃喃地道:“凌疏,你怎么还没死呢?实则这几天你死了也就算了。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我看你平常衣食住行很讲究,今天弄成这般狼狈模样,也怪我。好歹我睡过你,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却不该这样对待你。我这就给你收拾干净。” 热水和衣服送来,杨晔把侍卫们遣出,将他那件破衣服给脱了,亲自用热水将凌疏通身上下拭擦干净,而后将一层层里衣、中衣依次给他穿上,末了是一套樱白色锦衣。凌疏乌发柔软,肌肤晶莹,虽昏迷不醒脸色若死,人与衣却依旧甚是般配。杨晔低头凝视着他,微有些恍惚,他若是肯低头,他若是肯微笑,他必定是江南桃红柳绿间的翩翩少年,杂花生树群莺乱,回眸处,月满中天。美不美,风姿却撩人。 可惜他被天子养成了宠臣,高傲冷漠,目中无人。 杨晔感叹万千,悲喜莫辩,片刻后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贴了贴,微笑道:“瞧你穿我的衣服倒是挺合适,看来咱俩还真像是一家人。可惜你虽非皇亲贵胄,但一直跟着皇帝,比我这淮南侯还要尊贵。我纵然留着你,也未必养得活你,况且如今我真不能留你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起事,方才有一条活路,说来说去,这还是拜你所赐。” 他将凌疏放倒在棉被上,拿起枕冰剑,拔剑出鞘,剑如秋水,剑气泠泠:“凌疏,你的剑快,我就用你的剑吧。你的身体,我会替你择一处风水宝地葬了,这把剑,跟着你入葬。你的头……我要剁下来,给那杨焘送去。从此与他彻底反目!” 凌疏昏睡不醒,不知道他连装人头的盒子都准备得妥帖,不知道他慢慢举起了长剑,不知道他皱眉咬牙纠结万分,最后还是狠着心打算一剑劈下,然后杨晔听到北辰擎的声音在外面道:“那盒子是我的,你不能随便用。” 杨晔猛地一惊,忽然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然后他回头,竟看到北辰擎真的站在牢外,脸色很温和沉静。 杨晔道:“你……你什么意思?” 北辰擎道:“我是说,那盒子是我装兵符的,我现下改变主意,不给你装人头用了。”他缓步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杨晔。杨晔沉下脸,道:“开什么玩笑?” 北辰擎见他心情果然不太好,便不再逗他:“小狼,先别杀他。赵王殿下让我来唤你过去,有别的事情要商量。” 杨晔斜睨着他,眉头微蹙,长剑既不收,也不劈下,神情貌似很认真执着、绝情狠心:“不行,非杀不可。若是不杀,倒落了个假公济私的名头,我可不愿担这虚名儿!我说你老是护着他干嘛?” 北辰擎笑道:“其实我是觉得杀不杀的都行,既然打算彻底翻脸,他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无关大局。你若是真想杀,要不这样,你这就杀了他,在赵王殿下面前我二人统一口径,就说我来晚了,没有及时拦住你。如此可好?” 杨晔拧着眉头道:“那怎么成?我哥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一向最乖巧听话。你要我毁掉了一世英名吗?哼!我才不上你的当!”言罢收剑回鞘:“说罢,为什么又不让杀了?” 北辰擎道:“朝中来人了,是另一位天子宠臣荆怀玉大人,随身携带着圣旨。你不过去听听?” 杨晔忽然笑了起来,道:“他貌似对你有意思,嘿嘿,我当然得过去听听。我还想看他对你暗送秋波呢!走……你先走。” 北辰擎转身出去。杨晔看他背影转过墙角处看不见了,忙快手快脚地将棉被给凌疏重新盖好掖紧。末了俯身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片刻,看他依旧合眼昏睡,浑不知自己已经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便恶狠狠地道:“今天算你运气好,先饶你不死,且让我去听听那皇帝说什么。若是不合侯爷我的心意,回来我照杀不误。你就等着吧!” 他随着北辰擎匆匆赶到中军帐,仙风道骨的荆怀玉已经在等着宣旨了,杨晔和北辰擎忙在杨熙身后下跪,听荆怀玉将那圣旨宣来,开头竟是“赐罪大理寺左少卿凌疏制”,杨晔听在耳中,忘了规矩,抬头呆呆地看着荆怀玉。他如此无礼,荆怀玉视而不见,接着往下宣:“兹有大理寺左少卿凌疏,罔顾大衍皇朝法令,私自携翼轸卫出京至塞上重关,惑乱惊扰守关亲王重臣。今令礼部侍郎荆怀玉赴边关,即日将凌疏押解回京待斩。钦此。” 荆大人宣读完毕,手法很利索地将那圣旨卷成一卷,递到了跪在地下的杨熙手中,杨熙伸手接过,恭恭敬敬地道:“臣遵旨。” 荆怀玉忙道:“殿下请起。下官奉命而来,虽千里奔波,却也有幸得瞻殿下之丰姿伟仪,不胜荣幸。”他所言之“得瞻”,并非随口阿谀奉承,而是身体力行,很痴迷地打量着杨熙。杨熙恍若不知,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由得他随便打量。 杨晔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腹诽:“这么瞧着他,便是瞧到眼里拔不出来,也轮不到你!” 却听荆怀玉接着道:“不知凌疏凌大人现况如何?他这次祸闯的可大了,皇上闻听他行径,震怒不已,另下官即时押解他回京,等待处斩。” 杨晔插话道:“为什么不就地立斩?” 荆怀玉一怔,旋即收敛诧异之色,道:“这个……凌大人在大理寺数年,许多文书资料由他掌控,手中的案件也有几起未能完结,这都需要让他交接清楚,立斩恐不妥当。” 杨晔“嘁”地一声,本打算接着出言讽刺,被杨熙不着痕迹地揽到身后去,道:“凌大人忽然前来,小王不知就里,无法应对,只得请他在战俘营中暂且屈居几日,这几日偶染风寒,微有小恙,如今服了药,正在昏睡中。这都是小王照拂不周之罪。荆大人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容小王这就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随后便将凌大人交还。” 荆怀玉一听,立时笑容满面:“如此下官却之不恭,多谢多谢。等和殿下把酒共欢后,下官还要及时回京复命。这里先谢过赵王殿下。” 一番寒暄,恰到午饭时间,杨熙果然备下了盛宴款待荆怀玉。酒宴中杨熙和荆怀玉坐主位,杨晔、北辰擎、袁藕明相陪。行至中途,杨晔半醉,他和荆怀玉紧挨着座位,见荆怀玉的两只眼不是在杨熙身上盘桓,就是在北辰擎身上留恋,偶尔偷窥自己一眼。他看得不耐烦起来,借酒装疯倚上了荆怀玉的肩头:“荆大人,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京师一别,在下我十分想念大人啊,来,干一杯!” 这般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相劝着荆怀玉多喝了几杯,见他微有酒意,杨晔便接着试探:“我闻听皇上十分赏识大人。大人圣眷正浓,不在京师享福,却到这塞外来出这辛苦差事,都是因为这位乖张执拗的凌大人。当日我被逼出京,也是他糊里糊涂抓错了人,对我百般折辱,我怕他不肯服输,以后不依不饶借机再起波澜,只得来这里暂避。所以我替大人担心,虽然皇上有圣旨,但依着他以往之张狂行径,他可未必肯老老实实跟大人回去,一路上绝食闹事儿的,大人应付得来不?不如就地斩了,再行回京复命,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大人” 荆怀玉两只眼中水波荡漾,笑吟吟地道:“下官这次是奉旨而来,却不敢自行其是。他不肯回去却也由不得他,是押解他,又不是相请他,况且下官另携带的有皇上手谕。凌大人若是不信不肯,便给他看个明白便是。” 杨晔呵呵呵地轻笑:“是吗?还另有手谕啊?看来陛下真是洞察秋毫,知人善用。跟着这样的皇上,是我等臣子的福气!” 荆怀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侯爷所言极是。” 一场酒从午间吃到晚上,眼见天色黑透,杨熙方命几个侍从服侍荆大人歇息去。杨晔趔趔趄趄随着杨熙回了中军帐,连声道:“哥,哥,这是一场阴谋,不,是阳谋!分明拿着圣旨来压咱,让你放凌疏回去,然后再发兵收拾咱们。” 杨熙道:“你喝多了,睡觉去。” 杨晔把住他手臂不放:“我没醉,我说的是真的!” 杨熙回身揽住他的肩头笑起来:“皇上认为凌大人很重要,但我心里,却觉得他是个无关轻重的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放虎归山。瞧你路都走不稳了,睡去。云起,你陪着他。” 杨晔道:“我没醉,哼!我没醉!”被北辰擎拉扯着劝走。 两人一进营帐,杨晔就从怀中摸了一个黄皮信封出来,道:“云起,过来看。”北辰擎凑过来,奇道:“这什么?哪里来的?” 杨晔道:“我从荆怀玉怀中摸过来的。”打开一看,果然是宫中皇帝专用的浅黄色龙纹笺纸,上面是杨焘的字迹:“远梅:塞上风大,可归来矣。”底下却未曾署名。 如此暧昧难言的气息,他斜着眼呆呆地看了片刻,问道:“谁是远梅?” 北辰擎道:“凌大人表字远梅,你不知道?” 杨晔忽然恼怒起来,伸手扳住北辰擎的肩膀往后一推,直接抵在一张书案边:“我哪里知道这个?我从前又没有见过他!你知道,却为何不早告诉我?你还知道他什么?天天跟我也藏头掖尾的!还是不是好哥们儿?” 北辰擎被硌得腰疼,忙解释道:“我以为你知道的。其他的我也记不大请,因为凌大人他……不出来。咱们的资料文书什么都是白庭璧整理,都放在赵王府的书房中。你不爱读书,你自己不去看。小狼,你先松开,你酒气熏得我难受,我后腰疼!” 杨晔慢慢松了手,自在一张椅子中坐下,愤愤地道:“这分明是障眼法,就是要把凌疏给要走!皇帝怎么可能杀他?打死我都不信。” 北辰擎伸手揉揉自己后腰,沉吟片刻,道:“我也不信。不过你不想让荆怀玉带他走,莫非是定要留着亲自下手杀人?” 杨晔僵住,抬头茫然地看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北辰擎看在眼里,同情心起,道:“听赵王殿下的话,放他回去吧。先暂且各退一步,我等也有个转圜的余地,接下来想必就是兵戈相见。便是他们多他一个,咱也不怕对不?”他顿了顿,温声哄劝道:“睡去吧。对了,让人把这手谕还给荆大人。” 第二日,荆怀玉押解凌疏回京,随行的还有侥幸留存的董鹑董鸽及数个翼轸卫。凌疏被担架抬着出了军营,放上一辆马车,不是囚车。他作为人犯,依旧被上了手镣脚镣。杨晔远远地看着,思忖片刻,把枕冰剑让白庭璧送了过去,他转头对北辰擎解释道:“既然不在乎多他一个人,当然也不在乎再多一把剑,对吧?” 北辰擎点头,众人在杨熙的带领下相送钦差大臣,目送一干人迤逦而去,渐行渐远,隐入荒凉贫瘠的山峦之后。 正文 第 26 章 荆怀玉带着凌疏等人,一过沙林地界,他便吩咐侍卫把凌疏的手镣脚镣去了,随行的医官一直守护照拂着凌疏。一路诊治下药,不出三天,在一处城镇上的客栈投宿的时候,凌疏清醒了过来,待看到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间甚是简洁的房屋,不由得一阵茫然。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塞外,在牢中,怎么一转眼间就做梦般换了地方。然后他一转头,看到了坐在身边不远处的医官和礼部侍郎荆怀玉,两人曾经在皇宫中有过一面之缘,凌疏当时没有正眼看荆怀玉,但他却知道这位荆大人是谁。 此时他想开口说话,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荆怀玉忽然觉察到他的动静,慌忙起身过来,道:“凌大人,你醒了?这一场好睡。来人!” 惯常伺候凌疏的董鹑和董鸽进来,董鸽凑过来扶起他,董鹑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些水,凌疏方微声道:“这是哪里?” 荆怀玉道:“下官奉皇上的圣旨带大人回京师,此地距离凤于关已经有三百余里了。” 凌疏沉默片刻,他适才懵懵懂懂,此时心思慢慢转动起来,道:“你是奉旨前来?”荆怀玉点头,将事情始末解释一番,凌疏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听荆怀玉道:“大人这次远赴边关,一心为了陛下之江山社稷。陛下也断断不会将大人押解回京斩首,那圣旨,那说辞,不过是权宜之计,暂且糊弄赵王殿下罢了。” 凌疏闻听此言,将董鹑递到他唇边的茶盏缓缓地推开了:“我留在被火烧掉的风云客栈中有东西,让翼轸卫四处做了标识,不知最终送到陛下手中没有?” 他知道杨焘很宠信荆怀玉,但究竟宠到何种程度他却不太清楚,也并不上心。因此言语间含含糊糊并不说明是何东西。荆怀玉却瞄了那医官和侍卫们一眼,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依言退出,掩上了房门,荆怀玉方道:“据下官所知,陛下已经接住大人上呈的书册,但是顾及到大人安危,无法立时和赵王殿下翻脸,所以派遣下官来迎接大人回京。在下官到来之前,下官闻听第二批出京的翼轸卫曾在赵王殿下的军营中四处打探,想找到凌大人,可惜未能找到,还差点被发现踪迹。赵王殿下将驻营地布置的如此细致严密,果然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 凌疏凝神听着,片刻后淡淡地道:“我的安危没什么好顾忌的,要快些灭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才是正经事。” 荆怀玉瞥他一眼,微一沉吟,道:“下官已经将大人平安的消息加急传回京师,陛下只要接到密信,就会派出禁军前来。因赵王殿下羽翼已成,三关那边也会配合发兵。” 凌疏道:“是吗?若是这样,那我不能回去了,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剿灭。”荆怀玉忙道:“凌大人,下官来时陛下有交代,务必请大人回去,还请大人不要难为下官。” 凌疏道:“我不回去。”他语气很淡然安稳,却斩钉截铁执拗之极。荆怀玉没来由地一阵心惊,看看他的脸色,暗道:“怪不得皇帝陛下单独又给你手谕,看来他知你甚详。” 原来杨焘交代的有话,若是凌疏不听他劝阻不肯回京,便将那道手谕给他。此时他便将随身的手谕拿了出来,道:“陛下给大人另有手谕,言明大人亲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凌疏只得伸手接过,打开抽出,竟是一张白纸,他抬头诧异地瞧瞧荆怀玉道:“这是什么?” 荆怀玉试探着伸头一看,也呆住了,片刻后斟酌道:“想来陛下......别有深意。” 凌疏把白纸顺手摔在身边的榻上,冷冷地道:“什么深意?皇帝陛下给我手谕,从来是淡黄色龙纹笺纸,这是一张白纸,而且并非宫制。你这是被人调换了!” 他的脸色瞬间冰冻三尺,荆怀玉本就对他存着几分畏惧之心,离得他有两三步的距离,这下子一哆嗦,连忙又后退了一步,陪着小心道:“若是调换,想必是淮南侯做下的事情。只有他那一日跟下官靠得很近。” 凌疏听到淮南侯三字,眉头微拧,脸色更加沉郁,片刻后方道:“我不回京师,我这就给陛下上书,我要去三关。来人,笔墨伺候。”董鹑兄弟二人应声而入,把荆怀玉毫不客气地挤到了一边去,将笔墨给凌疏备好,他执笔正要写字,抬手间中衣袖子滑了下去,凌疏一怔,盯着自己身上的素色绉缎中衣看了片刻,问道:“我这穿谁的衣服?” 董鹑道:“大人,属下见到您,便穿着这衣服。外面的衣服在那边。”遥遥指一指那边老榆木衣架上的一件樱白色长衣,凌疏眼光扫过,顿时脸色苍白,董鹑和董鸽却尚未察觉他的异样,忽然“哗啦”一声狂响,他竟然将长榻上的小几连同文房四宝一下子扫落在地。 荆怀玉远远地袖手而立,再一次被吓得一跳,不着痕迹地又退了几步。 董鹑董鸽跟他几年,凌疏性子清冷漠然,对待犯人残忍狠毒,但对自己的属下却出手大方,打赏向来很到位,且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两人一时间慌乱不堪,呐呐地道:“大……大人……” 凌疏压抑住怒气,良久方道:“给我打水,我要沐浴。找衣服给我换,这个拿去烧掉。” 待这一套功夫做完,已是午夜时分,荆怀玉极有韧性,一直在门外侯立,待他闹腾够了,方才请命要进来。凌疏却一个字都不想再写,对荆怀玉道:“明天我去三关了,你回京师和陛下知会一声吧。” 荆怀玉看他那架势,是根本就未将自己这钦差大臣放在眼里,心中未免有气,只得陪着小心劝阻道:“大人,皇帝陛下吩咐下官,无论如何请大人回京师。大人这般自行往三关去了,下官纵使回了京师,也无法复命。” 凌疏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道:“那就不回京师,你可以跟着我去三关。” 荆怀玉道:“可是……可是……” 凌疏道:“我累了,荆大人也请回去安歇。”将荆怀玉请了出去。 第二日,凌疏带着属下自行要往三关去,荆怀玉一咬牙,跟了上去,道:“凌大人,下官这就舍命陪君子,随您去三关走一趟。但我得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凌疏道:“随你。”他伤病未愈,就这样撑着赶去三关,荆怀玉等人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 这一年的五月底六月初,大衍王朝忽然就风起云涌。仿佛一夜之间,赵王杨熙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而后京城禁军有卫勐铎亲自带兵,卷起滚滚狼烟,奔赴边关而来。三关那边镇守偏关的大将罗瀛得住了京城传来的圣旨,同时发兵,一路向西,对凤于关的杨熙等人两面夹击,誓将杨熙等一干包藏祸心的叛臣在最短的时间内剿灭干净。 杨晔恰被杨熙派遣来樱花沟中巡逻兵营,借机见见驻守此地的几位将领。这是条长六十余里宽六里的山沟,距离凤于关三十余里。由于地势得当,沟中气候湿润温暖,花木葳蕤葱茏,恰如一处塞上江南,比不得别处的贫瘠干燥。这里隐藏潜伏了杨熙的一万五千名精兵,被开垦出了大片的良田。 杨晔在山里看上了几棵桃子树,结出的桃子汁多味美,正和一干侍卫糟蹋得尽兴,忽然收住杨熙让他速回营中的急报,才发现自己乐不思蜀,超过了杨熙给自己规定的回营时间两天。 杨熙慌忙带着人飞一般赶回凤于关,一路跑到中军帐,见杨熙及几个手下大将、重要幕僚均在,袁藕明也在其中,杨熙端坐正中,气氛甚是凝重沉滞。 杨晔扫视一圈,独独不见北辰擎。眼光转到杨熙脸上,见他沉着脸,有想斥责自己的打算,忙凑过去笑道:“哥啊,我发现几棵桃树,我还给你带了一篮子回来呢!你看我走到哪里都把你放在心上。嘿嘿嘿嘿……” 一边说,一边就巴上了他的肩膀,杨熙脸色淡然地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朝中发兵了,冲的是我。京城那边过来的是卫勐铎,三关那边,偏关的罗瀛将军带兵前来。” 杨晔点头冷笑道:“果然来了。” 杨熙眼光扫过帐中诸人,缓缓地道:“我在边关和西迦周旋两年,皇帝陛下始终不予我信任,经常克扣粮草军饷。如今又听信谗言,断定我有谋反之心。这一路杀来,沿路百姓被惊扰且不论,最关键的是,西迦国更有可能趁势而入,渔翁得利。各位,我等镇守边关,奋战沙场,多少兄弟手足马革裹尸,如今却被逼到如此境地,大军前来,是挺枪迎敌,还是引颈待戮,该如何应对?我想听听诸位的意思。” 他帐下俱是年轻将领,几个老将领在这两年间,已经被杨熙以各种理由遣送回京或者留在了三关。此时这些将领面面相觑,却均都不发一言。杨熙平日端严温厚,赏罚分明(淮南侯除外),与属下相处极好。此时此地,便是稍有异心之人,在此等氛围之中,也无法当众言明。杨熙等了片刻,扫视一圈,见诸人脸色各异,便道:“诸位都尚且年少,前途无量,此时若觉得不妥当,可自行离去,本王绝不阻拦。若是愿留下共事,本王承诺,来日之尊崇荣华,赛过今日百倍。” 他耐心又等了片刻,无人离去,杨熙便问道:“如此多谢各位。有人有家眷在京吗?” 众人摇摇头,杨熙道:“我也没有。”他站起身来,道:“传白庭璧,拟檄文昭告天下,既然有佞臣小人妖言惑上扰乱朝纲,那么本王当仁不让,替我那皇兄清理一番。各位下去整顿兵马,待北辰将军回来,杀三牲祭旗!” 等众人散尽,杨熙伸手握住了杨晔的手,问道:“小狼,你觉得将领们会不会有异心?” 杨晔感到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才知道一向沉稳的杨熙也会紧张,抬头看着他,收敛了一惯的嬉皮笑脸,眼神瞬间就变得端肃沉凝:“哥你别担心,谁敢不从,我就替你杀了他!” 杨熙微微吁了口气,道:“这些将领们血气方刚,无牵无挂,平日里对我也很忠心,跟着咱们最合适不过,就怕他们一时间拐不过来这个念头。我还担心其他的两件事。一就是袁藕明……他从前是卫将军的人,他手中的骑兵被训练的十分精良,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这两万骑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他是江南人,南人狡诈精明,却不知他是不是心甘情愿的随着我们铤而走险,还是别有心思。” 正文 第 27 章 杨晔道:“我在京师跟他交往了快一年,他家境一般,想来有些建功立业的念头。话不多,只是透露出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虽然他一直跟着卫勐铎,但他既然肯随我来塞外,想必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哥,你不妨在祭旗前,再去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说话,看他究竟如何打算,有什么要求,若是不为难,就应了他。” 杨熙点头,道:“其次我担心咱们的粮草。我朝的几个大粮仓如兴洛仓、永丰仓都集中在洛阳和长安附近。这两年陛下一直存着防我之心,对粮草调拨极为苛刻。我也是不得已,才去巴结讨好那岑靳,想从他手中挤出些粮草来。可惜他出手虽然比陛下大方,但是毕竟有限,所以没有存下多少粮草。我把一万八的兵马借给老山口的李将军,这个可以省去一部分口粮。又在樱花沟开垦农田,去岁只收了一季,晚几天可以再抢收一季。加上从前的存粮,能暂解燃眉之急,但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和陛下相比,他们只要稳居洛阳,粮草供应就源源不绝,拖得起,我们拖不起。所以这次若是开战,拖延的时间越长,对我等就越不利。” 杨晔听他算账,一时接不上话。淮南侯在军中只知道饭来张口,而且一口也不能少吃,哪里晓得粮食从何处来?因此半晌方应道:“云起去哪里了?哥你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杨熙道:“云起……我让他去找关中王岑靳了,想试试能不能借调一部分粮草。不过……”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在这种时候,岑王爷一定不会轻易答应,但我必须去试试。纵然他拒绝了,他总归知道,在关键的时刻,我是把他作为前辈来看待,想着要依靠他的。” 北辰擎未归,杨晔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杨熙忙前忙后,检阅军队,批改文书,研究地图,制定作战策略,不得有片刻空闲。 这一晚杨熙终于抽出了空闲,去询问袁藕明的意思,他去的时候面容沉静,回来后却神色怪异,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震惊。 杨晔一直在中军帐等着他,正托腮坐在书案后,无聊地用手指转着一个小茶杯。见杨熙回来,忙问道:“怎么样?” 杨熙多看了杨晔几眼,良久方道:“小狼,在京师皇帝陛下为何把凤阁姑娘赐给了你?就是因为你嘲笑了她一声?” 杨晔闻言一怔,接着唇角抽搐几下,干笑道:“哼哼哼,是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哥啊,她那张比黄连还苦的脸,我真看不下去,要是对着这张脸半辈子,会死人的。” 杨熙忍不住一笑:“恰好,袁藕明将军提出,他有心于凤阁姑娘,也托我来询问你的意思。若是肯把凤阁姑娘相让于他最好不过,他必做正妻对待,且一生不再纳妾。” 杨晔手中的茶杯“哐啷”落地,摔得粉碎。 杨熙舒袖在案边坐下,微笑道:“ 你怎么了?当然凤阁姑娘的确不错,你后悔也还来的及。你放心,哥哥自然是先依你的意思来。” 杨晔一跃而起,激动得眉飞色舞、语无伦次:“不不不不不,袁将军真是好哥们儿,善解人意,深得我心!凤阁也是南边的人,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扎头看看帐外天色:“这时候还不晚,我请他喝酒去,我这就去!” 他一阵风般便要刮出帐外,被杨熙一把拉住道:“小狼,你慢走。凤阁姑娘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将来必须娶妻。有机会我会用心给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杨晔顿足道:“哥啊,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急什么呢?况且我自己会选的。”杨熙皱着眉看他,终于毫不客气地下了定论:“你的眼光太差,非比寻常的差。别的都由得你,但是这件事儿……”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道:“这件事儿我来办,你去吧。” 杨晔慌忙窜出帐去,恰好和魏临仙撞了个满怀,他便一把扯起:“走,陪我找袁将军喝酒去!” 帐中一壶酒,不对影也成三人。袁藕明对杨晔微有些羞涩地笑一笑,举杯道:“侯爷大度,这次小弟我要求无礼,真是抱歉。”杨晔笑道:“无妨无妨,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咱天生良善,就存着这成人之美的心!来来来,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他眉目如画,语笑晏晏,不知不觉就有了些酒意。眼神朦胧中看到凤阁一拖一拖地用托盘端了四个菜送进帐来,皆是南边做法,用材虽平常,但却做得精致细巧,色香俱全。杨晔斜眼觑着凤阁,忽然心中一惊,他已有两三个月未见到这姑娘,这姑娘如今却变了样。皮色褪去了原来的菜色,变得白净滋润。眉眼也显出了几分明丽,神色沉静柔和,端雅温文,颇有几分大家风韵。 杨晔的小酒杯再一次“哐啷”掉在了案上,他忙捡起,道:“失礼了失礼了,嘿嘿嘿嘿嘿,没想到凤阁如今这么漂亮,真是出乎意料。袁老弟好眼光,好艳福。”凤阁微微一笑,对杨晔呆滞的眼光恍如不见,一声不响地将菜布好,自行出去了。 魏临仙也有了几分酒意,看着凤阁的背影,伸手指轻叩桌面,由衷地赞叹道:“女人啊女人,有女如此,宜室宜家。这一看就是个旺夫的好姑娘。袁将军好福气,我嫉妒,我恨啊!” 袁藕明郑重地道:“两位大哥过奖了。我自小家境贫寒。今生能娶一个贤惠的女子,便是小弟我的运气。而且我找人给凤阁看过了,她是宜男相。我无有兄弟姊妹,父母临去前的愿望,就是让我能替袁家多填人丁。我势必要遵循二老教诲。” 杨晔喃喃地道:“我也是孤单一个,我也……可是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滚烫,心中忽然有些五味杂陈起来。魏临仙极是善解人意,忙打岔道:“来来来,这几日军务繁忙,难得兄弟几个聚聚,我敬二位老弟一杯。” 众人疯疯癫癫地混闹到半夜,袁藕明耐心极好,一直微笑相陪。尔后肖南安找过来,言道北辰擎回来了,让杨晔快些过去。 于是杨晔慌忙赶到杨熙的帐中,杨熙和北辰擎都在,北辰擎风尘仆仆,瞧来赶路赶得很急。见到杨晔摇摇晃晃站不住,便过来扶他坐下。杨晔借着酒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北辰擎拿开他的手:“干什么?” 杨晔嘻嘻笑道:“我看你鼻子上有没有灰。肯定有,对不?”‘ 北辰擎无奈地一笑:“你猜得不错,我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不过岑老王爷做的真绝,他称病闭门谢客,我奉上拜帖,等了两天,却连他的面也见不到。到第三天他见我不走,便言道时事动荡,传令长安宵禁,宵禁前清查驱逐外乡来历不明之人,我只好在宵禁前退出城来。” 杨熙道:“他不理就不理,无妨。让人择吉日,发檄文,准备迎战。” 北辰擎道:“这边准备得怎么样?” 他一边询问战况,一边有侍卫送了饭食进来,原来他路上赶得紧,没顾上吃晚饭。众人在杨熙这里不怎么拘礼,北辰擎便和随着他一起去长安的三驾马在案边坐下用饭,杨晔慌忙凑过去给他夹菜。杨熙走到一张大羊皮地图前,道:“我已经打算兵分两路,五万人去挡住罗瀛将军的大军,余者接着固守这凤于关附近。当然在这之前最好能攻取这几个地方,扫平外围,清除隐患,而后按兵不动,等着卫勐铎将军前来。” 他手指缓缓滑过沙林南二百余里处几处战事要地,恰形成了一把折扇的形状。 杨晔道:“哥,你昨天不是跟我说到粮草问题,大粮仓都在洛阳长安附近,此地太过荒凉贫瘠,我们固守在这里时间长了可不行。” 杨熙道:“如今我们打的是内战,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我那皇兄重文轻武,有一个仁厚的名头在前。我虽然这两年镇守边关,在朝中势力也不过如此。西迦国是北方最大的劲敌和祸患,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西迦如今初掌兵权的金雅仁比从前的老单于要狡猾许多,我若兵马倾巢而出迎敌去,他必定借机进犯。我等身后,是广阔的关中平原,是一方父老百姓,虽然雄霸于此的岑王爷暂时无粮草支援我,但这块地,这人心,我如今却丢不起。凤于关的防守目前我不能放弃,所以我不管西迦从哪里进犯,他唯独不能从凤于关进犯。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杨晔道:“岑王爷他不是没有粮草,他是不肯给。他富甲天下的名头,我吃奶的时候就听说了!他没有什么?除了没有儿子,他什么都有!他这么吝啬,咱替他挡在这里,他能被感动吗?不行,这次拖也要把他拖下水。” 杨熙道:“岑靳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感动过,但我的人情功夫必须做足。至于他下不下水,却由不得我等了。且不说他,我们尽量往南扩展地盘,多占一些余粮区。” 北辰擎正吃饭,听他说到这里,忽然把碗推开不吃了,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杨熙身边,凝神往地图上看了片刻,道:“到快十五的时候,西迦也许会再次出兵。” 原来西迦骑兵多,经常一阵风地偷袭边境地带的城镇。杨熙和北辰擎初始觉得这些虎狼之辈来无影去无踪,很难捉摸。但是后来跟他们交手多次,总算摸到了规律,却不免又心存疑虑。抓过几个俘虏问过,方才明白。这个国家的国人有一个奇怪的风俗,出兵来这边境劫掠,是在月圆之时,待到月亮变得弯了,便要折返。所以他们若是出兵,一定是在十五十六这几天。主要劫掠对象是妇女和粮食,隔一段就一定要过来扫荡一次,害得边境地带的百姓吃了好大的亏。 等杨熙掌握住了西迦骑兵的行踪,设伏痛击了几次,西迦对这位赵王又恨又怕,便转战到了三关那边,但想来不甘心,时不时仍来骚扰一番,却不敢如从前那般明目张胆了。 两人一起转头看看帐外的月色,相视一笑,北辰擎道:“让我去截住罗将军,我尽量拖延,抄他后路,跟他纠缠,让他回不了偏关。” 杨晔忽然听明白了,伸手一拍案子,道:“ 呵呵呵,好主意。” 北辰擎回来的第三天,杨熙发布檄文,昭告天下,以“清君侧”为名起事。尔后设祭坛,以太牢为祭,杀三牲祭旗。杨熙着全副盔甲,亲自献祭,杨晔和北辰擎一左一右随在两侧。 祃仪命人行过了“衅鼓”,那是祖先留下来的血祭。鲜血被众将领涂抹在大小战鼓上,接着擂响了战鼓,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混合着血腥气息在空中弥漫开来。众兵士闻到这血腥的气息,群情瞬间激愤起来,骚动如潮水般轻轻掠过。 塞上的风中,祭坛上被点燃的火烈烈起舞。杨晔透过火光,看到端然立于祭坛中央朗声念檄文的杨熙。杨熙的侧脸棱角分明,神色沉稳坚毅,骄阳在他高耸的眉骨下打上了阴影,本来平常的相貌此时烨烨生辉,端凝庄重。祭坛下战旗飘舞,兵士森然阵列,青灰色的盔甲及如林的兵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他伸手握紧了自己腰间的银枪,微微侧头。北辰擎立在另一侧,玄色盔甲,额前几缕乱发在风中轻轻飘拂,唇角含笑,眼神炯亮。两人对视一眼,一瞬间,杨晔的胸臆中豪情万丈,他从小没了父母,但他不能没有亲人,所以他自己选择了兄长。六岁那年他穿过熙熙攘攘的早市,直奔赵王府而去,去寻找自己的靠山和依凭,有孩童的不自知,也有对未来懵懂的试探。堂兄弟两人果然前世有缘,他被杨熙一把抱起扛上了肩头,从此百般宠溺。 他懂事儿的时候,他看着郭娘娘被活埋,看着杨熙悲恸欲绝却不敢有半分怨言,曾想哥哥也是皇子,为何就得这样受杨焘的气,为何就做不得皇帝? 但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却从不敢对人透露 ,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几年,三人不娶妻,不置业,在京师什么都没有,孤家寡人无所顾忌,为的莫非就是能在今日挺枪跃马,纵横天下? 若这天下打来了,就是自家兄长的,再不受别人的窝囊鸟气。 正文 第 28 章 战鼓声中,杨熙点将,北辰擎和袁藕明率五万兵马,往东去迎上了三关的罗瀛,同时也让袁藕明避开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卫勐铎,免得见面了尴尬万分,这也是赵王殿□惜将领的一片心意。 杨熙带着杨晔及其余将领,并不去迎战卫勐铎的大军。一边固守凤于关,防止西迦借机偷袭。一边分出几小股兵马,出其不意地占领了凤于关附近的沙林、北地、上郡等几处城镇,而后往东南拓展,和北辰擎的兵马连成一线,迅速以沙林为中心地带形成了一层扇形屏障,杨熙带着杨晔等人移至沙林,在沙林设置防守军备,囤积粮草,而后按兵不动,严阵以待,静等卫勐铎问罪之师前来。 这边卫勐铎的先头兵马才过了铜川地带,那边北辰擎的邸报已经传来,他和袁藕明在窟野河畔逢上了罗瀛,隔河相望,此时汛期未至,河水不若传说中的那么大。北辰擎和罗瀛两下里彼此熟悉,几番交战后,各有损伤,不分胜负。 北辰擎一边和罗瀛僵持,一边派身边的亲信悄悄潜入西迦国,将偏关空虚的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到了西迦驸马金雅仁那里。且等西迦国的反应。 杨晔拿着邸报仔细地看来看去,问道:“哥,你觉得那个西迦的大金牙会不会趁机去攻打偏关?” 杨熙纠正道:“是金雅仁。他们族人的确缺粮食,缺妇人,想占大衍的便宜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种机会,他只要确定属实,就不会错过。” 卫勐铎的兵马抵达上郡等地,让使者送了信到沙林,劝赵王殿下随自己回京师请罪,皇帝陛下念赵王殿下为小人挑唆,一时糊涂,如今若能迷途知返,陛下感念手足情深,宽宏大量,定然不会怪罪于他。 杨熙将信看完,微微一笑,当着使者的面将信撕成碎片,道:“你回去告诉卫将军。我身边没有小人,只有良将贤臣。” 那使者有一个远房表妹是杨焘后宫中的妃子,因此行为稍稍有些骄横,当下答道:“来而不往非礼,殿下难道不手书一封信让下官带回去?这般口述如何使得?” 杨熙只是笑而不语。杨晔在一边插话道:“剁了他的头,给卫将军送回去,就是最好的答复。写什么信呢,费时费力费笔墨!年未,把我那把刀拿过来。” 年未慌忙拿过自己的刀递给了他,杨晔□,端详两下。那使者大惊,顿时收起了骄狂之色,往后退得几步,道:“淮南侯,你你……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意欲何为?” 杨晔噗嗤一笑:“瞧你吓的,我只不过是刀钝了,要磨磨而已。”言罢伸指在刀刃上“嘣”地一弹,脆响脆响。 那使者不敢再啰嗦,躬身告退,忙忙地去了。杨晔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哥是亲王,是有身份的人。你一个小小使者,张嘴就想命令人,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杨熙回头瞥他一眼,却是满眼笑意:“别胡闹了,走,跟我出去巡营。” 中央禁卫军向来装备精良赛过各地驻军。卫勐铎手下良将众多,来势汹汹,如狼似虎地扑将上来,从上郡、北地等几处同时开始进攻。杨熙手下的将领遵从赵王的命令,固守城池,寸步不让。各处这般攻打了几天,均无甚进展。 杨熙本该坐镇沙林,无奈杨晔见前面开锅了却没有自己的菜,急得团团乱转,天天缠着杨熙,口口声声要去前沿阵地看看。杨熙恰也有此意,便带了他出来巡营,一路巡到了前线。 两人带着大批的侍卫和亲兵,沿着永靖、北地、上郡从西往东行来。待行到上郡,杨熙不走了。因为卫勐铎的中军营就扎在城南三十余里的地方。 这里防守之人是跟着杨熙两年有余的青年将领柳叔蔺,随行参军余岚。两人当头迎上了卫勐铎,自是严阵以待。卫勐铎天天派人在阵前叫骂,“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胆小如鼠”等大好的成语被他们翻来覆去滥用无数次。柳叔蔺几次三番要出去和卫勐铎一教高下,被老成持重的余岚劝阻数次。恰杨熙到来,柳叔蔺便再一次请命出城。 杨熙看他的神情跃跃欲试,便道:“我的打算是,你等确定了卫勐铎的粮草路线,再分小股兵马两翼包抄劫他后路最好。不过卫勐铎非同常人,你让人去试探一番也行,觉得不妥当就赶紧退进城来。” 柳叔蔺领命,这一日适逢城外又在叫骂不休,他便亲自带了副将出城迎敌。杨熙便携杨晔、余岚等人登上了上郡的城楼观战。 卫勐铎领中央禁卫军,那是大衍王朝中最有权势的武将,但今日闻听上郡守将竟然出城迎敌了,他也便屈尊迂贵,亲自到了阵前。柳叔蔺远远看来,见弩兵在前,步兵其后,而后众多黑甲骑兵呈左右两翼展开,阵容整齐,一层层地拥簇着一名将领。那人身材貌似不高,却气势威猛,一眼扫来,虽然离得远,柳叔蔺的心中竟然微微一凛。 卫勐铎看到柳叔蔺,打马往前行了一段,出声问道:“你可是赵王麾下的柳叔蔺将军?” 柳叔蔺道:“在下正是,久闻卫将军大名,今日有幸能请教,无比荣幸。” 卫勐铎嗯了一声,定睛又看他半晌,忽然出声道:“将军出生于庆曦元年腊月初九,今年恰二十有五,年少有为啊。”他离得远,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整个城上城下俱都可闻,可见内力非凡。 柳叔蔺万料不到他竟然和自己在阵前拉起了家常,微有些错愕,含含糊糊地应对道:“是,多谢将军夸赞,小可惶恐。” 卫勐铎便打马再行几步,叹道:“将军如此年轻,可惜了。” 柳叔蔺突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卫将军,两军阵前,废话少说,擂鼓助威!” 随着战鼓之声,两方的兵士涌上,在这上郡城外交战,杨熙在城楼上凝神观看。见两方兵士论战斗力,各有千秋。中央禁卫军的优势在于装备精良、力道勇猛。自己的兵马比之稍有不及,但长于拼击技巧及韧性,及小团队小阵法的变幻配合,恰能以长补短。这皆是北辰擎平日里练兵偏重的地方。 他在喊杀声中看了良久,杨晔在他身边忽然道:“哥,你觉得刚才卫勐铎问及柳将军的年纪,是否别有深意?” 杨熙道:“这卫勐铎带着十几万大军,作为一军主帅,本该坐镇中军,他却这般不顾身份,出来在阵前公然和我方将士勾勾搭搭。他在提醒柳将军还年轻,跟着我这落魄王爷,前途堪忧。这是攻心之计。” 杨晔喃喃地道:“的确,这厮平日里看起来眼高于顶,没想到还会这使等下作伎俩。那其他几个地方,他的那些虾兵蟹将们,会不会都听了他的吩咐效仿他?” 杨熙道:“很有可能。毕竟我们的将领都年轻,虽然无牵无挂是优势,但年轻人易冲动,心思却活络。”他慢慢拧起了眉头,见城下两方人马依旧在相持不下,便道:“今日暂且收兵,明日再说。”令官依言鸣锣收兵。 卫勐铎貌似今日也无意多做纠缠,双方便各自收拾兵马,清点死亡兵士人数,杨熙将柳叔蔺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又赏赐若干金珠锦缎等物品,道:“今日将军累了,若真想和那卫勐铎交手,明日你可以接着去叫阵。”心道:“我看你卫勐铎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 第二日,柳叔蔺还没有出去叫阵,兵士来报,卫勐铎已经又遣人阵前叫嚣。柳叔蔺尚未答话,杨熙已经道:“去吧,本王今日觉得疲倦,就不给你压阵观战了。淮南侯陪着本王。” 柳叔蔺果然带兵打马出城,卫勐铎依旧远远地观战,身边的黑甲骑兵较之昨日少了许多。见柳叔蔺应声而出,便打马走近,温声道:“柳将军,我等又见面了。且不忙交手,我想问柳将军几句话。” 柳叔蔺道:“卫将军请。” 卫勐铎道:“柳将军二老尚在?” 柳叔蔺摇头:“前年二老先后逝去。” “可有直系兄弟姊妹?” “无。” “可曾读书?读了几年?” “小时候上的义塾,读了七年后弃文从武。末将的名字也是义塾的先生给起的。” 卫勐铎微微一笑:“读书,必定读史,读史取正。就莫要信那野史的信口开河不知所云。何为正?何为邪?纵览前朝家与国,亲王谋反,有几人最终能成事?那些未能成事着,终了又是何种下场?”他顿了一顿,问道:“令尊令堂养你这么大,是让你谋反的吗?二老泉下有知,可否会伤心失望?” 柳叔蔺被他问得一窒,一时间竟是答不上来。片刻后道:“卫将军,我跟着赵王两年,王爷待我不薄,我自铭感于心。这种话,您还是少说吧。弓箭手出列!”弓箭手随着他的命令齐齐出列,在指令官的呼喝下张弓搭箭,羽箭如蝗虫向着敌军射了过去。 他阵前循循善诱地劝降,消息早被杨熙的侍卫们报到了杨熙那里,杨熙不动声色地听完,淡淡地道:“这原是意料之中,我相信柳将军心若磐石,定能不为所动。你们去吧。” 等室中无人,杨晔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笑问道:“哥,你想干什么?便由得卫勐铎把柳叔蔺勾走不成?走一个倒不怕,就怕他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走了可怎么办?” 杨熙笑道:“你说呢?” 杨晔摊手道:“不知道。”杨熙见他两只狼爪伸在自己脸前,便伸手挠了挠他的手心,杨晔慌忙缩手。杨熙却忽然转换了话题:“咱们的人中,谁的弓箭功夫最好?” 杨晔道:“云起。你想让他射死卫勐铎吗?可他不在这里。其次就是肖南安。” 杨熙缓缓摇头:“不用南南。另选几个。” 杨晔想了想,又推荐了两个出来,杨熙道:“好,就是他俩。” 是晚,柳叔蔺回城,杨熙便吩咐设宴慰劳他,在席间淡淡地问道:“今天又见到卫将军了吧?” 柳叔蔺微有些惶恐:“是,卫将军跟末将东拉西扯。不过那些话,末将并未听到心里去。” 杨熙脸有不虞之色,皱眉道:“将军辛苦了,早些用过饭歇息去吧。” 是晚杨晔跟着杨熙一处安歇,临睡前他犹豫半响,道:“哥,柳叔蔺今晚要睡不着了。你怎么能那样的脸色对他?” 正文 第 29 章 杨熙道:“我那样脸色对他又怎样?” 杨晔道:“那是逼他……好吧,我姑且这么说,弃暗投明。” 杨熙道:“那一日未曾祭旗前,在帐中给他们几个先通气,我看他面上稍有犹豫之色。你知道咱们这种起事,并非名正言顺,总是有人会阵前倒戈的,挡也挡不住。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做第一个?” 杨晔脸色在明亮的烛火里顿了一顿,片刻后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交给我吧。” 杨熙笑道:“你明白什么?明白就好。赶快睡你的觉,别天亮总是叫不起来。我再看几份公文。” 卫勐铎天天在阵前劝降劝得很殷勤,杨熙对着柳叔蔺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看,总是半信半疑试试探探暧昧不明。柳叔蔺的心思也渐渐活动了。这一日晚上杨熙又请他一处用膳,他便试探着道:“殿下,那卫将军几次三番劝说末将。说到京城的皇帝陛下并无难为殿下及我等的意思。他这话,我是不信的。” 杨熙道:“是吗?那么柳将军作何打算?” 柳叔蔺忙道:“我自当以殿下马首是瞻。” 杨熙未答话,杨晔却在一边轻笑一声,意态不明。杨熙侧头瞪了杨晔一眼,淡淡地道:“那么多谢柳将军信任本王。”柳叔蔺看看他的神色,住嘴不再说。 卫勐铎近几天攻城攻得甚急,这一日又派人在城外叫阵,柳叔蔺各种滋味儿难言,憋在心里,怒气就一阵阵上涌,带着人就冲出了上郡城门,去找卫勐铎火并。 就是这一日,卫勐铎依旧在阵前,仪表堂堂,风姿凛凛,黑甲宝马,宛如神祗。见柳叔蔺出来,便微笑问道:“柳将军,你想好了没有?将军若肯弃暗投明,往事既往不咎。将军是幡然悔悟的第一人,在下会立即禀明陛下,为将军升职。” 柳叔蔺回头,看到杨熙带着杨晔上了城楼,想必刚才的话,他们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但二人却毫无反应,似乎在等他自己抉择。 柳叔蔺犹豫片刻,终于把手中的长刀及腰间的箭筒哐啷掷落于地,打马前行,道:“卫将军,我柳叔蔺愿意投诚!”竟公然阵前倒戈了。 卫勐铎大喜过望,他没料到未曾费多少唇舌,柳叔蔺就动了心。这是赵王麾下第一个投诚的将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自当态度郑重地大礼相迎。但他怕有诈,便令黑甲骑兵左右护卫,缓缓前移,去迎接这位柳将军。柳叔蔺一咬牙,打马行了过来,渐渐靠近了中央禁卫军。 就在这一刹那,上郡城外,两军对峙的阵前,那一箭呼啸着破空而至,对的正是柳叔蔺的心口! 这一瞬间卫勐铎悚然动容,因为那一箭是从自己手下黑甲骑兵的左翼阵列中射出来的,他的呼喝还未出口,接着第二箭,第三箭纷至而来,目标皆是柳叔蔺。 柳叔蔺并非等闲之辈,但他为了在卫勐铎面前表达自己的诚意,已经手无寸铁,百忙中只得一把抽下了自己背后的长弓来格挡。但是第一箭既然已经射出,黑甲骑兵顿时产生了一个错觉,想来是自己的上司暗自下了命令。战场上的训练有素,团队间的互相配合,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算不得盲从。于是一瞬间纷纷张弓搭箭,箭矢如流星雨般射向柳叔蔺。卫勐铎一声狂吼:“住手!” 随着他的呼喝,众人住手,茫然看着他。然后均都纷纷转头看着柳叔蔺。 柳叔蔺满身是箭矢,鲜血一股股地流出,瞬间成了一个血人。他狠狠地瞪着卫勐铎,几分不甘,几分愤恨,几分懊悔,几分哀怨,尔后终于从马背上轰然落下。 两军阵前几万大军鸦雀无声,唯有柳叔蔺的战马失去主人,哀鸣一声,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接着再哀鸣几声。 卫勐铎抬头,冰冷的眼光穿越阵前之一切,遥遥地看到了赵王杨熙的脸上。杨熙回应着他,面容平静,波澜不惊。两人城上城下对视片刻,卫勐铎冷哼一声,道:“全力攻城!”策马反身自去。 杨晔看着卫勐铎愤然离去,一声轻笑。他的手本搭在城墙墙垛的边沿,待眼光扫到柳叔蔺的尸体时,手上忽然不由自主地一用力,青砖被他抓出了四条深深的痕迹,指甲处渗出血来。杨熙看在眼里,大手不着痕迹地覆了上去,将他的手裹住包在手心里。 杨晔笑道:“哥,你看我的鹰爪功如今练得怎么样?” 杨熙低声回应道:“很好,我的小狼越来越贴心了。” 中央禁卫军如潮水般涌上,乌云压城,高城欲摧。柳叔蔺曾经的部下已经被他的突然死亡刺激得红了眼,这来势诡异的冷箭,背信弃义的卫勐铎,简直是一场莫大的讽刺!众兵士在副将带领下发一声喊,蜂拥而上。上郡在赵王的安排下早已加强了各种装备,滚石、排弩一处处架好,此时严阵以待,只等兵士若不敌退进城来,便开始进行防守。 赵王的兵士借着一时之血勇,和敌方拼杀到日落西山,上郡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犹自不肯罢休,卫勐铎为避其锋芒,吩咐收兵,而后退兵十里,双方方才罢战。 卫勐铎在营中等候着,叫了黑甲骑兵的首领过来,左右双翼正副首领共四人,问道:“谁许你们对柳叔蔺放箭的?我好容易才劝得他动了心,却被你们射杀当场。这么一来,谁还敢过来投诚?” 四位将领俱是摸不着头脑,纷纷道:“我等并未下令。便是第一个射箭的人,如今也未曾查出,都说不是自己,这事儿当真诡异。” 卫勐铎沉吟半晌,这哑巴亏吃得郁闷,他忽然一掌重重地拍在案上:“好,很好!哼哼,这一箭若是射向我,估计余人也会跟着射,估计我如今也死了。你们训练的好兵士!还不回去细查?” 四人见他发怒,唯唯诺诺,噤若寒蝉,只得回去细心接着查找蛛丝马迹,折腾了两天,却终是不了了之。 杨熙吩咐将柳叔蔺的尸体寻回厚葬,又问及他家乡有无亲人,闻听只有一个妹妹在他家乡山东境内,那是二皇子杨照的封地。而且那姑娘也已经嫁人,便废然叹曰:“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以后几天,双方城上城下交兵不断,始终呈胶着状态相持不下。 这一日晚间,杨熙又收住北辰擎那边过来的邸报,他正在看公文,一边看一边批注,白庭壁在一边磨墨。肖南安在书房门口替杨晔擦枪。杨熙扫了一眼诸人,见杨晔闲着,吩咐让杨晔念来听。 杨晔便抽出邸报细看,一边念给杨熙听,原来北辰擎固守在窟野河畔,加强防守,罗瀛一时间进退不得。而在他大军身后,西迦的首领金雅仁果然带着西迦骑兵从偏关进犯,一番扫荡后呼啸而去,却并不走远,想来打算伺机再来。罗瀛得住战报后未免急躁,但北辰擎心思细密,用兵稳妥,他一时片刻却也拿不下,还差点吃了亏,因此僵持在那里。 杨熙点头,夸赞道:“云起真不错,独当一面一点问题都没有,小狼你得好好跟他学学。” 杨晔笑道:“我跟他学什么?这是天生的,可不是谁想学就学的会。我只管跟着哥哥,嘿嘿,大树底下好乘凉,别的才不管呢。” 他一边说笑,一边往下看,待看到最后一段,忽然一个人名跳入眼眶,他登时心中一跳,顿住不再念下去。而后抬眼,悄悄瞄了杨熙一眼,杨熙在垂着睫毛凝神看公文,并不看他。杨晔轻舒一口气,伸手去拿自己的茶杯,待放到唇边时,忽然一个不小心,将茶杯泼翻在信纸上,顿时浸淫得湿透。 他“啊呀”一声跳起身来,衣襟上淋淋沥沥全是茶水。杨熙闻声一惊,忙抬头问道:“烫着没有?”起身过来替他检视,杨晔看那信上字迹已经糊成了一片,便伸手挠头,神色懊恼无比:“烫着倒没有,只是信毁了。” 杨熙道:“毁便毁了,我也已经知悉内容。南南,去给你小狼哥哥把衣服拿来换换。” 肖南安忙跑回去给他拿衣服,杨熙道:“你就总是这么不小心。”自行去书案边坐下,杨晔跟过去,凑到杨熙的身边,软声道:“哥,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云起了。” 杨熙嗯一声,却并不言语,杨晔沉吟一下,道:“我想他了。” 杨熙道:“你想怎么样?嫌我啰嗦,烦我了?想摆脱我?” 杨晔忙道:“不不不,我哪有?其实云起比你还啰嗦,你没有发现吗?” 杨熙随口轻嗯一声,等他说下去。杨晔只得道:“我想去看看他,看完就回来。” 杨熙挑眼看看他,道:“真的?” 杨晔慌忙点头,杨熙思忖片刻,道:“你去看看也成,我也担心云起呢。我给你一队亲兵带着,让魏临仙他们都跟着你。” 杨晔喜出望外,忙道:“不不不,这里正交战,你的安危要紧,让魏临仙和侍卫们都留下。我老规矩,只带着钟离和年未就行了。” 杨熙点头:“我这就给云起回一封信,你带着过去。”他命令白庭璧坐在案边给北辰擎回信,便换了魏临仙过来研磨。杨熙口述,白庭璧执笔书写。结果写的时候白庭璧把小手指翘得很高,翘成了一朵优雅的白兰花,魏临仙看在眼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庭璧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魏临仙忙收敛笑容,道:“没什么,我看你拿笔的姿势挺好看的。” 白庭壁见他眼光盯着自己的小手指,忽然明白过来,雪白粉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怒道:“我写个字有什么好笑的?你个大老粗,你不会写字,你就嫉妒我!殿下,魏临仙他欺负我!” 正文 第 30 章 魏临仙见白庭璧忽然发飙,忙踱开几步,道:“我不惹你。” 白庭璧却抽了风一样闹将起来:“你不惹我?你惹过我了这会儿来假撇清!你们背地里总是嘲笑我娘娘腔,以为我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就有人把风声吹到我的耳朵里来了。殿下,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 杨熙抬头,诧异地看着二人,却不发一言。 肖南安拿了杨晔的衣服过来,见众人吵起来,吓得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见白庭璧可着小鸡嗓子咆哮完,忽然伏在案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众人束手无策地看着他,魏临仙尴尬无比,道:“谁……谁说你什么了?这是怎么了?我们……殿下……”因他背地里确是带着头嘲笑了,所以很是心虚,辩驳就显得甚是无力。 杨熙皱眉,片刻后道:“别哭了,回头我说他们。”见他还在伏案抽噎,便道:“不如你先跟小狼去云起那里走一遭,过些天再回来。” 杨晔一听,顿时垮下了脸,背过身体拼命对着杨熙摆手,他也嫌弃白庭璧的女气太重,还是愿意带着自己那两个带惯的侍卫。杨熙很威严地瞪了他一眼:“让年未留下跟着我,白庭璧和钟离针跟着你,就这么定了!” 第二日,杨晔不情不愿地带着白庭璧和钟离针上了路,身后跟着一队三百个杨熙手下的精兵。一群人迤逦往东北方向行来,待离得上郡城远了,杨晔思忖片刻,郑重其事地道:“小白,我带你可以,但你以后不准动不动就哭。” 白庭璧忙道:“我不哭。我哭都是因为他们把我给气的。以后我跟着侯爷多历练历练,练出一身男子气概来,我看他们还取笑我!” 杨晔听他的口气,竟然打算长久跟着自己,不免满腹忧愁,只得道:“那好啊,咱说定了,你再敢哭一次,我就把凤阁……”他忽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发现自己威胁这帮侍卫最有力的筹码竟然已经没有了。 众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在前线交战的两方兵士,行军三天,到了北辰擎驻扎兵马的窟野河畔。北辰擎闻听杨晔前来,带着一队人马跑出很远过来接他。杨晔一见他就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叫道:“云起,我想死你了!”按住他便要在脸颊上亲一口。 北辰擎见怪不怪地推开他的的脸,又用力扒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爪子,诧异道:“不就二十多天没见吗?”一边揽着他往前走,一边问道:“赵王殿下那边怎么样?”杨晔笑道:“怎么样?不就那样。柳叔蔺想投奔卫勐铎,结果阵前被卫勐铎射死了,弄得人心惶恐。卫将军果然是个杀伐决断干大事儿的人,嘿嘿嘿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晚上我再跟你细说。” 众人所在地往东不远处就是窟野河,听得隆隆的水声传来,杨晔道:“这河水的声音好大。” 北辰擎道:“前两天下了暴雨。这里不经常下雨,结果窟野河就涨水了,河岸都是沙土,好几处地方一块块儿往下塌陷。这几天往河边去,没人敢靠得太近。”杨晔兴致顿起,道:“走,咱过去看看。那你现下还如何和罗瀛交战呢?” 北辰擎笑道:“相见莫如不见,隔河相望即可。他征集了好多的羊皮筏子,随时准备杀过来。我倒是不打算过河,就等着西迦那边进攻偏关,我看他如何顾得过来。据咱手下传回来的消息说,罗瀛想让宁武关的范文粤和雁门关的赢绣分兵支援偏关,但范文粤不敢冒险,因此没有答应。赢绣更是放下话来,他要死守雁门关,防备西迦来犯,关在人在,关破人亡。” 杨晔啧啧连声:“没想到杨焘手下竟然还有几个忠臣良将。” 北辰擎微笑道:“人家为的是大衍王朝,可不一定是忠于某个人。所以,我们赵王殿下还是有机会的。” 言谈间众人行到窟野河岸边,见河虽然只有十几丈宽,水流却急,河水做深黄色,挟裹着大量的泥沙,奔腾咆哮而去。沿岸只生着一些稀稀疏疏的沙枣和红柳。北辰擎皱眉望着对岸荒凉的群山,道:“这里贫瘠到如此地步,几乎寸草不生,决非我等长久驻守之地。只要罗瀛肯退兵,我立即跟殿下合兵一处,早日攻打洛阳。” 杨晔道:“是啊,我看这里连凤于关都不如呢!那里几条山谷里,倒是好景致。”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沿着窟野河岸漫步前行,北辰擎忽道:“河水太大,这几日竟然改道了,你看这里从前是河水的,如今变成了一片河滩。”那一片黄河滩是从前河底的淤泥沙,他捡起一个石头砸过去,石头深深地陷了下去,看不见了。 杨晔伸伸舌头,叹道:“传说中的淤泥地,不知有多深。” 北辰擎看着那一大片泥沙,忽然眼睛一亮,道:“我来试试有多深。”令兵士从马上解下一根套马索,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交在杨晔手中,接着又从身边的胡柳上削了两根长长的枝条出来,吩咐杨晔道:“若是太深了,你扯我出来。” 他言罢手持两根胡柳枝条,翩若惊鸿般就掠到了淤泥地的中间,将一枝枝条往淤泥中插了下去,不过四尺就触到了硬底儿。北辰擎不确认,来回腾挪几次,又试了几处地方,方道:“好了。” 杨晔手上用力,扯着套马索将他扯了出来,北辰擎道:“这种淤泥地估计沿河还有很多,我们再看看。” 众人接着沿河而行,果然沿河又发现几处。待走出一段,转过一个河湾,忽然远远地看见河对岸也有一队人马在河边张望。 这河水不过十余丈宽,两下里看得清清楚楚,杨晔看到那群人,忽然呆了一呆,那一群兵士青灰色衣甲,拥簇着几个人。中间一人玄色长衣,颈中束了暗红色锦帕,背负长剑,正微垂了头,似乎在望着河水出神。他旁边那人细高身材,朱红色衣衫在风中飘拂着,一派仙风道骨,却正是凌疏和荆怀玉两人。身边另一人戎装在身,身材高大,面容白皙,是这次带兵而来的主将罗瀛。 杨晔虽有了防备,心中却依旧怦怦地跳动几下。恰此时凌疏抬头往这边看来,杨晔当下唇角一扯,明知凌疏看不清,还是对着他绽开一个自认为温柔明媚的笑容。 两人遥遥隔河相望,凌疏显然也看到了杨晔,却立时一趔身体,往后退了去,瞬间就隐没到了一群兵士中去看不见了。杨晔恼恨起来,暗自道:“果然没有回洛阳去,既然不肯回去,见了我还躲什么?你可真够不知死活的!” 却忽然间耳边嗖嗖之声连响,竟是对面的人抢先出手往这边射箭。杨晔出手如风,拔出银枪格挡开射到身边的箭,接着被北辰擎一把推了身后去。北辰擎低声呼喝几句,后面的兵士冲上来,张弓搭箭,反击回去。 两边箭矢如急雨般来去,北辰擎一边抵挡一边指挥兵士后退,抽空对杨晔道:“这里离他们大营近,离咱们大营远,便是调集过来羊皮筏,定是他们先到,我们撤!” 杨晔道:“撤就撤!”跟着北辰擎翻身上马撤走,临走前抽空又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凌疏隐没的方向,暗道:“今天先不搭理你,等我逮住机会,可不能轻饶你,你就等着吧。” 众人一路撤走,罗瀛轻易见不到北辰擎,见机会难得,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过他。一边让人去调集羊皮筏,一边打马在河对岸跟着,一路走一路高喝道:“北辰擎,你这狼子野心的反贼!我跟你对峙这么多天,你躲躲闪闪地总是缩在你的乌龟壳里,算什么男人?你敢不敢出来和我一较高下?” 北辰擎回头笑道:“有什么不敢的?罗将军若有兴致,回头咱们窟野河上见!” 罗瀛道:“回头是那一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为何不可?” 杨晔听得呵呵呵呵地轻笑起来:“罗将军,你又不是急着嫁妹子给我二人,还择日不如撞日!你这便宜大舅子上赶着过来,不觉得有**份?” 罗瀛倒是的确有几个妹妹未曾嫁人,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沉着脸不再答话,却紧追不舍,一边令兵士接着往这边放箭。但毕竟隔了一条河,因河岸近来经常忽然塌陷,众人谁也不敢离河岸太近。北辰擎便带着杨晔等人打马一溜烟地回营去了。罗瀛无奈之下,也只得带着人马怏怏回转。 待进得军营中北辰擎的中军帐,白庭璧将自己代笔赵王签署的信件交付北辰擎,北辰擎仔细看完,拧眉道:“小狼,你刚才看见除了罗瀛,还有别人是吧?” 杨晔闻言展现了一个颇为无赖的笑容:“当然……难道你没有看见?” 北辰擎道:“我看见了。”他清澈温柔的眼光在杨晔脸上梭巡不去:“凌大人和荆怀玉是跟着罗瀛一起过来的,我早就发现了他二人。给殿下的邸报中也言明了此事,想问赵王殿下,若真两军阵前紧急时刻,这二人究竟是杀是留,还得殿下定夺。但殿下的回信中却不知为何未曾提及此事,我等却该当如何是好?” 杨晔沉吟,片刻后道:“也许哥哥认为事小,不值得一提。你…自己看着办吧。该杀就杀,不要客气。” 北辰擎抬头看着他,眼神炯亮:“凌大人似乎比较恨你。” 他如此直白,杨晔却听出了别的意思,道:“那是,爱之深,恨之切。你有话就说,想让我干什么?” 北辰擎道:“我得用用你。” 杨晔赶紧笑吟吟地凑过去:“好的好的,你用我哪里,你说。我随便你用。” 正文 第 31 章 杨晔赶紧笑吟吟地凑过去:“好的好的,你用我哪里,你说。我随便你用。我全身上下都很管用的。” 北辰擎再一次将杨晔推得远了些,接着道:“罗瀛他天天吵着要跟我交战,但其实他很谨慎,轻易不上当,过个河也是小心翼翼的。我要在河滩的淤泥沙地周围布兵设伏,你就委屈做一回诱饵吧,想法子去把凌大人引过来,罗将军他的兵马就跟着来了。” 他一边让人去请袁藕明过来商议军情,一边把杨晔拉到羊皮地图前,用笔在地图上将两人适才所见的泥沼地一块块儿标注出来。在图上又标好了打算设置伏兵的位置,一边详细解释道:“首先我们得引得他们过河,而后在过河的过程中佯败,引他们过来。恰好我们的羊皮筏子没有他们的多,佯败或许能迷惑他们。然后在这边河岸上有淤泥的地方设伏,就看罗将军会不会上当了,姑且试试。”他一边讲一边用笔在图上标注位置:“我们要想法把他们的人截开,分头引到这几处设伏地点,再分别歼灭之。小狼,这是你退却的路线,等引他们到了这里,你们就回头反击,往两边分散,我带人三面夹攻,袁将军在后面截断他们的后援。我会让钟离小白三驾马都跟着你,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千万不可有意外发生。” 杨晔道:“明白,我就是那一坨肥肉。然后呢?把他们逼退到烂泥地里吗?” 北辰擎道:“是的。不过轻功高强的人,不在乎这种烂泥地,总有法子脱身。身着盔甲的兵士,若是陷进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杨晔道:“你的意思是,凌疏本身武功不错,脱身没有问题,不用我担心,是吧?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他?” 北辰擎一怔,转头看着他,眼光闪动,道:“没有,是你自己想多了。小狼,真的是你想多了。” 杨晔唇角噙起一丝笑容,忽然狠狠地道:“两军阵前,有什么善心好发?有什么多情好讲?实则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既然不肯为我所用,不如早些死了省心。” 这边北辰擎等袁藕明到来,便开始商议着部署兵马,直忙到大半夜。第二日眼线回来禀报,河对岸罗瀛的大军倒也无甚动静。但等到第三日天才破晓,便有兵士过来禀报,罗瀛在河对岸准备了许多的羊皮筏,一大早就让嗓门洪亮的兵士隔河叫阵,扯着嗓子将北辰擎和袁藕明的十八辈祖宗毫不客气地轮番问候了一遍。 杨晔奇道:“我也在这里,他们怎么不骂我?” 北辰擎也很想不通,伸手挠挠额角,看着杨晔诧异道:“就是啊,为什么不骂你呢?” 袁藕明慢吞吞地接口道:“因为他和当今陛下是一个祖宗。” 北辰擎召集众将士,按前一日和袁藕明商量好的计策分派人马,当下袁藕明带兵自去设伏。他带着杨晔及众将士迎了出来。 清晨的窟野河,野风浩荡,河水泛流。对面的河岸上,罗瀛部下将领兵士甲胄在身,长矛如林。水里一排排的羊皮筏子已经布好,每个上面均有十几个兵士,手执兵刃,整装待发。 北辰擎这边的羊皮筏与之相比,显得小了一些,数量也少,但胜在行动灵活,他便把大部分的兵马仍旧集中在岸上。 杨晔凝神往河对岸看了半天,眼光不由自主地扫来扫去,终于看到凌疏和荆怀玉远远地随着罗瀛在众兵士的后面,仿佛事不关己般,并不往前面来。他和北辰擎此次来本是诱敌深入,杨晔便道:“云起,你在岸上接应着,待我去对付他们。” 北辰擎道:“让你穿盔甲你嫌沉,你可千万小心着些。” 杨晔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等着吧。我不穿那玩意儿,逃起命来倒还快些。我水性好,大不了跳水里去。” 钟离针等几个侍卫手持盾牌,随着他下到一只较大的羊皮筏上,带着众兵士往河中间地带缓缓划去。罗瀛远远地看着,见尊贵的淮南侯竟然亲自上了战场,不免微微有些吃惊,暗道这风流纨绔子弟莫非以为两军交战是儿戏么?往岸边行来几步,吩咐道:“弓箭手准备。既然有人不知死活,那么咱们也不用客气。据闻四皇子殿下极其宠爱淮南侯,不管生擒还是射杀,必定令四皇子痛彻肺腑,令叛军锐气大折。” 杨晔看他凑将过来,尔后凌疏和荆怀玉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他便笑盈盈地朗声道:“罗将军,你好。今儿起的早啊!” 罗瀛并没有将这名动京师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不屑与他多言,见北辰擎远远地策马伫立在岸上,便高声喝道:“北辰擎,你躲在那后面干什么,怎么不出来答话!” 杨晔看出了他的鄙夷之色,自不会饶他,随口便反击了回去:“北辰将军如今在边关鼎鼎大名,若由得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上来勾三搭四,未免掉了身价。今日这阵势,也就本侯爷这绣花枕头足足便应付了。”他忽然转头,遥遥地望着凌疏问道:“凌大人,多日未见,你别来安好?” 凌疏万料不到他忽然和自己打起了招呼,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无语。杨晔瞧出了他的惊诧,目不转瞬看着他,轻笑道:“这里双方十万大军,却只有你才是我的老相好,咱俩是何等的交情啊!我不跟你先打招呼,却理睬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你不是回洛阳了么,却为何这般巴巴地又跑了回来?其实我说你干嘛这么死心眼儿,守着杨焘那个活王八做什么?他头上那顶十二旒冕冠,如今已经遍生绿苔了吧?” 凌疏脸色微有些苍白,却并不言语。想来他对杨晔的调笑之言,诸如活王八绿帽子之流,并没有听得太明白,只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杨晔定睛注目他半晌,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心一横,干脆就接着说下去:“凌大人,我跟你上了一次床,这滋味太过美妙难言,一别后竟然相思入骨,思念到如今。你赖着不肯走,可是因为也舍不得我?你若是真好这一口,本侯爷我舍命陪君子,定不辜负了你。你的腰很细致很柔韧,肌肤很光滑很温暖。蓝田玉暖、触手生温想来就是这般情境。最让本侯爷神魂颠倒的是,你的那里如此紧致润滑,是用了大内的什么灵丹妙药吧?啧啧啧,真是保养得当,怪不得皇帝陛下宠你到这般地步,原来你在床上果然有独到之处啊。我觉得全京师的小倌都比不上你,只给一个两个人用倒真是可惜了。你若是入了秦楼楚馆,愿意笑迎八方来客,不出三个月,必定能艳冠群芳,做个头牌!”他中气充沛,声音清亮,远远地传了出去,有些兵士便哄笑出来。 他一边畅所欲言,一边仔细观察着凌疏的脸色。凌疏从前连大理寺的门都很少踏出,今日却被杨晔再一次当众羞辱,一时间如五雷轰顶。偏生他俩真的有过那么一次不堪的经历,他无法辩驳,不能否认,也还不了嘴,只能怔怔地看着杨晔,脸色一点点转得惨白,连嘴唇也变得毫无一丝血色。恍惚中却听到身边不远处的荆怀玉“噗嗤”一声轻笑,接着“咳咳”两声,似乎拼命忍住了。 罗瀛听杨晔拉扯到杨焘,拉扯到秦楼楚馆,东扯西扯,漫无边际,他是个认真本分的人,听不得这种胡言乱语,忍不住道:“淮南侯,你有完没完?战场之上,由得你这般信口雌黄?” 杨晔吊着唇角,一脸的惫懒无耻之色:“我所言句句属实,不信你问凌大人。凌大人,您说呢?上次若是对我很满意,何妨找机会再来一次?我杨晔郑重承诺你,一定伺候得你欲-仙-欲-死,赛过从前滋味!” 他话音甫落,凌疏急怒攻心,忽然“咳”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一惊,连忙抬手用衣袖捂住,血却顺着唇角与衣袖的缝隙滴滴答答落下来。 凌疏身后的董鹑和董鸽大惊,抢上来低声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大人息怒。”荆怀玉顾不得幸灾乐祸了,慌忙也跟过来,随着董鹑董鸽低声劝慰。 杨晔正扯得兴起,待看到凌疏竟然被自己气得当众吐血,顿时怔住了,瞪着两只眼傻傻地看着他,刚才的舌灿莲花一瞬间都飞了爪哇国去,半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凌疏却忽然抬起了头,用董鹑递上来的锦帕缓缓地拭去了唇角的鲜血,沉声道:“罗将军,你为什么还不进攻?” 罗瀛手中马鞭噼啪一声爆响,喝道:“杀过去!” 随着他的命令,他手下的兵士发动了进攻,一轮羽箭如蝗般向着河对岸射过去,目标纷纷集中在杨晔等人处身之地。杨晔回了神,慌忙吩咐道:“全力迎敌!” 随着一轮羽箭飞过,有受伤和死去的兵士落水,但这河本就不宽,两边的羊皮筏便很快地碰在了一处。兵士手中长矛纷纷出手,一时间兵刃交接之声和兵士中枪的惨呼之声此起彼伏,混成了一片。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凌疏的眼光却一直盯在杨晔身上,眼神已经不再是愤怒,转换成了决绝冰冷的光芒。杨晔觉察到了,在兵戈交接中,惨呼嘶叫中,鲜血飞溅中,他笑盈盈地回望过去,隔着这千军万马杀气腾腾,温柔暧昧的眼神地将凌疏包围萦绕,上下抚慰,一如当日他把他蛮横霸道又小心翼翼地放倒在自己榻上一般,百般滋味难言。 这水与火的交融不过转瞬间,凌疏一反手,拔出了身后的枕冰剑,接着飞身而起,越过一只只羊皮筏,看准杨晔就冲了过去。罗瀛生怕这位天子宠臣有了什么意外,忙命自己的副将们加紧跟上,无论如何要护得凌大人周全。 杨晔见他来势汹汹,连忙举枪相迎,击在他剑脊之上,划出呛啷啷一声刺耳的响声,将枕冰剑荡了开去。在两人兵刃相交、错身而过的一刹那,他微眯着眼,带着浅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真的得了相思病,你不相信么?” 正文 第 32 章 凌疏对杨晔的调笑恍如不闻,反手长剑横扫狂劈而至,剑气如长虹,将一干随着杨晔进攻他的兵士的长矛扫成了两段,剑气震得众人乱纷纷跌出,有送命的有受伤的有落水的,七零八落。 杨晔随着剑势后退,长枪在身后的羊皮筏边缘一点,竭力稳住身形,接着出枪和凌疏过招。白庭璧和钟离针知晓凌疏手中是宝剑,怕自己主子应付不了,举兵刃毫不客气地跟着左右夹攻,在一张小小的羊皮筏上纵横来去,打在一处。 但水上交战的形式对杨晔这方却越来越是不利,敌众我寡,被罗瀛的兵马打得一步步退到了岸边,眼看着对方跟着逐步逼近过来,北辰擎忙命鸣锣收兵,众兵士听到锣声,便跟着往后撤走,一时间兵败如山倒,风卷残云般卷上了岸。罗瀛的兵马上了岸,被北辰擎部下抢上来拦住,就在这河边激战起来。 杨晔脚下的羊皮筏也在跟凌疏的纠缠过程中渐渐后退,不着痕迹地靠了岸,凌疏犹自不肯罢休,从水里撵到岸上,出招凌厉狠毒,只攻不守,吓得众人躲避不及。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连杨晔也微微有些心惊,但他不敢忘了自己的正事儿,长枪横扫,待凌疏回手抵挡的当口,飞身抢上一匹战马,口中喝道:“钟离小白,他已经疯了,不必理他!罗瀛的大军攻过来了,快快抵挡!”他自己却打马先行,沿着窟野河往东南方向逃了过去。 凌疏一看他竟然不战而退落荒而逃,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处,怎么都咽不下去,见身边北辰擎部下一名骑兵策马过来,他抢上去一剑便将那人劈落马下,跟着飞身上马,身后兵士蜂拥而至,随着他撵了过去。罗瀛在水里还未上岸,见状高声叫道:“凌大人,当心有埋伏!” 凌疏恍如不闻,只管追赶过去,他身后大批的兵士跟着就冲杀过去。罗瀛见抵挡不住汹涌之势,只得让几员副将加紧跟上。 杨晔带着一队人马按北辰擎安排好的路线遁逃,见后面凌疏带着罗瀛的兵马果然跟了过来,心中暗喜,一边抵挡飞来的羽箭,一边后退,待转过一处小小的河湾,他突然驻马不前,回身笑道:“你一直撵着我干什么?” 凌疏见他停住,刹那间形如鬼魅般扑了上来,长剑化为一缕诡异的流光,直点他眉心而来。 杨晔在马上一个倒伏,堪堪避开,接着斜身出枪,挟着劲风刺到,凌疏长剑在他枪上一点,借力在空中一个旋身,反手又是一剑,顺着他枪杆削下。真正是兔起鹘落,灵动迅捷,直袭杨晔的手腕而来。他变招如此之快,杨晔无奈下只得随着剑势从马上翻身跃下,伏地一个翻滚,才堪堪避开。 两人在这里走得几招,凌疏手执宝剑,剑法凌厉,杨晔不是敌手,左躲右闪间未免形容狼狈。恰此时,凌疏忽然听到左右和后方来路上同时响起了喊杀之声,他心中一惊,百忙中回头扫视一眼,却见一排排弩兵手持弓箭,从三面包围逼近上来,带队的正是北辰擎。凌疏微微一怔,手上顿时慢了,被杨晔挺枪逼退几步,听得杨晔笑道:“凌大人,凌疏啊,你中伏了知道吗?乖乖地扔了剑投降,毕竟你我有一夕之欢娱,无论如何我是不舍得杀你的。” 他把这件破事儿翻来覆去地说,不厌其烦地在人前晾晒,凌疏再一次忍无可忍,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唇角血线便蜿蜒渗出。杨晔一见,连忙住嘴,却听他冷声道:“中伏又怎么样?大不了同归于尽!” 杨晔闻言一个忍不住,又嬉笑道:“殉情啊,生不能同寝,死则同穴么?倒是真没想到你对我情深如许……啊哟……你下这般狠手!”凌疏如狂风骤雨般扑了上来,杨晔左支右绌,顾不得再贫嘴,只得用心跟他周旋。 杨晔带来的兵士已经在领队的呼喝下兵分两路,往两侧跑了去。北辰擎带人逼近,瞬间将凌疏的人马围在中间,乱箭齐发的当口,兵士一见中了伏,对方兵马又多过己方许多,顿时惊慌失措,一边挡开乱箭,一边往南侧退却下去。未曾退得几步,前方的兵士忽然一阵惨呼,竟然陷入了淤泥之中。越挣扎,便陷得越深,困住了动弹不得,后面的不知就里,涌上来接着往里陷,被赶上来的弩兵射杀当场,一时间惨呼之声遍野俱是。 凌疏身后本来跟着董鹑董鸽,跟着罗瀛身边的几员副将,但此时已经被冲得离开了凌疏身边,任凭如何呼喝指挥,也挡不住兵士的一片混乱。这两三千人马乱纷纷地前仆后继,一大半陷入淤泥,被弓箭手射杀当场,一小半回头拼死突围,却敌众我寡,死伤惨重。 北辰擎与混乱中一直在寻找杨晔,忽然看见他和凌疏竟然还厮杀在一处难舍难分,忙带人挤过来,远远地就呼喝道:“快去接应淮南侯出来!”他身后的侍卫和兵士随着他如狼似虎般抢将上来,便要将凌疏群殴。 凌疏长剑一挺,毫不畏惧,迎着众多敌手就冲了上来,剑到处所向披靡,血肉横飞。杨晔看死伤惨重,怒得跳脚,挺枪接着过来夹攻。凌疏剑法再高,终究抵不过众人汹涌之势,激斗中长剑被北辰擎一刀震飞,远远地飞了出去。他一咬牙,忽然迎着杨晔的枪飞身扑上,杨晔惊道:“你你……”手中收势不及,只来得及歪了歪枪头,擦着凌疏的肋下刺出,身上一紧,已经被他一把抱住。凌疏借着他的来势一个翻身,两人同时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了淤泥地里。 北辰擎骤不及防,慌忙下令道:“停止射箭!” 杨晔的枪夹在凌疏肋下,回不了枪,只得撤了手,怒道:“你疯了,还不放开我!想闷死在淤泥地里么?”伸手拼命要推开了他,却被他死死抓住不放。挣扎撕扯中越陷越深,杨晔惊慌起来,喝道:“凌疏,快放手!再不放手我……我就当着这么多的人做了你!” 凌疏恍如不闻,只管紧扣着他不放,杨晔一怒,伸手就去扯他的衣服,下面的扯不到,只把他领口和衣襟扯开了,露出了半边肩膀来。那肩上,还有第一次凌疏落入他手,被他生生啃了一块肉去,留下的一个伤疤,两排齿痕。 这齿痕勾起了太多香艳旖旎的回忆,霎时间杨晔心神动荡,一低头,就着上次的伤疤一口又啃了上去。肌肤与他双唇交接时,凌疏通身一阵战栗,惨白的脸顿时转为绯红。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又被他这样占了便宜去,落入泥坑他竟然也不放过任何调戏侮辱自己的机会,当真是令人羞愤欲死。 他心中一片混乱,终于松了手,尔后使大力将杨晔往后推了开去,要将这禽兽推离自己身边。 杨晔一呆,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身躯往后一滑,越陷越深,原来这河滩地有高有低,淤泥并非都是北辰擎所探得的四尺深,凌疏脚下是一个大坑的斜坡。他这么一松手,就身不由己地滑了下去。 这次换杨晔出手如电,抓住了他的衣服,触手是滑腻的淤泥,几乎要抓不住,忙道:“凌疏,别松手,快抱着我,我不气你了!” 凌疏怒道:“你松开!我宁死也不许你再侮辱我!”一边拼命挣扎,杨晔不敢松手,却被他带得越陷越深,已经渐渐地感觉到胸闷难当,惊叫道:“他疯了,他要拖累死我!云起,云起啊,你快来救我!” 杨晔的两个侍卫钟离针和白庭壁已经赶到淤泥地的边缘,见两人大半截身子陷在淤泥里,头脸上也俱是泥沙,还在撕扯不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白庭壁语无伦次地道:“侯爷,你不要乱动,越挣扎会陷得越深。不不不……凌大人,有话好说,快快上来!” 旁边的钟离针见机快,忙抽出一根长长的套马索甩了过去,可惜他功力不够,差了两丈远甩不到杨晔的身边。正焦急间,北辰擎穿过一路刀光剑影抢到,扯过套马索再一次扔出,准确无误地套住了杨晔的身体,运力往外拉扯。他一人扯两人,还有一个是不肯配合的,因此颇为费力,但也无法言明让杨晔将凌疏放开,便是说了他也未必肯放,心中未免好一番感慨万千。 杨晔依旧抓住凌疏不放,他没想到要放手,实则放手也就放了,杨熙这边少个敌人,杨焘那边少个宠臣,他杨晔没有任何损失。但他就是不肯放,一边扯着他一边哄劝道:“你听话,跟我出去。死在这烂泥里不憋屈吗?这滚得跟猪一样,你难道不嫌脏?回头你陷进去,罗将军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白活了二十多年,一副棺木都混不上,不觉得很亏?” 凌疏身边不远处许多被射杀的罗瀛部下兵士,他看在眼里,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误了大事,导致这次的中伏,心中未免后悔。想来被杨晔扯出去,自己成了他的俘虏,接着受他侮辱不说,罗瀛投鼠忌器,会更加被动。因此只不答话,努力要摆脱杨晔的手,挣扎撕扯中他胡乱几掌打在杨晔的肩头可胸口,杨晔被打得血气翻涌,沁出了一头冷汗,骂道:“你这狗-日的,老子难得发一次善心,你摆什么谱?要不这样,出去我就放了你,我说到做到,你乖乖地听话,别再挣扎!” 罗瀛失去了凌疏的踪迹,一路策马追赶一路收罗自己侥幸逃出的残兵败将,恰此时赶到,和北辰擎部下一片混战。罗瀛远远地看到北辰擎,张弓搭箭连珠炮般射来,钟离针和白庭壁慌忙出手替北辰擎抵挡,罗瀛力大,长箭挟着劲风射到,震得二人手臂酸麻。最后一个不留神,一箭没有挡开,直袭北辰擎后心。 北辰擎手上不敢松,只得微微趔趄身子,长箭擦着左上臂过去,带走了一块皮肉,顿时血流如注。他闷哼一声,稳住力气运功一提,终于将这两只祸害从淤泥里扯了出来,接着运力一抖,杨晔和凌疏飞起,摔落在一块干地上。杨晔舒一口气,终于缓缓松了手,对凌疏笑道:“我说话算话,不抓你。你看我守信吧?” 正文 第 33 章 凌疏一自由,竟然看到自己的枕冰剑恰巧落在身边不远处,既然死不成了,那么仇还得报。他一把甩开杨晔,抢过去仗剑在手,反手一剑就冲着杨晔砍了过来。 杨晔没料到自己放了凌疏,他竟然还要翻脸,看来果然多情自古空余恨,慌忙一个打滚儿避开,肩头及左上臂,已经被他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顿时通体冰冷,一阵战栗。他咬牙强撑着,借势足尖一点,飞身出去,躲到了北辰擎身后。 凌疏见他逃走,仗剑便追,北辰擎立时举刀相迎。他身边的侍卫训练有素,提兵刃跟着上前夹击,车轮战混合着群殴,将凌疏逼得步步后退,左支右绌。他却犹自不肯罢休,运剑如风,一心只要杀了杨晔。 罗瀛从远处看到仗剑跟人拼死格斗的凌疏,却是大喜过望,一边赶过来一边叫道:“凌大人,我等中伏,不可恋战,快随我杀出去!”带着一队人马疾风暴雨般冲过来,强行插入北辰擎和凌疏中间,长刀如云,接手和北辰擎打在一处。他的羊皮筏子数量众多,此时随河而下,跟了过来,加入战团。 凌疏唯一迟疑,董鹑等人跟着罗瀛过来,慌忙上来劝道:“大人,这次我方多处中伏,死伤惨重,不可再恋战!大人快随我等撤走。”凌疏咬住嘴唇,万分不甘心,却终究无法再意气用事一意孤行,终于道:“好!”回头恨恨地看了杨晔一眼,杨晔连忙对他一笑,多情又暧昧。却见他毅然回头,跟着罗瀛便往河中的羊皮筏上撤走。 北辰擎自不愿就此罢休,下令让人上去围追截杀。杨晔便跟着起哄,躲在他身后挥拳跳脚道:“生擒!一定要生擒了他们!” 罗瀛兵马人数并不少,不过中伏后惊慌失措混乱了一阵子,此时跟着罗瀛,所谓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却越战越勇,终究没有被截住,让他们杀开一条血路,抢上羊皮筏过河而去。 杨晔总算松了口气,道:“云起啊,你怎么放他们走了?” 北辰擎瞥他一眼,道:“你刚才不是承诺了凌大人放他走吗?” 杨晔道:“我骗他的,我……啊呀云起,你的手臂受伤了,流了这许多血!心疼死我了,来来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北辰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转移心神的人,却也不想给他难堪,便由得他笨手笨脚地将自己的手臂裹成了一只粽子。他一边被杨晔纠缠,一边镇定自若地指挥将领兵士清除残兵,收拾余孽,查点人数,掩埋尸体。 杨晔见他气度沉稳指挥若定,没口子地夸赞道:“云起真能干,真能干,来,让我亲一下!”扒着他肩头便往脸上凑,北辰擎拿住他的手要扔开,触手却冰凉彻骨。他心中一惊,眼光在杨晔身上梭巡一圈。杨晔身上很多血迹,有别人的有自己的,混合着全身淋淋沥沥的泥浆,早已不成人形,也看不出来个什么究竟。北辰擎便道:“你刚才让枕冰剑给伤了吧?手怎么这么凉?” 杨晔道:“没没没,不过一道浅浅的伤口而已。不算什么,真的不碍事儿。” 北辰擎淡淡地道:“是,比起大理寺天牢里的那些酷刑,的确不算什么。”他怕杨晔支撑不住,便命人去请袁藕明接着主持大局做好一切善后事宜,自行带着杨晔等人先回了大营。 此次首战经过袁藕明认真的盘查计算,罗瀛方折损兵马足足两万有余,己方不过折损了三千多的兵士,算是初战告捷,一时间军心大振。 是晚杨晔沐浴完毕,陪着北辰擎招呼属下副将们用过了庆功宴,尔后跟着他回转营帐后,瑟瑟发抖地蹲进北辰擎的被窝里,看他坐在案前,执笔给杨熙上捷报。 杨晔等了片刻,见他似乎已经写完,便道:“你写好了没有?拿来我看看。” 北辰擎无奈将信递给他,杨晔检视一遍,道:“云起,这样写可不行。军中的邸报要简洁明快,咱只说重点好不?就说他们死了多少人,咱这边死了多少人,让我哥高兴一下,他高兴了大家伙儿才能高兴。我受伤的事儿不用跟我哥说,我滚泥潭的事儿也不用说,你只告诉他我想他了就成。来,我替你撕了,你重写。云起最勤快了,人也英俊,字也潇洒。”言罢将写好的信几把撕成了碎片,团成一团扔了。 让他如此道来,似乎大名鼎鼎的北辰将军是第一次写邸报,连重点都抓不住。但烛影中的北辰擎睫毛低垂,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地扯过一张信笺重新写,片刻后忽然道:“你若是想念四殿下,我让侍卫护送你回去。” 杨晔立时道:“不,我不走!你不能嫌弃我,我很有用的。” 北辰擎道:“当然,你比我都有用。你看我这次的捷报上,从头到尾都是在夸你。从前我和罗瀛僵持在这里,他急我也急,也就是你来了,才有了这次大捷。你是福星,所以才让你跟着殿下去。” 杨晔看看他的脸色,觉出不对来,慌忙爬起来,扯过一件厚斗篷裹住自己,巴巴地凑过去,赔笑道:“你是生气了?吃醋了?不如咱俩也去滚一滚泥坑?” 北辰擎见他冻得不住地哆哆嗦嗦,伸手把他推回了床上去,自己也坐到床边,正打算跟他接着理论,却忽听帐门外有兵士来言,己方派到窟野河东做眼线的几个侍卫匆匆赶回,有重要军情禀报。 北辰擎连忙命人进来,原来河东的罗瀛兵败后,突然间连夜拔营退兵而去,甚是莫名其妙。北辰擎忙道:“再去探探。”侍卫领命而去。 他转头打算继续劝说杨晔回到杨熙那里去。杨晔不等他张嘴,往被子里一缩,蒙住头道:“我不走,我坚决不走!我睡了,你不许再啰嗦吵醒我。” 待到后半夜,消息传来,却原来是西迦的驸马都尉金雅仁趁罗瀛和北辰擎交战,带着族人攻破了偏关,连占两个紧靠边关的小镇,一番抢劫掠夺后仍不肯离去,雁门关和宁武关的守将又固步自封不肯援手。罗瀛无奈之下,只得回兵撵外贼去了。 北辰擎道:“来人,去请袁将军!”一边吩咐那侍卫再探消息是否属实,杨晔本就没有睡着,此时厚颜无耻地从被中探出头来,两只眼冉冉而动看着北辰擎。北辰擎回头道:“如果属实,那就机会难得。我等立即渡河,先抢占河东的府谷、保德两镇,若能借此两地站稳脚跟,我就可以去和殿下合兵了。小狼你就守着大营,不要乱跑。” 杨晔忙道:“不行不行,我也得去。”慌忙爬起来穿戴整齐,袁藕明已经带着几个副将进了营帐。北辰擎与众人商议一番,而后决定兵分四路过河,从东、北、南三个方向逼近府谷、保德两镇。北辰擎带兵走府谷,袁藕明带兵走保德。杨晔自然要紧紧粘着北辰擎。 罗瀛带着残兵败将赶回偏关左近,一心要收复失地,那金雅仁从前素来是打个抽丰就走,这次忽然赖下不想走,想来也感受到了中原地带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舍不得离去。虽然是在相对比较偏僻贫瘠的三关地带。 于是众人周旋了好几天,在周旋的功夫,北辰擎和袁藕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保德和府谷双镇抢到了手,迅速分派兵马,加强装备,为赵王殿下的大军在东侧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来。 远在帝都的皇帝陛下迟迟等不到这边的军报,未免心急火燎。缘由是罗瀛不敢上军报,所以一直拖着,想把这双面夹击的两帮人马处理得妥当了再禀报不迟。 但他不上,有人却急于上。荆怀玉瞒着众人遣翼轸卫回京,将一封长长的密报送到杨焘手中的时候,恰恰又是半夜时分。杨焘只得把怀中的美人再一次推开,那美人凑巧还是上一次的美人,不免娇嗔万分,道:“陛下接住了什么?”探头就想看一眼,被杨焘一把推过一边:“你一个女子怎么能看这个?” 那美人辩解:“臣妾不过是想看看是不是臣妾弟弟写来的。” 杨焘阴沉着脸:“你弟弟?他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朕得住机会还要询问于他,问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不再理睬那龙榻上的美人,开始专注看信。荆侍郎文采之好誉满洛阳,事无巨细件件禀报,足足写了几大张,言辞绮丽生动处宛如亲眼所见。杨焘初始只是沉着脸,待到后来手便开始微微发抖,末了全身跟着发抖,将那信几把扯成了碎片。 他呆了片刻,绕过梨木屏风,步伐蹒跚地走到一张大大的书案前,本打算写一封回信出来,却忽然失去了理智,抓住一个水晶镇纸摔得粉碎,而后是砚台、紫毫笔,连他平日里喜欢的胭脂红钧窑笔洗,统统摔砸在地下。接连不断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午夜清脆刺耳,震撼人心,殿中殿外霎时间鸦雀无声。 过得良久,清风吹过南窗下的风铃,发出一串响声,杨焘回了神,看到曾伺候先帝数年,如今又伺候着自己的大太监何庆春带着一帮内侍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下不敢起身,他叹口气,沉声道:“起来吧。把这里收拾一下。” 第二日上朝时杨焘隐忍不发,只是沉着脸郁郁不乐。待上罢朝,杨焘将邹丞相、方太尉等几个朝中重臣集中到御书房,开始骂人。 他先骂赵王杨熙:“朕这无耻的四弟,究竟哪里亏待了他?他图谋不轨定要谋反?朕都已经决定将凤于关附近的土地都作为他的封地给他了,还如此狼子野心,小人!小人也!” 接着是北辰擎:“奴性十足,是非不分,跟着赵王逆天而行,胡作非为,白白糟践了一身好武艺!” 然后是金雅仁:“这等粗蠢的鞑虏之辈,也妄想来我大衍分一杯羹吗?岂不是痴人说梦?” 而后依次是卫勐铎、荆怀玉和罗瀛:“平日里个个威风八面,朝堂上巧舌如簧,到了要紧关头,连几个小小的反贼都拿不下?俸禄白白地养这些人有什么用?” 最后才是淮南侯杨晔,这个最该骂的人,杨焘却不愿多提,只用了两个字简洁概括之:“禽兽!” 正文 第 34 章 众大臣诚惶诚恐地听着,末了杨焘道:“如今三关危急,内外交困。朕昨夜忧心忡忡,辗转反侧。想来先设法安抚那金雅仁,让他暂且退出关去,莫要再骚扰不休。等朕这里解决了一干犯上作乱的内贼,再跟他计较不迟。” 众人商议来去,有关金雅仁,对付起来却有些麻烦。老西迦王卧病在床,小王子年纪不过**岁,因此这位驸马都尉便掌了兵权。用和亲固然是不行的,金雅仁的婆娘,那位西迦的大公主据说权势极大,醋性也极大,无事尚且要兴风作浪,如今要和中原的美貌公主共侍一夫,定不会依允。况杨焘这里也没有适龄的公主可嫁。若说进岁贡,在边关开放两国自由贸易,边关的战事还未曾紧迫到如此地步,这般热脸贴上去,未免下贱了些,臣子们为了大衍体面着想,坚决不同意。 一时争执不下,平常很温雅宽厚的杨焘今日里无比急躁,见几个老臣子啰啰嗦嗦,不耐烦起来,拂袖道:“如此明日再议。”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等得御书房中清净了,他独自伫立于龙案边良久,终于下决心给荆怀玉下了一道长长的手谕,然后拿过一张浅黄色龙纹笺纸,这次是给凌疏的,提笔斟酌半晌,最后却却只书下简单四个字:“远梅:回来。”尔后吩咐道:“速速送往边关。” 信送到边关的时候,罗瀛被西迦金雅仁和北辰擎左右夹击,正为难的不得了。他接连往雁门关和宁武关那边送急报,赢绣按兵不动,只说要守住雁门。范文粤最后却不过情面,出兵两万,过来帮他夹攻金雅仁。金雅仁见势头不对,也须是待得不耐烦了,终于带着族人疯狂地扫荡一圈后,撤出了偏关。但却三天两头依旧来劫掠不休,弄得罗瀛提心吊胆,不胜其烦。 当他终于带着兵马重新杀回府谷保德两镇之时,北辰擎的各种设施装备已经完成,罗瀛看到城楼上飘荡着北辰擎的旗帜,心中郁闷难言,只得在镇外驻营,准备调集人马进攻。恰此时杨焘来了圣旨,将他痛骂了一顿,而后又交代了些别的事情。随圣旨而来的还有两封手谕,一封给荆怀玉,一封给凌疏。 凌疏接到那封手谕的时候,从那短短的四个字里,看到了杨焘滔天的愤怒,但他却无有半分畏惧之心,只给皇帝陛下回了言简意赅一个字:“不。” 他心中着实愤恨杨晔,自己擅长与轻功和剑法,杨晔却擅长于带着人群殴,几番交手过招下来,自己一点便宜也没有占到,还吃了大亏。料得到这里的点点滴滴各种事情早已传回了洛阳的紫薇城中。这次一回去,皇帝陛下再也不会轻易放自己出来。所以凌疏决定,坚决不能回洛阳去。 荆怀玉接到的手谕很长,他仔细地看完后,主动找到了从来都对他不假辞色的凌疏,道:“凌大人,陛下在给下官的手谕中言道,若凌大人执意不肯回京师,那么就随着下官离开这里,不要再和那杨晔见面可好?” 凌疏脸色依旧不善,看得荆怀玉心中惴惴不安,片刻后却见他挑起黑黝黝的眼问道:“去哪里?” 荆怀玉伏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几个字,询问道:“这是正经要紧事儿,凌大人意下如何?” 凌疏思忖片刻,终于缓缓点头:“我还要给陛下上书,看他究竟有何打算,我等方才好行事。” 罗瀛自从接住了杨焘的圣旨,兵临城下,却迟迟不进攻。府谷镇中的北辰擎和杨晔诧异起来,北辰擎担心这般拖延下去,己方粮草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因此有些发愁。杨晔便随着他上了城楼,极目望去,看到远处罗瀛那绵延一片的军营,道:“云起,他们不进攻,不若我等发起进攻,生擒罗瀛他们,也是可以的。” 北辰擎拧眉道:“殿下如今在和卫勐铎的十几万大军对峙,进退不得。我并非要和罗瀛怎么样,只是想快些打发他回了偏关,看住西迦不再让进关来,而后我们早点和殿下回合攻打洛阳才是头等大事。” 他侧头觑一眼杨晔:“你天天张罗着生擒这个,生擒那个,你究竟想生擒了谁?何不明说?”他顿了顿,郑重地道:“小狼,你真该回去了。” 杨晔忿怒,一掌拍上城墙垛,拍裂了一块青砖:“我不走!北辰擎,从现在起,我做几件正经事儿给你看看,方不玷污我淮南侯风流薄幸的威名!你在诧异罗瀛为什么驻兵这里却迟迟不进攻是吧?我明早就给你答案!”他气呼呼地一甩衣袖,下城楼而去。北辰擎忙吩咐白庭壁道:“跟上小狼,看紧些,别让他出去乱跑。” 白庭壁谨遵北辰擎的指示,一直紧紧地跟着杨晔,连上茅厕也不放过。杨晔不胜其烦,决定无视他,是晚自行换了夜行衣,便打算去对方大营走一趟。白庭壁连忙跟上,拦住去路问道:“侯爷,您去哪里?北辰将军吩咐了,除了可以回四殿下那里,您哪儿也不能去。” 杨晔扯着他衣服扯过来,接着在他胸前揣摸两下,白庭壁僵住不敢动,惊道:“侯爷干干干什么?” 杨晔道:“放心,不干你。”缓缓逼近他,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知道魏临仙他们为什么看不起你吗?连小南南,那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奶娃儿,他也看不起你,说你不个像男人。虽然我摸着你的确是个男人,但如今我也不得不怀疑。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白庭壁摇摇头,接着又慌忙点点头,杨晔轻飘飘地笑了:“告诉你吧,你的胆子太小了!云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如何才能出息?你若是再接着这么惟命是从下去,他们会接着看不起你的。当初我带你出来你怎么说?你说要跟着我历练历练,如今机会来了。只要一晚,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一响当当的男子汉。从明日起,白庭壁冠盖三军,魏临仙跪地求饶,北辰擎妒恨交加,肖南安五体投地!走,跟侯爷我去夜探敌营!” 白庭壁虽然隐隐觉得不靠谱,但却忍不住心中荡漾,两眼放光,杨晔容不得他犹豫,道:“还不快走!”扯着他便跑了出去。 两人趁夜色悄悄出了府谷镇,小心翼翼绕过各路巡逻的兵士,摸进了罗瀛的大营中。 杨晔对作奸犯科等事向来无师自通,带着白庭壁躲到一处营帐后,见到出来小解的兵士,出手如风卡住颈项拖过来了两个,接着白庭壁手起剑落送了两人的性命,两人快手快脚剥下兵士的衣服换上,将那两具尸体塞在一偏僻无人处,而后遮遮掩掩冲着罗赢的中军帐混了过去。 这般一路顺利地混到地方,此时处于军营腹地,守卫反倒不如周边那般严格,待一队护卫过去,杨晔和白庭壁连忙靠到军帐后,杨晔用唇语对白庭壁道:“我先听,你给我望风。”用匕首轻轻地划了一道缝隙出来。 军帐中烛火通明,他巡视一圈,见罗瀛居中而坐,旁边只有一个一个荆怀玉陪着,两人面前的一张书案上,堆放着十几个锦盒,均用黄色的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的花纹竟是来自皇宫大内。地下还有几只紫檀木在箱子,同样上了封条。荆怀玉就在书案边,伸手轻叩着一只锦盒,道:“皇帝陛下很看重这件事情,所以这一路万万不能有失。还请罗将军给我多派一些护卫。” 罗瀛道:“这个自然,信我已经送去,那带路的使者大概很快就到,请大人准备好上路即可。我在这里拖得一天是一天,静候大人佳音。” 荆怀玉忽然微微一笑:“凌大人看来不愿回京,那么下官就和他一起过去。不过凌大人禀性刚直,有些事须得瞒着他才好。” 罗瀛一顿,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了,杨晔从帐外只能看到他一个侧脸,见他微有些不虞之色,淡淡地道:“不知荆大人何事要瞒着凌大人?”荆怀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岁贡的多少有些争议罢了,容下官接着去斡旋。” 罗瀛点头道:“如此便好。荆大人,末将对陛下忠心耿耿,如今赵王殿下带头作乱,末将镇守边关,闻得皇帝陛下召唤,立时便分兵出来镇压,结果落得捉襟见肘。你看宁武关和雁门关的守将,可是未曾有何大的动静。唉……”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望大人一路顺风。” 帐外的杨晔听得不知就里。眼见得帐中荆怀玉告辞,罗瀛唤进几个亲兵来,解了衣甲打算安歇。他对罗瀛的安歇没有什么兴趣接着观望,便扯着白庭壁悄悄行开几步,低声道:“我得看看那荆侍郎打算去哪里。你回去吧,我暂且不走了,你去跟云起说一声,说罗瀛是有意的拖延着不肯进攻,至于缘由如何,我探听明白了就回去,让他别担心。” 白庭壁一愣,忙道:“那可不行,把你丢在这里我自己回去,云起他可不会饶了我。他说了让我牢牢看着你。” 杨晔道:“我这么个大活人,用得到你看着?去去去,你赶快回去报信,别跟着我碍事儿!” 他如此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白庭壁震惊无比夹杂着气愤难当,一个忍不住,眼泪汪汪抽噎起来:“侯爷,您答应带我出来历练,我才违背云起的命令跟着你跑路的。这般把我踢回去,算什么意思?我决不回去!” 杨晔忙逼近他,点着他雪白的小鼻子恶狠狠地道:“我警告你,不准哭!从殿下那里出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承诺我的?” 白庭壁一呆,果然被他吓住,忙伸手扯住他衣服不放,道:“我不哭,但是我不能自己回去,你得带着我。你不能始乱终弃啊侯爷!” 杨晔惊道:“什么?你说我什么?苍天可鉴,我向来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跟你可没有勾当。你这话从何而来?” 话犹未落,却忽听得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夹杂着马蹄声声响起,一队兵士跑了过来,拥簇着中间几个骑在马上的人,往罗瀛的中军帐而来。瞧那衣饰打扮,竟然像是西迦人士。 杨晔连忙扯着白庭壁后退躲闪,白庭壁还在扒着他不放,哽咽道:“你不能丢下我! 你丢了我我就死给你看!”杨晔急道:“松手,你先松手!” 正撕扯纠缠间,却听得身后一个清冷和缓的声音道:“你们两个归哪里管?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杨晔听得那声音,吓得一哆嗦,心中一时间悲喜交集:“我的心肝宝贝儿亲哥哥啊,你这么在老子身后忽然说话,可是想吓死我?” 正文 第 35 章 他要跑也来不及,只得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回转身,恭恭敬敬躬身一礼,哑声道:“凌大人,小的出来方便,这就归队。”伸手扯着白庭壁往后退了几步。 凌疏衣履整齐,唯有头发半散,想是出来得匆忙,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他对着杨晔略微点一下头,接着往前行去,看方向是去罗瀛的中军帐。但他一转身间,想起那俩人适才的拉扯,心里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猛地回头看来,这两个兵士打扮的人竟然已经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若是一般兵士,怎会有这般身手?凌疏站住,凝神一听,道:“那两个是混进来的细作。传调翼轸卫,封锁大营。快去禀报罗将军。”他一边吩咐一边纵身跃出,准确无误地向着杨晔逃遁的方向追了过去。 杨晔带着一头的冷汗狼狈逃窜,扯着白庭璧一阵风般刮了出去。但没想到逃得太快也能被看出端倪来,恨只恨有的人太明察秋毫。待听到后面风声逼近,他只得回身,冲着凌疏抛个媚眼儿,风流艳魅无比,笑吟吟地道:“你又撵着我干什么?就这么舍不得我?” 凌疏见竟是杨晔,大惊之下,习惯成自然,伸手就去拔剑,却拔了个空。原来他这次出来,以为只在自己营中走动,并未携带枕冰剑。杨晔见他未曾携带兵刃,顿时大喜过望,挺枪便抢了过来,一心一意要把他生擒回去,借此胁迫罗瀛的同时,自己也可以趁机痛痛快快再享用一番。 凌疏警觉了自己没有带剑的事实,连忙随着杨晔的来势往后退了几步,他随身携带的翼轸卫行动极快,这时已经有几个跟过来,反手甩出了黑色小箭。杨晔知晓那箭上淬有剧毒,忙道:“小白小心!”横枪将乱飞的小箭格挡出去,白庭璧跟着出手格挡。他人虽然像个女子,但手头功夫却也不弱,均是赵王平日里多注重侍卫训练的缘故。 两人全力抵挡,看围攻过来的人渐多,想来讨不了好,杨晔便也死了生擒凌疏的念头,一边和人格斗,一边伺机后退,只想尽快逃出去。却见四面八方涌来的兵士越来越多,杨晔暗道不好,不敢再拖延,和白庭璧打个暗语,同时飞身而起,便要硬闯出去。恰此时罗瀛赶到,身后大批的兵士跟着涌来,他已经认出了杨晔来,一声呼喝,弓弩手顿时万箭齐发,杨晔的长枪扫出,化为一道银白色的蛟龙,激荡得箭雨四面飞舞。原来淮南侯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银样蜡枪头。 杨晔正扫得兴起,却听白庭璧一声闷哼,杨晔百忙住一眼扫去,见一枚长箭钉在他后肩上,幸好不是翼轸卫的毒箭。他吃了一下,狂风骤雨般扑过去,挡在白庭璧身前,道:“快走!”眼见第二轮箭雨纷至而来,便长枪一抖,随手挑起一个兵士来,挥舞一圈,挡开了第二轮箭雨。见不远处几匹战马,似乎是那几个西迦人骑来的,趁着众人一愣怔的机会,揽着白庭璧飞身抢了过去,抢上了一批战马,接着长枪连抖,刺在另外几匹马的臀部,结果那几匹马瞬间惊嘶骑来,四散奔逃,与追来的兵士混在一处。 趁着这一片大乱,杨晔驾马冲了出去。一路人声、兵刃交接声、羽箭破空之声响成一片,他一边抵挡一边策马狂奔。西迦的马匹骨架高大,奔走极快,瞬间冲出老远,一路抢出大营去。身后一干骑兵,在罗瀛的呼喝下紧追不舍地撵了上去。 两人一骑冲到了旷野之上,白庭璧坐在杨晔的身前,低声呜咽道:“侯爷,我疼啊!” 杨晔喝道:“忍着!”努力想辨别方向,四面漆黑一片,却是看不清楚。他只得就这么昏着头跑了下去,想先甩开追兵再说。 初始这马跑得极快,但毕竟两人一骑,过得没多长时间,便听身后马蹄声渐近,想来不久就要追上。杨晔不敢硬抗下去,见旁边不远处似乎是一片片的柽柳林子,便拔出了身边携带的匕首,道:“小白,跟着我跳马!”随着他的呼喝,两人一起飞身下马,杨晔临下去前,顺手在那马臀上又是一下,那马吃痛,疯了一般冲出去。两人就势连滚带爬地躲开,躲到了一丛红柳丛后。 不出片刻,就见一队骑兵呼啸而过,撵着那马去了。杨晔低声道:“我们得想法子回府谷,可是应该往哪边走?小白,你知道不?” 白庭璧道:“我不知道。哎呦,我受伤了,流血了,男人的血是流不得的,哎呦哟……”他正呻吟得起劲儿,一转头间看着杨晔,却忽然瞪大了双眼,杨晔的背上、左肩头两支长箭,右肋下鲜血淋漓,白庭璧惊道:“你你你……”手指颤抖地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杨晔瞥他一眼:“我怎么?云起又不在这里,我跟谁撒娇去!跟你?”转过身去道:“来,给我把箭拔了。” 白庭壁哆嗦着不敢下手,杨晔等得不耐烦,怒喝道:“别耽误时间!待会儿我还得给你拔呢!”白庭壁只得咬着牙下手将杨晔身上的羽箭拔了出来,幸好入肉不深,但却血流如注。白庭壁身上带的有伤药,手忙脚乱扯下衣襟替杨晔包扎起来。 两人像两头野兽,在这荒郊野外的黑暗中摸索着互相处理了伤口,白庭壁忍着眼泪竟然没有哭,换来杨晔一声由衷的夸赞。刚喘得一口气,却听到远远地马蹄声重新想起,这次来了不止一队,听来三面皆有,看来罗瀛和凌疏十分看重自己,非常想杀了自己。 这四周并无多少可以蔽身的东西,作为藏身之所太不合适,杨晔只得道:“小白,走的动不?躲一躲吧。”白庭壁很想直接卧倒睡去,但却不敢宣之以口,便点了点头。两人将军服脱了就地掩埋,互相拉扯着,踉踉跄跄不分方向地往前跑去。 所幸那马蹄子声四面荡漾,听来声势甚是浩大,却终究没有和两人狭路相逢。天色微亮的时候,两人俱都筋疲力尽,放眼望去,四周景物生疏,却不知身在何处。杨晔看自己二人一身是血,便道:“小白,咱哥俩生得玉树临风,想来有些招眼。这天亮了,不能再乱跑,找地方躲吧。” 白庭壁嗯嗯地点头,跟着他踉踉跄跄往前走。没走多远,见前面的树林中竟然有一处小村落,稀稀疏疏几十间房子。两人大喜,慌忙凑了过去,却听不到什么人声,也不知是被西迦人来回劫掠给扫荡空了,还是人都尚未起来。 两人顾不得这许多,只管拣了一所院落过去,见那院落破败的连院门都没有,里面几间草房,上了一把破锁。杨晔一把就将锁砸了开,挤进去找床,床倒是有,没有被褥,只有一领破席。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怎么睡?” 白庭壁道:“侯爷,先别急着睡。这一身是血给人看见可是不得了。找几件衣服换换。”说罢便去扒靠墙一个破烂不堪的衣柜,待扒开一看,里面几件半旧的衣服,竟然都是女服。游目四顾,窗下貌似是一张梳妆台,有一盒胭脂,半面铜镜,俱都落了厚厚的灰尘。看来这是一间女人的闺房,主人久不在矣。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杨晔却眼睛一亮,忽发奇想:“白庭壁,你扮成女人什么样子?给我看看!” 白庭壁很忌讳把自己和女人牵扯在一起,顿时被戳了肺管子,怒道:“我才不扮女人呢,要扮你扮!” 杨晔哼一声,自行在那张破席上睡倒。刚喘得一口气,却忽然一骨碌又爬了起来,道:“小白,来人了,很多!” 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似乎四边八方俱是,铺天盖地而来,听来势竟是将这个破败不堪的小村落四面包围。两人对看一眼,来的不知是友是敌,敌人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二人身上有伤,想杀出去太不容易。杨晔道:“咱就做一回女人吧,行不?侯爷我先来!”跳下床抢到衣柜前,抓起几件女服,将自己装扮了起来。 西迦的金尼克带着大批的族人闯进这个院子的时候,见到的是两个娇娇弱弱的女子,脸上脏得眉眼不分,竟然还抹着薄薄的一层胭脂,倒应了那句老话:自古丑人多作怪。身上衣衫褴褛,正偎依在一扇破门后瑟瑟发抖。 金尼克是西迦驸马都尉金雅仁的得力助手,负责替事务繁忙的金雅仁出来为非作歹。他身高**尺,眉骨高耸,皮肤黝黑,糙鼻子糙眼儿,颇具西迦人的显著特征。不开口也还罢了,一说话高声大气,呕哑嘲哳,仿佛七八个人一起开腔,聒噪非常。待见到缩在门后的白姑娘和杨妹妹,顿时眉开眼笑:“美人,两个!带走带走!” 杨晔听得直翻白眼,心中暗暗叫苦,他刚才装扮好后特意照了铜镜,真不知这西迦的首领什么眼光。忙用手肘捅捅白庭壁,白庭壁捏起一个兰花指,娇滴滴地道:“大……大人……奴家已经嫁人,夫君不在家,不能跟大人去。大人饶了奴家……” 金尼克常来中原掠劫,因此会说汉话,闻言笑得豪迈大方:“嫁人?做了咱西迦人,没有中原这许多的礼仪规矩,你随时可以改嫁,同时嫁十七八个都行!带走带走!” 白庭壁和杨晔闻言脸色呆滞,竟不知如何应对,接着眼前暗影一晃,两个彪悍的西迦人甩出了长长的套马索,白庭壁下意识地想躲,被杨晔伸手按住,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腰间一紧,踉踉跄跄地被扯到了马前去。 金尼克一声呼喝:“走。”当先便行,因为族人拉着这两个美人,还体贴地放慢了速度。 众人跟着一涌而出。 待出了院门,两人看到西迦人呼啸着从各路汇聚过来,分别用套马索牵着几个女子,哭哭啼啼地随在马后,后面有几个村人呼天抢地地跟着,却又不敢离得西迦族人太近。原来这村落离得偏关有点远,以前西迦人似乎不常来,因此倒也有些人烟。 杨晔看在眼里,悄悄伸手狠掐白庭璧的手臂,低声道:“你看人家都在哭,你也别太出挑了,赶紧跟着哭!我说你平常没事儿唧唧歪歪的,该哭的时候怎么又不哭了呢?” 正文 第 36 章 白庭璧被杨晔掐得眼泪汪汪,狠狠地瞪他一眼,却还是不肯哭出声,随着前面如狼似虎的西迦人出了村落。村外旷野上,许多的西迦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马上或载粮食,马后或随妇人,一个个兴高采烈,大声呼喝着。见到金尼克,都汇合了过来,拿本族语言打着招呼,瞧来竟然有几百人之众。 杨晔听得西迦人聒噪不休,却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便悄悄询问白庭壁。白庭壁已经在边关呆了两年多,倒是大致能听懂,便低声道:“他们说没想到这次能抓住这么多的女人,回去和别人分享很亏,打算路上就地先享用享用,享用……享用……”他忍不住哆嗦起来:“侯爷,我可是堂堂男子汉,不能让他们当女人给用了。咱无论如何得逃出去。” 杨晔道:“那就等晚上,现在先跟着他们走。不然别刚逃出去,再落到罗瀛手中就麻烦了。奶奶地,没想到扮个女人倒扮出祸事儿来了!” 两人虽然有伤,也只得被牵着往前走。幸而一起走的都是真正的女儿身,没几个走的快的。这般拖拖拉拉,西迦人不耐烦起来,金尼克吩咐道:“一人一个,扯到马上,赶快出关回去。” 于是果然一人一个给掠到了马上,杨晔被按在一个体型高大的西迦人马后,体臭味儿一阵阵袭来,中人欲呕且不说,那马狂奔起来,颠得伤口剧痛。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千句日娘贼,正苦不堪言的当口,却忽然前面的西迦人一阵骚乱,原来去路被人阻住了。 杨晔和白庭壁极力探着头往前看,恰好载他二人的西迦人跑得比较靠前,终于看清楚了前面状况,却也由不得吃了一惊。原来拦路的竟是一队罗瀛的兵士,押着十几辆马车。领头的那人是罗瀛的一个偏将。他身后随着两人,骑在马上,被几十个翼轸卫拥簇着。一人银灰色衣衫,高挑挺拔,背负长剑,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董家哥俩。另一人朱红色衣衫,仙风道骨,竟然是大衍王朝的凌少卿和荆侍郎。 杨晔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女子,连忙缩回头来,心中噗噗乱跳,暗道:“莫非这是来抓我们的?”隐隐地听得那偏将喝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边和我们罗将军交涉谈判着,这边就背着我等抽空出来抢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金尼克连忙凑了过去,笑道:“将军息怒,罗将军不是说了大衍的皇帝还有礼物送给我们,送礼要投其所好,我们族人缺的就是女人。所以这也都算作礼物吧,好不好?我保证,以后我们不抢了,这是最后一批。” 那偏将和荆怀玉三人同时蹙起了眉头看着他,见他一脸的陷笑,荆怀玉道:“这……礼单上没有这一项。凌大人,你看如何处理此事?” 凌疏摇摇头,却不说话,想来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金尼克赶紧往他身边挤过去,接着陷笑:“凌大人,这也没多少个女人,却可以大大解除我们的饥渴。我们西迦人,都待女人很好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很高。比如我们的驸马金雅仁,大公主让他跪着,他就不敢站起来。若是把他踢下床了,他也不敢爬上去。我们族人都以他为楷模,绝不亏待自己的女人,所以你就让我们把这些女人带走吧,好不好?” 杨晔看他不住地往凌疏身边凑近,心中暗骂:“你的驸马这么窝囊,你还有脸出来说!果然是鞑虏之辈,狗屁不通!你奶奶的,你挤得离他那么近干什么?你身上的臭味儿很好闻么?” 凌疏脸色沉静,唯眼珠冉冉而动,上下地打量着金尼克,片刻后轻轻地道:“这等事情,还是荆侍郎做主吧。”反身打马,径自先往北边行去,他身后的翼轸卫连忙跟上。 荆怀玉笑一笑,低声对金尼克道:“不过几个女子,你就带着吧,可不许亏待她们。另,这一路上若是和我等同行,千万不要性急欺辱这些女子。若是她们哭闹起来,惹怒了凌大人,结果下官无法预料。”言罢丢下他赶紧也撵了上去。 金尼克诺诺点头,吩咐下去,于是这一干的女子,便被西迦人一路带着往前走。一路行来,一干人看似混合在一处,其实泾渭分明。凌疏等人走在前面,金尼克做向导殷勤相陪,中间是大衍兵士护卫着那十几辆马车。西迦族人看押着众女子远远地随在后面。 此地距离偏关很近,众人一路急行,到午时过后不久,便到了偏关。因那罗瀛的偏将从前本就是跟着罗瀛镇守偏关的,荆怀玉等人又持有皇帝的圣旨,所以轻易地出了关。 眼见天色暗下来,诸人选择一背风处歇息,大衍的官员将士扎起了帐篷,自去休憩。金尼克安排族人聚集在一处空地上,点了火堆烤肉吃。一群女子被圈禁在一处,每个人都分了肉干和清水,但却被牢牢看守着,不许乱走动。 白庭壁悄悄地挪到杨晔的身边,低声道:“侯爷,天黑了,咱想法子逃走吧。”两人武功高超,却被当成了弱女子来对待,若是出其不意地逃走,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杨晔不客气地嚼着肉干,含含糊糊地道:“逃什么逃?这有吃有喝的,又没有亏待了你,做什么要逃?” 白庭壁惊诧异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果然色迷心窍……你白天还说要逃的,这转眼间主意就变了。你若是害得我清白不保…唔!”却是被杨晔一把捂住了嘴,低声道:“别闹。这西迦和荆怀玉他们貌似沆瀣一气,这事儿太诡异了,我必须要探知端倪。我这是在干正事儿!你若是害怕,你先逃回去给云起报信儿,换别人来接应我,我留下。” 白庭壁伸手扒开他的手,泪汪汪地道:“那不成,我要是把你自己丢在这里,你有个好歹,我还有什么脸混下去,魏临仙他们还不笑死我。你不走,我也不走!” 杨晔道:“那你就别闹,乖乖地跟着我。什么清白不清白的!裙子穿得老练,真当自己是黄花闺女了?” 第二日众人接着前行,穿过一片片的戈壁。渐渐戈壁滩变成了草甸子,尔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野风浩瀚处,草海翻滚出了和缓的波浪,一层层绵延荡漾到天边,直欲与白云接壤。偶尔有零星的湖泊镶嵌在草地上,如宝石般闪闪发光。 这般胜景杨晔无心欣赏,一心一意地伸着颈项往队伍前面窥探,可惜队伍浩浩荡荡,无论人家在前面如何勾搭成奸,他也看不见分毫。 走了大约七八天,终于远远地看到北边的天边,一线山脉迤逦而去,起伏绵延,苍莽雄伟,那便是北方草原上的阴山。山下的云中城中,聚集着西迦大批的族人。待行过一道玉带般的河流,白色的云中城便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城外的草原上牧歌声声,牛羊成群,远处散着许多零零星星的帐篷。 带队的金尼克将马鞭甩得脆响,高叫道:“去禀报国主,禀报我们的驸马爷,我们回来了!我们不辱使命,带来了中原的客人,还带来了许多的女人,啊呵呵呵呵呵……” 一串张狂豪迈的笑声,引来一队西迦卫士,将众人带进城去。 进得城来,杨晔不免东张西望,见房屋大半为石头木材所建造,虽然高大,却也简陋。街上的西迦人均着本族服侍,男人来来往往很多,女子几乎没有几个,看来金尼克所言不虚,他们这里的确缺女人。 西迦王的王宫前,金雅仁带着随从亲自出迎。这位西迦的驸马看起来似乎不是纯粹的西迦人,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生得身材纤细,肤色洁白,面容尖俏,眼珠深碧,一头卷曲的乌发直拖垂到脚髁处,用五色丝带扎住。身着西迦服饰,却比别人的衣服上多了诸多的纹绣装饰,异彩纷呈,眩人眼目。 待金尼克将凌疏和荆怀玉引见给他,金雅仁对着这来自天朝的官员很优雅地张开了双手,两人均都一惊,以为他要拥抱自己,却见他接着将双手合在胸前,行西迦传统礼。凌疏和荆怀玉还礼,正准备跟着他进入王宫,金尼克在后面兴高采烈地道:“大哥,美人,很多。”言罢将掠劫来的大衍女子们猴子献宝一般统统推了出来。 金雅仁一声轻咦,缓步走过来,将这一干蓬头垢面的女子逐次认真看来,最后皱起了眉头:“尼克,你的眼光真的没有长进。算了,不过这么丑倒是恰好。宫里如今没有女人,挑二十个暂且留下,余下的你们分了去。” 杨晔闻言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他若是挑不中我可怎么办?”连忙不着痕迹地往前挤了挤,白庭璧见状,只好跟着他挤过去。金尼克的眼光的确有大问题,竟然把这两个眉眼不分还涂脂抹粉的所谓美人留了下来,送进了西迦王的王宫。 这王宫似乎并不是很大,果然如金雅仁所言没有女人,来往仆从皆为男子,这二十个汉女就显得弥足珍贵。金雅仁专程派了两个懂汉语的年长老者来带领着,到一处房屋中梳洗歇息,换上了西迦女子的服饰。但凡有不从的,便是一顿严厉的喝骂。众女子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杨晔和白庭璧夹在中间,更是格外娇羞可人。 是晚杨晔和白庭璧挤在一处睡,杨晔道:“小白,你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说说这王宫中为何没有女子吧。” 白庭璧对男扮女装甚是不满,待见杨晔扮得欢欣鼓舞乐不思蜀,不免一心怨怼之情,气哼哼地道:“我不知道!” 杨晔喃喃地道:“这事儿透着诡异,我得弄清楚。” 王宫中,脸无法弄得那么脏,杨晔怕被人看出本来面目,是晚他逼着白庭壁溜出去,找来些墨,调得淡了涂在脸上,又用描眉的笔和胭脂胡乱画一番,方才放心。 第二日那两个老者过来了,教他们简单的西迦语和西迦礼节。一干女子羞缩胆怯,未免束手束脚。其中一个老者鼓励道:“我们西迦的礼节比起你们中原的简单许多。快些学,学会了就可以去前面侍奉贵客,趁机开开眼界。” 杨晔闻言,两只眼一眨一眨看着他,一脸向往之色,当先带头努力学习礼仪。那老者见他聪颖勤奋,意甚嘉许,不免和他多说了几句。杨晔打蛇随棍上,趁机打探道:“这位老爹,贵客们在干什么?以咱这蒲柳之姿,也有机会去伺候吗?” 那老者道:“若是学得好,明天就可以去。咱们宫里没有女人,急需你们出去侍奉人,所以要好好学。” 杨晔道:“老爹真是好人。我们一定不负老爹的期望。只是这宫里为什么没有女人呢?” 那老者面现不虞之色,道:“这个……这个……没有女人,是有缘由的,这不是你乱打听的事儿……” 却听得门口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接口道:“谁说没有女人?我不就是女人吗?” 正文 第 37 章 尔后一个衣饰华贵的西迦女人走了进来,未进门,就把门先给堵住了。原来这门相对于她来说,恁窄了点,也恁低了点。 那两个老者慌忙拜伏于地,道:“见过大公主。” 那正是西迦的大公主阚于婕,西迦女子身材均高大,以健壮胖大为美,大公主更是人中龙凤艳冠西迦。她手中拎着一根马鞭,虎虎生风地走进来,将这二十个女子扫视一圈,黝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次的女人是谁带回来的?” 其中一个老者道:“禀大公主,是尼克带回来的。” 阚于婕点头道:“不错,尼克像阴山上的盘旋的神鹰,越来越聪明了。从前他们带回来的那些个小妖精,能要么?我就想着明天恰好是祭天日,犯了错的人又少,正打算把这妖精们弄几个过去凑数,这几个粗笨高大的倒挺好,那就算了。来人!” 门外应声跟过来两个西迦少年,听大公主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黄金,赏给尼克。以后再找女子,就照着这模样的找,多找些来。省得他们说王宫里没有女人,都是因为我容不下人。我的心胸就如那草原一样广阔无垠,怎么会容不下人?哼,这次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言罢转身出去,待走出几步,又回头吩咐道:“明日把这些中原来的女人都带去观礼,让她们见见咱西迦的礼仪和规矩,先知道个厉害,看以后谁敢偷懒犯错。” 杨晔看着大公主的背影,咋舌不下。原来金尼克深藏不露,是有大智慧的人,亏得自己先前还在质疑他的眼光。他忍不住凑到白庭壁的耳边低声道:“你看这位公主,她要是敢扑上去把她的驸马按倒压住,必定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倒省了妖精们觊觎。我说那金雅仁怎么被她踹下床就不再上去了呢,原来如此!” 白庭壁满眼惊恐,伸手按住他的嘴:“别乱说,千万别乱说,当心她听见!” 原来第二日恰逢七月初一,是西迦国传统的祭天日。这日一大早,二十个人便被早早地喊了起来,收拾妥当,带到了西面的一处空地上。已经有不少的西迦族人等候在那里。 这祭天地鬼神祖宗是西迦国的头等大事儿,赛过了去中原劫掠女人。地址就在王宫左侧的天胥台,每隔三个月一次,所有的官员及有头有脸的族人等都要参加,捎带着商计大事。在传统祭拜天地之礼后,将族中犯了死罪的犯人趁机在天胥台上处决了,告慰神灵和祖先。 杨晔等人被几个侍卫牢牢看着,虽站得比较偏僻,但却恰能看清场中一切情形。见那天胥台不过高两尺左右,台中央设置了大大的祭坛,靠台后的位置有二十余根树立的木柱。 过不多久,一群王宫的侍卫涌了进来,身后跟着锦衣华服的金雅仁。金雅仁手中牵一**岁孩童,棕褐色皮肤,眉眼却俊俏,是那位西迦小王子阚于稚。那位惊采绝艳的大公主倒是没有跟着出来。 他身后便是凌疏和荆怀玉。荆怀玉依旧是朱红色府绸长袍,乌履玉带。凌疏着黑色回纹缎宽袖长衣,缂丝衣边有两寸宽,暗红色万字不到头纹饰,红绦束腰,更衬得脸色洁白,发如鸦雏。长剑这次没有负在背上,跟在他身后的董鸽替他拿着。 远远的杨晔看在眼里,顿时心生忿怒:“你个狗-日的,穿成这样出来招摇卖俏,你倒是想干什么?纵然你一根狗尾巴花出了墙,那绿帽子可不是给老子戴,你家皇帝他得先戴!” 凌疏似乎感受到了他利刃般的眼神,忽然不经意地往这边扫了一眼,杨晔连忙缩身到白庭璧身后去。却见他已经收回了眼光,随着那金雅仁在祭台下的主座上分宾主落了座。 金雅仁侧头,对凌疏和荆怀玉道:“两位客人远道而来,这祭祀是我西迦族中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不看。” 那祭祀是族中长老带着诸人进行,小王子跟着上了天胥台。底下族人均都站起来,凌疏和荆怀玉便也跟着站起。见这祭祀不过一番祷告跪拜而已。金雅仁作为驸马,权势虽大,却没有上台的资格,因此依旧在下面陪着中原客人。 凌疏听不懂西迦语,看不出他们在祭祀什么,便侧头看了看金雅仁。金雅仁眼光冷凝望着台上,竟是隐隐有不屑之意,待感受道凌疏的眼神,便回头对他笑了笑,却并不多做解释,只是道:“待看完这个,还有另外的重头好戏给二位看。”他汉语虽流畅,用辞也很妥帖,但语音却忽轻忽重,忽缓忽急,听起来甚是怪异。 凌疏并不答话,荆怀玉侧头道:“驸马大人,请问是什么好戏?” 金雅仁道:“处决犯人,我们西迦族人喜欢看这个。” 待祭祀完毕,那小王子阚于稚跑回来,直接挤进了金雅仁的椅子,被他伸手揽住。尔后便有侍卫及侩子手打扮的人押了十个人犯上台去,分别绑缚在台后的十根柱子上。底下的西迦族人顿时一阵喧哗,甚至掀起了小小的欢呼之声。看来不管是哪里人,均会有一些人喜欢围观血腥残暴的事情,概为人之通性也。 凌疏眼光冷冷地扫过那十个亟待被处理的犯人,问道:“驸马大人准备怎么处决他们?” 他很少开口说话,因此金雅仁对他的问话颇为重视,忙回答道:“砍头,绞刑,看起来都很有趣。这个还可以由犯人自己选择。但是最东面那个人,便由不得他挑。他十余天内因为抢夺别人的老婆杀了许多人,连两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他要接受最残酷无情的惩罚,要被剁成一块块丢到锅里煮了。这样能起道震慑人心的作用。” 随着他的说话,果然有几个人抬了一口大锅上去,放在一个现成的铁架子上,锅下生起火来。 凌疏“嗯”一声,不再说话。荆怀玉却忽然一声轻笑,尔后觉出不妥来,便拿袖子遮住了半边脸。 金雅仁眼角的余光一直在他二人脸上转来转去,此时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便道:“不知荆大人为何发笑?” 荆怀玉轻咳两声,道:“没什么,没什么,这刑罚的确很残酷无情,剁碎了丢到锅里煮煮,呵呵呵呵呵。” 金雅仁察言观色,试探着道:“我本是西域人,这也是我从西域那边学过来的,西迦族人从前不过只有绞刑和砍头。莫非……中原有比这更残酷的酷刑?可否告知我,让我也开开眼界?我依稀听过中原的凌迟,据说就是千刀万剐,那犯人不是早就被割死了么?怎么能挨过这一千刀?” 凌疏凝神看着天胥台上的犯人,慢吞吞地道:“传言有误,不是一千刀,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荆怀玉见他肯开口说话,忙跟着帮衬:“凌大人作为大理寺左少卿,对各种刑罚甚有心得。驸马大人若要请教此种事宜,向他请教最合适不过。” 金雅仁闻言,慌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在胸前对凌疏行了一礼,郑重地道:“请凌大人不吝赐教。” 此时台上已经开始一个个处决犯人,第一个犯人选择的是绞刑,待被长绳吊死那一刻,地下的人群也跟着引发小小骚动之声,一波一波荡漾蔓延着。 凌疏对这种把戏意兴阑珊,不屑多看,连他身后的董鹑和董鸽脸上也隐隐有些鄙夷之色。但见金雅仁站在那里其意甚诚,凌疏便抬手道:“驸马请坐。” 金雅仁依言坐下,凌疏扫了那骚乱一眼,道:“中原的刑罚虽严格,亦是针对作奸犯科之人,若不残酷,便起不到威慑人心的作用。死刑除了常见的砍头绞刑,还有车裂、腰斩、剖腹、流洗(肉刷)、倒点灯等,这种用大锅煮的方法,我们称之为‘汤镬’,不同之处是并不剁成块,而是活人直接丢进去。至于凌迟也是其中的一种,操作起来比较麻烦,若非行刑高手,很难做得驾轻就熟。” 他所言都是死刑,至于他刑讯逼供用的什么金缕玉衣水调歌什么的,料得那金雅仁鞑虏之辈,未必听得懂中原博大精深的刑罚文化,因此也便没有多说。 金雅仁听得两眼隐隐放光,目不转瞬地看着凌疏,几近痴迷。他请这二位来观看行刑,本带有炫耀兼震慑之意,如今看来,在凌疏那里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未免有些沮丧。幸而他心思转得颇快,再一次虔诚地道:“请凌大人不吝赐教,演示一番可好?让我这一干粗蠢的族人们也开开眼界。” 凌疏道:“我没有动过手。” 金雅仁闻言甚是失望,叹道:“如此当真遗憾。” 荆怀玉带了大衍皇帝的伟大使命前来,本有意讨好拉拢金雅仁。金雅仁虽然接待二人十分礼仪周全,但逢有关键要紧事情,却始终推推拖拖不曾面对面详谈过,因此他心里很是着急。待见金雅仁一脸失望之色,而凌疏只是视而不见。便壮了胆子道:“凌大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来做这等小事。但凌大人身后的董家兄弟,可是行刑的高手。既然西迦的驸马大人有这个请求,凌大人何不遂了他的心愿,也显得我等来意甚诚?” 凌疏动动身子,转头看看身后的董鹑董鸽,见两人脸上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想来久不行刑,也不免技痒。他十分宠爱看重这两个得力属下,因此便道:“那么你们去试试也行。不知驸马大人准备用哪个犯人开刀?” 金雅仁指着那最东头准备将之剁剁煮掉的犯人道:“就用他,他最该千刀万剐。” 凌疏道:“好。” 金雅仁却先令几个侍卫将阚于稚领走,不让他看这种场面。阚于稚赖在他身边不肯走,也想看个热闹。被他温言劝慰几句,方跟着那侍卫去了。而后他令侍卫长带着董鹑董鸽上了天胥台,董鹑董鸽随身自带有刀,那侍卫长便依他二人的要求准备了一大锅凉水,一条长案,在台上按他二人指定的位置放置好。 一切准备妥当,侍卫长转身,用西迦语大声呼喝几句,西迦族人个个彪悍野蛮,闻听有这种热闹好看,顿时欢声雷动,直欲将天掀翻。 大衍王朝中作为行凌迟之刑的侩子手,地位本就极高。如董家兄弟这种将行刑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其地位在各种侩子手中更是至高无上。兄弟二人走到最东首那犯人面前,董鹑率先动手,轻薄纤细的柳叶状利刃挥过,刀光闪烁处,不过七八刀,便已将那犯人身上的衣衫尽皆划破除下,露出了黝黑且长毛的肌肤。 那犯人一个愣怔,呆呆地看着两人。董鸽将几瓢凉水兜头浇下,接着一掌打出,正中心窝。却是为了让犯人心脏紧缩,血管收敛,便于后来行刑。 凌疏以手支颌,一边凝神注目台上,一边不忘了对金雅仁解释道:“按凌迟的规矩,第一刀谢天,第二刀谢地。从两边乳粒下手。” 随着他的话语,董鹑出手如风,刀势一旋,便将犯人右胸一块铜钱大小的肉旋了下来,恰好旋掉乳粒。接着他手腕一抖,那块肉冲天飞出,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一声轻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长案上。此谓之“谢天”。 那侍卫长负责为二人报数,用西迦语大声喝道:“一!” 正文 第 38 章 西迦族人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忽然爆发出一阵狂呼乱叫,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恐 董鹑对那犯人嘶呼和台下的呼喝之声置若罔然,小刀在右手食中二指间滴溜溜一个飞舞,接着挥出,第二刀旋下了犯人左胸乳粒,顺手甩在地上,此为“谢地”。如此祭过了天地,他第三刀接着挥出,沿着旧刀口削下鱼鳞状的一块肉来,同样抛向空中后落在案上,此第三刀谓之“谢鬼神”。 在台下诸人的目瞪口呆之中,但见那董鹑一把刀流光飞舞,来去纵横,却终在那犯人左胸和右胸两处地方盘桓不去。随着那西迦侍卫长的报数之声,一时间如清风飒飒,落花纷纷,一块块鱼鳞肉逐次飞起落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长案上。他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又急缓有致,恰如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果然是出神入化,游刃有余。 那犯人虽然生得彪悍,但却因为痛极,此时已经没有了呼喊的力气,只是有气无力地仰头看着天空。因行刑前的几瓢凉水和董鸽那一掌痛击,他的血脉已经闭住,更何况董鹑用刀精良准确,迅捷利落,因此出血并不多。待规定割胸肌的五百刀依次割完,肋骨历历可见,唯余一层薄膜附在上面,有目力甚好的甚至看到心脏在那层红白色的薄膜下隐隐跳动,触目心惊。 纵是西迦人彪悍,此时竟都默默无声,偌大一个场子,唯余那犯人偶尔一声嘶哑的呻吟之声,声如飘絮,气若游丝。 董鹑忽然收刀,转身向凌疏道:“禀大人,前五百刀完毕。” 凌疏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微微颔首,眼中皆是赞许之色。董鹑恭敬地躬身,退过一侧,稍事休息,接着换董鸽接手,继续这凌迟之刑。 金雅仁同样目不转瞬地望着台上,此时由衷地道:“在下今日大开了眼界,佩服佩服!敢问接下来要割哪里?” 凌疏道:“接下来……是作为一个男子身体上最无法丢弃之物,三刀完毕。” 随着他的话语,换了董鸽执刀,果然三刀间,那犯人裆中之物被割尽,顿时昏了过去,却被董鹑从一侧用一瓢凉水重新浇醒。作为西迦族的男人,想来宁可被砍头,被剁去手足,也不愿被这样处置,落得尊严和威风尽失。 金雅仁拊手道:“好,很好!怎么我西迦国就想不出这般有趣的酷刑呢?如此震撼人心,待他们看上一回两回,我看谁还敢在这云中城里胡作非为!” 他侧头接着问道:“敢问凌大人,在你们大衍王朝,人犯了什么错,要被处这凌迟之刑?” 凌疏道:“第一,谋逆君主之罪。第二,伦常之罪。第三,凶残无人道之罪。”两人谈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场中所有人被这凌迟的酷刑震慑得悄无声息,所以凌疏清冷和缓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混在人群中的杨晔闻言不免虎躯一震,暗道自己在他眼中,想来十分符合那第一条。可是转念一想,凌疏这厮,难道不符合第三条吗? 便是要凌迟,也得俩人一块儿凌迟! 金雅仁好学上进,殷勤相问:“接下来该割哪里?这都是有规矩的吧?”凌疏诲人不倦,认真解答:“左腿三百,右腿三百,尔后是左臂三百,右臂三百,腹部共计二百,脊背五百,臀部两侧各自三百,余下的三百五十四刀,手足,头脸,颈项。” 他抬头看看天日,日已将到中天,见那董鸽恰行刑到手臂,于是董鹑便上去替换,便道:“这董氏兄弟,行这凌迟之刑,是最快的。一般的刽子手,做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大刑,需要两天时间,所以要先拣血脉不太密集旺盛的地方下刀,否则犯人撑不到第二天。而他二人,今日夜晚子时前就可完成,因此不必多虑这种事宜。” 金雅仁诺诺点头,微笑道:“是的,如今在下对凌大人及这两位行刑的兄弟五体投地。今晚我请两位大人宴饮,还望大人给个薄面,不要推辞。” 凌疏尚未回答,荆怀玉已经抢着道:“我和凌大人却之不恭,这里先多谢了。” 待到日落西山,那犯人早已不复人形,而董鹑和董鸽却本着自身职责,自要将凌迟之刑进展到底。有围观者撑不住,便回转家去。 正文 第 39 章 金雅仁看看天色,对凌疏道:“看了一天,想必两位贵客也累了,宴席已经备好,这就随着我入宫里如何?这两位兄弟行刑完毕,我自会让人重重打赏,妥善安排歇息。请凌大人放心。” 凌疏便点头道:“也好。”和荆怀玉起身,随着他回去。金雅仁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看金尼克还夹在人堆里看得如醉如痴,便皱起了眉头,吩咐侍卫道:“去把尼克叫来跟我一起,另让他带上前天他领回来的那二十个女子到万蝠宫,这宴席上没有几个女人斟酒怎么行?” 他一边吩咐一边陪着凌疏二人往前走,待走出几步,却又一次停住,吩咐另一个侍卫道:“你去三王叔那里,借十个会跳舞的女子过来。宴席上没有歌舞总是不妥当,今日有尊贵的外客,想来大公主不会说什么。” 那一干女子除了杨晔看得兴犹未尽,连白庭璧都已经花容失色,闻言一个个如蒙大赦,慌忙跟着金尼克撤出场来,随着他去了万蝠宫。 万福宫是金雅仁招待各路贵客之专用场所,殿宇宽阔精致,地上铺设了厚厚的大红色羊毛地毯,一条条低矮的案几后均设置毛皮软垫。宫殿四角的黄铜灯架上点起了粗如儿臂的白蜡,照得殿中如白昼一般。案几上的烤肉和马□酒也已布置妥当,专候贵客前来。 金雅仁带着那位小王子阚于稚在主座上落座,凌疏和荆怀玉便和他隔着两丈的距离并肩坐在客座上。 金雅仁举杯道:“两位请。” 凌疏和荆怀玉跟着举杯,待酒过三巡,荆怀玉道:“下官和凌大人都不胜酒力,驸马大人的一片盛情,我等心领即可。” 金雅仁道:“两位过谦了。” 众人寒暄的当口,金尼克带着那二十个鱼龙混杂的女人进来了,分成两边侍立,杨晔和白庭壁恰好被分到了凌疏和荆怀玉这边。杨晔心中暗惊,不着痕迹地拉着白庭壁挪到最不招眼的位置,生怕被凌疏和荆怀玉看出原型来。 荆怀玉微一沉吟,接着道:“下官陪着凌大人此次前来贵国,却是奉了我大衍皇帝陛下的命令,有要紧的事情和驸马商量。可否容我细细道来?” 金雅仁微笑道:“大人客气了。我并非西迦人,数年前来到这西迦,容大公主青眼有加,委身下嫁,才留了下来。恰逢前一阵子岳父他老人家贵体欠安,把兵权交付给我暂且掌管,不过是因为我这内弟阚于稚年纪尚小,我不得不替他多操些心,实则这西迦国的一切,归根结底最后都是我这位小弟的。便是我处处小心谨慎,还有那多心的小人在背后挑三豁四,闲言碎语地污蔑我。我自不能不知好歹,事事兜揽。两位自己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自当在所不辞,但牵涉到两国之间的一些事宜,那么恕我不能做主。” 这人说起汉话来言辞流畅,条理清晰,荆怀玉还没开口说是何事,他便先给干脆利落地堵了回去。荆怀玉只得道:“不不不,驸马您会错意了。我们皇帝陛下所言之事,对两国均有大大的好处。从前贵国在我西迦边境做下些不妥当的事情,陛下心里虽然不快,但想来贵国处于这草原之上,果然有些日常所用之物是匮乏的,因此也不大跟贵国计较。今日我等前来,便是要寻找个解决此事的方法,最好日后能一劳永逸,互不侵犯。驸马若有的事情无法做主,也可以去进言给西迦国主,征询一下国主的意思,再回复我等不迟。” 金雅仁歪头看着他,眼光灵动,片刻后问道:“贵国有什么打算,先说来听听也成。” 恰此时几个侍卫带了十个盛装女子进来,瞧模样都是汉家女子,却做了西迦族人的打扮,原来竟是从前从边境地带劫掠过来的。金雅仁扫视她们一眼,道:“你们还是去换上原先的汉家装束过来吧,真不知道西迦的歌舞有什么好看的。”众女子只得又退了下去。 荆怀玉道:“好,那么容在下详细道来。第一,大衍愿与西迦结为兄弟之国,国主年长者为兄。二、大衍和西迦在边境地带可指定十个繁华城镇,双方共同协商,令两国商人自由贸易,两国商品互通有无。第三,西迦国王室和大衍皇室若逢合适机缘,可以通婚。”他眼光转向阚于稚,微笑道:“这位英倜的小王子,想不想娶一个中原小美人回来呢?” 阚于稚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道:“我姐姐说,中原的女子都是狐狸精,不能要。” 此言一出,金雅仁和荆怀玉同时面现尴尬之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片刻后金雅仁轻咳两声,道:“让贵客见笑了。” 荆怀玉也跟着恢复如常,笑道:“无妨无妨,大公主和小王子均率真直爽,很是有趣。” 金雅仁微笑不语,伸手摸了摸阚于稚的头发。荆怀玉道:“另我们皇帝陛下还有一件要事要和驸马商量,都写于这封信中,请驸马拆封细阅。至于此事之根源,我和凌大人都知之甚详,有什么不明之处,问我二人即可。”随着他的话语,他身后一个侍卫捧过去了一只锦匣。 金雅仁便打开锦匣,将书信启封细看,待看完,微微皱起了眉头,道:“这果然是大事了。容我明日清晨去禀报岳父大人,再做定夺。” 他将信件收好,抬起头来看着荆怀玉和凌疏,道:“两位难得前来,且先不说这繁杂琐事,原该尽兴一番才对。来来来,两位举杯!两位不肯多饮酒,可是嫌弃我西迦这酒滋味粗陋么?”眼光扫过他二人身后那十个女子,道:“昨天怎么调-教你们的,都不知道给客人斟酒么?” 一干女子慌忙抢着过来替凌疏和荆怀玉斟酒,杨晔和白庭壁笨手笨脚,人又没有眼色,自然抢不到前面去,便羞怯地低下了头缩在后面。 恰此时那一干跳舞的女子换好了汉家装束,又行了进来。翠袖红巾,螺髻高耸,玉肤雪姿,容华滟滟。荆怀玉眼光不住地在这些女子身上打转,一边笑道:“我说怎么如今中原美貌女子如此少,原来都在这里。贵国的王叔好眼力。” 金雅仁道:“大人过奖。”轻轻做个手势,一众女子行敛衽之礼后,丝竹之声响起,开始跟着轻柔婉转的乐曲翩翩起舞。荆怀玉便被吸引了眼光,一边微笑着欣赏,一边夸赞道:“果然不错,我大衍顶级教坊中的歌舞,也不过如此。” 这话有些夸张了,金雅仁自然听得出来,眼光不经意扫到凌疏身上,见他坐姿端正文雅,却似乎对眼前的歌舞没什么兴致,始终微垂着头不动声色,便笑道:“醇酒美人,良辰难得。凌大人,请给个薄面,饮了杯中之酒可好?” 凌疏见他三番四次的催促,总不能一直不给面子,便举杯一饮而尽。那酒入口辛辣,他面上迅速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皱了下眉头。金雅仁专注地看着他,见他这般情形,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戏谑狡黠之意,笑盈盈地道:“是不是酒味儿太过辛辣?这样,我给二位上些我私藏的好酒,请二位品尝。在这之前,先请二位贵客看一样东西。” 他双手一拍,立时凑过来两个侍卫,听他吩咐道:“去把我的血玲珑捉几只过来,给两位客人看看。将那泡好的玲珑春-色也拿来一坛。” 两个侍卫领命而去,过得片刻,果然一人提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鸟笼过来,金丝楠木所制,里面却关了几只活蝙蝠。凌疏和荆怀玉饶有兴味地看着,见这蝙蝠和平日里常见的蝙蝠略有不同,通体乌黑,覆盖细毛,喙部比一般的蝙蝠要细长一些,倒像一根短短的管子。腹部隐隐透着暗红色,仿佛腹中隐藏了一块红宝石般。 另一侍卫手中捧了一个大大的青花瓷坛,坛口密封着,想来就是那一坛什么玲珑春-色。 金雅仁将鸟笼接过,把笼门打开一条缝隙,用右手食中二指小心翼翼地拈了一只蝙蝠出来,将余下的依旧交付那侍卫。尔后他用手轻轻扯着那蝙蝠的翅膀,将两只翅膀扯得张开,露出了暗红色的腹部,笑道:“两位贵客请看,这蝙蝠的不同之处就在这腹部。因它原栖息于阴山顶上几个岩洞里,为数本就不多,这些年更是因为我西迦族人的捕杀,已经几近绝迹。恰我对此有兴趣,便养了几窝。” 荆怀玉问道:“看起来是很有趣,不知驸马大人养这个……血玲珑,有何深意?” 金雅仁眼波流转,又是微微一笑:“当然有深意。两位可知道我西迦人为何要捕杀它?缘由是这种蝙蝠,他有一奇特之处。一般的蝙蝠以各类虫子为食物,这种蝙蝠,它却只以阴山顶上的寒血花之汁液为食。寒血花生在山顶险峻极寒之地,常人无法采摘。但寒血花的功效奇特强大之处,却能让世间所有的男人动心。而这蝙蝠因为以寒血花为食,它的功效,和那寒血花是一样的。因此我们捉了它来风干泡酒。这酒只需饮上少许,便是七八十岁雄风不再的老叟,也能在片刻后如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般重振雄风。” 荆怀玉闻言频频点头,道:“果然好东西。”凌疏凝神看着那只蝙蝠,却并不多言。 金雅仁将手中的血玲珑蝙蝠交由那侍卫装起,接着吩咐道:“去那边的暗格中,拿我那套羊脂白玉杯来,给二位大人斟酒。” 金尼克一直不声不响地侍立一边,此时慌忙跑过去将一套羊脂白玉杯取了过来,在凌疏和荆怀玉及金雅仁的面前各放一个。 那边侍卫已经将那玲珑春-色拍开封泥。顿时一股清甜馥郁的香气弥漫出来,中人欲醉。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分倾入几个酒壶中,一滴也不敢让溅出来,看来这酒果然弥足珍贵。 金尼克扫了一眼凌疏身后的侍女,原来杨晔听得出神,不知不觉从后面竟挪到前面来了,此时却被金尼克用大眼狠瞪他一眼:“你呆着干什么?还不给贵客斟酒?” 杨晔一愣,发现他呼喝的竟然是自己,此时无处退避,忙执壶在手,恭恭敬敬地给凌疏斟了一杯酒。那酒做深红色,配着洁白温润的羊脂玉杯,波光流转,娇艳欲滴。杨晔午时一直在看行刑,被胡乱分派几块面饼果腹,早已经饿了,如今闻着那酒香,顿时垂涎欲滴,心中不免愤愤不平:“这般好酒,原该我喝你看,如今却教我给你倒酒,什么世道!你便是喝了,就你这欠压的模样,你能干什么?白白糟践了好酒!” 正文 第 40 章 凌疏不怎么正眼看女人,所以也没发现这倒酒之人满眼的愤恨和不甘,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大杯酒,香味虽甘醇,色泽却妖异,也不知究竟能喝不能喝。 荆怀玉也心存了疑虑,正犹豫间,金雅仁看出端倪来,举杯微笑道:“为了让两位放心,在下先干为敬。”言罢仰头一饮而尽。荆怀玉料得他既然清清楚楚地告诉了自己这酒的特殊功效,便没必要再做什么手脚,于是举杯跟着一饮而尽。 凌疏侧头看看荆怀玉,他酒力本就不行,这酒看来如此怪异,因此还是不太想喝。正沉吟间,金雅仁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的狡黠挑逗之色再一次浮起,缓缓地道:“我讲个笑话给凌大人听。从前有父子两人,都是酒鬼。有一次两人去酒馆买了一坛好酒回来,儿子抱着酒过路的时候,一辆马车忽然奔过来,惊得他将酒坛摔在了地上,儿子慌得问父亲,‘爹,爹,怎么办呢?’他的父亲看那破损的半截坛子里还残存了一些酒,便瞪眼喝道‘你说怎么办?还不赶紧把酒喝了,难道还等下酒菜不成?’”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却听得他接着笑道:“凌大人不肯喝酒,莫非也是在等下酒菜?” 旁边的荆怀玉一声轻笑,凌疏终于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人如此调侃过他,也觉得有趣,抬起头来,对着金雅仁微微一笑。 这次轮到金雅仁一呆,手中的羊脂玉杯差点失手落在案上。他却极快地回神,轻咳两声,道:“凌大人请。” 凌疏便也举杯将酒饮尽,入口绵软清甜,果然与适才那马奶-子酒滋味天壤之别。却听身旁“啪”一声响,竟是那斟酒的侍女将酒壶重重地顿在案上,他的眼光扫过时,那女子却迅速地低下头去,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将自己的空酒杯重新斟上了酒。 他也便以为这女子不小心失手了,不虞有他。见金雅仁再一次举杯相邀:“好事须成双,两位请。”这酒喝起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妖冶怪异,因此凌疏放松了戒心,见荆怀玉举杯饮尽,便也跟着将酒喝了。 金雅仁甚是满意,道:“等得两位回转洛阳的时候,且将这酒给贵国的皇帝陛下带两坛,算是我金雅仁的一点小小心意。来来来,两位再请,这酒虽然奇妙,却是不上头的,今日我们放开了喝,须得宾主尽欢才成。便是功效太好,有这十个美丽的女子在这里,却怕什么?我已经跟三王叔说过,今晚不还他了。待会儿两位贵客一人五个,好好享受一番美人恩。” 他话音刚落,却听凌疏身边斟酒的女子再一次把酒壶磕在了案上。金雅仁诧异地看看这个女子,见他身材比一般的女子要高大些,面目漆黑,终觉得有些怪异,但因杨晔始终不抬头,他却也瞧不出个端倪。 凌疏侧头瞥了杨晔一眼,同样心生疑虑,自己伸手把酒壶拿了过来,冷声道:“走开。”杨晔正在后悔自己气愤之下两次失态,也不知暴露了形迹没有,听他驱赶自己,慌忙借机躲得远了些,混入众女子之中。 于是金雅仁接着一杯一杯地劝酒,殿中歌舞升平,春融酒暖,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却忽然殿门口有一侍卫慌慌张张地凑了过来,在金雅仁耳边低声道:“驸马不好,大公主来了。” 金雅仁也还罢了,金尼克却吓得一哆嗦,忙吩咐金雅仁身边奉酒的女子道:“快快快,你们快挪到客人那边去,别离驸马太近!” 众女子闻言,纷纷都挪到凌疏和荆怀玉那一侧,没有人敢离凌疏太近,便都挤到了荆侍郎的身边。 众人刚稳住心神,那位彪悍的大公主阚于婕已经迈着豪迈的步子走了进来,眼光凌厉,在殿中扫视一圈,凌疏和荆怀玉见过这位大公主一次,忙起身行礼。金雅仁便也跟着站起身来。 阚于婕摆手道:“不必,两位贵客请落座!”两人便依言坐下。 金雅仁抬头看着她,不知她意欲为何,却听阚于婕冷笑道:“这十个妖精是你去弄来的?跟三王叔借的?他老不正经,你也跟着不正经?你还带着我弟弟,你带坏了他可怎么办?于稚,过来!” 阚于稚慌忙跳起来冲过去,被阚于婕一把扯到了身边,听她接着发作道:“金雅仁,你拿着有贵客来做理由,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勾三搭四吗?” 金雅仁脸色平静,温言细语地解释道:“何曾勾三搭四?有贵客远道而来饮宴,没有歌舞总归不好,因此我才去借了这十个女子。尼克在这里,他可以作证,我一直规规矩矩的。” 金尼克忙道:“是的是的,大公主。尼克可以作证,驸马爷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一下。” 阚于婕冷笑道:“他面子上没有碰,心里早就不知道碰了几百回!尼克,赶快把那十个女人送还给三王叔。不然我要拿皮鞭统统地抽一遍,最讨厌这些迷惑男人的狐狸精!”言罢转头对着金雅仁道:“你跪下!” 金雅仁立时道:“是,谨遵公主吩咐。”就地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一头卷曲的长发便拖在地上。荆怀玉和凌疏见他当着自己的面下跪,脸上神色不变,可见传言果然不假,这位驸马爷早已跪出了风范,跪出了境界。如今他跪着,自己总不好再坐着,只得又站起身来。 金尼克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公主,带着一干狐狸精狼狈逃窜。阚于婕黝黑的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容,道:“一个时辰。”那是交代金雅仁要跪够一个时辰,而后扯着阚于稚转身就要扬长而去。却听金雅仁在身后道:“公主且慢,听我一言。这两位贵客,我请他们品尝了玲珑春-色,那十个女子,本是打算用来伺候贵客的,我自己绝对不碰。如今便是公主生我的气,也不能委屈了客人。” 荆怀玉见这般阵势,忙摆手道:“我等不用,我等不用。公主请自便,驸马爷请自便。” 阚于婕闻言笑道:“两位不用客气。我们西迦国人素来豪爽好客,自不能委屈了客人。这不是还有二十个女人吗?一人十个好了。你们这就伺候两位贵客去歇息去吧!”言罢向着两人一笑,竟颇有几分娇羞之意。凌疏也还罢了,荆怀玉却顿觉毛骨悚然,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金雅仁,能和这位公主将夫妻做下去,真乃深藏不露的大英雄也,此人决不可小瞧了!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看着这位大公主扯着小王子转身出殿而去。 众女子从前都算得上是良家女子,见虽然是伺候自己本国的官员,也吃惊不小,一个个哆哆嗦嗦不敢靠前。更有白庭壁见自己竟然真被要求侍寝,一时间惊恐万分,心里又害怕万一侍寝的对象是凌疏,岂不是要被他扒皮拆骨地吞入腹中?思至此不由得全身发抖,恨不得立时嚎啕大哭一场。却拼命忍住了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杨晔。 杨晔见他害怕,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令他稍安勿躁,心中暗骂道:“又不是要凌迟了你,怎么就吓成这样?小爷我做梦都想侍寝,这总算有机会了,为什么要放过?” 荆怀玉久经人事,此时已经感到酒力上来,举手投足间,竟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一般。他转头看看跪在地下的金雅仁,甚是尴尬。金雅仁十分善解人意,微笑道:“两位贵客不必管我,我们这等夫妻情趣,外人岂能体会?来人,送两位贵客去歇息。” 立时过来几个侍卫,要带着诸人离开。凌疏酒力本就浅,站着不动也还罢了,此时跟着侍卫走,竟是头昏目眩,不小心微一趔趄。他心中一惊,忙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勉强跟在荆怀玉身后去了歇息的地方。两人这次来西迦,还带了许多的兵士和翼轸卫,大半留在了国宾馆里。宫殿外等候的有几个翼轸卫,此时俱都跟了上来。 被安排歇息的地方,是一间大大的宫殿,左右两边隔开,中间留有穿堂。抵达地方后,荆怀玉迫不及待地便想进房去,凌疏看他一眼,又看看身后所有的女子,道:“你们都去荆大人那里,我不要。”言罢自己进房,把房门反手合上了。 他进房的时候已经面色微红,步伐不稳,不留神在低矮的门槛上绊得一个踉跄。杨晔看在眼里,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但四周翼轸卫虎视眈眈,他却不敢造次,心中未免急躁万分。也只得随着一干女子,沉着脸跟在荆怀玉身后进了寝殿。 殿中陈设十分豪华,用木槅扇隔成里外两进,地下同样铺设厚厚的羊毛地毯。杨晔和白庭壁有意落在最后面,进去后畏畏缩缩地站在门首的地方。这一干女子都是金尼克弄回来有意迎合大公主口味儿的,相貌均中等偏下。荆怀玉回身,眼睛来回在一干女子身上扫过,虽然因为饮酒的缘故春意荡漾,却也不想把自己交代给这些庸俗脂粉。犹豫了半天,一阵阵情潮涌起,越来越是难耐,只得挑了一个看来勉强头脸干净的女子道:“就是你先来吧。” 那姑娘并没有如何反对,抖抖索索地凑过去,跟着他进了里间。想来伺候野蛮的西迦人,不如伺候这位仙风道骨的荆侍郎。 余人如蒙大赦,慌忙都退缩到门口去,自行去偎依在地毯上暂作歇息。 片刻后便听得里进暧昧难言的响声一阵阵传出,杨晔听在耳中,将牙齿咬得“格”一声响,连素来装模作样的荆侍郎如今也现了原形,看来这玲珑□的功效当真不错。他思至此,心中忽然再一次焦躁万分,扯着白庭壁退到一个角落里,低声道:“小白,我想出去。” 白庭壁还在发抖,颤声道:“出出出去,去哪里?”他虽然个性软弱了些,但并不傻,忽然转头瞪着杨晔,痛心疾首:“你是不是想去找凌大人?你想侍寝,对吧?侯爷,上次因为你和凌大人的事情,四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害我们跪了一地,侯爷您还记得吧?所以小白我如今便是自己清白不再,也不能让你再**于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去侍寝!” 杨晔听得心中骂娘,忙低声道:“小声点,都这会儿了,还侍什么寝?也就你想的多,我看是你自己想侍寝!我说,今天在万蝠殿中,荆侍郎递给金雅仁的那封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你说大衍和西迦在边境上纷争了这么多年,杨焘忽然对西迦又是送礼,又是结盟,百般示好,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他可是鞑虏蛮贼一句没有少骂。我总觉得和咱们有关,而且关系很大。所以无论如何得想法子知道那信的内容。” 白庭壁点头,道:“要不去把信偷了?” 杨晔道:“偷了不好,容易打草惊蛇,暴露行迹。能把内容看了,信还放在原处最好。” 他凑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见外面西迦侍卫倒是不在,但那几个翼轸卫却守在穿堂中。便回头道:“我把这几个翼轸卫引开,你去找到万蝠殿,估计金雅仁如今还跪在那里。等他跪够了,必定要处理这封信的,届时你伺机行事,能看到信最好,看不到就明天再说。千万小心些,别失陷在这里就成。” 白庭壁听得这的确是要紧的正事儿,便点头答应。 杨晔道:“好,你等着。”将门吱呀一声打开,瞬间变作一副哭腔:“奴家是良家女子,死也不能**在这里,我这就以死明志!”言罢抢出门去,向着穿堂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冲了过去。 几个翼轸卫一惊,幸而应变神速,纷纷抢上前去扯他。杨晔已经冲到了柱子前,看似撞在柱子上,却擦着柱子就势一个打滚,滚到廊下的花丛里去了,接着爬起来,撒腿就跑。 他如今算是西迦王宫的人,那几个翼轸卫不敢放毒箭,但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乱跑,只得撵了过去。杨晔仗着轻功身法高明,跌跌撞撞地在花草和房舍间东钻一下,西钻一下,果然将那几个翼轸卫引了过来。引发外面的西迦侍卫不知就里,也用西迦语跟着大声呼喝,一时间四周一片混乱。 杨晔冷笑,趁人不备,又悄悄地饶了回来,见穿堂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他本打算听白庭壁的忠告,再回转荆怀玉的房中,在门口犹豫片刻,却扛不住一阵心猿意马,一咬牙一顿脚,伸手推了推对面的房门,那门从里面上了闩。杨晔虽然出身富贵,但从小鸡鸣狗盗的事情也做了不少,甚有心得。伸手拔出发上一枚长长的骨簪,将门闩慢慢地拨开,悄悄挤进门去,尔后反手将门闩好。 他微微稳了下心神,小心翼翼地绕过雕花隔扇,房中只点了一根细细的蜡烛,烛火昏暗。凌疏睡在床上,外衣已经除去,只着一件薄薄的藕荷色丝质单衣,领口的衣带松懈懈地脱垂着,线条玲珑的锁骨若隐若现。他蜷曲成一团,眼神迷离,额头冒汗,长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却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床头的栏杆,待听到有人进来,便低声问道:“是谁?不是说了不准进来么?” 杨晔踩着厚厚的地毯悄无声息地靠近,见他这副模样,顿时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扭捏着声音道:“禀大人,奴家名叫阿花,水性杨花的花。听从荆大人的吩咐,特来为大人侍寝。” 凌疏慌忙挣扎着起来,勉强靠着床头坐好了,抓着那根栏杆不肯放,道:“不,不用,你出去。我自己忍得住。”他如此难耐,却依旧不假辞色,杨晔看着他,忽然有了些同情之意:“你真是冷心冷性,不知好歹。看你喝了酒,小爷都主动来侍寝了,你还端着个架子,什么意思!” 他不着痕迹地靠近,温声劝慰道:“却不知大人为何要忍?在大人的心里,搂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莫非还不如搂着一根柱子来得惬意?”凌疏忽然抬头看着他:“说了不许你过来!” 他的眼神刹那间转得凌厉非凡,杨晔只得站着不动,试探着道:“那么我去斟一杯冷茶给大人解解酒可好?” 凌疏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杨晔退回到案前,斟了一杯冷茶过来。这次凌疏没有硬撵他走开,由得他把茶水递到自己的唇边,就势饮了两口。杨晔眼光在他嫣红的脸上贪恋不去,上一次的旖旎风情一瞬间忽上心头,就这么一恍惚,待他再一次回神,他的手已经摸上了凌疏的脸颊,要收回也来不及。 况且事到如今,杨晔也不想收手了。 然后忽然间,茶杯被凌疏反手打落在地。接着眼前一道剑气劈面而来,杨晔一声哀嚎,就着剑势倒在地上,堪堪避开。他避得太过巧妙,凌疏神智已经恍惚,竟没有察觉,一剑未中,长剑竟脱手落地。杨晔已经被他吓出了一头冷汗,却不忘一脚踢在剑柄上,将枕冰剑踢出老远。接着一个鱼跃扑上去,出手如风,扣住了凌疏的手腕。 凌疏惶惑,黝黑的眼珠盯着他看,再一次问道:“你……你是谁?我从前是否见过你?” 他的下唇被自己咬得几乎要出血,眉头微蹙,几缕乌发散乱,遮在脸颊之侧,额头颈项均是汗津津的,看起来甚是狼狈可怜。杨晔凝神望着他,心中忽然一阵悸动,抓住他手不放,顺势单膝跪在了他的身前,道:“刚才禀报过大人,奴家阿花,是个女人!大人如此难熬,却为何不让奴家侍寝?须知阴阳调和,两情相悦,乃是人之天性。大人这般忍耐,却是何苦?” 他一边劝说,一边轻轻揉搓着凌疏的那只手,而后拿起那手在自己的脸上贴了一贴。凌疏身躯一震,垂头呆呆地看着他,神智恍惚中,却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杨晔对着他一笑,道:“大人若是嫌弃奴家粗鄙,奴家不沾污大人,同样可以将大人送上极乐境界,便没有这么难受了。大人要不要试试?” 凌疏喃喃地道:“极乐境界?那是……那是……”眼神茫茫然不知道看到了哪里。杨晔听得他微微的喘息之声,不由得跟着情动,一只手便试探着伸入了他的单衣之中。 正文 第 41 章 凌疏骤然感受到他炙热的手,顺着自己的腿蚕食上来,一步步攻城略地,忽然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语不成调:“你别……别……我,我不要你……” 杨晔对他的推拒置若惘然,单衣下的手慢慢覆盖包容上去,攥得结实了,方道:“为什么不要?大人你已经成了这样,还在挣扎,有必要么?”心中却暗道:“反正你也不是为了我守身如玉,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凌疏呜咽一声,只觉得坐也坐不住,便想依靠床头的栏杆,却不小心一歪头,重重地磕在上面。杨晔一惊,忙抬头看看他,见他拿衣袖抵住额头靠在栏杆上,头发披垂挡住了脸,看不清究竟什么神情。杨晔心中一动,捡起地上的杯子反手甩出,打灭了唯一的蜡烛,房中顿时一片黑暗。 四周沉寂静谧,夜色如此荒淫,不做点什么岂能对得起杨家的列祖列宗? 杨晔低声道:“大人,蜡烛熄了。别抓那根栏杆,那栏杆硬邦邦的,哪及得我活人有情趣?过来扶住我的肩头。”伸手握住了凌疏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肩头,却忽然一阵剧痛。原来凌疏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便猛然收紧,几乎要将他琵琶骨捏断。他忍不住压着声音嘶呼道:“大哥,你轻点啊!” 凌疏闻言松了手,微声道:“我不是成心的。” 杨晔道:“无妨,不怪你。”抬头看着他,只看到一个暗黑的、模糊的影子,依旧挨着栏杆。他便往前挤一挤,靠进了他的怀中,道:“我……给大人念一首诗可好?”不等他回答,便缓缓地念道:“生成韵致百般娇,长安教坊学吹箫。眼前茱萸结双子,梦中叶底摘新桃。喜尝竹茎滴清露,愿探菊蕊宁折腰。楚宫襄王归无路,流风荡荡水迢迢。” “凌大人,你听懂了没有?” 听不到凌疏的回答声,想来是没听懂,杨晔低声笑道:“我来给您诠释诠释。眼前茱萸结双子……”一只手轻轻探上凌疏的胸口,慢慢画着圈圈,按压着,“梦中叶底摘新桃”,那只手接着向下,盘桓眷恋不去,如琵琶新试,慢拨四弦,轻重缓急,拿捏得当,“喜尝竹茎滴清露,愿探菊蕊宁折腰……大人,你还不明白吗?” 凌疏依旧沉默无语,只有喘息声一阵阵变得急促,情-欲难耐夹杂着慌乱不堪。杨晔靠上他胸前,感受到他乱纷纷的心跳声,想占他便宜的心忽然就没有了,竟化作一丝怜惜之情:“凌疏,你别慌,交给我即可,我定让你满意……遍尝茱萸复吹箫,至少在这一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虽然你……唉,算了算了……”你让人拿鞭子抽我,拿烙铁烙我,拿金缕玉衣折磨我,我背上有鞭伤,胸前有烧伤,肩前有剑伤,肩后有箭伤,我全身的伤口都跟你脱不了关系,但此时此刻,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了,统统不计较了! 他把抱怨的话默默地吞咽下去,叹息声越来越低沉轻柔,终至化成了一片暧昧难言的纷乱细微之声。凌疏随着他的举动载沉载浮,仿佛在水流湍急的地方逆水而上,越攀越高,前路是一片未知的梦境,是一处繁花的胜景,清风泠泠,流水淙淙,道路狭隘曲折,却难挡诱惑,拼死也要走过去。 待豁然开朗的那一瞬间,果然如登极乐仙境。他身子往前一扑,伏上了杨晔的肩背。杨晔硬撑着他,感受到他身躯火热柔软,完全没了力道,额头汗津津地抵着自己后肩。他心道:“你个不中用的,交代得这么快,倒也免得我接着出力。”便抬起头来,扶着凌疏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凌大人,滋味如何?对奴家可否满意?” 凌疏依旧默然无语,良久后方道:“你……你叫阿花?” 杨晔道:“是,水性杨花的花。” 凌疏嗯了一声,低声道:“既然已经如此,我也不能不管你。不过你的八字有人给看过没有?硬不硬?” 杨晔暗道此人当真怪异,这当口问这干什么?侧头想一想,也想不起来有人给看过没有,便随口胡诌道:“我八字硬得很,但是不克夫,请大人放心。” 凌疏道:“那就成,要不……这次你就跟着我回大衍的京师洛阳去。我还没有任何侍妾,我去禀明皇帝陛下,就娶了你吧。” 这话虽然很负责很地道,若是个女子,闻言必定欣喜若狂,但传到杨晔耳中却如五雷轰顶一般,劈得他七颠八倒,眼冒金星,他猛然抬头看着凌疏,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凌疏等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愿意?” 杨晔回神,忙道:“不,不是,大大大…大人这是在跟奴家定终身么?” 凌疏道:“算是吧,那能算什么?我不太明白。” 杨晔接着结结巴巴:“我长成这样,大人您不嫌弃么?你可是大衍王朝的三品官员,我我我我,我这样……” 凌疏伸手,按住了他的嘴,道:“女人长成什么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杨晔闻言忽然欲哭无泪起来,暗道啥样的女人你都不嫌弃,我装扮成这样你都可以和我定终身,偏生我风流倜傥的时候,你却不正眼看我,见一次打杀一次。这也还罢了,可是你这天子宠臣,究竟有没有娶妻的权利?待思至此,他恨恨地道:“你那皇帝陛下,他会答应你娶妻?” 凌疏没有听出他语声异常,很困难地思忖片刻,道:“从前的事情,没有不答应过。这一次,想来不会反对。不过纵然陛下不同意,你做侍妾也可以。反正我也不打算另娶,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样。” 杨晔一咬牙,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定要记得你今天的话!大人,那酒劲儿过去了没有?” 凌疏道:“我不知道。” 杨晔道:“我来替你看看。”伸手摸索一番,凌疏一声轻微的呻吟,低声道:“还是很难受。” 杨晔道:“难受,还难受吗?既然肯跟奴家终身,那么说明大人并不嫌弃奴家,咱们换个花样如何?”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把凌疏往床里轻轻一推,不客气地俯身上去,凌疏问道:“什么花样?” 杨晔在他耳边笑道:“夫君是干大事儿的人,不用操这等闲心,交给奴家即可。 ” 凌疏一声轻咦,忽然觉出不对了,但究竟哪里不对,在一片恣意汪洋的意乱神迷之中,他却无法思索太多,昏头涨脑做梦般任由杨晔为所欲为。待梦境被打破那一刻,他终于清醒了些,一阵剧烈的哆嗦,惊道:“你……你……你究竟…唔!”他想问是男是女,但瞬间嘴唇被无情地堵住,身体被忽然侵占,在这风月老手的带领下,并不给他任何喘息和思索的机会,巨大的情-欲便再一次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片刻间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杨晔还在扬鞭跃马驰骋纵横,忽然感到身下的凌疏没了声响,他一惊,忙伸手拍拍凌疏的脸颊,问道:“你怎么了?”听不到他的回答声,忙凑到他鼻唇之间细听一番,气息无碍,原来竟是在极乐之巅峰昏了过去。 这一瞬间,杨晔的心中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这当口没空去想。他伸手轻抚凌疏的头发,叹道:“你真不中用,你这是……不高兴了你就反抗,伺候你好了你就昏过去,竟不管我的死活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客气,哪怕是独角戏,我也得唱到底!” 夜色中,是谁把琵琶轻轻弹?便是今生无计再相逢,却终难舍这片刻的情缘。待一曲终了,杨晔重新把蜡烛点了起来,在烛光中凝望凌疏的脸,凌疏昏睡未醒,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两排浓重的阴影,汗湿的乌发沾在脸上。杨晔替他盖好了薄被,用手指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拨开,理顺,在枕上铺排好,尔后低声道:“定终身不能空口无凭,给我个信物吧。虽然你若知道是我,一定会背信弃义,一定会!那么就当做襄王一梦,了无痕迹最好。”去翻遍他所有的衣物,却无任何配饰可做信物,才想起来从来没见他佩戴过饰品。 杨晔把自己衣服穿好,去将枕冰剑拣了过来,割下凌疏一缕头发,装进一个小荷包后,纳入怀中。尔后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亲,悄悄出门而来。 门外依旧静悄悄地无一人,也不知那几个翼轸卫跑到了哪里。杨晔去对过窥探一番,外间的姑娘们和里间的荆侍郎都已经沉寂下去,没有半点人声。见白庭璧却并没有在房里,便又悄悄溜出来,躲在廊柱后等着。他等了片刻,见本在廊上转来转去的西迦侍卫竟然都也已不见了踪影,顿时起了好大的疑心,忽然远处一个人影飞掠过来,看身法正是白庭璧。 杨晔瞅准机会,抢上去一把将白庭璧揪住,白庭璧吃了一惊,反手单掌劈出,杨晔举臂架开,低声道:“是我!”扯着他隐身到廊下一丛树丛中,问道:“怎么样呢?” 白庭璧竟然在微微地发抖,半晌方颤声道:“不…不太好。侯爷,的确不太好。我去等了半天,金雅仁才跪够,拿着信离开,我又跟到他的书房里,我发现荆侍郎竟然没有在房中接着玩女人,竟然在书房等着他。荆侍郎说那信不过是权宜之计,掩人耳目而已,他俩把那信给撕了。他俩商议的话,我可是都听得清楚,原来大衍王朝还要给西迦进岁贡十年,每年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这也还罢了,关键是大衍皇帝陛下提出的交换条件,竟然是请金雅仁出五万骑兵,从三关进兵,两面夹击赵王殿下,粮草由大衍提供。务必早早让所有的叛军灰飞烟灭。 金雅仁他……答应了。” 他话犹未落,杨晔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腕,白庭璧疼得嘤咛一声,听得他骂道:“我操他杨焘的列祖……”想起来杨焘和自己一个祖宗,只得又活生生打住,低声道:”金雅仁的骑兵够五万?” 白庭璧道:“够。” 杨晔怒道:“杀千刀的主意!便是他们狼狈为奸灭了我们,金雅仁他不肯再退兵怎么办?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三关若失去,那会是什么后果?杀千刀的杨焘!走,赶快跟我回关内报讯,不能耽搁了。” 他带着白庭璧出来,想找两个西迦侍卫抓了,然后换了他们的衣服混出去。但遮遮掩掩行出老远,竟一个侍卫的影子也看不到。 杨晔低声道:“小白,事情不太对。”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115565童鞋给的霸王票,今天才看到。 另那首淫诗是俺胡诌的,格律不对,懂格律的童鞋莫要挑剔。 乃们看懂那诗没有?嘿嘿...... 正文 第 42 章 杨晔低声道:“小白,事情不太对。刚才你去窥探,觉得有人发现没有?” 白庭壁顿时紧张起来:“有?没有?我不敢确定。但我确定荆侍郎是在咱俩离开后出去的。我抢在他前面回来。他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发现少了两个人?” 杨晔道:“这个不好说。可是侍卫都去哪里了呢?这么大个王宫,没有宫女也就罢了,岂能没有侍卫?” 暗夜静得深沉悠远,杨晔侧耳听听,道:“走吧,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南边的宫墙那边靠,终见宫墙在望时,前路却被人阻断了,暗夜中的金雅仁依旧锦衣华服,和荆怀玉二人,带着一干黑压压的侍卫,阻住了两人的去路。那几个翼轸卫也在,却只是守护在荆怀玉的身后。 杨晔见他们似乎等待了很长时间,料得躲不开,便带着白庭壁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金雅仁笑得风雅:“两位中原美人儿,这是要去哪里呢?” 杨晔笑得张狂:“驸马爷您跪够了?不去大公主那浩瀚广阔的胸口上努力耕耘,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们不成?” 金雅仁并不在乎他的调侃,缓步走近,接着微笑道:“细看两位,果然好相貌。可惜百般遮掩,却是为何?难得两个美人主动送上门来,不好好招待一番怎么行?来人,拿下!” 他的拿字儿还没有出口,杨晔和白庭壁一左一右,突然就扑了上去,不约而同地把目标对准了荆怀玉,想着若是能擒住他,金雅仁必定投鼠忌器。却不料金雅仁早有了防备,两边几个侍卫抢上,瞬间便将荆怀玉推到了后面。 杨晔发一声喊,飞腿提出,待面前的侍卫侧身躲避时,忽然旋身抢进,夹手便将他手中的长矛夺了过来,接着横扫而出,这一下运足的了内力,雄浑霸道,劲风四起。兵刃相交处,西迦侍卫顿感手臂酸麻,几个功力稍稍不济的侍卫拿捏不住兵刃,脱手飞出,纷纷慌乱地躲避不及。白庭壁见机快,趁机也抢了一把长刀过来,两人背靠背迎敌,联手且战且退,往宫墙那边慢慢挪近。 侍卫们太多,一批批如潮水般涌上,前仆后继,轮番进攻,逼得二人举步维艰。这般混战小半个时辰,竟脱不出这樊笼之中,但却终究往宫墙那边靠近了些。杨晔激战中看到荆怀玉远远地抱臂而立,和金雅仁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心中一阵忿怒冲天而起,暗道:“你这奸贼!小爷若能活着出去,终有一天要杀了你!” 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亮,若是再拖延下去,天大亮了,便是出了西迦王宫,也未必就出得了云中城。杨晔思至此,心中一阵焦急,一边抵挡西迦侍卫的进攻,一边低声对身后的白庭壁交代道:“小白,待会儿若是真出不去,我目标比你大,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我来跟他们周旋,你趁机跑掉,一定要把消息送到云起那里去。” 白庭壁见事关重大,答应得极为爽快:“小白明白!” 杨晔百忙中沉声夸赞道:“当断则断,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两人一边拼力厮杀,一边一步步往宫墙那边靠近,此时各人身上已经多了七八个伤口,幸而伤得都不重。便是如此,杨晔依旧运枪如风,慢慢贴近了宫墙。金雅仁看得忽然起了疑心,喝道:“阻住南边!” 一群侍卫闻言纷纷挡在了宫墙前,杨晔冷笑,待算准距离了,忽然枪风一抖,纵横来去,一时间西迦侍卫被他挑得飞起七八个,一片惊呼之声。趁着这一片混乱,他突然间回手出枪,目标竟是白庭壁。众侍卫一呆,杨晔已经一枪将白庭壁也挑了起来,喝道:“走了!”发力一甩,白庭壁借着他一甩之力,展开轻功,捷如鹰鹄般飞出了高高的宫墙。 金雅仁一声轻咦:“好轻功!传令下去,全力追杀。莫要让他出了云中城。”他身后一干侍卫应答后纷纷去传令,接着围攻杨晔的侍卫分一批便去追杀白庭璧。可惜这宫墙为条石所筑,高四丈有余,便是白庭璧,若非借了杨晔的一挑之力,也很难一跃而过。西迦的侍卫更是谁也翻不过去,只得从王宫的南门去了。 杨晔拼力送白庭璧走掉,体力耗损颇大,又落了单,慢慢地便应付不来这许多侍卫的夹攻,却依然如一头狼王般威风凛凛,左冲右突,西迦侍卫跟着他的枪势且战且走,却死死缠住他不让他离开。杨晔眼见今天是走不掉了,心中未免遗憾,自己年纪轻轻的还没有活够,这么死了多可惜!云起和杨熙一定会想着自己,但那凌疏若知道了消息,却定然在背后拍手称快,全然不管自己伺候他的时候有多么尽心尽力。这么一想便是一阵心酸。 侍卫们的进攻太猛烈,容不得他浮想联翩,只得打点精神应付敌人,杀得一个是一个。 金雅仁凝神打量一身是血的杨晔:“这是谁啊?发飙了如此疯狂,真的是个女人吗?” 此时天光越来越亮,荆怀玉也在凝神细看,片刻后道:“在下越看他越像一个熟人。可是那人是男子。莫非……莫非……” 恰此时,他身后却有一人问道:“荆大人,这里怎么了?”正是凌疏的声音,荆怀玉忙回头,见正是凌疏在几个侍卫的带领下匆匆赶了过来,他衣履整齐,但脸色却非常不好,苍白疲惫之色尽显。 荆怀玉探究地看着他,却不言语。金雅仁插过来,轻言细语地解释道:“这两人心怀叵测,半夜在我王宫中四处窥探,我让侍卫捉拿他们,果然就现了原型,竟然均为武功高手,刚才已经走掉一个。余下的这么多人都拿不住他一个,想来来历非凡。” 凌疏一怔,注目场中,杨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刀风剐得破破烂烂,更兼身上血迹斑斑,在侍卫的夹攻□不由己地跌跌撞撞,看来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却仍在咬牙挺枪和人格斗。 他正拧眉疑惑间,杨晔却一转身间看见了他,心中顿时一阵荡漾。这生死关头,岂容他想荡漾就荡漾,腿上被人用长矛杆子狠狠地扫了一下,顿时站立不稳,一个打滚摔在地下,眼见兵刃劈头盖脸地落下,他急中生智,惊叫道:“夫君啊,我是阿花,夫君快救我!” 这一声如惊天霹雳,穿过乱纷纷的兵刃交接和侍卫的呼喝之声,直直地砸到了凌疏的心里去,他蓦然抬头,死死地盯着杨晔看。杨晔强撑着挥手架开几根长矛,急道:“夫君还在看什么?快救我啊!昨晚的事儿,您总该记得,我是侍寝的阿花!” 尔后一刹那间,凌疏枕冰剑出手,在刀光剑影中硬生生跻身而进,一路削断无数的兵刃,转眼就抢到了杨晔的身前,右手出剑如风,替他挡开进攻,左手抓着他便衣领提了起来。 这变故突生,金雅仁骤不及防,忙喝道:“住手!” 众侍卫顿时收手,接着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凌疏跟着反手收剑归鞘,道:“驸马大人,这个女子,给我可好?” 金雅仁和荆怀玉一起愣住,良久后,金雅仁忽然轻笑连声:“凌大人独具慧眼,在下佩服。” 荆怀玉咳咳两声:“凌大人,你确定他是女子?” 凌疏回思昨夜之事,慢慢地有些明白过来,侧头看看身边的杨晔,却越看越是熟悉,他正惊疑不定间,荆怀玉已经道:“凌大人,我看他很像一个人,我看他像淮南侯杨晔!” 凌疏闻言一哆嗦,忽然一把将杨晔甩开。杨晔一直在目不转瞬地偷窥着凌疏的神色,见他的神情从适才的惊喜交集瞬间便变得惊恐万状,暗道坏了,但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念头,此时只能冒险一试,忙迅捷无比地扑了上来,伸手扒住凌疏的手臂不放:“ 大人听我说,荆侍郎他半夜三更跟那金驸马在书房中密谋,我们大衍王朝要给西迦进岁贡,要借西迦骑兵剿灭赵王殿下。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结果我偷听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就撵着追杀我,打算杀人灭口!莫非这事儿他是瞒着您不成?” 凌疏呆呆地看着,只是不言语,片刻后方低声道:“岁贡我知道,每年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而且只需进贡三年。这三年内,西迦不发兵侵扰边关即可。没说要借兵的事情。”他顿了顿,磕磕绊绊地问道:“你……是不是……杨晔?” 杨晔脸色涂得黧黑,但眉眼轮廓并无太大的改变,他看着凌疏,看到凌疏不可置信又惶恐不安的眼神,心中一顿,只得道:“就算我是,好吧,我不该骗你。可是荆怀玉他骗你更彻底!什么白银五万两,是二十万两,绢帛二十万匹,而且进贡时间是十年,十年啊!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西迦的骑兵岂能让他大肆入关?!我是坏,我不好,可我坏得过他通敌卖国引狼入室?” 凌疏一听他竟然承认了,顿时心中一片混乱夹杂着愤怒羞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剑柄。杨晔忙死死地抱住了他手臂,接着八爪鱼般缠上来:“凌疏,凌疏,你杀我我认了,可是你能不能缓缓再杀?你先问清荆侍郎和金雅仁的勾当好不好?” 他一叠声地催问,不敢给凌疏思忖的时间。凌疏终于抬头,看着荆怀玉问道:“他所言是否属实?” 荆怀玉见事已至此,便也不再隐瞒:“是的,凌大人,这都是我大衍皇帝陛下的意思。不是下官要瞒着您,下官在罗将军的军营中提过此事,见你二人都有反对之色,所以便不再多言了。可是陛下的秘旨,下官不敢不遵。” 杨晔忙道:“你听,你听,他承认了吧!你官职比他高,他竟敢这般糊弄你!” 凌疏微微战栗一下,便道:“既然有密旨,你拿出来我看看。” 为了隐瞒凌疏,荆怀玉已经谨遵杨焘的吩咐将密旨毁掉了,如今拿不出来,只得陪笑道:“的确是陛下的意思。凌大人若是不信,待他日我二人回了洛阳,大人亲口询问陛下即可。但这人若真是淮南侯,呵呵呵,大人若果然舍不得杀他,那就留下,下官并无异议。” 他如此恶毒地激将,杨晔恨得牙痒,但他此时经过一番拼死搏斗,的确不能凭一己之力而脱身了,只得将希望悉数寄托在凌疏身上,忙接着道:“凌疏,他们这样引狼入室胡作非为,三关的将士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答应,若是不信我的话,你回去问问罗瀛将军!” 凌疏咬唇不语,脸色沉寂,周遭便跟着冷寂下来,良久方听他道:“那么我去问问罗瀛。” 他微拂衣袖,转身就走,杨晔忙紧紧扯着他:“带着我!” 正文 第 43 章 凌疏恍如不闻,一把甩开他转身就走。金雅仁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看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竟是始料未及。但淮南侯此人他虽未见过,却早已闻听是赵王杨熙的心肝宝贝儿,十分关紧的人物,断不能就让他轻易走了。连凌疏也不能随便放他走了,省得到三关后扩散了消息,多生变故。便道:“大人且慢。我今日就要整装发兵,奔赴贵国三关。大人与我一路同行可好?如此也便于保护大人的安全。请大人稍安勿躁。” 凌疏闻言,回头看着他,见他唇角微翘看着自己,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一帮西迦侍卫却均都虎视眈眈地转向了自己和身边的阿花,不,是杨晔! 凌疏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响,沉声道:“荆侍郎,你是什么意思?” 荆怀玉心里有些惧怕他,不着痕迹地往金雅仁身后靠了靠,方道:“陛下的意思,务必让下官一直陪着大人。我等还是跟着驸马大人回去稳妥些。” 凌疏冷冷扫视过来:“若我不愿呢?是否就要强留?” 金雅仁和荆怀玉均不做声,竟是默认了。 凌疏不再跟他客气,道:“翼轸卫,跟着我走!”他身边翼轸卫出来前便被皇帝交代直接跟着凌疏,此次宫中进来六个,便仗剑跟了过来,挡在他身前。金雅仁忙做个手势,道:“拦下凌大人!”一群西迦侍卫重执兵刃,呈合围之势扑了上来,几个翼轸卫见状反手甩出了毒箭,一时间惊呼连声,西迦侍卫顿时便被射杀十几个。 金雅仁见那中箭毙命的侍卫瞬间脸色乌黑,可见这箭剧毒无比,吓得脸色大变,协同荆怀玉急急退出去老远,沉声呼喝道:“一定要阻住他!” 驸马爷下了令,众侍卫只得不顾死活又扑了上去,将这几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想走便没那么容易。眼见得数根长矛森森,一起攻击过来,凌疏已经被这群人气昏了头,下意识地仗剑相迎,未免不如平日出剑利落。却忽然身边风声掠过,竟是杨晔抢过来替他挡开了大半的进攻。 凌疏不由得羞怒交加,喝道:“你滚开!” 反手一剑就劈过来,杨晔见他来势凶猛,果然乖乖地听从吩咐,伏地一个打滚避了开,急叫道:“凌疏你别这样,如今该同仇敌忾才行!先逃出去,别的什么都好说!” 凌疏恍如不闻,接着一剑刺出,剑剑不离他要害,杨晔却不想就这样死在他手中,在乱纷纷的人群中左躲右闪,一边叫道:“凌疏凌疏,你若是这样杀了我,你会后悔的!”凌疏不理,满眼皆是绝望之色。他满心欢喜地冲过来救人,原以为救出的是昨晚对自己轻怜密爱的阿花,却不料竟是让人恨得牙痒的宿世仇敌。又恰逢杨焘和荆怀玉串通起来欺瞒自己,一时间心中愤怒、失望、羞愧,诸般滋味夹杂在一起,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这般不管不顾地撵着杨晔砍杀,杨晔看到凌疏脸上的神情,心中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免不了腹诽一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就气成这样,昨晚你不也挺享受的吗?这爬起来就翻脸不认账了。我白出了半夜的力气,这若是死在你的手里,我亏不亏?”眼见凌疏撵着自己追杀,他身后跟了一大批西迦侍卫追杀他,同样刀枪齐发不离他的后心,却总是差了一丝半豪。 事到如今,说不得苦肉计只得试一试,却不知究竟管用不。杨晔凝神聚气,趁着凌疏一剑攻过来,侧身避开,凌疏见他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惊恐之色看着自己身后,微一愣怔,却见杨晔长矛在地上一撑,翻身从自己肩头翻了过去,接着一声闷哼,竟是用身躯替他挡开了袭到后心的一柄长枪及一把长刀,顿时鲜血飞溅。 凌疏猛然回头,剑出如练,削断了攻到眼前的兵刃。杨晔却随着兵刃的撤走,踉踉跄跄地借机扑到了凌疏的肩上,紧紧地扒着他左臂不放,嘴里的血沫一股股涌出。凌疏恍然看着他,一时间竟想起在京师的大理寺中,有一次董鸽在给一个人上刑,那人受不得疼痛,痛苦之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便是如此口吐血沫。 杨晔见他终于没有再一次推开自己,心中未免欣慰,喃喃地道:“他们偷袭你……”后面却变成了几不可闻呓语。而后他勉强抬起一只手,似乎要自掌耳光,却身躯一沉,不动了。 凌疏百忙中辩解道:“我不怕偷袭,我不需要你挡……”看着一身血的杨晔,却终于闭了嘴,反手架开攻过来的几杆长矛,对着翼轸卫喝道:”不恋战,走了!” 其实杨晔本想做出一副英雄气概对凌疏道:“别管我,你快走。”好彻底感动他,可是出口就成了:“他们偷袭你,你看我都替你挡兵刃,所以无论如何你得带我出去!”幸而他受伤之下,自以为声音很大,却不知凌疏并没有听清,话一出口后悔得要死,便想自掌嘴:“我怎么不小心把实话给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办?不如先昏过去吧。”他本就已经筋疲力尽,眼前一黑,果然如愿昏了过去,昏迷前只有一个念头,得死死抓着凌疏,不然他定把自己扔在这里,那就真完了。 这几人被西迦侍卫围得如此水泄不通,金雅仁正在诧异他们准备怎么走,却见凌疏右手反手长剑刺出,搭在一个翼轸卫的剑上,一声轻微的金戈交接之声,枕冰剑弯成一道弧,接着反弹起来,凌疏借着那一弹之力飞身而起,轻飘飘上了墙头,左臂上还挂着一个半死的阿花。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翩然处如神仙中人,只将金雅仁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六个翼轸卫分成三组,三人分别在同伴的剑上一搭,借着一弹之力飞上了围墙,动作与凌疏如出一辙。而后墙上的三个翼轸卫同时发出一轮毒箭射杀攻击同伴的敌人,甩出了长长的绳索,下面的翼轸卫一手仗剑挡开西迦侍卫的进攻,一手抓住了绳索,翩然而起,随着凌疏越过围墙,瞬间消失无踪。 金雅仁终于回过神来,惊道:“果然好功夫,怪不得贵国的皇帝陛下宠他至此。快追!” 几个人展开轻功奔回了国宾馆,凌疏随手将杨晔扔给了迎过来的董鹑,召集齐了所有的翼轸卫,道:“立即回偏关!” 一干人策马从长街上呼啸而过,直奔云中城的南城门,此时西迦王宫中的侍卫纷纷涌出,从后面一路追来。眼见南门在望,凌疏等人也已经策马奔近,却听得身后大队的人马追近,有人操着西迦语大声呼喝,想来是让关闭城门的意思。 守城兵士闻言立即抢上去要关城门,凌疏见状从马上飞身而起,霎时间抢到那守门兵士身边,凌空出剑,剑气纵横处,扬起一道艳魅的流光,只不过一刹那,两颗人头飞了出去,引来路边过往行人的一片惊呼之声。他在空中一个折身,他的坐骑恰好奔到身边接住了他,随着众人从城门处一涌而出,绝尘而去。 众人在草原上策马奔驰了整整一天,凌疏一直沉着脸跑在前面,余人不敢多言,只是紧紧地跟着他。眼见得日落西山,追兵也早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均觉疲惫不堪,却无人敢说话。末了只有董鸽策马追到凌疏身边,试探着道:“大人,纵是人不累,马也累了。” 凌疏终于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一眼,见他一脸疲乏之色,便道:“那么找地方歇息。” 一干人放慢了速度,待行出不远,发现不远处西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岸边几片疏疏落落的树木,凌疏指了指那边,众侍卫便跟着他过去,放开马匹饮水。接着拿出了随身的干粮来吃,干粮不够,几个翼轸卫便重新策马跑出很远,去牧民家里偷了两头羊过来,在湖边洗剥干净,点起火来烤了吃。 董鹑在路上已经将杨晔的伤口大致处理了一下,此时将杨晔放倒在草地上。凌疏并没有详细吩咐如何处置此人,董鹑看他阴沉着脸离得远远地,也不敢过去问他,便自作主张地将杨晔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这伤说重不太重,杨晔受伤的时候还是拿捏了力道的,说轻却也不轻,毕竟刀枪不长眼睛。董鹑给他用白布缠伤口的时候不是很上心,手劲儿过大,杨晔一声闷哼,疼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看到是董鹑,眼珠转动着,迅速审时度势后,张口便骂道:“你这是给人裹伤啊,还是给人上刑?有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人吗?” 董鹑被他骂得一愣,但跟着自家主子练就了一副死样活气的好本事,因此只不做声,接着给他把伤口裹好,自行去和翼轸卫一起吃烤肉喝水去了。 杨晔一个人孤零零卧在草地上,口渴得要命,但无人搭理他。眼见不远处就是一池湖水,便挣扎着爬了过去,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湖水,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回头看到翼轸卫远远地围坐成一个圈,默不作声地吃喝,烤羊肉的香气一阵阵地溢过来,馋得他垂涎欲滴。 他躺着歇息一会儿,终于硬撑着慢慢站起身来,一撇一拐地凑了过去,见董鹑和董鸽陪着凌疏坐在更远的湖边,凌疏一只手支着下颌,似乎在望着湖水沉思。董鸽捧着一条羊腿,道:“大人,吃点东西吧?” 凌疏背对着他摇摇头,他便不敢再多说,默默地将羊腿收了回来。 杨晔心道这人故态复萌,一生气就不肯吃饭。但如今局势微妙,自己处境尴尬,也不敢跟着再过去骚扰凌疏,便厚着脸皮挪进了翼轸卫的圈子,径自拿起一把匕首割了一块羊肉下来。翼轸卫的训练异于常人,凌疏不下令是杀他还是撵他走,众人便对他视而不见,连问都不问一声,由得他割了羊肉,还随手顺走了一块面饼,自行去一边大嚼。 夜色渐渐浓重,草原上的夜晚,天穹高远,星光微微。杨晔伤后畏冷,勉强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试探着想往火堆处凑近些,却见董鸽跑了过来,道:“凌大人让你快走,你走吧。” 杨晔一听他竟然愿意放自己走,心中窃喜之余,趁势便要蹬鼻子上脸,暗道:“我这受了伤,自个儿怎么走得出去?这不是逼我死么?好歹我最后还救了你,虽然有装模作样的嫌疑,但你却不能就这样扔了我!你不杀我是吧,你不杀我我就赖着你!” 正文 第 44 章 杨晔抬头对董鸽道:“我受伤了,想走也走不了,容我歇息一晚行不?另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家大人说,你行个方便。”不等他答应,便起身理直气壮地把打算阻拦的董鸽扒拉开,挪到凌疏身后不远处,道:“凌疏,你这是决定要去偏关吗?” 凌疏并不回话。杨晔等了一会儿,开始自言自语:“十几车的礼物不够,还得进岁贡,别说二十万白银,二十万匹绢帛,便是从前你们提出的五万绢帛和白银,那也不少啊,钱少就不是钱了吗?拿着这五万两白银,就是把京师再加上长安各处秦楼楚馆中的头牌睡遍,也花不完!” 他如此知晓行情,凌疏忽然断喝道:“你闭嘴!”杨晔果然闭嘴,片刻后却又咕哝道:“你们做得,我说也说不得么?” 片刻后,却听凌疏道:“那五万两,我问过罗将军,他说只要能保得边境平安三年,还是值得的。因为开放了边境贸易,大衍并不吃亏。西迦可以过来买卖的东西太少,只有马匹和毛皮,这都是大衍需要的。而西迦急需中原大量的茶叶丝绸粮食,这般交换下来,很快就可以赚回成本。” 杨晔见他竟然肯跟自己说话,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凑近了些,道:“听起来倒也不错,但是你家皇帝陛下竟然想起来去跟金雅仁借兵,这可就太冒险了。哼哼哼,金雅仁一片狼子野心,恐怕届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别说我了,你去问问偏关的罗瀛,再去问问范文粤和赢绣,看他们谁肯乖乖把金雅仁放进关里?” 这次凌疏没有再回话,杨晔觊觎着他的背影,一边啰嗦,一边趁势坐了下来,接着跟他搭讪:“凌疏,若是消息确凿,你去偏关,你能干什么?莫非你还要违抗圣旨不成?” 凌疏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实则他如今心中一片茫然,只有先去偏关找到罗瀛商议一番再说,因此沉默着,任杨晔在身后唠唠叨叨。听他接着道:“赵王和当今陛下是兄弟,兄弟间的事情,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就可以了,不管谁胜谁负,这天下终究改不了姓。若是不小心交到外人的手里,那么始作俑者便成了千古罪人。当然我杨晔从来不在乎什么罪人不罪人的,我想你也不在乎。可是你家皇帝,他能不在乎吗?还是他在明知故犯?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把这大衍的江山放在心上?” 见凌疏依旧没有回应,杨晔不着痕迹地再挪得离他近了些,接着道:“你从前大概不常出大理寺,对外面的事情不是很了解。慢慢你就知道了。平常的事情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比如你,给人上个刑啦,手痒杀个人啦,这都不算什么。比如我,见色起个意啦,相中的东西(好比你)想下手抢了,这也不算什么。可是有的事情,那说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不然万人唾弃的滋味,可是不好受。所以凌疏,若是皇帝陛下执意如此,你就得另寻出路了,我这里有个人介绍给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凌疏听着,满以为他会提赵王杨熙的名字,却听他厚颜无耻地道:“我这人虽然人品不太好,但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你给我上刑,撵着打我,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我对谁这么好过?你……啊哟!” 眼前一道剑光挟着寒风扑面而来,虽然与先前相比少了许多的杀气,但不躲还是会要人命的。杨晔只得故技重施,随着他剑势一个伏地打滚堪堪避开,听他冷声道:“这次我愿意放你走,你就赶快滚,省得我改变主意!董鹑,送他走!别再让我看到他!” 董鹑和董鸽应声跑过来,伸手就去扯杨晔的手臂,打算强行把他拖走扔掉。杨晔不想走,正准备跟他接着撒赖,却见一个翼轸卫匆匆过来,道:“大人,刚才卑职伏地听声,北边许多骑兵过来了,想来是西迦国的。” 凌疏闻言,侧耳细听,果然听到北边隐隐的马蹄之声,震得脚下的大地似乎也跟着轻轻颤动,听来势,必定是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这几十个翼轸卫,可不是敌手,凌疏站起身来,道:“走。”一转头间,却见杨晔已经自发地爬上了一匹马,身手利索得怎么都不像个受伤的人。 他视而不见,自行翻身上马,带着属下往南面接着撤走。董鹑和董鸽见他这般,只好两人将就着共乘一骑。翼轸卫的马匹都是大衍王朝中精选出来的,奔跑极快,没多长时间就将西迦的骑兵再一次甩开。 但众人道路却不是太熟,走到这一日晚上,到了草原和戈壁的交接阶段,有几条不宽的河流阻住去路,均为黄河支流,绕得几绕,总算捡水浅的地方过了河。 凌疏不敢多耽搁,便接着前行,等到天微明的时候,凌疏凝神望望四周景色,路边一堆乱石,形状如一头雄狮,他心中一跳,道:“这地方我们刚才已经来过了!”低头扫视地上,戈壁滩上果然一行乱七八糟的马蹄印,想来是适才自己这行人留下的。 原来此处地形微有些复杂,众人转了小半夜,竟然又转了回来。但此时天色已明,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瞧准南边走下去,应该不会再错。 恰此时,董鹑忽然指指北边,道:“大人你看。” 北边天际,一道尘烟挟裹着隐隐的马蹄之声,横卷而来,凌疏道:“快走!”打马往南行来,众人忙跟上。待行出不远,却闻听左边不远处亦是阵阵马蹄之声逼近过来,看来这么走错一下路,已经被西迦骑兵追上,而且有一路从侧面包抄了上来。他们的目的地偏关本在东南方向,如今凌疏只得带人往西南侧走。行出不远,听得水声隆隆,一条极宽的大河挡住了去路,竟是走到了黄河边。 于是众人只好沿河南下。这般一路遁逃,行出不远,一个翼轸卫忽然策马行到凌疏身边道:“大人,前面东南方也有人声,听来势同样为大批的骑兵。” 凌疏闻言驻马而立,四处观望,四周荒无人烟,河上也无舟船之类,唯有沿黄河前方似乎没有兵马拦路,还可以遁逃,便道:“快走!”打马沿河而下,眼见得三处人马挟着尘土渐渐逼近过来,翼轸卫迅速组成一个圈子,将凌疏和董鹑董鸽围在里面,杨晔因为一直紧紧跟着凌疏,此时占了些便宜,顺势也被保护起来,一边跟着他逃走,一边不忘了东张西望地看热闹。 远处卷起的尘烟中隐隐地旌旗飘摇,西迦兵士颇具特色的服饰已经看得很清楚,慢慢逼近过来,杨晔慌忙撵到凌疏身后,低声道:“凌疏,你会水不?若果然逃不掉的话我可以带着你潜水逃走。” 凌疏道:“滚。” 杨晔道:“你心疼我受了伤,让我自己先走?那可不成,要走咱们一块儿。” 凌疏不理他,全神贯注策马奔驰,间或抽空看一眼逼近的敌兵,但渐渐地却觉出不对来了,西迦兵士冲的似乎不是自己这一干人,却冲着东南边的那一批兵马过去。他极目天涯,看到东南面的骑兵已经奔驰过来,瞧衣甲竟是大衍兵马,旌旗上隐约“北辰”二字。凌疏一呆,北辰这姓甚是少见,除了北辰擎还能有谁?却听身后的杨晔已经忍不住开始雀跃欢呼:“云起啊,我的亲亲云起啊,是你来接我了不成?!” 凌疏脸色大变,眼见四面都是敌人,不管自己落到谁的手里,结果难料,于是拼命地抽打自己的坐骑往前跑。他这一群人均着黑衣,在这一片苍凉的戈壁上十分显眼,很快就被追过来的西迦兵士发现了,一轮羽箭如急雨般扫了过来,众人纷纷执兵刃挡开,混乱中便有几个翼轸卫中箭落马。 恰此时,大衍的兵马有两队队骑兵一前一后并列斜行过来,行动极快,前面一队手执连发强弩,一轮箭雨扫射回去,顿时阻住了西迦骑兵的来势。接着另一队从后面迅速穿空而上,均手持长刀,斜砍过去,姿态和角度如出一辙,刀风互相借势,汇合成一道狂猛的杀气,西迦兵士抵挡不住,顿时纷纷落马。 杨晔看在眼里,激动得热血沸腾,道:“凌疏凌疏,你快看!双翼雁行阵!我见过这个阵势的操练,兵士一起出刀,互相借势,威力就大增。这是从大雁排成的阵型中瞧出来的诀窍啊!” 凌疏回头瞪他一眼,冷声道:“你想出来的?” 杨晔顿时气馁:“不是,我……好罢,我是个吃货。”他正打算驻马观望,却见那雁行阵一击得手,又飞速地退了回去,西迦一股兵马便接着席卷而来。杨晔只得跟着凌疏,接着打马奔逃,一边咕哝道:“云起没看到我在这里么?也不过来救我。” 这般奔走片刻,眼见得西迦兵士步步紧逼跟过来,前面斜刺里一个不高的土丘后,忽然响起了喊杀声,杨晔的马吓得惊跳起来,却见冲出来一队骑兵,领头的竟然是北辰擎的一个副将,一看到杨晔,便对他打了个手势,叫道:“北辰将军说了,淮南侯快往南走!半个时辰后停下,等待汇合!”接着带人如一柄利刃般从杨晔等人身后插入,阻住了西迦兵士的去路。 杨晔一听北辰擎安排得如此体贴周到,竟然不用自己这伤重之人出半分力气,一时间感动的热泪盈眶,谨遵将令就接着落荒而逃,任后面鲜血四溅喊杀震天。 其实北辰擎也是在边打边跑,西迦这次是先头队伍,大约有两万人。而他这次出来只带了三千骑兵,人数和西迦的兵马相去甚远,待狭路相逢,便把兵马分成了小股,借着装备精良行动迅速,不住地利用阵型从两侧拦截包抄敌兵,以便于掩人耳目。西迦带队的首领是金尼克,被他绕得晕头转向,也弄不清敌方究竟有多少人,最后只得收拾兵马,暂且退了去。 北辰擎趁着他这一时糊涂,带着人扬长而去。 杨晔看到一身亮银盔甲英挺俊秀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北辰擎策马而来,这一瞬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云起啊云起,我总算活着见到你了!你来的可真快,真及时!”慌忙打马迎上去,北辰擎身边是一身狼狈的白庭璧,此时眼泪汪汪地叫道:“侯爷,侯爷,我快担心死了,嘤嘤嘤嘤……” 北辰擎在马上拉住了杨晔的手,道:“小狼,我已经让人在这附近找你好几天了,幸运的是他们昨天就碰上了小白,才知道你落在西迦那边,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刚才我就看见你了,但是恰恰我要把一股敌兵往那边分散,就借你将他们引了过去。你累不累?西迦兵马比我们多,这是被我绕糊涂了,暂且没有追来。这儿离关口尚远,因此我们还得接着走!前面袁将军的副将带着皮筏子在河岸上等着呢。” 杨晔忙道:“不累,不累!这就走。”正准备跟他撤走,忽然想起凌疏来,忙回头寻找,却见凌疏带着翼轸卫早已往东南方向行出去了老远,竟是将自己这阿花娘子无情地抛弃了。 虽在情理之中,杨晔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慌忙打马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叫道:“凌疏,你别走,我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啊!” 正文 第 45 章 虽在情理之中,杨晔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慌忙打马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叫道:“凌疏,你别走,我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啊!” 凌疏并不回头,用马鞭抽了一下坐骑,反倒行得快了许多。杨晔一边加紧追赶,一边回头看看北辰擎,见北辰擎带着人若即若离地跟了过来,方才有了底气,叫道:“凌疏,你答应过我的!那一晚你答应我的话,你总该记得!你不能背信弃义!” 这一前一后,瞬间撵出去老远,却始终未见凌疏回头,杨晔忿怒,道:“云起,你替我阻住他!” 北辰擎立时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凌疏坐骑后腿,那马一声惊嘶,轰然倒地,凌疏在马匹倒地前瞬间飞身而起,落在地上,杨晔已经借机策马抢上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凌疏抬头瞪着杨晔,冷声道:“你想怎么样?要以多欺少么?” 翼轸卫见状,纷纷冲过来,跟在凌疏身后严阵以待,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杨晔一见,忙举起双手,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凌大人说过的话究竟算不算了?” 凌疏道:“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话。”他身后的翼轸卫自觉地给他让了一匹马出来,由董鸽将缰绳递到他的手中,凌疏便翻身上马。杨晔见他又要走,只好豁出去道:“你不记得,我记得。你说你要禀明皇帝陛下,你说你要跟我定终身,你说你不打算另娶,你还问我命硬不硬,这不都是你说的吗?说过了想抵赖?我这里可是有你的东西,你抵赖不过去的!” 凌疏大怒,心道我若知道是你,杀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你定终身?你欺骗我且不说,这会儿又来嫌弃我背信弃义! 他也没觉得自己少什么,不知道杨晔究竟拿了自己什么东西。这般思来想去,却越想越是愤怒,忽然伸手拔剑出鞘,便想跟他动手。北辰擎见状大惊,慌忙打马走近,长刀一横,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凌疏出手。 枕冰剑在阳光下炫目无比,刺得杨晔的眼睛一花,他举袖挡了一下眼睛,复又缓缓地放下手,定定地看着凌疏,道:“你说,你是不是要背信弃义?背信弃义不够,还打算杀人灭口?!” 凌疏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却终于还剑归鞘,沉声道:“让开!” 杨晔不让,对着他微微一笑:“你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凌疏无语,杨晔接着道:“你从前挺爱换衣服的,这次两天没有换,是不是走得匆忙,衣服丢到西迦王宫里没有带?” 凌疏道:“不让,就杀了我。”杨晔看着他,唇角抽搐了几下,片刻后涩笑道:“杀你?我怎么舍得?” 两人这般僵持不下,北辰擎已经不动声色地瞧了半晌,此时移到杨晔身边,道:“小狼,西迦的骑兵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偏关那边罗将军不会让我们过兵,我们还要绕道走凤于关,不能耽搁了。” 杨晔也知道不能耽搁了,复又看了一眼凌疏低垂的眼睑,终于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打马让开了道路。 凌疏立时策马从杨晔身边行过,带着翼轸卫扬长而去。杨晔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风吹起他微乱的头发,吹起他腰间的丝绦,看他始终未曾、未曾再回头看自己一眼。此一去不知相隔咫尺还是天涯,这一别也不知是经年还是永远。 中间的天堑太宽太长太迷惘,无有出路和尽头,仿佛终生不能跨越。良辰美景,片刻情缘,终究付于这世间的一场滚滚烽烟。杨晔无奈地笑了,笑容酸楚却又温柔,将马鞭摔得噼啪一声响,道:“走了,回凤于关!云起啊,今晚我要和你好好说说话。小白啊,我去跟老魏说,白庭璧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谁要是敢再嘲笑你,我就把西迦的大公主从金雅仁手里夺过来,然后嫁给他!” 罗瀛并不在偏关,一直还在府谷镇外跟北辰擎对峙,只派遣几员副将守关。他却不知北辰擎已经绕道凤于关,去关外走了一遭。 凌疏到得偏关,立时请人去将罗瀛请了过来,罗瀛听得来人说的十万火急,带兵匆匆赶回,还未到偏关,金尼克带着两万先锋已经到了关外,驻扎下来,偏关的副将过来请示凌疏,问该当如何,凌疏上了关楼,看着关外的西迦兵士,却未见他们发动进攻,原来在静等后面的金雅仁和荆怀玉前来。 等得金雅仁带着荆怀玉过来的时候,罗瀛恰好也赶到偏关。 偏关的城堑及装备在三关中是最弱的,所以罗瀛前些日子因为要应付北辰擎,曾不小心让西迦人从东侧偏远处的守备薄弱处闯进来过几次,他性情谨慎认真,未免愧疚于心。今番听说西迦大批来犯,便存了讨还血债之心。一来和凌疏匆匆寒暄过,就组织兵马准备迎敌,凌疏等他将各处分派妥当了,方才请他进了密室,将去西迦的见闻和事情始末详细告知。 罗瀛愣愣地听着,末了听得要让金雅仁带兵进关,却忽然伸手重重地拍在案上,茶壶茶盏顿时被震得跳起来,而后摔了一地。凌疏凝神看着他,道:“罗将军觉得不妥吗?” 罗瀛道:“凌大人,末将守着这偏关许多年,防备的就是西迦人,岂能让他们从眼皮底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便是陛下有圣旨,末将也觉得不甘心。”他突然站起身来,抢出门去,喝道:“备马点兵,我这就遣人出去跟那金雅仁决一死战!请凌大人随着我在关楼上为我军将士掠阵。” 他气愤之下立竿见影,门外的众将士轰然答应。罗瀛果然点起精兵,遣出两员副将,正打算出关和金雅仁血战一场,却有一个兵士匆匆来报,卫勐铎将军忽然赶赴偏关来了,马上就到。 罗瀛心中一突,看了凌疏一眼,道:“卫将军不是在南边和赵王正交战么?莫非专程为此事而来?”他有心想请凌疏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凌疏是朝中有名的天子宠臣,却不知他肯不肯违抗圣旨相助自己,因此犹豫着没有开口。却听凌疏道:“我跟你一起去迎接卫将军。” 卫勐铎果然携带了圣旨,是杨焘八百里加急让人送过去的。他身后带着大批的黑甲侍卫,见罗瀛和凌疏一起出迎,未免有些诧异,道:“凌大人,本将军以为你在关外,你本应和荆大人在一起,为何自己提前回来了?如此恰好,陛下还有话交代我,便是有关你的。你且先去那边稍等片刻如何?” 凌疏本拟跟着罗瀛看个究竟,如今听卫勐铎的意思,圣旨是给罗瀛的,他只得退到了一边去。 罗瀛在前面带路,领着卫勐铎进了关楼中,待入得正殿,卫勐铎方道:“罗瀛接旨。” 罗瀛带着几员副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那圣旨上果然言道让罗瀛打开偏关,放西迦金雅仁五万骑兵入境,协助大衍王朝平息内乱,一切事宜,听卫将军安排即可。 罗瀛攥着双拳听完,一时间沉默无语,卫勐铎道:“罗瀛接旨。” 连呼三遍,却听罗瀛沉声道:“如此不妥当,恕微臣不能从命!” 卫勐铎沉下脸,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道:“罗将军是守关重将,抗旨不尊是什么下场,你想必知晓。” 罗瀛神情执拗:“便是知晓,也不能从命!莫说金雅仁,便是西迦一兵一卒,末将……也决不放他进去。”他的副将均都脸色激愤,卫勐铎看在眼里,忽然双掌轻轻一击,待见黑影一闪,他身后几个黑衣侍卫抢出,刹那间将兵刃架上了罗瀛的颈项。罗瀛骤不及防,惊道:“卫将军,你……你……你意欲何为?” 卫勐铎道:“你抗旨不尊,本将军只得出此下策了。只要你开了关口,本将军绝不伤你分毫!”过去将罗瀛扶了起来,侍卫用兵刃抵住他的后心,将他挟出了殿门。卫勐铎带上来的侍卫很多,将那几员副将隔得远远的。那几人慌了神,却不敢稍有妄动,只得跟在后面看着。 两人面朝南站在偏关关楼上,卫勐铎对着偏关的将士朗声道:“大衍皇帝陛下有令,打开偏关关口,速放西迦兵士入关!不得有误!” 罗瀛怒道:“不行!不能放!”卫勐铎带来的黑衣侍卫立时手上用力,刀刃的寒气刺得他后心一片冰凉彻骨。卫勐铎淡淡地道:“你果然要违抗圣旨?你可想清楚了。” 罗瀛顿时不言语,他虽然愤怒无比,但知道抗旨不尊是大罪,万万犯不起。眼看着偏关关门大开,纵是百般的不甘心,也只得一声不响。 卫勐铎带来的黑甲骑兵奉令出关一批,引着西迦的先头兵马,在金尼克的带领下蜂拥而入,一队队行来,良久方绝。最后押尾的竟然是荆怀玉和金雅仁,金雅仁在马上回头,对着罗瀛和凌疏笑了笑,笑容依旧温雅,尔后将马鞭轻甩,打马去了。 卫勐铎道:“如此放了罗将军。”侍卫依言收兵刃,退开几步。 凌疏在城楼下左侧,远远地看着罗瀛。罗瀛感悟到他的眼光,遥遥地看他一眼,凄然一笑,转头对卫勐铎道:“卫将军,罗瀛从来没有违抗过皇帝陛下的圣旨。前些日陛下下旨让我三关将士发兵支援卫将军,共同对抗赵王殿下的兵马,我便立时出兵协助。结果顾此失彼,让西迦兵马从东侧防守薄弱处闯进来过两次,致使百姓受累。这是末将无能,愧对大衍皇朝,愧对陛下厚爱,我愧疚于心久已。而今日,且不说他西迦兵马入关是为了什么,我作为偏关守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进来。事已至此,我……”他话未完,忽然拔出自己的佩刀,举刀向自己的颈项中划去。 凌疏大惊,长剑脱手飞掷过来,如一道流光般,要打落罗瀛手中的刀,可惜却终究晚了一步,落在地下。 罗瀛喃喃地道:“我无颜存活于天地之间......无颜存活......”手中刀随着他身躯倒下,呛啷落地。 鲜血激溅,洒满偏关城楼。 正文 第 46 章 这一日的偏关,待那西迦五万大军进去后,城上城下数千兵士对着罗瀛的尸体,寂然无声。 凌疏长剑掷出后,随即飞身抢上了城楼,看着罗瀛的鲜血蜿蜒而出,一时间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片刻后,那几名常年追随罗瀛的副将跪了下去,接着数千兵士跪了下去,却仍旧无一人出声。卫勐铎素性沉稳,此时微有些心慌,担心兵士此时若受人挑唆,便有暴动的可能。他转身,向着自己的侍卫做了个小心的手势,却被罗瀛的一个副将看在眼里,含泪道:“卫将军放心,我家将军从来不肯违抗朝廷的命令。今天不会,以后更不会。我等下属谨遵他教诲,也不会。” 卫勐铎见事已至此,便换了副温和的表情,道:“罗将军深明大义,本将军钦佩于心。我这就禀报皇帝陛下,看如何安排罗将军的后事。”他缓步走近罗瀛,深施一礼,接着将凌疏的枕冰剑拣了起来,转头向凌疏道:“凌大人,你出京多日,陛下来回邸报中屡次提起你,十分担心你的安危。你这就随本将军回去了吧。” 凌疏低头并不看他,道:“回京与否,我自行斟酌,无需旁人费心。” 卫勐铎随手将枕冰剑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侍卫,缓步走近他,微笑道:“皇帝陛下将翼轸令给了本将军,凌大人若不肯回去,只得由翼轸卫将凌大人看押回去了。看押回去,莫如自己主动回去。凌大人意下如何?” 凌疏冷哼一声:“谁说我不愿回去?我这就回京师!” 卫勐铎道:“如此甚好,本将军这就放心了。” 凌疏一路随着翼轸卫回京,入洛阳城门,先回大理寺中安顿好一切,便立即赶到皇宫外,求见皇帝陛下。 他求见皇帝向来不分时辰,这恰恰又是后半夜,待守夜的侍卫和太监将消息传递进来,杨焘只得再一次把怀中的美人给推开,爬起身出得殿来。此时已经晚秋时节,风露深重,梧叶飘黄,凌疏站在他寝宫外的玉阶下仰头看着他,神色专注而凝重。 杨焘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慢慢踱下玉阶两步,低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凌疏道:“我想请问陛下,为何逼死了罗将军。” 他语气怪异冰冷,杨焘拧眉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再责问朕么?” 凌疏沉默,抬头看着他,眼神幽深冷淡,寸步不让。 杨焘踌躇,想再下一个台阶,却终于将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看看凌疏笔挺执拗的身影,忽然心中有些生气,低喝道:“你跪下!” 凌疏依言在阶下跪倒,杨焘道:“这次出去,长见识了,回来就跟我顶嘴。那罗瀛,你什么时候跟他惺惺相惜起来了?他是自尽身亡,你打算怪罪在朕的身上?况且他纵然不是自尽,君要臣死,还由得他活下去?” 凌疏道:“他们都说不能放金雅仁入关,说是引狼入室。说我大衍王朝的事情,自己关起门来解决就可以了,不需要外族来插手。” 杨焘侧头看着他,淡淡道:“他们是谁?除了罗瀛,还有谁?” 凌疏顿时无语,抬头看了杨焘一眼,杨焘看到他委屈又不甘的眼神,冷冷地道:“你从西迦回来,一路带的谁?你以为朕远在京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我养你这么大,还真出息了你!你莫非瞧上了那杨晔?瞧上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凌疏身躯微微一震,却终是咬唇不语,杨焘凝目望着他,看不透他心中所思,忽然间怒气上涌,喃喃地重复道:“白养你这么大,真出息了你!”疾步下了台阶,一脚重重地踹在他腰间,凌疏被他踹得趔趄了一□体,尔后仍旧跪得笔直。却听杨焘哎哟一声轻呼,原来石阶上露水湿滑,他使力大了,一个站立不稳,滑倒在地,左脚脚髁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 杨焘又惊又怒,只得就势坐在台阶上,身后殿前侍立的大太监慌忙想过来扶他,被他怒喝道:“走开!”众人噤若寒蝉,立时远远地退开。 他转头瞪着凌疏,厉声道:“你果然是个,是个……你,你可是想背叛我?” 凌疏在青石地上重重地叩头,道:“臣不敢!臣……永不会背叛陛下!”他的眼泪落在地下,啪嗒一声轻响。杨焘听到响声,却是心中一动,那泪水不着痕迹地砸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火气便慢慢地减退了,喃喃地道:“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出去丢人吗?丢人了为何还不肯回来?你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地上潮湿且冰凉,杨焘在台阶上有点坐不住了,看凌疏一直跪在地下,想来滋味儿也不好受,便道:“ 你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后改了就好。” 凌疏道:“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臣只是觉得罗将军死得冤屈。” 他脸上的泪水宛然,杨焘看着他,他几乎从来未见凌疏流过泪,唯有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也是这深秋时节,裹着一件大人的斗篷坐在那房檐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眼角微微有些泪痕。 凌疏的舅父是兵部侍郎温永丰,因为参与一件疑似谋反的案子,被抄家,被灭门,奴仆下人房产没入关中。杨焘当时十四岁,已经被册封了太子,父皇让他协助大理寺卿查办此案,他一向宽厚认真,在待斩之人的名册上看到凌疏的名字,用毛笔点着问大理寺卿:“这个不姓温的是谁?为何也要斩了?” 大理寺卿也不清楚,传唤了手下的官吏来问,那官吏大咧咧地道:“据说是温侍郎的一个外甥,父母走得早,无处可去,只好寄养在这里。他才七八岁大,便是不杀他,也未必活得下去。” 杨焘皱眉:“既然不是他家人,便是活不下去,也不能杀了。”执笔勾掉了凌疏的名字。 待事情处理完毕,已是黄昏时分。杨焘出门的时候,凌疏被跟来的兵士撵了出来,就孤零零坐在那房檐下。杨焘看了他一眼,上轿走了。待走出很远,却总觉得那孩子的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后面盯着自己,于是他下令停住,沉吟片刻,终于又原路折返,把凌疏领了回来。 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大衍的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很难有人再忆起当年的温侍郎。而他带回来用心教养长大的凌疏,却长成了个麻烦,会顶嘴,会气人,恼怒了踹他一下,自己还崴了脚。 他伸手揉揉依旧针扎般刺痛的脚髁,忽然轻笑起来:“死得冤屈,他死也许就是因为你跟他走得太近。你若再为他叫屈,恐他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远梅,你还是赶紧偃旗息鼓,回你的大理寺去吧!” 凌疏脸色一顿,咬住了下唇,涩声道:“是,那么臣……就去大理寺了,以后永不再出来。”缓缓起身,在秋风阵阵中,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很萧瑟,很决绝。 杨焘回味过来,低声自语道:“这是给自己禁足了?如此也好,倒省得再出去闯祸。一辈子不出来,也好!” 皇帝陛下崴了龙足,连着几天无法上朝,缘由是愤怒之下,踹了大理寺少卿一脚。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未免惹得朝堂上议论纷纷,各种流言桃红柳绿,异彩纷呈,可惜都传不到皇帝陛下的耳朵中。 到得第四天,奏折太多,杨焘不得不让人将奏折送到寝宫里来批阅,压在最上面的是北边来的邸报,言道杨熙带着全军将士,竟然在大肆祭奠偏关自刎的守将罗瀛。 杨焘大怒,将奏折摔在地上:“惺惺作态!若不是因为尔等,朕何苦去和那金雅仁借兵?罗瀛又如何会自刎身亡?!还有那柳叔蔺是怎么死的,别想着糊弄朕,朕心里,明白的很!” 赵王杨熙和北辰擎出于崇敬之心,在驻营的两地均都一本正经地替罗瀛搭设了灵堂,令将士祭拜亡灵。 杨晔跟着北辰擎祭拜罗瀛,私下里却悄悄对北辰擎道:“罗瀛真是的,觉得委屈为何不来投诚我们?这般把命搭进去,当真亏大了。还煞了皇帝的面子,杨焘现下心中,必定对他恨之入骨。便是死后的封赏,也不过做做面子功夫罢了。” 北辰擎对罗瀛存了惺惺相惜之心,闻言叹道:“他这种脾气,倒也不敢指望他投诚。从前他镇守在偏关,东面是不用多虑的。我们只要守住凤于关,西迦对我们,便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如今金雅仁的五万骑兵逼近过来,却着实让人头疼。我等恐怕只得先暂避其锋芒了。” 正文 第 47 章 杨晔道:“ 为什么要躲避?我还想出去报一箭之仇呢!你知道在西迦的王宫里,他们多少人围攻我一个,要不是我……脸皮厚,这条小命早就没有了。云起,你可是怕了那金雅仁?纵然他们凶猛,你不是跟西迦兵士交战很多次了吗?还是没有把握?” 北辰擎道:“不是怕不怕他的问题。你从西迦带来的消息我已经传给赵王殿下了,看他的定夺吧。”他叹口气,轻声道:“我的话,你终究是不听的。好歹等你哥哥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你再说出去报仇也不晚。” 这一年的秋天,金雅仁的西迦骑兵加入了剿灭赵王杨熙的队伍,并且迅速地从东侧向府谷双镇北辰擎的兵马逼近,不日就兵临城下。于此同时,西迦在关外组织另一批骑兵,开始疯狂地攻打凤于关。 幸而杨晔消息传递回来的及时,杨熙一看势头不利,下急令召集北辰擎和袁藕明回来合兵一处。杨晔本赖着不想走,还想跟金雅仁正面较量一番,但杨熙催得紧,邸报一封接着一封,杨晔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终于委委屈屈地答应随着北辰擎撤兵。 趁着一个夜晚,北辰擎特意让人扎了许多的稻草人,着兵士服侍站在墙头,旌旗等都未曾收走,而后悄悄撤出了府谷镇。那边袁藕明也同样撤了兵。 杨熙这边,卫勐铎的十几万大军一步步逼得正紧,各路的勤王之援兵据说也在一批批前来,形势同样甚是不利。 闻听众人到来,杨熙亲自迎出去,见杨晔的伤还未痊愈,当场发作起来:“又受伤了?云起你是怎么看得他?便由得他跑那么远?” 众人如今为杨晔受气已经成了惯例,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北辰擎立时低头认罪:“是,都是属下看护劝诫不力,请殿下责罚。”杨晔看北辰擎窘迫,稍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哥,你算了吧,我跑出去,云起不知道的。 杨熙冷哼一声,自去椅中坐下,杨晔赶紧凑到他身边挤进椅子里,道:“我知道哥哥你为什么催着我们回来。” 杨熙沉着脸不理他,杨晔就接着道:“皇帝陛下请金雅仁进来对付我们,是想搞得我们两败俱伤么?他好收渔翁之利。哥哥,咱的兵马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折损了,所以要避其锋芒,对吧?不过我们躲得开吗?” 他侧头看看头杨熙的脸色,道:“哥,你再不理我,我坐你腿上。” 杨熙断喝道:“起来,一边儿去!” 杨晔依言跳起来换了把椅子坐下,杨熙脸色缓和了一些,将余人遣散出去,等营帐中只留了杨晔和北辰擎二人,方道:“我们粮草不够,起事之初我就说过这个事情,但是除了粮官和几员要紧的将领,余下的兵士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必定乱了军心。如今金雅仁大举来犯,有我那皇兄的支持,有卫勐铎这老狐狸的协助,而且还有荆怀玉,也许此人他会一直在金雅仁的军中。荆侍郎看起来圆滑胆小,但实则绝非等闲之辈。所以如今比不得从前在凤于关,西迦来了,我们就出去扫荡一番,博得个守卫边关的好名声。我急招你们回来,就是商量对策,看如何解这燃眉之急。我们有些兵马,最好能隐藏起来。这隐藏的时间长了,粮草从哪里来,就是个大问题。” 杨晔道:“我曾和云起商量过,我们可以去借对方的粮草,但既然我们想得到,想来对方也想得到,估计不太容易借出来。哥,大衍真正的粮仓,我记得你说过,集中在洛阳和长安附近。如今长安那岑老王爷指望不上,那么我们就赶紧拿下洛阳可好?这拿下洛阳的事情,你就交给我可好?你给我一队精兵,我带人直接突袭洛阳,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杀进京师,抢占粮仓,拆掉大理寺,火烧紫薇宫!纵然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要穷我一生之力,上刀山下火海,也非把洛阳拿下不可!” 他一边斗志昂扬地发誓,一边将座椅扶手拍得啪啪响。杨熙唇角弯起了一只,轻轻抽了几下,片刻后冷声道:“杀进京师,抢占粮仓,火烧皇宫,犹可理会,为什么要拆掉大理寺?” 杨晔自悔失言,忙道:“没什么,顺嘴说说罢了。” 杨熙却不肯放过他,转头问北辰擎:“云起,你说小狼他为何要拆掉大理寺呢?莫非你们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了?” 北辰擎脸色沉稳,应对从容:“小狼未来边关之前,被皇帝陛下派遣杀手,抓入大理寺天牢中拷打了一番,所以想必记恨大理寺。” 杨熙只不言语,片刻后方道:“回头我再跟你们算这笔糊涂账,一个两个的都来骗我!言归正传,这次来围剿我们的人太多了,我等便是尽力周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至于小狼说的突袭洛阳,难度太大,姑且说说算了。我在想,凤于关我们不用分兵把守了,看如今这形势,守也守不住,这面子活没必要再做,随它去吧。” 他望望帐外,见天色已晚,便道:“小狼睡去,云起留下,我有话问你。”杨晔道:“哥,你要问什么?云起知道的我也知道,你直接问我就好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晔瞪他一眼,道:“出去。” 杨晔只得灰溜溜地走掉。北辰擎见帐中只剩了自己二人,微微有些紧张,道:“殿下,什么事儿?”杨熙道:“我问你一句话,不许再替小狼骗我。你知道侍卫的消息都要及时传报到魏临仙这里,他也从来不瞒着我什么。小狼在西迦王宫里,跟那位凌少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北辰擎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狼从云中城逃出来,是凌疏带着他出来的。见到我,两人才分手,所以我……” 杨熙打断他,道:“你果然不知道吗?我发现你只要牵涉到小狼,就糊里糊涂的。不管他犯了什么错,你都替他百般遮掩。”他慢慢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北辰擎身前,沉声道:“小狼还小,我心里一直想让他将来娶妻生子的。他从前不太挑男女,四处胡混,我倒是放心得多。实则只要不动真格的,他想怎样都行,瞧他那样儿,也就图个一时之痛快。可如今这是怎么了?就死死想着这位凌大人了。这种人能碰吗?碰不得的。” 北辰擎低声道:“我看他碰了好多次了,也没什么。” 杨熙道:“还没什么?每次都要受伤。杨家这么多的皇子皇孙,在我心里,却只有他才是我的弟弟,我可不想让他死到这种人手里。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打进洛阳,疯了一样!如今这局势,我们只能退避三舍了,我想还是退到长安左近去最合适。” 北辰擎道:“退到长安?殿下还在想着岑老王爷的事情吗?” 杨熙道:“我们从前在凤于关抵挡西迦,得益最大的就是关中百姓。没了西迦的骚扰掠夺,关中才能恢复农事丰衣足食。岑靳他不是不知道,却从来不领情。如今若果然支撑不下去,不退到他那里,却往哪里去?” 他一本正经地道来,语气虽端正淡然,细品其中意思,无赖之态和杨晔如出一辙,果然兄弟二人勾搭成奸是有缘由的。北辰擎微笑道:“去长安就去长安。不过看小狼的架势,是攒足了力气要攻进洛阳呢,将来殿下不如就把这打进洛阳的重任交给他好了。也许他凭着一时之意气,真能将洛阳拿下。况且他单独在洛阳那两年,和朝中不少的官员交好,这或许就是切入洛阳的契机。何妨让他一试?” 杨熙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有朝一日可以把打洛阳的重任交给他。但是他打进洛阳前,大理寺官署中的凌少卿,却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狼再见到。” 北辰擎闻言皱眉不语,心中却隐隐担忧,瞧杨晔的架势,对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杨熙侧头,温声道:“你这一段带着兵,在东面独当一面,还要抽空去救那个混小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累不累?” 北辰擎微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不累,多谢殿下关心。” 杨熙道:“你总是这样,唉,要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性情柔顺,知晓我的心思,该有多好。” 这一年的秋末初冬时节,对起事的赵王杨熙来说,无疑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凤于关关口被西迦骑兵攻破,而后进关的兵马从后面给了他极大的威胁。接着他隐藏在凤于关附近樱花沟中的一万多精兵,在一个夜晚,被金雅仁和卫勐铎派出的兵马包围了起来。堵在谷中先是一番殊死搏斗,接着是一番循循善诱,最后丢盔卸甲,虽然有柳叔蔺的前车之鉴,也只好随了卫勐铎,生死由得他去了。屯在里面的大批粮草,自然也归了卫勐铎。杨熙的部下,只有一小股人马翻越后面的山崖,抄小路逃了出来,一路狼狈逃窜到杨熙这里,在半夜里将他惊醒。 接着卫勐铎收拾兵马,和金雅仁分两路,迅速往杨熙的驻营地逼近了过来。 闻听这一系列消息,杨熙沉着脸默然无语,他这一股兵马潜藏的一直很隐秘,除了几个关紧的人物知晓内情,余者皆不知就里。如今弄得全军覆没,外带粮草损失大半,他痛惜万分的同时,未免也在心中疑惑不定。 他抬头看看那几个一身血污的将领,温声道:“去歇歇吧,胜败乃兵家常事儿,别太过忧心。我这儿恰好还有几批人马,明天给你们带着。” 北辰擎和杨晔闻听消息,也匆匆地赶了来,见众人退出,杨晔举起双手,一本正经地道:“我发誓,我是清白的。虽然我去过樱花谷几天,但绝对没有把消息泄露给别人,也没去告密。” 杨熙叹道:“去去去,你有个正形没有?我心疼那些粮草啊,如今没了这些粮草,我们稍稍有些麻烦了。”他转头向着北辰擎道:“云起,我写一封信,你再去一趟长安,别人去我不放心。我们就厚着脸皮再试探一次,看岑王爷究竟愿不愿意援手。” 杨晔笑道:“哥,岑王爷那么精明的人,如何肯轻易援手?你若是真想争取岑王爷这一面,你得给人家好处才成。而且让云起去长安的同时,不如让我也去一趟洛阳。我到洛阳放些风声出去,说岑王爷已经暗地里派人来和你勾搭了,还提供了不少粮草呢!嘿嘿嘿,消息传到皇帝陛下那里,他疑心重,也许就当真了,若是对岑王爷有微词,岂不正是我等的可乘之机?这一锅水啊,我们搅得越混越好!” 杨熙本坐在椅中托腮发愁,此时却顾不得忧愁,站起身来几步逼近他。杨晔立时睁大了双眼,貌似纯良无辜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六岁的时候这样看着杨熙,杨熙感动无比,立即把他抱进了赵王府。但今天还这么看着,杨熙却并不被他的装模作样所迷惑,盯着他双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的主意不错,但如今我们的处境,不管给岑王爷开什么条件,人家也不会稀罕,所以不开也罢,免得矫情。至于去洛阳散布谣言,我也会让人去实施。不过你不能去,因为我总觉得你动机不纯良。等有朝一日,我认为时机合适了,我会把拿下洛阳的重任交给你的。但如今,在这四面楚歌的时候,你只能先跟着我。你还是死心吧,我的小狼!你若是敢自作主张偷偷跑去,哥哥我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太狼狈了,写出来都顾不上改了,先将就看着吧 多谢老大和兰生一梦给了俺霸王票,感觉很不好意思嘿嘿....... 正文 第 48 章 “你若是敢自作主张偷偷跑去,哥哥我打断你的腿!” 杨晔并不傻,杨熙此言一出,他便知晓兄长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也彻底明白了杨熙对此事的态度。他对北辰擎道:“有人在哥哥那里告我黑状了,我觉得是小白他们。唉,小人防不胜防。我这死心了,死心了。” 北辰擎带着马氏三兄弟去长安的第三天,凤于关那边关口被西迦兵马攻破,两万西迦族人冲进关来,和金雅仁的骑兵胜利会师。同时卫勐铎和金雅仁的大军分别从两侧逼近了杨熙的大军。 杨熙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却因为西迦人的加入,抵挡不住他们的两面夹攻。第一次交锋,便折损了不少兵马,只得带着余下的人马往西南方向狼狈逃窜,退却下去。 沿路的兵荒马乱中,杨熙不小心被流矢射中,腿上受了轻伤,行动不便。杨晔看形势果然急迫,便也收起了嚣张性子,乖乖地不混闹了,带着侍卫们死死地守护着他。 众人一路加急退走,往夏州方向退却,沿路越来越是贫瘠,最后几欲荒无人烟。杨熙看粮草越来越少,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未免忧愁满腹。这一日在一谷地中,杨熙的兵马被抄小路横窜过来的卫勐铎旗下一路兵士拦截住,经过几番殊死搏杀,好容易甩脱了敌兵的追击。 一路加急退却,到得晚上,杨熙见兵士疲惫,下令择一有利地形来安营扎寨。杨晔顾不上吃饭,先陪在他身边巡营,同时四处查看地形。杨晔见兵士受伤的很多,不由得恨恨地骂道:“若不是杨焘借了金雅仁那鞑虏之辈的虎狼之师,我们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我操他列祖列宗……” 杨熙眉头紧蹙,低喝道:“你好歹有个分寸!”杨晔顿时住口,转头看看杨熙,却替他宽心道:“哥你别急,再撑几天,等得云起回来,我觉得事情也许就有转机了。” 杨熙叹道:“瞧卫勐铎他们步步紧逼的架势,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你知道军中是绝对不能断粮的,若没了粮草,就什么都完了。”杨晔问道:“还能撑几天?” 杨熙道:“最多两天。这两天功夫云起赶不回来。” 杨晔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看他走路依旧一撇一拐,心道:“看来造反果然不是个什么好差事。”便对杨熙道:“哥,看你累的,咱去歇歇吧,我这饿得心慌。” 杨熙道:“饿了?那咱就回去。” 两人回转了临时搭建起来的中军帐,魏临仙等人一直候着,见他二人回来,魏临仙慌忙呈上了一封信,原来马天宝从长安回来了,带回来了北辰擎的亲笔信。杨熙拆开看来,杨晔也凑过去和他一起看。北辰擎信上写到岑王爷依旧不肯见他,一直拖延着,长安也依旧夜夜宵禁,众人只得晚上了退到城外去,白天再重新进城。现在一点进展俱无,北辰擎请问赵王殿下,闻听殿下这边战事甚急,自己再耽搁下去徒劳无功,是否可以回来了? 杨熙把信在蜡烛上慢慢点燃,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悲喜莫辩,低声道:“见都不肯见,可真麻烦。实则只要能见到人,总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可怎么办?” 他微一思忖,侧头看了杨晔一眼,接着道:“夏州城就在前面不远处。隶属岑王爷管,他派遣了他手下的将军楚丰羿镇守着。因四周都是戈壁沙漠,夏州又是边关重镇,所以岑王爷必定往城中囤积了不少粮草。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轻易得罪岑王爷,否则咱这就去夏州借粮,先解了燃眉之急也行。可惜我这里真不能啊,真不能。”言罢摇头叹气,遗憾无比。 他所言之借,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说穿了就是抢。杨晔揣摩杨熙的心意,暗道:“哥哥不好出面借,我去借总可以吧。回来就说哥哥不知道,不就完了?”便不经意地问道:“那楚丰羿,很厉害么?” 杨熙道:“我见过他一次,觉得他论打仗不如云起,论撒泼耍赖不如你,也不过如此罢了。他的弟弟楚丰尧,曾是长安岑王府的侍卫长,不知如何获得了岑王爷的长女、那位大岑郡主的青睐,如今两人是未婚夫妇的关系。他现下跟着兄长在夏州,想借机立些功劳,好彻底配得上这位大郡主。所以楚家兄弟,对岑王爷的忠心是显而易见的。” 此时魏临仙送上了饭食来,不过是些干面饼、肉干和热水,杨晔的确饿得心慌,一看又是这些东西,便皱眉道:“连着吃几天了,谁要一直吃这个?我不吃!” 魏临仙当着杨熙的面,不敢说杨晔的不是,只拿眼睛扫了杨熙一眼,叹道:“便是这个,也快没有了。” 杨熙正心烦,闻言道:“你给我乖乖的,别乱闹。过来吃!” 杨晔只得去坐在他身边,勉强咽下几口肉干,杨熙递一块儿面饼给他,他不肯接,沉着脸只说吃饱了。杨熙气得把饼拍在案上,道:“这几天每次吃饭你都要闹一闹,真是把你给惯坏了!” 杨晔道:“这么点事儿,哥你就训斥我,平日里还说最宠我!今天不跟你睡了,我找袁藕明去!”言罢起身出帐而去。杨熙一怔,道:“这是怎么了?你回来!”见杨晔头也不回去了,魏临仙在一边低声嘟哝道:“人家袁将军有妻室的人,他是准备去挤到人家夫妻俩中间睡么?” 杨熙道:“这会儿先别理他,等天晚了你去叫他回来。” 杨晔一路头也不回地窜到袁藕明专用的营帐外,还未进入帐中,就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传了出来。他暗自诧异:“哥哥瞧上了袁藕明的骑兵,果然优待他,这是单独给了他好东西,让他自己吃吗?” 想至此,他酸溜溜地嫉妒起来,在帐外道:“袁将军,吃什么好东西呢,也不让让兄弟么?”言罢一头就扎了进去。 袁藕明端坐在一张临时支起来的案边,面前摆放了几块面饼,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和一碗汤,香气便来自于这叫不出名堂的东西。杨晔厚颜无耻地凑了过去,仔细观察半晌,忽然惊呼道:“肉……肉啊!啊啊啊,袁将军竟然有肉吃,那个……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肉我得尝尝。” 他不等袁藕明回答,伸手拈起一团就塞到了嘴里,入口细嫩鲜美,有细碎的骨头在里面,杨晔含含糊糊地道:“这是什么?” 袁藕明道:“是凤阁拿灶上用的罗捉了许多麻雀,用做叫花鸡的法子给做熟了,你喜欢就多吃。她会做许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就地取材,也不费什么事儿。” 杨晔闻言,不免一阵羡慕嫉妒夹杂着后悔尴尬,一口肉梗在咽喉上不来下不去,噎着了。袁藕明见他被噎得直翻白眼,慌忙将那一碗汤奉上,杨晔端起一饮而尽,入口清香微甜,好容易咽下了口中的东西,问道:“这汤又是什么名堂?” 袁藕明笑道:“拿芨芨草煮的。戈壁上长有这样的草,也可以给马做饲料。这也是凤阁做的。”杨晔咬牙笑道:“你好福气,我现在后悔了,我得把凤阁讨回来!” 袁藕明皱眉道:“你不要出尔反尔。你又不喜欢她,讨回去干什么?” 杨晔气哼哼地道:“做饭!” 恰此时凤阁掀开帐门走了进来,见杨晔在这里,正将那叫花麻雀一只只往嘴里塞得起劲儿,一声不响地低头又退了出去。 袁藕明便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问道:“找我有事儿?” 杨晔边吃边抽空道:“是这样的,军中粮草马上没有了,你知道吧?” 袁藕明道:“知道一点儿,四殿下不说,我便不多问。四殿下曾经承诺我,说不管到什么地步,会尽量先保证我这一支骑兵的粮草。” 杨晔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至此,我不得不再一次羡慕你的好运气啊!你说你带着这一支骑兵,吃得饱,穿得暖,有了危险我哥也舍不得让你们往上冲,总想保存这点实力。我带着那一百多个歪瓜裂枣的侍卫,天天出生入死,戎马倥惚。我这侍卫头子,已经落到了混叫花麻雀吃的地步,简直丢尽了我们大衍皇族的脸。我说,咱粮草这么紧张,你一路跟着白吃白喝的,不出些力气怎么成?” 袁藕明一怔,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微笑道:“你一定是有了主意才来找我的,有话就说。我只管训兵打仗,别的不爱管。” 杨晔便附耳过去,低语一番。袁藕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此事我有几分把握。”他一向慎言,却从来言出必行。杨晔闻言大喜,接着将他的肩头拍得啪啪响,笑道:“知道你有把握。你比不得我,我就是个吃货,遇到要紧事儿了就抓瞎。我不来找你搭伙可怎么办?咱们这就行动如何?” 袁藕明翻检出一枚令牌揣起,道:“好,这就走。我带上人马,你我作为第一路,轻骑兵分成两批跟着,第二批带上运粮车,每一队间隔半个时辰。” 杨晔笑道:“我不懂这个,我听你的安排就行了。” 袁藕明道:“你和殿下禀明此事没有?我怕赵王殿下派人来拦咱们。” 杨晔伸手摸出一枚兵符:“这个是我刚才从哥哥那里摸来的,关键是出营前千万别让我哥给拦住就成。否则他也尴尬,我俩也尴尬。”伸手勾住袁藕明的肩头:“走走走,快些快些。” 两人一边勾肩搭背,一边点起了几千兵马呼啸而去,不知所踪。 待走出去没多远,杨熙就接到了禀报,淮南侯伙同袁将军,带着人马溜出营去,往夏州方向去了。杨熙摆摆手,道:“事已自此,拦也无用,做好接应即可。” 袁藕明和杨晔两人带着人马冲到夏州城外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众人团团聚集在夏州东城门外,袁藕明吩咐喊话的兵士道:“说我们是卫将军手下,我是带队的左卫将军赵辉堂(卫勐铎的另一个副将),为了抄小路拦截赵王的叛军,先行到这夏州城外。因为走得太急,如今粮草未曾跟上,请守城的楚将军行个方便,容我等进城歇息一晚,给兵士两顿饭食即可,明日就走。” 兵士依言大声呼喊,片刻后城楼上亮起了火把,有了响应,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遥遥呼喝道:“尔等言道是卫将军属下,可有什么凭证?” 正文 第 49 章 袁藕明接着吩咐兵士:“说有卫将军给的中央禁卫军的虎贲令牌。可以呈上去给将军看看。”言罢摸了一枚令牌出来。他本就是卫勐铎的心腹将领,有这令牌也不足为奇。况且因杨熙军饷素来紧张,穷得叮当乱响,如今袁藕明这一支骑兵,连兵士服饰也是从前的中央禁卫军的,只在颈中多了一条红帕做区别。 远在边塞的楚丰羿等人哪里知晓端倪,待守城兵士将令牌呈上去,拿去给上面看了。当下便打开城门,将诸人放了进去。 袁藕明一边走,一边跟那接应的将领闲聊:“我等从前一直在京郊驻兵,这次追击赵王叛军,真真见识了这塞外的穷山恶水,沿路简直寸草不生。多谢两位楚将军愿意给我等援助。我等想当面感谢一下,但这半夜三更的,却未免扰人清梦。” 那将领笑道:“适才我等已经禀报了楚将军,他去内城准备粮草,片刻即到。两位稍等。” 原来这夏州还分着内城外城,杨晔在一边插话道:“是大楚将军还是小楚将军啊?” 那将领道:“大楚将军却不在城里,过一阵子就是岑王爷的六十寿诞了,大楚将军准备了贺礼,早几天押送着过去了。小楚将军过些天也要去呢,呵呵呵,他带的可就是聘礼了。” 杨晔笑道:“哟,小楚将军的好事儿要近了么?恭喜恭喜!那位大郡主的花容月貌,我等在京师便已听闻,小楚将军好福气!” 那将领笑道:“ 那是那是。”正寒暄间,却见前面就是内城的城门,此时大开着,出来了一对兵马,一个青年男子打马行在前面,正是楚丰尧过来迎接他们,身后跟着几十辆运粮车。 那将领慌忙下马,杨晔和袁藕明也随着下马,见那楚丰尧身材修长,相貌俊秀,顾盼之间,举止有度,看来大岑郡主果然是好眼光。 楚丰尧对两人抱拳为礼:“两位能到末将这城中来,是在下的荣幸。这里有备好的粮草,莫要嫌弃粗陋。” 袁藕明恭恭敬敬地跟楚丰尧回礼,道:“多谢楚将军慷慨解囊。” 楚丰尧道:“不必客气。这深夜之中,就不请两位将军入内城把酒言欢了。且在这外城歇息歇息,有什么事情,及早让人告知末将即可。”杨晔却盯着楚丰尧身后的运粮车看,心道:“这也差不多就是我十几万大军一天的用量,怎么够?”那粮草囤积在内城,但想来楚丰尧却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兵马进去。于是和袁藕明悄悄打个手势,袁藕明会意,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楚丰尧身边凑了过去。 杨晔微笑道:“楚将军,这次在下带来的兵马稍稍多了些,这些粮草可是不够。楚将军何妨大方到底,再给一些,彻底解了我等的饥荒可好?” 楚丰尧心中隐隐觉出不对来,侧头问道:“那么这位将军认为多少才能解饥荒?” 此时他和袁藕明两人已经将楚丰尧不着痕迹地夹在了中间,杨晔听的他问话,哂笑着摆出了一副痞子相:“多也不多,就依楚将军身后的粮草车,三千车足矣!” 楚丰尧一怔,失声道:“三千车……足矣?!”他曾经做过岑王府的侍卫长,并非等闲之辈,此时已经觉出身周气氛怪异,伸手便按住了腰间的剑柄,道:“夏州地处荒芜,这夏州城中的粮草,本就有限。若是少量,末将也还拿得出来,若是三千车,须得在下兄长和岑王爷知晓才行,恕小可无法做主。”他一边说,一边凝神打量杨晔,忽然问到:“两位果然是卫将军属下?” 杨晔笑道:“当然,你看我们的兵士,真正的京城禁卫军,还是最最精锐的骑兵。楚将军不相信?” 楚丰尧道:“那么除了令牌,可有其他证实身份的东西?” 杨晔冷声道:“行军打仗在外,谁带那些乱七八糟的劳什子?你只说吧,你给是不给?!” 楚丰尧并不回话,却忽然拔剑出鞘,回头厉声喝道:“关闭内城门!”随着他的呼喝,立时有兵士将内城门吱吱呀呀合拢了。在这一瞬间杨晔和袁藕明一刀一枪,同时出手,楚丰尧长剑一振,左右出击,与杨晔和袁藕明交手一处。 两方人身后的兵士一见,一拥而上,在这长街上混战在一处。众人如潮水般汹涌,将杨晔等三人挟裹在中间。杨晔和袁藕明在京师的时候切磋过多次,虽然配合起来不如和北辰擎那般天衣无缝,却也算得上是相辅相成。待交手几招,楚丰尧双拳难敌四手,只得一边打,一边往后退却。 杨晔见楚丰尧的几个副将拼命地要挤过来,知道拖延不得,趁着袁藕明长刀纵横,觑个空子忽然从马上扑出,直接扑到了楚丰尧的身前,楚丰尧没料到他如此疯狂,大惊之下,反手长剑回砍,两人枪剑相交,使力都太大,震得手臂一麻,同时脱手飞出。 杨晔已经扑上了楚丰尧的马,楚丰尧出拳,重重地打在杨晔胸口,杨晔不避让,被打得肋骨嘎巴一声,也不知道断了没有,只管抱住他腰不放,笑道:“楚将军,你下手可真狠!”于此同时,袁藕明已经将长刀从后面架到了楚丰尧的颈项中,喝道:“都住手!退后三十步!” 楚丰尧本身且不说如何,他是大岑郡主未来的夫婿,单这一个身份,他便闪失不得。楚丰尧的副将一见之下,大惊,纷纷喝令兵士停手,只得依言退出三十步。 杨晔出指如风,点了楚丰尧的穴道后,袁藕明收刀。杨晔便将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重新按在楚丰尧的颈中,比划了两下子,道:“楚将军,你下令吧,把粮草交出来,我们不伤你,立即撤走!” 楚丰尧低声道:“你休想!你是谁?这般以怨报德?” 杨晔轻笑道:“我是谁你不用管。若不是看岑王爷的面子,我今天就霸占了你的夏州城,料得你也无奈何我。当然我不会这么做,以便来日好再相见。还不快把粮草交出来!” 楚丰尧怒喝道:“你还是杀了我干脆!” 杨晔顺手在他下颌上兜了一下:“那我可舍不得。你这小模样儿,杀了多可惜。我恰好有几个属下好男风,你若是这般坚持下去,我就把你赏给他们了。你趁着这时候,积攒些经验,将来和那大岑郡主洞房花烛,也免得出丑。我这是为你好,你须得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楚丰尧被他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颈间忽然一阵剧痛,却原来杨晔等得不耐烦,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一线鲜血顿时蜿蜒而出,火把中楚丰尧的副将看得清楚,一时间束手无策。楚丰尧紧紧咬着下唇,却是死活不肯下这个命令。杨晔端起他脸看了看,忽然伸手,几把扯开了他的衣襟。楚丰尧因是睡下了又起来,因此并未着盔甲,衣服扯起来甚是爽利,被杨晔几把扯干净,回头问自己身边的几个骑兵道:“谁先来?头功的回去赏银一千两。” 众骑兵面面相觑,没人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胡来,杨晔又看看袁藕明,袁藕明侧头看着别处,郑脸色郑重:“我不好男风。” 杨晔无奈笑道:“那么只好我亲自来了!”他向来荤素不忌,俯身重重一口咬在楚丰尧的脸上,楚丰尧大惊之下,长声惨叫:“让他走!让他走!”声音几欲不成调。 他的几个副将忙道:“将军且慢,我等这就去准备粮草。” 杨晔抬头,冷笑道:“这就对了!” 待那三千车的粮草从内城运出,袁藕明的第二支兵马也已经等候在城外,当下众人涌出城去。杨晔一直紧紧地挟持着楚丰尧,看粮草验明无误交接完毕,吩咐袁藕明带着粮草先行,他这边慢悠悠地道:“楚将军,我们这就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恭喜你和大岑郡主将来有朝一日鸾凤和鸣,白头到老。” 楚丰尧还没有吃过这种哑巴亏,铁青了脸一言不发,杨晔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他身后蠢蠢欲动剑拔弩张的夏州守城兵士,心中一动。自己携带了粮草,比不得来时的呼啸如风,如此放了他,他若是撵上来,可是不好应付。当下便笑道:“听说岑王爷还有个小女儿,善弹琵琶解歌舞,长安民众呼之为小岑郡主,和大郡主并称‘长安双璧’。我仰慕久已。等此间战事一了,我就去长安向岑王爷求婚。届时咱俩成了连襟,可得互相照应啊!” 楚丰尧怒道:“你……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杨晔扭得他下颌格地一声轻响:“你敢骂我癞蛤蟆!好,小爷今天断不能轻易饶你,这就扯了你上长安去求婚!那岑王爷要是敢不把小女儿嫁了我,我就让他没了大女婿!”跟副将要过来一根长索,将他三下午去二绑得结实,按在自己马后,喝道:“走!” 楚丰尧没见过杨晔这等无赖,他求婚便求婚,为何要扯上自己,却是弄不明白。但身不由己之下,急怒攻心,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杨晔吓一跳,想着若是气死了他,可是不好办,忙伸手探探鼻息,确定无碍,方带着人打马回转军营。楚丰尧的副将及兵士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杨晔回头瞪他们一眼,让兵士喊话道:“再敢跟着,就剁了你家将军!” 那几个副将无奈,只得招呼兵士暂停了下来。 天色拂晓之时,杨晔和袁藕明押运着大批的粮草车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杨晔的身后,捆绑着一个上身□的青年男子,昏迷不醒。 不料杨熙早早就等在军营外,杨晔一看见他,便将马鞭甩得啪啪响,神采飞扬地叫道:“哥,我把粮草给你弄来了,至少这些天你不用发愁了。” 杨熙眼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沉着脸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罔顾军法私自行动。我看你是皮痒了,你过来!魏临仙,去将最粗的军棍准备好!”魏临仙答应一声,慌忙就要折回去准备军棍。被白庭壁在一边悄悄拉住,低声道:“真……真的打吗?咱不用求情?” 魏临仙也压低声音道:“既然违反了军法,为什么要求情?看到小狼挨打,我很欣慰。不不不,是痛心……”推开他慌忙跑走。 杨晔翻身下马,抢上来恨不得抱他大腿,哀声道:“哥,我很怕疼的,你不能打我!” 杨熙瞪他一眼,往他马上看,询问道:“你抓了个什么人回来?” 杨晔一提起来楚丰尧,激动无比:“这位是大岑郡主的未婚夫楚丰尧。肥肉啊,肥肉!” 杨熙闻言微微变了脸色,道:“你抓他干什么?” 杨晔笑道:“咱拿着他去长安,跟岑王爷做个长久买卖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俺一直犯病,没有力气回留言了,晋江也犯病,抽得不像样,一个留言得一分多钟才能回上,所以...... 真是不好意思,可是乃们该留还得留啊,要不然俺米有动力了。 正文 第 50 章 杨熙脸色郑重,扯了他手走开几步,低声道:“拿他去要挟岑王爷?也就你想得出来。凭他的分量够么?” 杨晔张大了嘴,片刻后方道:“哥,你是说他没用?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他的副将和兵士在后面死跟着,我又带了粮草,怕打起来诸多不便,只好一路把他揪回来了。” 杨熙叹道:“你真是的,你溜出去了我能不管吗?追兵早在六十里外就被我让人截住了。如今这小楚将军,这小楚将军……”他侧头看看楚丰尧,蹙眉不语,杨晔忙道:“要不我把他扔到荒郊野地去!” 杨熙道:“算了,算了,先带到营里来。既然抓了来,不用也亏,也只得顺水推舟试试了。”他一路扯着杨晔往回走,道:“昨晚你没好好吃饭,又忙了这一晚上,饿不饿?我让他们专程给你做了些你喜欢吃的,你不准再挑嘴。” 待走到中军帐左近,抬头间却见魏临仙迎了上来,道:“殿下,军棍……”看到杨熙亲亲热热拉着杨晔的手,他算是见机快,将下半截话硬生生地吞咽下去,恭敬地道:“营中备了早饭,请殿下和侯爷去用。” 但他身后一个侍卫扛了一根扁担,权作军棍用,却被杨晔看了个清清楚楚,心道:“好你个魏临仙!还真准备打我,你等着!”忽然一个趔趄,靠在了杨熙的身上,连声咳嗽,微声道:“哥,我……我在夏州挨了那楚丰尧一拳,这会儿疼得难受,上不来气……”一边死样活气翻起白眼看着杨熙。 杨熙顿时大惊,伸手将他横抱起来,慌忙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快去传军医来!”一边抱他进帐去,安置在床上。杨晔指指自己的胸口,哼唧道:“我哪里都不舒服。”他挨了楚丰尧那一拳,的确胸口疼痛,一阵阵气闷,这硬撑了一路,也着实撑不住了。杨熙解开他衣服查看,见肋下碗口大一片乌青,不免好一阵心疼,伸出手指轻轻按压着,查探肋骨是否断裂,一边问道:“还疼不?” 杨晔随着他的手势嘶嘶地抽气,抽空嚎叫道:“疼啊!哥,我是活不成了,真活不成了!记得届时一定得给我结一门阴亲。不然这辈子太亏了,媳妇都没有见到半个。”杨熙喝道:“少胡说!”见军医还没来,便起身出门去要催一催。 恰魏临仙侍立在帐外,杨熙当头就喝道:“整日价让好好看着他,都当了耳旁风。这出去了也没个人跟着,全都是尔等失职。魏临仙,你是领头的,你说怎么办?” 魏临仙心中哀叹这世道不公,也只得跪倒在地,道:“属下情愿领罚。” 杨熙道:“那好,军棍伺候。” 杨晔听得他动了真格,忙在帐中叫道:“算了算了,哥,我自己偷跑出去的,也不关他什么事。打坏了还得人伺候他,怪麻烦的,饶了他吧。” 恰此时军医来了,杨熙便顺水推舟地道:“那就饶了你,还不进去伺候着!” 杨晔的肋骨断了一根,骨裂一根,被军医用两块夹板夹住,行动颇有些不便。他自己虽然觉得无甚大碍,但杨熙却不许他再乱跑乱动。等卫勐铎和金雅仁逼近过来,围追堵截的时候,几番交战下来,杨熙抵挡不住,不得不再一次撤兵。 他吩咐杨晔坐在一辆马车里,紧紧跟到自己身边。而那位小楚将军,被杨熙待为上宾,放在另一辆马车里。只是被上了手镣脚镣,行动不得自由。魏临仙和钟离针亲自赶车,余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楚丰尧脾气上来,也曾怒骂挣扎过,杨熙只是以礼相待,劝他稍安勿躁。他闹了几次,渐渐没了初始的劲头,也只得偃旗息鼓。 此时北辰擎得住杨熙的命令,从长安折返,闻听杨晔受伤,慌忙过来看他。杨晔懒洋洋躺在马车里,手边全是众侍卫费尽心机给他弄来的零嘴儿,车边肖南安和年未伺候着。一见北辰擎伸头进来,他一跃而起,抱住了北辰擎的颈项。北辰擎一呆,道:“你是装的吧?怎么这么精神?” 杨晔嬉笑道:“我真受伤了,真的,你摸摸我的肋骨,还上了夹板呢。”扯了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前摸。北辰擎甩开他手,爬上车在他身边坐下,杨晔就趁势靠在了他身上,问道:“长安那边怎么样?” 北辰擎低声道:“就那样,还是不肯见。但岑王爷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太关键了。首先他财力雄厚,能撑得住长久的作战。其次从关中进攻洛阳,地势有利无弊,唯一的障碍就是潼关在京师守将手中。如今我们被两面夹击,狼狈不堪,绝非长久之计。若是能争取到他,天下就算得了一半。” 杨晔笑道:“云起,要不这样,你就委屈一点,去跟小岑郡主求婚吧。做了岑王爷的女婿,他自然帮衬着你。我这模样不周正,名声也不好,人家瞧不上我。” 北辰擎目瞪口呆,片刻后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呢?也就你想得出来,我才不跟着你胡闹!” 杨晔哀叹道:“你不答应怎么办?这得全靠你了。我本来就笨,也不会打仗,只会吃饭,还爱吃肉,什么忙也给我哥帮不上。如今又受了重伤,有今天没明天,活一天算一天,更是成了累赘。你们旗开得胜打进洛阳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祭奠我啊!” 北辰擎闻言一甩手:“胡说八道!” 是晚众人驻扎下来,杨熙把北辰擎和杨晔唤进了自己的帐中,帐外众侍卫把守着。杨熙详细询问北辰擎在长安的事情,北辰擎道:“岑王爷态度依旧。殿下,如今西迦和卫将军左右夹攻,步步紧逼,在这么下去,小狼从夏州抢来的粮草,也支持不得我们把战事结束。我在去长安的路上走了不止一次,我想找地方设伏,彻底打开这困境,殿下以为如何?”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手绘的战事图拿了出来。 杨熙拧眉查看那图,脸色沉凝端肃:“你想设在哪里?” 北辰擎道:“就这清水河(延河)附近即可。” 杨熙道:“不,我们能不能折道东南,沿着北洛河河谷往下走,将两支军队往黄龙岭附近引呢?” 北辰擎道:“那恐是不行,殿下。卫将军也还罢了,西迦人野蛮,一路虽然有大衍王朝提供粮草,但他们依旧烧杀掳掠为非作歹,强抢民女的事情时有发生,我在长安就听说了很多起。所以不能让他们深入关中地带,否则百姓遭殃过甚。我认为我们就在这里好了。” 他伸手在清水河附近指着一道蜿蜒的河谷,杨熙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接着拉住他的手扯到黄龙岭附近,坚持道:“在黄龙岭附近。” 北辰擎微微红了脸:“为什么?” 杨熙抬眼看看他,轻轻一笑,却不言语。 三人进帐的时候,魏临仙曾给众人煮了一壶茶,此时杨晔正品啜得兴起,闻言插话道:“岑王爷躲在长安装死,这么一直装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西迦金雅仁能带着那帮懊糟来闹腾闹腾,民愤大就大吧,最好大得能把长安城给掀了,瞧那岑王爷还是否能稳坐钓鱼台。云起啊,我前一段儿在夏州,抓了他未来的女婿楚丰尧,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届时我们再拿着楚将军去跟岑王爷交涉,也许就有了转机。” 北辰擎顿悟,想来杨熙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便低声道:“明白了。那么我听你们的,就在黄龙岭。”他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殿下,你说黄龙岭,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禀报,我虽然没有见到岑王爷,但我却有幸见到了另一个人。那位虞部郎中任鹳,殿下还记得吧?他恰好就在黄龙岭附近查探地形。我厚着脸皮请他往军营中来,他不肯来。但他告诉我说,他接下来会去长安给岑王爷拜寿。我言道殿下如今困顿无比,想求他过来帮助殿下,他却说,困顿怕什么?置之于死地而方能后生,而此地就是转机。据说他是会看天象的,莫非……莫非,他口中的此地就是黄龙岭?” 杨熙刚端起一盏茶,此时手一抖,竟然将茶泼出了少许,低声重复道:“任鹳?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洛阳了。听说我皇兄找过他的,竟然没有找到。后来他的徒弟荆侍郎去了,此事才不再听人提起。”他低头凝神思索半晌,道:“他真的这么说?” 北辰擎眼睛晶亮,慌忙点头。杨熙将茶杯一顿,却良久无言语。杨晔凝神看着他,片刻后凑过来,低声道:“哥,你怎么了?那个任鹳年纪不小了吧,莫非你爱上了那个老头子?相思久矣?” 杨熙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吃着药呢,这一会儿功夫不看你,就偷喝了这么多的茶水,那药岂不白吃了?” 北辰擎对着杨晔一笑,过去夺了他的茶盏,道:“殿下,如此让我先带一队精兵折返黄龙岭,再详细查看一次地形,做好妥善布置后,我会传讯回来。如今这两路大军追得急迫,我就不耽搁了,我这会儿就走。你们也要小心躲避他们的夹攻才好。” 杨熙抬头看着他,眼神忽然间变得温柔无比:“你急什么?才回来就又走,不觉得累么?今晚好好歇歇,明天再去不迟。”他转头对杨晔道:“我接下来要跟云起详细说说设伏的事情,不定到什么时辰了。你的伤未痊愈,讲这些事儿你也没兴致听,你去找魏临仙他们,早些睡去吧。” 他忽然开口撵人,杨晔未免一呆,待看到北辰擎脸色怪异,似乎羞怯混杂着尴尬,只低头死死地盯着那地图看,却是不敢看自己一眼。 杨晔忽然跳起来,一溜烟般冲出帐去。 杨熙抱臂望着杨晔的背影,笑道:“云起,你看他欢蹦乱跳的,像受伤的样子么?前几天你没回来的时候,他还跟我说想要媳妇呢,却不知这话有几分可信性。实则他若真肯要,我倒是放心了。” 杨晔冲到魏临仙那里,当头问道:“老魏,为什么州官可以放火,百姓就不许点灯?” 魏临仙恭敬地道:“侯爷,若连您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小的就更不明白了。”心中暗自道:“您放了多少次的火了,小的一回灯还没点过呢。” 第二日,北辰擎早早就带着兵马奔赴黄龙岭去了。杨晔用早饭的时候见不到他,问道:“云起呢?” 杨熙道:“云起一大早就走了,我们跟着也要折道东南,也许要穿过卫勐铎的大军控制范围,比较凶险。你紧紧跟着我不要乱跑,晚上还跟着我住吧。” 杨晔慌忙把口中的一块面饼作死做活地咽了下去,忙赔笑道:“不了,不了,我……我长大了。我以后自己睡,决不再麻烦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 51 章 杨熙的大军在沿着北洛河河谷往南走的行程中,在一个夜晚,从横驻在前方的卫勐铎的两只包抄上来的军队中间,一个宽二十里地左右的口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去了,过程顺利,并没有杨熙设想的那般凶险。 众人随着杨熙奔赴黄龙岭,北辰擎在那边等着。他设伏的地段叫困龙峡,当消息传到杨熙这边的时候,杨晔很为这个名字纠结了一番,后来想起来杨熙如今还不是龙,方才放了心。待见杨熙不在意的样子,他也就未曾多言。 因袁藕明属下俱是骑兵,被北辰擎带走了一部分,余下的在山路上行走不便,杨熙便吩咐他押着粮草及楚丰尧走了山外谷地,一直往南面先行而去。杨熙带着余下的兵马有意拖慢了行军进程,待卫勐铎的兵马紧紧地追上来,方才一路败退,进了困龙峡。 这峡谷不是很宽,树木幽深浓密,中间一条小溪潺潺而过。但因为黄龙岭整体山势较缓的缘故,也不太窄,用来设伏倒是不错,但也稍有不尽人意之处。当兵马通过时,峡谷中静谧得可怕,杨熙往两侧的山崖上看,隐隐有兵士的衣甲在树木后闪光,有杀气在悄悄地流动。他会心的一笑,这是北辰擎设下的伏兵,等他的人马通过,卫勐铎的兵马追上来,便要予他们以痛击。 但等他的兵马完全进了峡谷后,不过转瞬间,却忽然间风云色变。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啸之声,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巨响,两边的巨石滚木纷纷砸了下来。被砸的兵士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呼,队伍顿时大乱。 看着前面惊慌失措的人群,这一刹那间,杨熙竟然有一个错觉,北辰擎莫非叛变了不成?但他随即坚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云起不会叛变,便是为他死了,也不会。但事情究竟出错在哪里? 他回头,看到素来嬉皮笑脸的杨晔一脸震惊,但转瞬间那小子就变了一副沉稳狠辣的脸色,厉声喝道:“后面的路被卫勐铎堵死了,咱们护着殿下往前冲!不冲,就没有活路!” 兵士此时别无选择,只得随着他往前冲。两边的大石滚木夹杂着箭矢砸过来,劈头盖脸势不可挡。杨晔带着侍卫守护在杨熙身边,用盾牌将就着挡箭,一边拼死往前冲。 这般举步维艰之下,杨晔却忽然喝道:“你们别慌忙躲来躲去的,石头和滚木的来势不可预料,这山谷并不是太窄,有回旋的余地。等到山石滚木到近前了,再躲不迟!” 他这么一喝,一些人便顿悟,依言行之,发现果然有效,便一边小心躲避大石一边随着杨晔往前冲。杨晔的额头不留神被擦破了,鲜血直流,他却也顾不得疼。杨熙叫道:“小狼,你小心!” 杨晔回头看看杨熙,两人相对无语。这刀枪石头不长眼睛,谁都无法料到自己的生死,众侍卫守在杨熙身边,一边躲避,一边艰难地往前移动,却不知山谷尽头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混乱中一块石头弹起,肖南安躲避不及,左臂骨头被砸断,他疼得脸色惨白,眼泪涔涔而下,却忍着不出一声。杨晔慌忙冲过去,将他扯在自己身后,游目四顾处,,眼见得死伤越来越惨重,魏临仙等人也都受了伤,轻重不一,却依旧坚持守护在自己和杨熙身边。 这一刹那,杨晔心中忽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慌,若是死在这里,京师的风花雪月,勾栏酒肆就统统和自己诀别了。还有那个宏大的愿望,打进洛阳城,拆掉大理寺,也势必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咬紧了牙关,他不甘心,他还远远没有活够,他想要的东西和人还没有拿到手,若是就这么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甘心。 杨晔于绝望中愤然而起,带着兵士往前冲,待冲出去两里地,想来老天有眼,自己命不该绝,事情竟然有了转机。东侧斜坡上,一处伸出来的山崖,绵延有两三里长。杨晔顿时两眼放光,喝道:“护着赵王殿下,去那里!” 待躲到那崖下,大石滚木果然攻击不到,连对面山崖上的箭雨由于距离太远的缘故,也失去了威力。 众将士惊魂初定,稍稍喘得一口气,杨晔沉声道:“诸位莫慌,北辰将军和袁将军都在外面,定会设法营救我等,且耐心等候便是。” 杨晔见杨熙靠着山崖站着,脸色冷寂沉凝,便凑到他身边去,正欲出言安慰,杨熙一把拉住他的手,扯到怀中抱住。两人手心里俱是冷汗,杨熙伸袖按住他额头的伤口,低声道:“云起不会叛我,对不对?” 杨晔道:“他必定不会!不过这次的确太怪异了,哥哥,山崖上究竟是谁的人?” 杨熙往那山崖上看看,离得远,看不清。此时想来谷中人马死得死,躲得躲,没了人声,那大石滚木便渐渐停住了。杨熙轻声叹道:“不好说,也许是我们的兵士受了误导。但是云起在哪里呢?应该是在谷口的位置吧,根据他送回来的详细地图,已经没多远,偏偏就如隔天堑,走不过去了。” 杨晔见他脸色不好,便微笑道:“哥,这峡谷名叫困龙峡,我适才还在想,咱又不是皇帝,困个什么龙呢?如今看来,哥哥你倒真是龙了,若能出得去,定当一飞冲天。这名字,果然应景!” 杨熙被他逗得一笑,道:“还有那位任老先生,说这黄龙岭就是转机,是什么转机,兵败如山倒的转机么?这位老先生是在调侃我吧?一定是!回头有幸相逢了得好好问问他。” 两人强颜欢笑,不过是为了纾解一下紧张的心情。还没有喘得一口气,忽然来路上一阵喊杀之声,竟是卫勐铎的先头兵马追杀了进来。杨晔慌忙伸手抓起自己的银枪,喝道:“准备迎敌!” 众将士严阵以待,闻听得喊杀声渐近,正准备冲杀出去,却忽然听得轰隆隆的响声又起,随即便是兵士的惊叫惨呼之声,竟是又一批滚木巨石从两边山崖上抛了下来,其中还夹杂着数具兵士的尸体,将撵过来的兵马砸得一片混乱。众人均都是一愣,杨晔忙道:“且慢且慢,等等再看!” 这响声轰隆隆响了良久,渐渐停住了。唯余谷中的惨呼和呻吟之声时断时续。杨晔道:“哥,要不要去几个人看看?” 杨熙点点头,回头看看那些侍卫,肖南安被砸断了一只手臂的骨头,眼泪汪汪地挤在魏临仙身边,满脸惊恐之色。魏临仙扯下衣襟上的布,勉强先替他将手臂吊在了颈项中。闻听杨熙吩咐,便责无旁贷地带着几个轻功高明的侍卫过去查探一番。 片刻后魏临仙折回,道:“禀陛下,果然是卫勐铎将军的兵马,不过他们因为同样中了伏击,除了死伤的,剩的人马又退回去了。现下像是守在入谷之处。” 杨熙沉吟不语,如今形势诡异,这山崖上的巨石滚木似乎不长眼睛,见谁砸谁,他也拿不准究竟怎么了。眼见得天色渐晚,谷中的树木俱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杨熙道:“等到晚上,挑几个轻功高明的人,去前路上探探,看究竟有没有人在。” 他话音甫落,前方竟然也隐隐传来了喊杀之声,杨熙和杨晔对看一眼,杨晔道:“这次我过去看看?这真是……太奇怪了!” 杨熙对着他摆摆手,令他稍安勿躁,待凝神听了片刻后,道:“这次是两拨人马在交战,其中必定有我们的一拨。魏临仙,你还带一群人,过去看看,当心两边山崖上的巨石,若有不妥,立即退回。” 魏临仙依言再走一趟,这一去却没见回来,天色渐渐暗下来。漆黑的夜里,杨晔靠在杨熙的怀中,看着这无边的黑暗,不知道危险究竟潜伏在哪里。他不由得喃喃道:“打仗真不是个好差事。” 杨熙一声轻笑,道:“你原先心里想的很容易吗?本来是如何打算的?” 杨晔道:“我想带着兵马杀进京师,把杨焘按住剁了,然后喝酒,吃肉,逛……瞎逛……”他把逛窑子仨字儿吞咽下去,杨熙却听出来了,又是一声轻笑,道:“不想跟着我治天下?就只想着玩儿,揍你这不正干的小子!”在他耳边低声道:“魏临仙谨慎精明,这不回来,必定是逢上了云起他们。也许待会儿事情就有转机了。那位任鹳还说置之于死地方能后生,所以不要担心。跟着哥哥,我们终究会打进京师的,会的。但目前,我们得先出了这山谷。” 暗夜深沉无边,有重伤的兵士靠着山崖无声死去,有晚归的群鸟惊飞在枝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众人挤在一起捱到天明,魏临仙带着几个侍卫折返回来,个个一身是血,疲惫不堪。 杨晔惊道:“老魏,怎么这样子?” 魏临仙喘气不止,片刻后道:“殿下,我们冒一下险,往前冲吧。云起在前面,但敌军数量众多,堵了谷口,他拼命也打不进来,咱们只好里应外合了。否则会困死在这里的。” 杨熙指指两边的山崖上面,却并不说话。魏临仙伸手挠头,对山崖上的动向也是一片茫然。杨晔低声道:“哥,瞧这乱砸的架势,抽风了一样,山上估计是两拨人马,一直争执不下。如今主动权在谁手里很不好说,也许没空往下扔东西。我们不如冒险吧。” 杨熙点点头,北辰擎进不来,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索性就冒一次险,便毅然道:“走!” 这次冲出去,运气却格外地好,滚木等竟然未曾再砸下来,待沿着山谷冲出去五六里地左右,果然前面人影幢幢,喊杀声震天,两方人马正厮杀的兴起。 杨晔受了这一天一夜的窝囊气,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半个,正有气无处撒,这一瞬间他忽然就精神振奋,回头看看杨熙,道:“哥,我们杀出去吧!” 杨熙道:“好,杀出去!” 待他一声令下,杨晔带着人,发一声喊,冲了上去。 他积聚了许久的怒气化成杀气,带着一批如狼似虎的侍卫,如一道利刃,生生劈开了敌兵的人马,搅起了一个大大的漩涡。 等到他闯进漩涡的中心地段时,他终于看到了横刀跃马鲜血满身的北辰擎,正拼死要冲杀进来。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噩梦,两人遥遥相望的一瞬间,北辰擎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放声叫道:“小狼,赵王殿下怎么样?” 杨晔没他那么多愁善感,喝道:“有我在,你放心!敢和我们作对者,必将诛之!”他声音清亮悠长,语气狠决冷厉,传出去很远很远,在这战场上激荡不已,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身后的兵士随着他,从山谷中一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TseSansan2010童鞋给了地雷,奴家多谢打赏,嘻嘻 正文 第 52 章 半个时辰后,两边人马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中杀出血路,终于胜利汇合。北辰擎抬头看到杨熙,打马在乱纷纷的兵戈相交中冲到他马前,翻身下来,跪倒在地,哽咽着几不成语:“赵王殿下,我来迟了,害您这般受苦!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的,属下我绝不苟且偷生!”他脸上有灰尘,有鲜血,忽然在这战场上泣不成声,更添几道纵横的泪痕。杨熙飞身下马,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温声道:“你胡说什么,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赶快擦干眼泪,等甩开追兵再说!”压低了声音道:“别哭了,脸花了不好看,别人会笑话。” 北辰擎用衣袖胡乱搵去泪水,杨晔抢上来,道:“云起不要肉麻,快些护着哥哥往外冲!”北辰擎不及多说,和他一左一右护着杨熙往外冲去,余下的副将等人断后。 待终于冲到外面敌军渐少的地段,北辰擎将残兵败将收拢收拢,这次死伤之惨重,竟是出乎意料,满目惨然,遍野呻泣哀呼之声。北辰擎一向爱护手下兵卒,不免尽心安抚一番。 杨熙见北辰擎忙完,问道:“云起,山崖上的伏兵,是怎么回事儿?” 山崖上形势混乱,零零散散逃下来一部分兵马,北辰擎叫过几个校尉,已经询问清楚。原来他自己守在谷口等着接应杨熙,两侧山崖上的伏兵被两只悄悄潜伏上来的兵马袭击,措手不及下,发号施令的令官被控制,大半潜伏兵士并不知就里,听到命令便投下大石滚木,却不知下面是赵王的人马,等得知晓时,已经悔之晚矣。 而后两方起了争执,争斗起来,赵王这边的兵士听得又过兵,看得是卫勐铎的兵马,顾不得打斗再一次投掷下大石滚木。接着便是一场混战,因地势险要逼仄,躲避不便,双方均是死伤惨重,余得寥寥数人逃了下来。 杨熙默不作声地听完,沉吟片刻,伸手扯起了杨晔的手,道:“云起,你来一下。” 北辰擎跟了上来,三人行到一无人处,杨熙道:“对方彻底掌握了我等的行踪计谋,有备而来。算算时间,我们三个在帐中商议此事的时候,消息也许就泄露出去了。” 北辰擎眼光扫过那几十个杨熙的贴身侍卫。当时帐外,只有这些侍卫,分批换班守护着中军帐。杨熙道:“小狼一直带着他们,以后留些心,看究竟是谁。” 杨晔点点头,三人心照不宣地不想将此事多提,便俱都不再言及。杨熙看着自己身后一干狼狈不堪的兵士,道:“接着走,赶快去跟袁将军汇合。事已至此,我估计袁将军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的推断很准确,袁藕明同样遭受了伏击,不过是在平地上,而他所带的骑兵又骁勇非凡,况且袁藕明得过杨熙的特别嘱咐,以保存这支骑兵的实力为首要大事儿。因此他将一部分粮草丢在路上,阻住了伏兵的去路,趁着敌军抢夺粮草的空当儿,带着人马落荒而逃,所以兵力并没有折损多少。 杨晔闻听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粮草又被抢走了近一半,气得跳脚。袁藕明毫无愧疚之色,淡淡地道:“我是受过殿下嘱托的,以保存实力为首要之事,你埋怨我也没有用。” 杨晔道:“我不埋怨你,我不埋怨你,没得吃了你媳妇儿会给你想尽办法开小灶,我们怎么办?妈的,老子失心疯了,怎么把好好一个媳妇儿平白无故让给了你?!以后我天天跟着你吃饭!” 袁藕明晓得他也就是发泄一下罢了,便不理会他的叫嚣,自行打马走开。 此时初冬时分,杨熙这一路人马逃亡向南边,被卫勐铎和金雅仁几番堵截,又落入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粮草短缺的境地。因在岑王爷的地盘上,不敢随便去百姓那里掠夺,想征集粮草,手中又没什么银两,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顿。 杨熙思前想后,道:“小狼,咱俩带上小楚将军,我亲自走一趟长安,求见岑王爷。云起你和袁将军先撑得几天,我们尽快回来。” 于是杨熙和杨晔带着楚丰尧及一干侍卫,乔装改扮成了平常的商客,奔赴长安。 长安城的规模装备,并不比京师洛阳差多少,位于城中央位置的岑王府,无异是一座小小的皇宫。杨熙识得从前经常往京师去的一个官员,岑王爷手下的一个武监司,两人颇有一些交情。但此时,那武监司闻听竟是正在造反造得风生水起的赵王殿下找了来,一时间犹豫不决,好大的为难。 杨熙在门房处耐心地等着,始终不见武监司出来见他。这几日由于岑王爷寿诞临近,长安取消了宵禁,夜晚诸人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接着来等。等到第三天,武监司扛不住了,出来见了他。 杨熙不再啰嗦,直接说明了想悄悄见一面岑王爷的打算,武监司叹道:“赵王殿下,我听说您手下的北辰将军已经来过两次了,岑王爷均都不肯相见。如今便是下官去游说,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而且听说您在夏州不但抢了粮草,还捉了大岑郡主的未婚夫,大郡主为此生了好大的气。岑王爷就这么两位郡主,看待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金贵。见郡主生气,他的心情还能好了不成?您还是别难为下官了。” 杨熙忙道:“是这样,我这小兄弟不懂事儿,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得罪了小楚将军。如今他已经幡然悔悟,特意跟着我来长安,跟岑王爷请罪来了。另我们也带了敬献给岑王爷六十大寿的贺礼,小楚将军我们也带了来,必定完完整整地奉还给大郡主。所以请武监司通融通融。”言罢将一张银票悄悄拢进了武监司的衣袖。 那位监司扫一眼他身后看起来局促不安的杨晔,干笑道:“赵王殿下客气了,那好吧,若果然带来了小楚将军,就容下官试试。” 等武监司进了岑王府,不出半日,有了结果。 有结果的不是岑王爷,是那位大郡主岑文姜,她要求杨熙和自己在城南的一所别院中相见,将楚丰尧速速交还。 杨熙闻言不免忐忑不安,因岑王爷无子嗣,所以这位大郡主在岑王府是作为男儿来养的,是可以挡半边天的人物,她也许可以代替岑王爷做出任何决定。但听得那传话人之口气,大郡主很生气,所以这边厢赵王拿着小楚将军来交涉,结果如何仍不可预料。 忐忑归忐忑,杨熙还是带着杨晔及楚丰尧等人赶到了别院中。院中侍卫下人众多,层层把守。才进门,满脸委屈激愤的楚丰尧便被几个管家模样的人接了去。杨晔见正主还没有见到,有心不放人,但在杨熙的示意下,却终于让了步。想来便是大岑郡主不理会自己那么多,但这个烫手山芋总要交还的,因此便由得他们去了。而后众随着侍卫的带领,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处宽阔的花厅中,说道大郡主等候在里面。杨熙便带着杨晔进入,带来的魏临仙等几个侍卫守候在花厅外。 花厅入门左侧置一架大大的梨木屏风,屏风上绣几丛娇艳的美人蕉,彩蝶绕花翩翩飞舞。屏风后隐隐一条窈窕的身影。杨熙行前几步,躬身为礼,见那人影微微一动,环佩叮咚之声响起,岑文姜敛衽还礼,清柔缓和的声音传了出来:“外面可是赵王殿下?” 杨熙忙道:“正是小王,得大郡主召见,倍感荣幸。” 那岑文姜隐隐的一声轻笑,意态不明:“是吗?不知道赵王殿下屈尊纡贵,要求与奴家相见,有何指教?” 杨熙道:“指教不敢当。大郡主想必明白小王的处境,因在困顿流离之中,前些日子不得已得罪了楚将军,懊悔无比。因此今日特带着弟弟过来请罪,请大郡主责罚。” 岑文姜淡淡地道:“夏州抢粮,监禁楚丰尧,奴家并不怪殿下什么。怪只怪楚丰尧他自己无用,让别人钻了空子,便是责罚,奴家也只责罚自家人,回头就责罚他好了。王爷便不必客气了,若无别等要事,这就请便吧。” 她说得几句话便开口撵人,杨熙见机会难得,自然不肯轻易被撵走,厚着脸皮接着道:“大郡主且慢,小王作为晚辈,闻听岑王爷六十大寿在即,特特备了贺礼而来,还请岑王爷及大郡主莫要嫌弃粗陋。” 岑文姜又是一声隐微的轻笑:“困顿流离之中,也备得出贺礼么?赵王殿下不若将贺礼折变为军饷,奴家私以为妥当些。” 杨熙道:“岑王府雄踞关中,富甲天下,自然不会将小王这一点贺礼看在眼里,但作为晚辈,这些微心意,却不能不表。小王上次有幸得见王爷,还是皇兄登基大典上,如今已有八载春秋。思念甚巨,因此可否容小王入岑王府拜望王爷?” 屏风后那窈窕纤细的身影微微动了下,似乎缓步走近了屏风,片刻后听岑文姜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不过家父卧病在床,久不见外人矣。奴家作为女儿,原该为家父分忧,但却时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有些闲杂之事,能俭省便俭省了,请殿下莫要难为奴家。况奴家不过一介闺中弱女,若与外客耽搁多时,于奴家名声有损。因此殿下还是请回吧,来人,送客!” 随着她的吩咐,两侧的几个仆从过来,道:“赵王殿下,请。” 杨熙再厚的脸皮,此时也不得不告退,就这么被大岑郡主给打发了出来。 众人出了别院的门,杨晔心中郁闷难言,看一看身边的杨熙,杨熙同样脸色阴沉,他便恨恨地道:“哥,这女人好厉害,答起话来滴水不漏,还闺中弱女?哼哼哼……好一个闺中弱女!” 杨熙闻言一声长叹,无语凝噎。魏临仙等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杨熙回头,道:“魏临仙,你们先回客栈去歇息,我和小狼随便转转。” 两人看着几个侍卫去了,杨熙携了杨晔的手,在长安街头踯躅而行。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衢大道,条条皆是,而自己,却究竟路在何方? 他沉吟片刻,道:“小狼,过两天岑王爷的寿诞上,他不宴请手下的官员么?届时我们无论如何混了进去,且瞧他如何打发。”他忽然侧头,看着杨晔笑道:“其实大岑郡主挺有趣的,你发现没有?我的皇妹也有十几个,但这么厉害的姑娘,可是没有。” 杨晔道:“九公主不厉害么?” 小时候九公主杨媚和杨晔打过架,如今他一提起,仍旧耿耿于怀。杨熙扫一眼他激愤的脸色,笑道:“她不过刁蛮无礼罢了。你也凶,跟女孩子打架,也没见你手下留半点情。” 杨晔哼一声,却不接话。待见天色渐晚,前面不远处一所酒楼,金字招牌上书“霈丰酒楼”四个字。他在洛阳似乎隐隐听说过长安这家酒楼的名声,据闻楼中菜色精致,佳酿醇厚。杨晔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便道:“哥,左右闲来无事,我请你喝酒吧。” 杨熙本性不喜酒,但想杨晔天性是个好玩好闹的,跟着自己这一段时间,餐风露宿,朝不保夕,也着实委屈了他,便道:“好,那么哥哥请客,不让你破费。” 两人进得酒楼,选了临窗的雅座,待酒保将招牌酒菜奉上,兄弟二人便对酌起来。 席间杨熙满腹忧愁,杨晔便跟着忧愁满腹,不知不觉饮得多了。杨晔出去方便,待回来的路上,穿过一道长廊,长廊一侧是隔成一间间的雅室,间或有人语之声传出。他绕过两处廊柱,抬头间,忽然不经意地看到前面长廊尽头,一个纤细的人影一闪,进了一间雅室中。 那背影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杨晔站住了,心中疑惑不定。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竟然想了起来。 他在廊下呆呆地伫立了片刻,回过神来,一路飞奔回了自己的坐席,凑到杨熙身边,低声道:“哥,你先回客栈去,我发现一个故人,得去和他见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正文 第 53 章 杨熙见杨晔神色怪异,便追问道:“你碰上了什么人?别出去胡闹才好。要不要我叫魏临仙他们跟着你?” 杨晔笑道:“不要,你放心吧,我快去快回。” 杨晔趁着夜色,悄悄潜伏到了那间雅室的窗外,凝神细听里面的谈话,却原来是岑王爷手下的几个官员,所言不过是拜寿等诸般事宜。他便耐心等着,待散了宴席,已经二更天。 铜川木槿阁的老板谢莲舫几日前入住于长安最大的天一客栈。这一晚跟几个长安城中相熟的官员饮宴回来,待沐浴更衣后,才在榻上就寝。却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被人掐住了颈项。 那人出手太快,令同样身怀武功的他措手不及,顿时上不来气,惊出一头的冷汗。他算是见机快,咳咳几声,勉强道:“这位恩客……有话好说,先放手可好?” 那人冷笑道:“恩客,恩客,你怎么就那么贱!到了长安你家岑王爷的眼皮子底下,还不忘了接客么?” 谢莲舫一顿,片刻后低声道:“杨侯爷,请您手下留情,先放了小弟。咳咳,真…真上不来气了。” 杨晔掐着他的脖颈并不丢,翻身上床,不客气地骑压在谢莲舫身上,喝道:“你个无情无义的贱货,上次小爷走得慌张,没来的及跟你算账,今天咱就一并清算了!你先把我的匕首还给我!” 他掐人骂人,谢莲舫也就认账了,但他开口讨要东西,谢莲舫虽见多识广,却也微微有些吃惊,软声道:“侯爷,那是您送与小弟的,怎么能又讨回去呢?我决不能还!” 杨晔冷笑道:“为什么不能还?你对我一往情深相思入骨?所以这定情的信物不舍得还?”右手掐着他颈项不放,左手扯起他右手,“格”一声轻响,顺手便将尾指的骨头拗断了。 谢莲舫一声惨叫未来得及出口,被他用枕头生生堵了回去。待杨晔将枕头拿开,谢老板已经是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但他却勉强一笑,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中眼波盈盈看着杨晔,神色渐渐暧昧起来:“侯爷以为呢?铜川一别,小弟时时牵挂侯爷安危,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杨晔被他看得心中一荡,反手一掌扫在他的脸上:“你少装狐媚跟我来这一套!你牵挂我?你是怕我不死回来找你报仇吧?” 谢莲舫苦笑,道:“侯爷您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让小弟该拿您怎么办呢?既然要算账报仇,干脆痛快点,杀了小弟即可。不过那把匕首,可是要随着我入土的,否则我死不瞑目。” 他唧唧歪歪纠缠不休,杨晔不耐烦起来,手上用力,掐得他咽喉处格格两声,翻起了白眼,却仍旧不肯罢手。待看他脸色渐渐发青,方才稍稍放了手。谢莲舫慌忙大口喘气,扒着他手臂断断续续地道:“你就饶了我吧,杨侯爷,我们做这行当的,见到凌少卿那样的人,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内杀手,手里捏着皇帝的圣谕,还敢偷奸耍滑捣鬼不成?可是不想要命了?” 杨晔怒道:“你个婊-子养的,别跟我提他!”但怒归怒,此话却貌似有几分道理,杨晔缓缓松了手,微一沉吟,道:“饶你倒是可以,你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你来长安干什么?” 谢莲舫忙道:“来给岑王爷拜寿。” “你和岑王爷究竟什么关系?” 谢莲舫脸色微微有些发红:“那个……自然是上下关系。” 杨晔闻言,忽然好奇心起,俯身逼近他,一脸疑惑:“岑王爷偌大一把年纪,他在床上……中用不?” 谢莲舫顿时又呛住了,咳咳几声,方道:“小弟冷暖自知。侯爷还是别问这个了,问些别的吧。” 杨晔伸手摸着他右手的无名指,来回摩挲着,似乎在找下手的地方,道:“那好吧,我就问些别的。你跟岑王爷认识多少年了,交情如何?” “十二年前小弟不过是长安城中一个小倌,一日侥幸被岑王爷看见,便养了起来。后来小弟不甘心这么下去,就在岑王爷的资助下自己做了老板。先是在长安城里,渐渐地名气大了,知晓内幕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岑郡主当时已经主持了岑王府的一些事务,闻听此事,嫌小弟跟王爷牵扯在一起,于她岑家的名声有损。便下令让小弟移至铜川,左右离得也不远,每年回来看望王爷几次。” 杨晔盯着他,微笑道:“如此说来,你去他面前说话,他会给你几分面子么?你俩床上鬼混了这么多年,交情匪浅,应该会吧?” 谢莲舫笑容尴尬:“这个可说不定,王爷很照顾小弟。不过尊卑有别,小弟也并非不知进退的人,哪敢去乱说什么话?” 杨晔闻言,忽然手上用力,一声轻响,无名指的骨头又断了,这次谢莲舫自己咬牙忍着,将下唇咬得出血,没敢劳驾他用枕头来堵。杨晔赞许地点点头,伸手扯起枕边的一条帕子,温柔体贴地替他把冷汗拭了去,夸赞道:“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这么着吧,小爷我也不瞒你,如今我跟着我四哥造反造得正得趣,结果运气不大好,粮草也没了,兵力也折损了不少。岑王爷家大业大,我们想借用一些。但岑王爷许是猜到了我等的打算,连面都不肯见,一切便成了空谈。如今走投无路,只得借你将我等引荐一番了。你拜寿的时候,我得跟着,你跟他欢会的时候,我更得跟着。你放心,我眼睛该睁的时候睁,该闭的时候闭,不看你出丑。” 谢莲舫看着他,笑得波光潋滟无比荡漾:“小弟我在床上,也不会太丑吧?” 杨晔回以一笑,翻身下来,顺势在他身边躺下,道:“从现在起,我就是谢老板的跟班了,小的我叫阿华,你这么叫我就成。明儿我去问问哥哥,若是有必要,你会再多一个跟班。” 谢莲舫欠起身来看着他,松花色的绢丝寝衣轻轻软软地覆在了杨晔身上,柔声道:“杨侯爷,铜川一别,小弟我倒的确记挂着你的。闲暇时,也曾想你来着。”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去解他的衣服。 杨晔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挡住了他的手。谢莲舫一怔,杨晔却拿起来谢莲舫那只受伤的右手,问道:“还疼不疼?” 谢莲舫苦笑道:“疼又怎么样?你还会心疼我不成?” 杨晔把他的右手放置到他头顶去,脸上浮起一丝轻薄暧昧的笑容:“你受了伤,还不安分,果然是婊-子出身,本性难改。”谢莲舫忍着疼痛,甜腻腻地笑道:“小弟我犯贱,也是看人的。这一年半载的轻易不犯一回,侯爷须得给我几分面子。” 红烛昏罗帐中,杨晔的心情忽然舒畅了,慢吞吞地道:“我也并非无情无义的人,你喜欢什么,事成之后给你。”谢莲舫俯身上来堵他的嘴,极尽讨好之能事,百忙中还抽空表白道:“小弟和侯爷一样,也并非只认得钱,偶尔也讲几分情分……” 第二日清晨,杨晔将谢莲舫扯到了杨熙等人暂居的客栈中。杨熙因为牵挂杨晔,很早就起来了,坐在客栈过街楼下的大堂中饮茶。 待杨晔将两人互相引见一番,谢莲舫见这其貌不扬的人竟然是赵王殿下,仔细度量他的神情,貌似比杨晔好说话,便道:“小人荣幸得见殿下,且寻一间密室详谈。” 于是三人移至杨熙的客房中,谢莲舫道:“殿下,小人这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小人这次可以斗胆将殿下引见给岑王爷,但有些话,小人便是说也无用,须得殿下自己去说。殿下以为如何?” 杨熙道:“若是能引见,此番盛情,杨熙便铭记于心。来日定不辜负谢老板。” 他微一沉吟,道:“谢老板对岑王府比较熟悉,小王闻听有一人也到了长安,想来也是来给岑王爷拜寿的。也曾遣侍卫在长安城中寻找,却始终不见端倪,却不知此人是否已经入住岑王府,谢老板可否帮忙打听一二?” 谢莲舫道:“赵王殿下要打听什么人?” 杨熙道:“从前的虞部郎中任鹳。” 谢莲舫道:“原来是此人。实不相瞒,据小人所闻,十日前他已经到达长安,被岑王爷派人请入府中,待为上宾。如今依旧在府中居住,每日里和岑王爷品茗对弈。恐要等寿诞结束,才会放他离开。” 杨晔啧啧连声:“你对岑王爷的家事如此熟悉,当真难得。你究竟在你家王爷那里安插了几根眼线?” 谢莲舫略略做出些羞愧之色,杨熙立时瞪了杨晔一眼,转头和颜悦色地看着谢莲舫,温声道:“小王这里有一封书信,谢老板能否在我等入府之前,先托人送给那位任先生启阅?若能先和那位任先生见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谢莲舫感受到杨晔温情脉脉的皮相下那虎视眈眈的眼神,慌忙点头答应:“这个不难,交给小人即可。” 谢莲舫从铜川过来,还携带了自己手下的一批歌女舞姬,打算届时在宴席上为岑王爷献寿。大岑郡主虽不愿和他这下贱之人多拉扯,但见自己父亲喜欢,想得六十寿诞人生只得一回,便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了。 因此提前两三日,一干人便浩浩荡荡地入住岑王府一个偏院之中。除了先前的随行人员,谢老板还多了两个保镖,一个叫阿华一个叫阿熙,相貌平常(易容了)气度不凡,忠心耿耿如影随形。谢老板被夹在中间,面色苍白语笑嫣然,右手据说是不留神受了伤,裹得厚厚的白布,外人看不出究竟来。 岑靳这些日子一直在接待来给自己拜寿的各路人马,几乎无半点空闲。这一日黄昏时,谢莲舫终于打听出岑王爷闲下来了,便慌忙让人通报求见。大岑郡主恰好和父亲在一起,闻听后,沉着脸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岑王爷年轻时惧内,老了后改怕女儿。但谢莲舫做为他多年的情人,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又不舍得不见,只得厚着脸皮尴尬一笑,让人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呼呼,圆满了 正文 第 54 章 谢莲舫回身给阿华和阿熙递个眼色,令他两人守在房门入口处,那里有厚厚的帷幕半遮半掩,便于听得到谈话,又不显得扎眼。他自己在丫鬟的带领下绕过雕花隔扇,趋前几步,恭敬地给岑靳行了礼。 那岑靳岑王爷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身量中等。但由于养尊处优多年,瞧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但的确脸带病容。他懒懒地铺排在一张宽阔的花梨木罗汉床上,身上搭着一方西域过来的团花栽绒丝毯。罗汉床后面一架大大的屏风,上绣着孔雀开屏,一派金翠辉煌。罗汉床中间置一小几,摆着半局残棋,两杯香茗。榻前几个丫鬟伺候着。 岑靳见到谢莲舫,便挥手让丫鬟退远些,笑道:“莲儿啊,你许久不来看我,是嫌我老了?还是另有什么新欢掳了你的心去?” 谢莲舫笑道:“王爷对莲儿的大恩,终生难忘,又何来什么新欢?”一边说一边凑了上去,问道:“王爷这一段身子骨儿怎么样?” 岑靳道:“还好。不过繁杂事多了些,多是些上门打秋风的,打发不起啊。若是无人来骚扰,想必更清净。”谢莲舫忙挤到他身边,伸手给他按捏肩膀,笑道:“家大业大的,自然繁杂了些。如今大郡主大了,我在铜川,闻听大郡主把岑王府里里外外打点的妥帖,因此也放了心。不过还是时时记挂着王爷呢。” 岑靳微笑道:“一个个满嘴的甜言蜜语,不知是记挂我的钱呢,还是记挂我的东西,总不会记挂我这个人。” 谢莲舫忙道:“王爷说笑了,莲儿当不起。莲儿心里的确记挂王爷。没有王爷,哪有莲儿我的今天?” 岑靳侧头看看他,微笑道:“听起来似乎是真的。”伸手慢慢在谢莲舫的下颌上摩挲两下,谢莲舫瞄一眼远远的那几个丫鬟,忸怩道:“王爷……”岑靳便收了手,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谢莲舫见他满面倦容,想来这几天接待宾客甚是劳累,但机会难得,却不肯这么轻易退出,否则杨晔那只白眼狼又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收拾自己,因此便东拉西扯地给岑靳讲些坊间趣闻,想提起他的兴致来。 他言辞温柔流利,岑靳听着听着,便微笑着赞许道:“听你跟我唠叨唠叨,果然有趣。唉,我是真老了,这两年委屈了你。“ 谢莲舫道:“王爷一点也不老,这才不过六十寿诞。莲儿等着您七十寿诞、八十寿诞接着给您贺寿呢!“ 岑靳笑道:“且别扯那么远,这次来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么?” 谢莲舫道:“带了我那木槿阁中所有懂音律,善歌舞的人过来,届时给王爷好好演一番歌舞出来。对了,王爷,我这次还带了另外两人,他们久仰王爷的大名,总想见一见王爷本人,也给王爷备了贺礼。所以莲儿就……斗胆待他们来了。” 岑靳抬头,眼光在他脸上一溜而过,笑容带着淡淡的挪揄之色,缓声道:“哦?可是你带来的保镖么?一个叫阿华,一个叫阿熙,如今站在门外的那两个?” 谢莲舫一呆,低声道:“啊,王爷?您……瞧什么都瞒不过您。那么王爷……见不见?” 岑靳笑道:“岑王府若是谁想进就进,本王这条老命怎么能留到现在?不过莲儿的面子,总是要给几分的。既然来了,不见怎么成?恰好有人想瞧瞧他们呢,唤过来吧。” 杨熙和杨晔在帷幕后对望一眼,杨熙一拉杨晔,从帷幕后出来,行到岑靳那张罗汉床前,直接跪倒行了大礼,道:“晚辈先皇第四子杨熙,这是六皇叔的独子淮南侯杨晔,见过岑王爷。”言罢重重叩了三个头。杨晔有样学样一丝不苟地跟着行了礼。 岑靳在罗汉床上蠕动了一下,似乎要起来搀扶他,却终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般,道:“赵王殿下之大礼,老朽愧不敢当,快快请起。老朽老了,糊里糊涂的。王爷身份尊贵,又远道而来,却被如此慢待,当真过意不去。莲儿,替我扶起赵王殿下。” 谢莲舫过来作势要扶,杨熙和杨晔便借势起身,有丫鬟过来,将两人请到左侧的椅子上坐下,奉上茶来。 岑靳将杨熙和杨晔打量了片刻,两人始终一派恭敬的神色,由得他随便打量。岑靳便淡淡地道:“赵王殿下来找老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两次是那个北辰将军过来的吧。这么三番四次的,也恁不容易了些。今日你我得见,也算有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杨熙面现尴尬之色,起身又是长长一揖。杨晔连忙跟着起身,听杨熙道:“既如此,晚辈也就不再隐瞒前辈。晚辈一直带兵镇守凤于关左近,却不知何故被皇兄厌弃,逼不得已方才起兵,不过是想替自己讨个公正。但晚辈的确无才无德,落得如今内外交困,带着大军颠簸流离,已致朝不保夕的境地,因此想请岑王爷援手一二。” 岑靳沉吟片刻,道:“你们且先坐下。” 杨熙和杨晔依言坐下,岑靳缓缓地道:“既然赵王殿下来张开这口,此事也未必不可议。只是,那西迦的金雅仁本在三关附近作乱,如今却跟着殿下到了这关中,一路作恶多端,不时有地方官员来老朽这里哭诉,老朽不胜其烦。此时本因你而起,所以要劳烦赵王殿下把他打发出去了。” 那金雅仁本就是杨熙成心把他引过来的,为得便是引起岑靳的反感,如今果然有了成效。杨熙心中暗喜,道:“这个晚辈当仁不让,只是晚辈的确粮草缺乏,急需王爷资助。” 岑靳摆摆手,伸手拿起引枕下的一个玉牌,令谢莲舫递给杨熙:“我先给你二十天的粮草,后日午时,让你的兵马在铜川东五十里大夏营接着,玉牌便是信物,届时交给粮官即可。这二十天里你须得撵了他去,尔后再议它事。”他言外之意,若是撵不走,你自己也别再来这长安现眼了。 杨熙自然听得出来,忙道:“如此甚好,但晚辈想等过了前辈的寿诞后再出长安,可否?” 岑靳微笑道:“你赶紧干你的正事儿去,这些繁文俗礼就免了。至于贺礼更是不用,我家文姜说了,你那贺礼不如留作军饷更妥当些。”言罢端起了小几上的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杨熙见他有送客之意,忙道:“如此晚辈这就告退,王爷早些歇息。” 谢莲舫留了下来,杨熙和杨晔这保镖自然也无法再做下去,便跟着侍卫出了岑王府,回转自己寄身的客栈。 杨晔待那几个侍卫告辞离去,低声道:“哥,岑王爷那架孔雀开屏的大屏风后,有人一直在看我们。那孔雀的两只眼睛,是两个小孔。” 杨熙嗯一声,默不作声地牵着他转过两处街角,缓缓地道:“他面前桌上有残局,有两盏茶,想来和那人对弈到一半,被我们打断了。根据谢老板的口风,我猜测就是任鹳。我记得他的高足荆怀玉第一次见到我,也是盯着上下看。却不知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杨晔笑道:“也许看出了帝王之象来。” 杨熙伸手在他额头弹个爆栗:“打你这言语张狂的小子。今天易容了,他能看出什么来?我两天前托谢老板送了一封信给他,想请他在岑王爷面前替我美言一番。但有些话不如当面讲来得清楚,若能见上一面,再好不过。” 杨晔顿时好奇心起:“哥你跟他说啥?他会答应吗?” 杨熙低声道:“我就问他,先生愿扰乱天下、共谋大事乎?来日必以国师待尔。天下山林,尽供先生奔走。”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答应不答应的,看运气罢了。西迦人彪悍,凭我等如今的兵力,在这二十天里把金雅仁撵走,十分困难。这种关键时刻,让云起和袁将军动用骑兵吧。云起跟西迦交战次数多,应该有几分把握。待会儿就让魏临仙传讯回去。” 杨晔点头,待思忖片刻,忽然笑道:“哥哥,我回头从谢老板那里借十个美人儿,以岑王爷的名义给那金驸马送去。你再着人在这几天快速赶到西迦的云中城,将消息散布开,说道金驸马收了岑王爷给的美人儿,在这关中乐不思蜀,有拥兵自重的打算,不肯回西迦去了。且瞧西迦的大公主那边,如何反应?” 杨熙哟一声,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这歪门邪道的,不过也许管用,咱们就双管齐下,试一试。” 两人猜测的不错,待他兄弟二人离开,那屏风后的人便走了出来,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这次又被打了秋风。” 岑靳微笑道:“任先生莫要取笑我了,这钱多地广有什么用处?合着被各路人马过来打秋风而已。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就这么两个丫头,也难免被人家惦记,哎!”一声长叹中,包含着无尽的遗憾和怅惘。 那人正是本朝虞部郎中任鹳,生得相貌清隽秀逸。他已久不在朝中,杨焘却依旧给他留了官职。他的高足荆怀玉仙风道骨衣履雅洁,他却鹑衣百结落拓不堪,只管随意地在岑靳对面坐下,笑道:“岑王爷如今还在感叹自己无后么?大姑娘二姑娘也是王爷至亲血脉,只是世俗之见,将来须得随了夫家姓氏而已。若是有人不在乎这世间的道德礼教之流,愿将王爷的外孙随了王爷姓,王爷岂非便有了后?” 岑靳一时间怦然心动,片刻后抬眼看着任鹳,道:“这……老朽倒真没想到这些。只是纵然如此……”他忽然顿住不语,想着便是招赘个女婿回来,这世袭的爵位却不知可否留存?可惜大女儿已经不听劝告,自行选择了心上人,楚家小儿虽然百般不中用,对自己却孝顺。小女儿还小,暂时舍不得嫁出去,只能稍后再议了。 任鹳察言观色,而后将破烂的衣袖轻弹,不经意地问道:“王爷刚才瞧着赵王殿下如何?” 岑靳道:“本王眼拙,识人不清。先生瞧着如何?” 任鹳道:“他从小我便瞧过他。他命格怪异,正应对七杀星。他身边那位淮南侯杨晔,应对贪狼星,如今在北边和卫将军周旋的北辰将军,则应对另一颗破军星。世间为七杀、破军、贪狼之命格者为数也多,但如他三人这般出身,又各怀其才,却也罕见。因此根据三人的命格和如今天下的格局来看,已成杀破狼之势。” 所谓杀破狼,和天煞孤星并称为两大绝命,岑靳听闻过,未免悚然动容,坐直了身体,道:“愿闻先生详解,本王想听个热闹。” 任鹳道:“这也没什么神秘的,七杀星,扰乱世间之贼,破军星,纵横天下之将,贪狼星,奸诈诡谲之士。为杀破狼命盘者,主动荡和变化,所谓动中取胜,动中求存,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漂泊不定,动荡不息。若三星齐聚,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便是天下易主之时,此形势无可逆转。”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文本来的名字叫《绝命》。绝命并非没有命的意思,是一种极端的命格。 两大绝命分别为杀破狼和天煞孤星。 另,杀破狼的资料来自百度。 正文 第 55 章 岑靳不动声色地听着,此时将茶盏一顿,道:“实则我不信这些命格什么的邪说。” 任鹳微微一笑:“王爷不信也好,想来命格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岂能为命格束缚?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的命相,阅人无数,我这心里,有时也不大信呢。便是本身为此种命盘之人,若无那等超人的本事和各种机遇,也是白搭功夫罢了。适才我听闻王爷让赵王殿下二十天里将西迦那位金驸马逐出关中,且看他究竟做得到不,再做别论吧。” 岑靳道:“并非我要为难他,他从前在凤于关,替我关中抵挡西迦的侵犯,出过不小的力气。你知道我这里手下将领若是太强悍,皇帝陛下势必要起了猜忌之心,因此只能用些庸才凑合凑合罢了。所以有他在,可省了我不少麻烦。老朽心里,还是感激他的。但这次,我觉得他是有意把西迦人引过来的,害得百姓怨声载道,地方官员叫苦连天。另听闻京城那边风传,岑王爷已经给赵王殿下提供了多少多少粮草,我们私下里会了几次几次面,连在哪里见面都铺排得有鼻子有眼。如此风言风语,传到皇帝陛下耳中,陛下一定会和我生嫌隙。想来这消息又是他让人散布出去的。他这般胡闹,目的不过是逼迫我助他罢了。本王虽然在外人眼里家大业大,但这种大事,却须百般谨慎。且让我先看看他的本事再说。” 隔日杨晔来找谢莲舫,要求谢莲舫去禀报岑王爷,将他手下十个美人儿以岑王爷的名义给金雅仁送去。言道事成之后或还钱,或还人。但究竟何时事成还账,他没有明示,谢莲舫也不敢多问,只得去禀报了岑靳。岑靳便依言派出了手下官员,从谢莲舫那里挑了十个美女送了过去。 众人本在忐忑不安,想着不知道金雅仁会不会收,结果金驸马将美人儿统统笑纳了且不说,还转手赠送给随军的荆侍郎五个,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看来在他心里,也未必惧怕大公主如面子上做的一般。 那边杨熙和北辰擎等人按照岑靳的指示接住了粮草。如今他手下的残兵败将龟缩在山里自身难保,能打仗的也唯余袁藕明这支骑兵了,只得下令让北辰擎带着袁藕明出战。这两人有了粮草,顿时也有了底气,带着骑兵折返,小心翼翼绕开卫勐铎的大军,在第六天里气势汹汹直接追上了金雅仁的兵马,打算跟他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杨熙听从杨晔的计策,派出了魏临仙带着几个侍卫,往西迦云中城里去散播流言。 袁藕明这一队骑兵,从未和金雅仁正面交过手,这次忽然被杨熙放出来,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在黄龙岭下和金雅仁狭路相逢。金雅仁骤不及防,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后退。待回过神来,已经被撵出去百十余里地,退到了清水河畔。属下几个首领在这一战中丧命,头被北辰擎让人剁了去,因为杨熙有交代:“回头把这些人头,给岑王爷作为岁尾的贺礼送过去。” 那金雅仁非等闲之辈,待发现北辰擎他们的人马数量不及自己,立时收拾人马折回来,打算予以重重的反击。 北辰擎兵马不及他的多,硬碰硬怕要吃大亏,只得将兵马分成小股,来回奔走周旋着。如此七八天过去,却是相持不下。 眼看着二十天的期限将到,杨熙正烦恼忧愁的空当儿,却听闻金雅仁忽然在一个夜晚拔营退兵,一路撤退到永定河那边去了。 原来金雅仁果然收到了云中城的来信,大公主带着西迦宫廷侍卫封锁了云中城,控制了金雅仁所有的亲信,勒令他立即回去,若是抗令不遵,便要自行将军队收回。 金雅仁是外族人,这些年在云中城虽然安插布置了许多的心腹,总及不得大公主为西迦王亲生女儿,在族中权势滔天。况他存了别样心思,不想就这么跟大公主翻脸,只得去找到了一直随军的荆怀玉,提出自己要退兵回西迦去。 荆怀玉闻言,微微有些吃惊:“如今眼看着就能把反贼剿灭,形势正好,却为何忽然要退兵?” 金雅仁将后院起火的事情隐瞒不报,只是道:“西迦的族人从来没有出来这么长时间过,许多人起了思乡之情。因此我怕军心浮动,不敢多耽搁。你知道我并非西迦族人,有些事做得过了并不好。余下的叛军交给卫将军,剿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不必我等再插手了。但是我这回西迦之前,想去一趟洛阳,觐见贵国的皇帝陛下,届时还请荆侍郎在贵国皇帝陛下面前替我斡旋一二。”他一边微笑,一边将写了几行字的一张纸推到荆怀玉面前,温文尔雅地道:“上次答应我的各种条件,也该兑现了吧。荆侍郎放心,只要能尽力替我美言,将来必不相负。” 荆怀玉拿起那张纸逐条看来,待看到最后一条,却忽然一惊,道:“上次并不曾有让三关关口南移二百里这一说。驸马爷忽然加上这么一个条款,下官也无法在皇帝陛下面前张开口,我朝陛下也必定不会答应。” 金雅仁唇角微翘:“协议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没有,便不能加上么?只要荆侍郎能助我得到这二百里土地,头一年的岁贡,我分三成给你。” 荆怀玉将纸张拍在案上,叹道:“事关重大,下官真不敢答应你,便是应了你,也未必做得到。金驸马说些别的吧。” 金雅仁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如此,我便退至三关左近,而后传书回去,里应外合,这二百里土地,依旧手到擒来。卫将军在这里对付贵国的赵王殿下,可有空腾出手驱赶我?” 他挑起眼看看荆怀玉:“大势所趋,我带兵出力替贵国消除内乱,这出生入死的事情可不能白干,否则在族人那里也无法交代。荆侍郎一直和我在一起,外人眼里沆瀣一气,届时便能甩脱干净了?不如及早从了我吧。” 荆怀玉沉吟不语,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道:“你知道三关的范文粤和赢绣因为罗瀛的死,对皇帝陛下颇有怨词,对你也是恨之入骨。你在三关左近徘徊不去,他们便是拼着违抗圣旨,也必定不会放过你,你须要三思而行。”他拧眉思索片刻,道:“驸马爷,你不如多要些岁贡,还靠谱些。下官言尽于此,听于不听,却还在你。” 金雅仁笑道:“国土岁贡我都想要,也许你要骂我贪得无厌,但贪婪是人的天性,荆侍郎世事通达,定不会取笑我。况且便是我只要求增加岁贡,你家皇帝陛下也未必会答应啊。所以我只得以进为退,先要国土,国土不给,再要岁贡,他总不能屡次拒绝。你放心,我言出必行,不管要来多少,这头一年的岁贡有你三成。” 荆怀玉顿时恍然大悟,拊手笑道:“原来驸马爷打的是这个主意。如此下官还有一计。驸马爷还可以再要他一样东西,皇帝陛下必定也是不舍得的。我朝陛下仁慈宽厚,这般屡次拒绝下来,便会觉得亏欠了驸马爷,这其余的东西,松口的余地就大了。” 金雅仁道:“那是什么? 荆怀玉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金雅仁眉毛微挑,状甚诧异,微笑道:“他比二百里的国土还金贵?比万两白银还有价值?” 荆怀玉笑道:“金贵倒不至于。但在陛下心里,此物他却决不能出让。至于缘由,牵扯太多,一言难尽啊!驸马爷也就不用再问了。” 金雅仁吊起了一只唇角,轻轻地道:“凌少卿虽然人才出众,在我心里,他却远远不如荆侍郎的风姿啊!”荆怀玉忙道:“承蒙金驸马抬爱,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两人狼狈为奸地密谋良久,第二日,金雅仁退兵至永定河北岸,而后带着亲随侍卫,随着荆怀玉悄悄赶到了大衍的京师洛阳。 因这几年大衍对西迦民愤极大,所以杨焘接到了禀报,却不予张扬此事,便在宫中的长德殿私下里接见了他们。 两人互相打量良久,金雅仁惊叹于杨焘的端正美貌,杨焘惊叹于金雅仁的纤细文雅,待弄清他并非西迦族人,而是从遥远的西域来的,方才释然。接着几人又是一番密谋,从午后折腾到日落西山,足足有两三个时辰、金雅仁满意而去,余下杨焘怒气冲冲,将打算劝解他的荆怀玉都撵了出去。 这一日的宫人,不知道皇帝陛下接见了什么人,只知道那人走后,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长德殿中的东西胡乱摔了几样,而后坐在龙椅上自己闷了半天。时日已近岁尾,大太监何庆春悄悄地过来窥探,想将礼部官员送来的关于岁宴的单子给他过目。 杨焘拿过来胡乱看两眼,诧异道:“这就快过年了?”忽然想起一事来,吩咐道:“你别走,即刻让人摆驾,朕要去大理寺走一遭。” 何庆春在宫中混了许多年,心思玲珑剔透,忙道:“是,前些日陛下交代下的东西奴才也都准备好了,今日是不是一并带过去?” 杨焘道:“那就带过去。” 大理寺离得皇宫并不远,位于皇宫的东南方向。一干人浩浩荡荡到了大理寺官署,官署后面连着便是天牢,向来重兵把守。大理寺留守寺丞闻听,慌忙出来接驾。杨焘和他淡淡地寒暄几句,自行带着宫人侍卫进去了。 天牢西侧一个隐秘的跨院,占地三亩,分为里外两进,虽是冬日,依旧腊梅暗香浮动,幽篁翠幕森森。杨焘对这里颇为熟悉,不待通报就穿过第一进,尔后绕过垂花门后的影壁,沿着抄手廊到了上房。 这是坐北朝南的五间上房,进深三丈,用雕花隔扇格成了三间,所以屋宇阔朗。此时黄昏时候,凌疏正端坐在西侧案前,恰开始用晚饭,董鹑和董鸽陪侍在一边。见杨焘忽然进来,竟无人通报,他便放下银匙,看了看皇帝。他虽然不善于察言观色,也瞧出了杨焘脸色不善,于是缓缓地将碗推到一边,起身趋前几步,就地跪下行礼,道:“臣参见陛下。”他身后的两人连忙跟着过来跪下。 杨焘挥手道:“你俩出去。”将董家哥俩撵了出去。 凌疏跪在地下,杨焘却并不走过去,只是站在门内五尺左右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眼神压抑不住冰冷和忿怒,脸上勉强维持了不动声色。 杨焘不开口,凌疏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默默比拼耐心,终于皇帝陛下败退下来,先开了金口:“远梅,你这勾三搭四的本事可是不小啊!先跟杨晔那小畜生纠缠不清,让你去一趟西迦,怎么又和那金雅仁勾搭上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从前当真错看你了!” 凌疏抬头看他一眼,道:“陛下,我没有和他勾搭。也就是跟着荆侍郎和他饮宴一次。” 杨焘咬牙笑道:“是吗?不过饮宴一次,便让他神魂颠倒了?他要你去西迦云中城做掌刑司的官员呢,你去是不去?” 正文 第 56 章 凌疏闻言微微一怔:“陛下,此话从何而来?” 杨焘道:“他从关中撤兵,尔后跟着荆侍郎来了洛阳。适才跟朕胡搅蛮缠了足足两个时辰。言道若是不把你给他,他便要赖在三关里不出去,接着为非作歹。朕跟他啰嗦半天,他才让了步,却需把岁贡的数量往上加。一年就得增加纹银两万两,绢帛两万匹。 你说到这种地步,内忧外患,朕能怎么办?只得做权宜之计,先答应了他。” 凌疏身躯很显然地一震,低声道:“陛下,臣并不觉得自己值这么多的银子和绢帛。陛下若是不愿出这些岁贡,臣……愿意跟他去云中城。” 杨焘闻言顿时大怒,便想冲过去踹他一脚。但因有了那次前车之鉴,却终究不敢,只得硬生生将一口气忍了下去,攥紧了拳头,侧头打量凌疏半晌。凌疏自行禁闭了几个月,几乎不出这院子,因此脸色越发苍白,几缕纷乱的发丝垂在额前,眉目平淡,显得甚是无精打采。杨焘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究竟哪里好,心中各种念头翻涌而过,更加烦躁无比,便冷笑道:“你觉得自己很不值钱么?所以这是你举止轻薄放荡的缘由了?” 凌疏脸上微微浮起了一丝红晕,抬头辩解道:“我……我如何……”但想起来西迦王宫中和杨晔的那场荒唐事儿,却终于沉默下去,神色渐渐转得沉寂执拗,低头不再言语。 杨焘一直在凝神看着他脸上神情,见他如此,竟有默认的意思,更是愤怒交加,冷冰冰地道:“你倒是想去西迦,接着跟他们胡混,但我养你这么大,总不能白养了你!你且先安分些,回头很快就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当然若是你恋奸情热,不肯为我接着效力,我也拿你无法,且各自凭良心吧!” 他转身出门而来,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门外本是一排太监,手中俱都托着一个托盘,听得杨焘训斥凌疏,便都一个个不着痕迹地退出去一些,假作听不见。待见杨焘出来,慌忙又凑了过来,杨焘扫了他们一眼,回身对凌疏道:“虽然你不争气,也不能冻死了你。这是给你过年穿的衣服和一些银子,你这就收了去,也不用谢恩了,朕受不起!对了,还有这东西……” 打头的是何庆春,手中的乌木填漆托盘上,却是一条束腰用的玉带,暗红色的玉片温润剔透,被墨黑色夹金线的丝绳穿起,玉片之间点缀着小小的珊瑚珠子,左侧还挂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双比目佩饰。整条玉带做工极为玲珑精细,瞧来便是价值不菲。 杨焘伸出两指,拎起来看了几眼,道:“这是南边的蒲甘城过来的红玉,中原很是少见。我专程让人打造了一副腰带给你,接口处的机括很别致,常人不易打开,待会儿我让何庆春讲给你听听怎么用。你若是遵守你的诺言,不出这大理寺的门也还罢了。若是出了门,以后可得记得把你的腰带扎牢靠,别轻易让人解了开。”眼光扫一眼凌疏身后桌上的饭菜,淡淡地道:“你接着吃饭,凉了就让人拿去热一热再吃。”随手将玉带冲着凌疏甩了过去,凌疏只得伸手接住。 董鹑和董鸽慌忙出来接收查点东西,何庆春本着职责进房和凌疏讲这红玉腰带怎么用,见他脸色沉寂凌厉,未免有些战战兢兢之意,低声道:“这赏赐之物,陛下半个月前就都准备妥当了,可见对大人是何等的看重啊。” 凌疏先是怔忪不语,此时慢慢回过神来,待体会出杨焘那句“把腰带扎牢靠”的羞辱之意,只觉得脸颊如针刺般一阵阵发紧,哪里还有心思去接着吃饭?忽然间就怒火上涌。 他的枕冰剑挂在身边不远处的墙上,他一跃而起,将腰带掷在案上,便去取了剑过来,倒把何庆春吓了一跳,踉跄后退几步,惊道:“凌……凌大人……” 凌疏并不理会,只管抢出门去,恰董鹑董鸽在门的两侧,见状慌忙伸手扯住他,道:“大人……大人去哪里?” 凌疏道:“我去杀了金雅仁这狗贼。” 董鹑只管扯着不放,低声劝慰道:“大人,陛下恐怕还没有走到前院呢!” 凌疏沉声喝道:“你放开!”甩开他的手,沿着长廊便要出院子,待奔到垂花门左近,眼前却忽然多出一人,正是杨焘。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凌疏慌忙后退,杨焘比他更惊慌,连着退出去七八步远,方厉声道:“你要干什么?”待见他倒提长剑,眼中杀气凌然,顿时了然,接着问道:“你要去杀谁?” 原来他并未走远,听到凌疏出门的动静,又折了回来。凌疏道:“陛下,我和那金雅仁并无任何牵扯,他如此作为,分明是有意和我为难。况且当日若不是他入关,罗将军也不会饮恨自尽。所以,我恳求陛下,让我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杨焘听得他又提起罗瀛这档子旧事儿来,越发烦躁不堪,斜眼觑着凌疏,冷冷地道:“你不如先来杀了我吧!” 凌疏立时单膝跪地,道:“臣不敢。” 杨焘哼笑一声:“当日你去追杀杨晔,结果杀到最后,杀得不清不白,天下皆知,你不觉得丢人么?朕却容不得你重蹈覆辙!况且那金雅仁,朕在和他谈判的时候就恨不得当场斩了他,他却说他外边兵马都安排好了,只要自己死在洛阳,西迦就会在三关左近里应外合抢占国土。所以,你还是省省吧!如今这局势,你最好安生些。” 他在原地缓缓走动几步,侧头又看看他,语气转得平和了不少:“回头有给你杀人的机会,你且耐心等着。西边,长安,很多人该死,却还都活得好好的。”他顿住,片刻后道:“起驾回宫。” 他带着人走了,却将一批大内侍卫留了下来,让留心看着凌疏,提防他不听劝告出去杀人,打算等金雅仁离开洛阳,再将侍卫撤走。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心中反复默念:“西边,长安。”他这几个月不闻世事,并不知道谁在长安。董鸽跑过来,要扶他起来,凌疏侧头道:“长安那边有什么事?” 董鸽低声道:“小人也不大清楚,依稀听说赵王殿下造反,造到长安去了。连粮草也是岑王爷给的,想来陛下为此事心里很着急。” 长安有什么?长安城中,杨熙带着杨晔,正在看人脸色遭人白眼,杨熙本着不和女人计较的原则,微笑着,忍了下去。 岑王府中,那大岑郡主这次不在屏风后和杨熙周旋了,情急之下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冷声道:“殿下你送来这许多的人头,是何用意?家父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这些血腥煞气的东西,最好不要给他看,你赶紧拿走吧!” 她是关中有名儿的美人,长安双璧之一,这么忽然现身出来,杨熙和杨晔自然不肯错过这机会,要好好地打量一番。待看到岑文姜,两人同时眼前一亮,连挑三拣四的杨晔,都在心里暗暗赞叹:“瞧这相貌,比小爷我睡过的所有头牌都强!” 大岑郡主今年十九岁,云髻高耸,珠钗压鬓。着一件宝蓝色云纹缎长衣,泥金缠枝牡丹缂丝衣边,外裹着青狐裘衣,手中捧着一个紫铜手炉。她正是少年窈窕的年纪,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娇憨妩媚,却是那种温柔沉静、不容置疑的美,长长的凤眼几乎要扫入鬓角,眼神微有些凌厉。待看到杨晔目不转瞬地看她,顿时便带出几分厌恶之意。杨晔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 杨熙微微一笑,躬身为礼:“小王参见大郡主。” 岑文姜这次冷哼一声,却并不还礼,杨熙看她一眼,接着道:“岑王爷曾经许诺小王,待撵得西迦人出了关中,便过来拜见岑王爷。如今已近岁尾,小王军饷一向紧张,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岁尾贺礼来,因此带了这些人头,皆是小王属下斩杀的西迦人,也算是为关中的百姓将就出一口气。大郡主若觉得不妥当,小王这就吩咐属下,拿去埋掉便是。” 他举动谦恭有礼,语气温柔和顺,岑文姜不好接着发作,在原地缓缓踱步,片刻后道:“赵王殿下的盛情,奴家代家父领了。殿下因何而来,奴家虽为女子,也略略知晓一二。先皇厚爱,我岑家作为大衍王朝的唯一一家异姓王,行为上自然要谨慎端正。否则未免落人口实。赵王殿下莫非是硬要将我这老小一门,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么?” 杨熙忙道:“小王不敢。小王只是感念岑王爷的大恩大德,过来想当面道谢,并无别意,大郡主莫要误会了。大郡主若对着贺岁的礼物不满,小王便是倾家荡产,也得再置办一份过来,请大郡主千万勿要拒绝。” 岑文姜忍不住道:“不用了,你还是快些离开长安吧。” 杨熙道:“小王还未曾拜见岑王爷,如何便能轻易离开?还请大郡主着人通报一声。” 岑文姜见他纠缠不休,正隐隐地不耐烦,却有下人过来传话,岑王爷多谢赵王殿下的贺礼,另吩咐了,明日后花园西花厅中,设宴款待赵王殿下,请赵王殿下务必将淮南侯北辰将军等一应将领都带了来,再给岑王爷好好看看。 杨熙忙道:“多谢岑王爷,如此小王便不叨扰,这就告退,明日再来。”在岑文姜的目瞪口呆中,带着杨晔撤了出去。 他这么一走,大郡主立时发作起来,气冲冲地赶到岑靳的寝殿中,进门就道:“爹,你糊涂了!怎么能跟他拉扯不清呢?这事儿传到京师,陛下心里未免起疑,咱家的安生日子也就过到头了!”一抬头见,却见岑靳的对面还坐了一人,却是那位一直客居家中的任鹳。 岑王爷极其看重此人,因此岑文姜不敢造次,立时收敛气焰,裣衽为礼:“侄女适才无礼,任叔叔见谅。”任鹳笑道:“大郡主不必客气。” 岑靳翻了女儿一眼,道:“你只顾着眼前的安生,可思虑的长远了没有?实则此事已经传到了洛阳,陛下也已经知晓。如今便是想甩,也甩不干净了。女儿啊,你过来。” 岑文姜依言过去,被岑靳拉到身边坐下,听他道:“关于这件事儿,为父我另有打算。那杨熙,为父和你任叔叔我们都看了,他的确是个人才。如今虎落平阳,困顿不堪。这种时候,咱若是伸手拉他一把,他必定是感恩戴德的。我这一把年纪,就你和武眉两个丫头,也没个后。这家大业大的,来打主意的多了去了。我活一天,替你们顶一天,我死了,还有谁来管你们?你便是招个女婿回来,那楚侍卫他连个夏州城都看不住,他看得住咱这万贯家财么?”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1115565童鞋再次给扔了地雷,俺更文太慢,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正文 第 57 章 岑文姜闻言一怔,侧头道:“爹,你是看不上楚丰尧吧?你心里一直看不上他,对吗?可是你从前不说,女儿也不知道啊!你若是嫌弃他,我这就撵他走,以后这万贯家产,我来替你看着行不?” 岑靳道:“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为父要这许多的家产有什么用?还不是想给你和武眉留着?你和你妹妹从小就娇惯,我哪舍得让你们受一点委屈?我只是想让这富贵长久罢了。” 岑文姜不言语,片刻后低声道:“富贵长久?我家的富贵自然是长久的。可是他如今是反贼,犯的是忤逆谋反的大罪,是当朝陛下的眼中钉。爹把宝押在一个这样的人身上,还这么笃定,难道不怕有闪失?听爹的意思,还打算招赘了他不成?我这儿是不行的,我有小楚将军了。况且事关重大,爹爹打算拿着女儿们的终身来赌么?” 岑靳道:“你放心,爹不会胡来的。明日他来,任先生也要见他呢。明日你若是有空,也可以过去,有些话你听听也好。” 岑文姜道:“女儿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没兴趣,就算了吧。天晚了,爹爹和任叔叔都早些安歇。”言罢告辞出去,岑靳看着她的背影,而后转头对着任鹳一笑,道:“瞧这丫头厉害的!” 任鹳点头微笑道:“大郡主,了不得啊!” 第二日,杨熙果然带着杨晔、北辰擎、袁藕明、魏临仙四人登门拜访岑靳,因大郡主嫌弃那人头血腥气太大,他昨儿已经连夜又置办了一份贺岁之礼,至于岑王府究竟稀罕不稀罕,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岑王府的花园,和皇家的御花园也没什么区别,西花厅屋宇开阔,飞檐画栋,周围遍植各色梅树,趁着前几天的一场初雪,此时开得正盛。厅中地下走了火龙,便是在这隆冬季节,入内亦是温暖如春。 宴席早已布置好,上首一席,置于一张大炕之上,下首又一张席面。杨熙等一入内,见岑靳竟然已经在厅中等候,他二话不说,带着身后诸人呼啦跪倒一片,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道:“晚辈杨熙谢过岑王爷。岑王爷对晚辈的厚爱,没齿难忘。” 岑靳上次号称有病,懒待动弹。但这次见他又叩头,却觉得着实生受不起,便慌忙过来要还礼,口中道:“王爷是先帝的皇子,怎么总是对老朽行这般大礼?当真折杀人!”杨熙眼疾手快,伸手便托住了他的手臂,道:“小王是晚辈,行礼是该当的。况王爷如此眷顾,便是如此,也觉难表我感激之意!”一边说,一边托着岑靳站起身来,扶他到上首炕沿坐下,一路边走边问:“今年时气不好,天气湿冷。王爷这几天觉得身子如何?好些了吧?”举动之温柔恭顺处,赛过了岑靳的亲生子。 岑靳连连点头:“好多了好多了。”眼光扫过他身后那几个人:“不错不错,你手下人才济济,果然不错。” 杨熙客气道:“过奖过奖。袁将军治军严谨,倒是深得小王之心。云起和魏临仙从小跟着我,为人也是忠厚老实。只是我这弟弟却因为年纪太小,顽劣的很,去夏州城胡闹的就是他,以后还得我多教导他。” 杨晔忙道:“晚辈以前不明事理,的确太过胡闹,今日特意来给岑王爷赔礼。”言罢跪下,再重重叩了一个头。岑靳还未答话,却听花厅后门处有人笑道:“这么磕来磕去的,一顿好好的宴席快让你们给耽搁过去了。” 正是任鹳站在那边门首处,杨熙慌忙躬身为礼:“任先生,多年未见。你别来安好?” 任鹳还礼,笑道:“老夫很好,闻听王爷不太好,老夫过来幸灾乐祸一番。” 杨熙微微红了脸:“先生说笑了。” 任鹳道:“老夫晚来了几步,失礼失礼,缘由是刚才被小岑姑娘缠着不放。小岑姑娘这一阵子正跟老夫学下棋,也算是老夫的徒弟。她听说这边有什么七杀贪狼的,想跟着来看个热闹,他爹却说女孩子家不可抛头露面。害老夫跟她辩解了半天,才算脱身过来。” 岑靳横了任鹳一眼,道:“你理她作甚?各位落座,不必客气。任先生,你过来陪着本王可否?” 众人便依言在下首席面上落座。任鹳却在杨熙的对面坐下,笑道:“老夫今天想跟年轻人在一起挤个热闹。赵王殿下,听说你真的把那金雅仁给赶出关中去了?” 杨熙道:“是,不过并非小王之力,乃是这位袁将军和云起的功劳。”送金雅仁美女的事儿无法拿到场面上来炫耀,只得效孔夫子笔削春秋了。 任鹳道:“王爷太过谦虚。” 一番客气后,杨熙等人轮番向岑靳敬酒,岑靳体虚不便多饮,但那任鹳却好酒量,因此便把敬酒的目标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任鹳来者不拒,却也未见丝毫酒意。饮宴至一半,任鹳忽然随口问道:“接下来王爷有何打算?” 杨熙答不出来,如今他手中只余了一帮子残兵败将,有什么打算都是白搭,因此只得尴尬一笑,片刻后道:“小王暂且还没有什么打算,且走一步说一步吧。”却见任鹳向他微微使了一个眼风,用食中二指轻叩桌面。杨熙的眼光溜过去,见那上面用酒水写了三个字,也不知这老儿几时写下的。他顿时会意,微一思索,便转了话题:“适才任先生说道这里有什么七杀贪狼的,那是什么?不但小岑郡主好奇,小王也很好奇。” 任鹳道:“这厅中并无外人,老夫就直言了。老夫前一阵子跟岑王爷讲过,这七杀贪狼破军,乃是紫薇命盘中的三种命格,合称为杀破狼。至于这杀破狼,正对应在三个人的身上。杀破狼齐聚,则是天下易主之时。赵王殿下,你可知你从小到大,为何昔日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一直对你耿耿于怀么?” 杨熙微笑道:“这个小王略微知道一些,不是因为任先生的一句话么?说小王是什么国之栋梁,大器晚成,害得小王如今困顿交加,因此还得着落在任先生身上,伸手拉小王一把。” 任鹳心道:“你这小子倒会顺杆子爬。我在岑老儿那里替你快把好话说尽了,你还不忘了挤兑我。”一边手指在桌面上胡乱划拉,把那几个字迹抹了去,一边笑道:“好吧,那就算是老夫的错。实则王爷若是孤军奋战,这一生位极人臣,称得上是国之栋梁,老夫的断言也算有几分准。但王爷身边如今添了破军星北辰将军和贪狼星杨侯爷,那就又不一样了。老夫的学生荆怀玉这两年在当朝天子的身边伺候着。三位的命盘暗合天象,想来他已经看了出来,而且禀报了陛下。” 杨熙静静地听着,并不言语,杨晔却忽然愤愤地道:“对,就是这厮到了朝中之后,那一日在洛阳城外见过了云起,上下地打量,然后皇帝就让人把我抓进了大理寺,百般折辱。还派出了衡庐营在外面截杀云起。在这之前,我们的日子也并非就如此艰难,原来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原来……原来是任先生您教出的好徒儿!” 杨熙低喝道:“小狼不得无礼!”杨晔立时收敛气焰,低眉顺眼地道:“先生见谅。” 任鹳侧头看看杨晔,再一次微笑道:“年轻人么,冲动是难免的。 实则当今陛下断断不会容得杀破狼齐聚,让天下易主,他对此事也已经有了提防,逼着尔等起事,然后借机打杀。况且他心里,想必自认为身边是有遏制尔等的利器的。” 杨晔听得兴起,连声问道:“什么利器?干什么用的?” 众人均都一脸的探询之色,偏偏任鹳就装模作样地去饮茶,连岑靳都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这老儿别卖关子,快些讲!” 任鹳道:“遵王爷命令。所谓拆了杀破狼的利器,也没什么稀罕的。在命格之中,这杀破狼和天煞孤星并称两大绝命,要拆杀破狼,除非是天煞孤星。他身边恰恰有这么一个人,就是那位大理寺少卿凌疏。” 杨晔手中本端了一个酒杯,此时咣啷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他连忙伸手按住还在溜溜打转的酒杯,赔笑道:“听得太入神,失手了,失手了。任先生您接着讲。您怎么知道那位凌少卿是天煞孤星?您见过他么?” 任鹳瞄他一眼,眼中有隐微的调侃之意,微笑道:“老夫自然见过,老夫还对北辰将军提点过这个事情。那一年也真是凑巧,赵王殿下来恳求老夫教授北辰将军刀法,太子爷来找到老夫教授那位凌少卿剑法。老夫只晓得在山林里闲逛,哪懂得什么刀法剑法的。只得把那一年从世外高人那里骗来的两本刀谱剑谱分别送了过去,想着小子们若是练得走火入魔了,只能怪自己没有慧根,可是不能怪老夫。结果这俩孩子过来致谢的时候,偏偏还撞在一起,老夫好随口问人的生辰八字,因此便胡乱替他二人看了看。此事北辰将军你还记得吧?” 北辰擎低声道:“我依稀记得一些。当时是太子带着他来的,我只得回避到了帷幕后。而后他们先走,我留下来了,想让先生接着多指点指点,结果先生指着他的背影道:‘诺诺诺,这个就是天煞孤星,以后可得离他远些。’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以后没再见过他,也无所谓远近了。”他言罢,悄悄看了杨晔一眼,心道:“我屡次提点你不要碰他,不要碰他,你就是不听。因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敢确定,也无法在背后乱嚼人舌根。如今你可信了吧?” 杨晔虽然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沉寂不语,凝神听任鹳接着道:“当时那位凌少卿不过是太子爷身边一个未长成的小侍卫,但据说他已经克死了不少人。因真正的天煞孤星在人世间极少,老夫头一次碰上,觉得很稀罕,因此后来为此事专程进宫一趟,找到太子查查他的来路。原来他爹曾任扬州刺史,他出生那一天,他爹恰恰去上任,还没有走到扬州,马车就摔进山谷丧了命。他三岁那年,他娘染了风寒随他爹去了,他被寄养在叔父家。不出两年,叔父得罪了上司,被流放到关外,最后一家子没见回来一个。叔父临走前,想留下他兄长的一点血脉,托了多少人,将他转手到他另一个叔父家。这次还没走到他叔父家,他叔父家遭了劫匪,被屠杀满门,幸好他还未进门,否则必定跟着丢了小命。如此送他的人只得千方百计地打听一番,直接将他送到了他的一个远方舅父家。” 他的这位舅父是京官儿,在他七岁那年,这不知怎么地牵涉上了一件谋反的案子,满门抄斩。当时抄斩的名单上听说还有他的名字,是当年的太子看他并非舅父家姓氏,一时手软,将他的名字划去了,才留得他一命。据太子殿下说道,他坐在门口,无处可去,看起来很是可怜,自己只得将他带了回来。见他根骨不错,又是官宦之后,就交给了宫中的侍卫,令其悉心栽培。这时众侍卫有隐隐听得他过往的,已经不敢太靠近他了,因此他学武学到十二岁,因为没有像样的师傅授艺,依旧一事无成,太子爷才带着他来找了老夫。” 正文 第 58 章 当时老夫听完他的过往,叹道:‘果然不错啊,果然是。’太子殿下便问是什么。牵涉到人命关天,老夫不能隐瞒,只得告诉了他。当时太子便变了脸色。不过如今的皇帝陛下毕竟是真龙天子,胆量过人啊,竟然把凌少卿收到身边这么多年,莫非他也未卜先知,知道将来会有杀破狼来惑乱他的天下么?” 众人听他讲完,偌大一个花厅中久久沉寂无语,暗道从前只是听说,没想到世间还真有天煞孤星这种东西。 过的片刻,杨晔勉强笑道:“他……他怎么没把他自己克死?” 任鹳道:“侯爷有所不知,这天煞孤星,他只克身边亲近之人,不克自己。”言罢别有深意地又看了他一眼。 杨晔微微垂头,心道:“莫非我这命很硬?竟然活到现在。不对,这老儿在随口胡扯,不能信他的一番邪说!我该怎样便怎样,不信老天爷能把我如何!” 北辰擎紧挨他坐,见他脸色稍稍有异,伸手从案下握住了他的手,杨晔的手冰凉,手心俱是冷汗,北辰擎心中以为他害怕了,便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以后见了凌大人,躲远些便是。” 杨熙听在耳中,忽然接口道:“还有什么以后?既然任先生说他能拆了我们三个,你们两个跟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给拆了谁去。” 杨晔闻言,脸色顿了一顿,抬头看看自己的兄长,见他虽然唇角含笑,但眼神中却掠过一丝冷厉之色,他跟随杨熙多年,知晓他已经动了杀心。或许他早就对凌疏动了杀心,只是从凤于关那一次以后,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借口而已。 杨晔微一沉吟,心道便是杀,也不能让别人动手,因此微笑道:“哥,回头这事儿交给我即可。”杨熙横他一眼,微微点头。 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岑靳和任鹳都瞧了出来,岑靳坐的远,只是微笑不语,任鹳却道:“殿下此言差异。这天煞孤星,老夫私以为现下杀不得。” 杨熙道:“为何?愿听先生详解。” 任鹳笑道:“老夫给人看命看了这么多年,但有关命相一说,有时候老夫这心里,也是不太信。天道易变,命运无常。人之命运固然有先天命盘一说,但随着世事时局的变化,却并非就是一生不变。譬如赵王殿下出身皇家,雄才大略,心怀天下,如今却不得不暂时屈居一隅。皇帝陛下对殿下防备甚严,而且他的心里把凌少卿当做对付殿下的利器,宠爱备至。 那么殿下您就该让这位凌少卿始终留在皇帝陛下的身边,他看到凌少卿就自觉安心,在其余的一些事儿上,未免就疏松了防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便是这个道理。殿下您也好乘隙而入,有所作为。不知老夫所言是否有理?” 杨熙怔怔地听完,忽然站起身来,对着任鹳深深一礼,道:“多谢先生指点。如此说来这位凌少卿,现下还得暂且让他留在皇兄身边了。” 任鹳道:“留与不留,殿下自己掂量吧。” 席间言谈甚欢,所有的话题和气氛都在按部就班地顺着杨熙预谋的方向走。唯有杨晔随着任鹳的话心中忽喜忽忧,片刻间脸色就变了几变,最后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杨熙看在眼里,特意问道:“小狼,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杨晔无奈笑道:“我……我不知道。哎哟哥哥,我酒喝多了,这会儿子头晕,让我去花园里转转,看看梅花,也许就会好。岑王爷,晚辈失礼。”慢慢站起身来,便想溜出去。杨熙忙道:“魏临仙,你跟着他。”却见杨晔已经踉踉跄跄地出了花厅,魏临仙连忙跟出,伸手想去扶他,杨晔道:“你回去陪着哥哥,我自己清净一会就好了。你放心,我就在这花厅左近。这是岑王府,规矩我懂的,不会乱走。”把魏临仙打发了回去。 他沿着西花厅外的长廊蹒跚而行,心中悲喜交集,竟不知是何种滋味。冰凉通透的风一阵阵掠过,和着阵阵梅花的香气,馥郁清甜,中人欲醉。杨晔伸手扶住一根廊柱,站住了。 他的身边廊外,恰恰有一树白梅,层层叠叠的花瓣晶莹剔透,如上等脂玉雕琢而成。杨晔伸手折了一枝下来,拿在手里,沉吟片刻,喃喃地道:“我可是真想你了。想和你同床共枕,也想提刀杀了你,我想……我要怎么样你呢?就算你是天煞孤星又如何?小爷我命硬,我不怕!可是你想我吗?恐怕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西甲王宫中你答应我的事儿,究竟是不算数的吧!哎,你这个始乱终弃的……” 他一声长叹,无尽怅惘。宇宙洪荒,天地无极,唯余这满园花树寂寂,暗香浮动。誉满京师风流薄幸的淮南侯,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了孤独悲凉的感叹。 正恍惚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是谁?对着一枝梅花在这儿唉声叹气,好生怪异。” 杨晔一怔,慌忙回头,见身后的花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那女子发挽双鬟,着一件长长的淡绿色团花锦衣,领口处微微有些白狐狸里翻了出来,颈中挂着一串明珠,颗颗珠圆玉润,如她的面貌一般,眼睛清澈如冬日湖水,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晔,忽然又笑道:“你是今天来的客人吧?我听任叔叔说,今天的客人里有什么七杀贪狼破军的,个个都是大人物。你是不是其中的一个呢?” 杨晔微一沉吟,恭恭敬敬地躬身为礼:“在下杨晔,见过小岑郡主。” 那少女脸色微微一红,伸袖掩面,低声笑道:“哎哟,怎么一下子让你给猜出来了?这个可不太好。我爹和姐姐说今天这里有客人,都不许我到这左近来,我是趁姐姐不防备,悄悄过来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原来她正是岑靳的小女儿岑武眉。 杨晔微笑道:“郡主放心,在下在这里,一直没有遇上什么人。连鸟儿都不曾飞过一只。” 岑武眉笑道:“那就多谢你了,你这人倒是知情识趣的。可是你对着一枝梅花叹气,却是什么意思?是得了什么痴病么?我家里现成有大夫,要不要我叫了来给你瞧瞧?” 杨晔叹道:“是啊,这的确是病。有一种病叫做想死病,不知郡主是否听说过?” 岑武眉伸手挠挠额角,诧异道:“想死病?这个还真没听说过。那是什么症状?” 杨晔道:“那么有一首诗,言道不想死,想死使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想死好。这个郡主总念过的吧?” 岑武眉在廊下呆呆地仰头看着他,片刻后茫然摇头,道:“也没念过。” 杨晔见她迷惘的眼神,心道:“原来是一个不开窍的小丫头。”便懒得再挑逗她,转换了话题:“这梅花好看啊。特别是这一株白梅,晶莹剔透,芬芳高洁,恰如我那远在京师的梦中情人,所以我看得入神了。”至于那位对待犯人下手狠毒的凌少卿配不配得上芬芳高洁这四个字,他却是不管那么多。 岑武眉听他夸赞自家的梅花,兴致高涨起来,凑过来道:“这梅花是我让人栽的呢!这一种白梅另有一个名字,叫‘孤芳照水’。我这里还有一棵小的,是去年才移栽过来的,我让人把它做成了盆景,姿态很好,只是还没有长成,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杨晔道:“好,看看就看看。”翻身跳过身前的美人靠,随着她往梅林中走了十余丈,果然前面不远处一棵三尺高的老梅桩,栽植在一紫砂盆中,半埋入地,枝干古拙苍劲,疏影横斜,几朵白花点缀在枝头。杨晔便随着她的心意赞不绝口一番,哄得岑武眉笑靥如花。 此时两人已经绕到了西花厅的后面,岑武眉回头看了一眼西花厅,眼中满是好奇:“爹和任叔叔在跟客人说什么呢?这都快大半天了还没有说完。我……我想去听听,你别说出去好么?特别是不能让我姐姐知道。” 杨晔心道你姐姐母老虎一般,老子才懒得跟她多说,口中便道:“放心,在下当然不会说,想听墙角?走,一块儿听去。” 两人悄悄从后墙靠近了西花厅,杨晔很老练地沾湿手指在窗纸上戳了洞,伺候着小郡主往里偷窥,他只靠在一边静静地听。 这一听,两人同时怔住,竟是杨熙的声音在厅中道:“小王恳求岑王爷将大郡主下嫁小王,小王有生之年,定当爱护备至,不委屈大郡主一分半点。” 尔后是岑靳的声音:“这个老朽并无异议,只是老朽的大女儿已经和老朽属下的楚侍卫有了婚约,因此倒叫人为难了。” 杨熙道:“哦,如此倒有些麻烦。不过小王自从那次得见大郡主,日思夜想,不能忘怀,所以还请岑王爷允了小王。楚侍卫那边,让小王负责再给他另觅一门好亲事如何?” 岑靳支支吾吾地道:“如此也好,不过这……任先生你看呢?” 任鹳道:“八字老夫已经给批过,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岑武眉张大了嘴看着杨晔,满脸惊讶之色。杨晔见她脸色不对,伸手掐住她手臂往后扯了几丈远,低声道:“怎么了小郡主?” 岑武眉惊道:“这……这不行啊!姐姐打算嫁给小楚将军的,都准备了很长时间了。那个人他怎么可以跟姐姐提亲?真是不要脸!” 杨晔一怔,忽然恶狠狠地道:“你骂谁不要脸?为什么不可以跟你姐姐提亲?我哥是先皇的皇子,是亲王,娶了你姐姐,那叫门当户对!楚侍卫他配得上你姐姐么?” 岑武眉闻言涨红了脸,伸手拼命要甩脱他的手,一边道:“不行就是不行!姐姐喜欢楚侍卫,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连我都知道了。那人还来提亲,分明是来捣乱!我要去告诉姐姐!你放开我!” 杨晔见事情似乎闹得有点不好收场,慌忙放软了声音劝告道:“你告诉她有什么用?古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岑王爷答应了,别人不愿意也是白搭,你最好别去。况且你来这里偷听客人说话,岑王爷知道会生气的。我可以放了你,你乖乖回房好不好?” 岑武眉怒道:“你这么抓着我,我家侍卫见了,一定会杀了你!来人啊,来人!”她忽然放声大喊,杨晔连忙松手,结果岑武眉使力过大,自己往后一退,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一霎那间,花厅中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岑靳也颤巍巍地赶了出来,见岑武眉摔在地下,慌忙道:“我的小乖乖,你这是怎么了?来,让爹看看摔着没有。” 岑武眉伸手指着杨晔,哭道:“爹,他非礼我!” 作者有话要说:想死病(相思病) 正文 第 59 章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顿时都瞪向了杨晔,杨晔慌忙举起双手,辩解道:“我没有,我是清白的!小郡主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岑靳拉下了老脸,侧头看了杨熙一眼,杨熙忙道:“小狼,你若真是得罪了小郡主,你这就给她赔罪!” 杨晔想来如今自己这边处境堪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不再执拗:“好吧,算我得罪了她,但我的确没有非礼她。”转身冲着岑武眉就跪了下去,道:“小郡主,我这里给你赔礼,请原谅我适才言出无状。” 岑武眉抽抽噎噎地哭,被听到动静跟过来的几个丫鬟扶起。杨熙看了岑武眉一眼,眼光温和:“小狼啊,今天我们是客人,你却惹得小郡主如此生气。你就跪在这里吧,她不许你起来,你可不能起来。” 岑靳娇惯女儿,且不问缘由,只是皱眉不语。岑武眉冷哼一声,哽咽道:“那你就跪一晚上!”言罢随着几个丫鬟拂袖而去。 是晚众人入住岑王府的客房,离得西花厅并不远。前半夜任鹳在这里跟杨熙秉烛夜谈,到得午夜时分任鹳走了,杨熙却依旧无眠,不停地往西花厅那边的梅林处张望。偏偏夜里又落了些小雪。他牵挂杨晔,但因为身在岑王府,也无法半夜三更地去探望,空自忧心如焚罢了。 第二日天色大亮,没人来叫杨晔起来,他只得还跪着,但双膝已经酸麻。正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却听到岑武眉的声音在身前不远处问道:“你知错吗?” 杨晔懒得看她,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道:“小郡主,你若是来告诉小人可以起来了,派个丫鬟过来就成。你身份如此尊贵,这么巴巴地跑过来看我,就不怕污了你的眼?” 岑武眉一呆,怒道:“你……你……谁是要专程来看你的!你滚!不许呆在我的梅花林里,连梅花都让你给糟践了!” 杨晔闻言连忙很艰难地爬了起来,道:“多谢郡主,再会。不,再也不会!”转身落荒而逃,北辰擎早已经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等候着了,此时接了出来,伸手扶住杨晔,低声道:“走路没问题吧?” 杨晔道:“不碍事儿,快走快走!离得这丫头越远越好。云起,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非礼她。她年纪太小,奶娃娃一样,着实不对我的胃口。想必你也知道,我喜欢比较风骚的女子……”忽然脑后生风,一团雪球从后面砸了过来,听岑武眉怒喝道:“你说什么?!”原来她竟在后面悄悄跟着。 杨晔目瞪口呆,北辰擎更不敢接话,干脆将杨晔一把扯在背上背起来,展开轻功,瞬间溜得不见踪影。 两人一路出了岑王府,杨晔伏在北辰擎的背上很滋润,就不想下来了,搂着他颈项随口道:“云起,你们不是在客房住吗?这又回客栈了?” 北辰擎道:“我们已经出来了。今天清晨,岑王爷让殿下回来准备聘礼,择日纳采下聘……”他声音逐渐低沉下去,终究趋于无声。杨晔沉默片刻,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北辰擎腾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拨开,道:“干什么?” 杨晔道:“没什么。云起,哥哥也是没办法,我们快走投无路了。” 北辰擎并不答话,半晌方道:“我知道。昨晚上任先生过来闲聊,说起如今天下形势,他言道打仗如同对弈,金角银边草肚皮,须得先从边角入手。占据关中陇上这种边角地带,进可攻退可守,再好不过。岑王爷又没有儿子,这是难得的机会。换了我,也不会错过的。” 杨晔叹道:“云起最好了,温柔又体贴,唉!” 杨熙托了媒人去岑王府说亲,想赶在年前把婚事儿给办妥当。岑靳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结果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众说纷纭,岑靳和杨熙这边均都选择了充耳不闻,只管自行其事。 因此虽然手中没什么钱,但杨熙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准备了聘礼。正打算挑个好日子送到岑王府去,结果这一晚,出了点小岔子。 他们暂且下榻的客栈被一拨人给包围了起来。因身处长安城中,杨熙并没有敢多带人,只留下了北辰擎、杨晔及魏临仙、肖南安等几个侍卫。 袁藕明带着余下的侍卫几日前就回了驻扎在长安城北边的军营中。 这一大帮人涌进来的时候,北辰擎和杨晔正陪着杨熙用晚饭,听得下面穿堂中乱哄哄地,有人高声喝道:“杨熙是在这里吧?请你出来!”两人一怔,一起抢将出来。往下一看,竟然是楚丰尧带着一大帮的侍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己方。 杨晔嘁地一声,抱臂冷笑道:“叫我哥出来干什么?我哥身份尊贵,乱七八糟的人他可不见,没得丢了皇家的面子!” 楚丰尧见到是他,新仇旧恨一下就涌上了心头,怒道:“什么皇家的面子,不过一干反贼罢了,也在这里大言不惭!尔等欺人太甚,大郡主和我订婚已经有一年了,你们这么横里插一杠子,是什么意思?” 杨晔冷冷地道:“那没有办法,自古强者出位,胜者为王。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大郡主,不如及早放手,于你于她均有益无害。你听我的劝告,别闹了,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后果你自负!” 楚丰尧咬牙道:“夺人之妻,还振振有词,简直无耻之极!我已经被你们羞辱到如此地步,成了全长安的笑柄,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差的后果?放箭!” 小楚将军久居关中弹丸之地,不知天高地厚,也没有人提点过他他,只有等到被北辰擎和杨晔拨开乱箭,冲过来将他按翻在的时候,北辰擎冰冷的刀架在了他的颈项中,他才明白后果果然很严重。楚丰尧羞怒之下,一挺颈项就想撞在那刀口上,却忽然全身一麻,被杨晔及时封了穴道。众侍卫一见如此状况,不用人吩咐,均都乖乖地住了手。 杨晔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瞧你这不中用的,大郡主怎么就瞧上你了?她年纪轻轻就眼花了吗?” 此时杨熙作为压轴人物,终于出现在二楼回廊上,淡淡地吩咐道:“小狼,不得无礼。把楚将军送回去。” 杨晔嬉笑道:“送回去?送哪里去啊?哥啊,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我来办就成。”凑到楚丰尧耳边,低声笑道:“我把你送还给大郡主,让她好好瞧瞧你这窝囊废的模样!” 他果然协同北辰擎带着楚丰尧去求见岑文姜,岑文姜闻听两人来意,脸色慢慢转得苍白。大岑郡主这几天,本在家里和父亲据理以争,最后几乎成了拼死抗争,不愿答应杨熙的求亲,但岑靳一会子苦口婆心,一会儿子又老泪纵横,把岑家的列祖列宗拉出来溜了几溜,直说自己无后,无颜存活,坚持让她允了婚事,否则便是不孝。 岑文姜怒道:“我便是嫁了他,有了儿子还能随着我姓岑不成?爹你也是糊涂了吧?” 岑靳立时道:“赵王殿下曾透漏出来,有意将你们的一个儿子随了岑姓,入我岑家的家谱。接下来就看你了,我的女儿!” 如此折腾几天,父女两人俱都是精疲力竭。因是老父之命,岑文姜无计可施,正烦恼忧愁的当口,恰恰杨晔和北辰擎带着楚丰尧求见。言道小楚将军在街上闲逛,不小心走错了地方。自己这边好心,将他送回来了。 岑文姜心中了然,沉着脸将杨晔和北辰擎打发走,侧头看了看楚丰尧。杨晔使坏,故意说他衣服被扯破,要赔偿他,却弄了一套不男不女的衣服硬给他穿上了,接着拿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头发也被扯的纷乱,衬着脸上几块淤痕,甚是狼狈不堪。 楚丰尧只是低头不语,颓丧之极。岑文姜看着他,眼泪忽然间夺眶而出,慢慢走到楚丰尧身前,伸手重重地捶在他胸前,哽咽道:“你为什么去惹他们?害得自己受了这般羞辱?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这么不争气!” 楚丰尧羞愧忿怒兼而有之,偏偏一句话说不出来,良久方道:“郡主,我以后不会了。也难怪王爷瞧不上我。我作为一个侍卫,怎么能配得上岑王府的大郡主?本就是自不量力……” 岑文姜伸袖掩面,片刻后一声长叹:“老父之命,我也违抗不得。我家没有男儿,武眉还小,岑家的兴亡,我责无旁贷。事到如今,我只能嫁给他,不给他把柄,不给他借口,不给他我过往的一切,两个人的较量,就从这一刻开始!你放心,我会记着你,念着你一辈子。你……你走吧,一路走好!” 她缓缓地靠在了楚丰尧的胸前,眼泪渗透楚丰尧的衣衫,湿润的,温热的,最后转得冰凉,贴在楚丰尧的心口上,湿冷一片,让人绝望无助的冰凉。 年前的腊月二十三,杨熙和岑文姜大婚,整个长安城再一次轰动,比起岑靳允了婚事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料到刚强的大岑郡主最后终于屈服于岑王爷的压力,按着老父的心意乖乖出嫁。 这一消息迅速传到了洛阳,如一枚石子入水,激起层层涟漪。涟漪下却是暗潮涌动,蓄势以待要掀起更大的风浪。得到消息的杨焘,竟是彻夜无眠,恐慌无比。 这天下的局势,由于关中王岑靳的介入,变得不可预料起来。 新婚之夜,岑武眉趁着杨熙在前面陪酒,悄悄溜进新房来看姐姐。岑文姜红巾覆面,端坐在床边。岑武眉抓住了她的手,颤声道:“姐姐,我将来会不会也这样?被爹爹逼着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岑文姜沉默片刻,反手握住了她冰凉柔软的小手,斩钉截铁地道:“有姐姐在,就不会。小眉,等将来……有朝一日,我让你自己选!”待喜娘来禀报说道赵王殿下已经往洞房这边来了,岑武眉仓皇逃离。 北辰擎和杨晔把杨熙送到洞房的门首处,杨晔笑道:“哥,你放心,我今夜不睡,会一直守在外面,谁来捣乱我都会赶他走,保证不耽搁你的正经大事儿!” 杨熙回头对他温文一笑,眼光溜过北辰擎的脸,廊上的宫灯在寒风中轻轻地晃动,连昏黄的光线也跟着恍惚起来。北辰擎微低着头,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笑容,夜色太深太浓,却终究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杨熙微微一声叹息,随着丫鬟和喜娘进了洞房。 岑文姜盖头未去,端坐在那里,杨熙看她一眼,她身形挺直,却给了杨熙一个错觉,似乎积蓄了很大的力量,正等着一触即发。杨熙在喜娘的指挥下干这干那,将盖头用秤杆挑了扔过帐顶。珠翠满头、大红色锦衣的岑文姜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额间花黄轻点,眉目如画,眼神却冷冽如冰,直直射到了杨熙的脸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大岑和小岑,是我文中比较重要的两个角色,所以非出来不可,不过戏份不多。 因此别嫌弃。可以不把她们作为女人看待的。 正文 第 60 章 大红色锦衣的岑文姜抬头看了杨熙一眼,额间花黄轻点,眉目如画,眼神却冷冽如冰,直直射到了他的脸上来。 杨熙只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待见丫鬟奉上了合卺酒。杨熙端起一杯来,递到岑文姜的手中,岑文姜终于对着他微微一笑,转头对丫鬟喜娘们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单独和王爷说。” 众人依言退了出去,临去时将门关好。岑文姜目送他们离开,尔后将酒盏缓缓放了回去,道:“赵王殿下,今天你我二人就算是成亲了。这合卺酒臣妾私以为暂且不能喝,且先把几件事儿说得清楚明白,你我才好把这夫妻做得长远。” 她神色冰冷怪异,杨熙站在床边不敢造次,赔笑道:“王妃有话请讲。” 岑文姜淡淡地道:“实则也没什么可说的。赵王殿下娶我,本就存了别样心思。不过但凡是个男人,谁没有点问鼎天下的野心呢?我既然跟了你,也就不跟你计较这些了。我这里有几个不情之请,若是殿下日后做得到,那么我也会回赠殿下一件礼物,表我之决心。从今后,我岑文姜和你休戚与共,白头到老。” 杨熙微一沉吟,道:“王妃不妨直言。王妃肯下嫁,本就是小王的荣幸。因此但凡小王能做到,定当满足王妃的要求。” 岑文姜道:“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爹爹那边,我父女二人已经商量过,可以和你一起出兵,可以提供兵马的粮草,可以让出关中通往洛阳的通道,也可以助你夺取天下。但事成之后,我有几个要求,第一,皇后一定得我来做,而且今生,你不能废后,除非我自己死掉,你才能另立皇后。 第二,你可以纳后妃,随你纳多少都成,但你不许和别的妃子育出皇子。 第三,是你答应过我爹爹的,长子且不论,不难为你。次子你得让他姓岑,入我岑家家谱,将来有朝一日能袭了我爹汉中王的爵位。不知赵王殿下意下如何?” 杨熙默然,片刻后对着她微笑道:“孩子不管随了谁的姓,都是我俩的孩子,当然答应你。” 岑文姜抬头看看他,报以一笑,道:“最后一件事儿,我妹妹武眉,她将来的亲事得她自己做主。她要嫁谁便嫁谁,你可不能干预,而且得一力促成。” 杨熙笑道:“这个更容易做到了。她喜欢谁便是谁,我只要能帮忙的,一定帮她。” 岑文姜轻舒衣袖,拿出了一封书柬,道:“如此甚好,殿下且在这里签上您的大名吧。”杨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正是她适才提出的几项条款。他只得接过,走去旁边的书案前。岑文姜是有备而来,连笔墨都让人提前准备好了,当下跟了过来,看着他签署了姓名,自行接过来收好,道:“那边那个红色的描金匣子里,就是我送给殿下的礼物。殿下一看,便能知晓我岑文姜斩断过去的一切,下半生要和您不离不弃的决心。” 杨熙道:“多谢王妃的礼物。”依言过去将那红色的锦盒打开看了看。他背对着岑文姜,岑文姜一直凝神看着他的背影,见他的身躯很显然地震颤了一下。 她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 杨熙沉吟片刻,伸手将匣子依旧盖好,捧了起来,缓缓转过身,温声道:“文姜,王妃啊,今日你我大喜的日子,这物件血腥煞气,可是不大好。我让小狼拿去安葬了吧?” 岑文姜反倒收敛了笑容,眼中隐隐泪光浮动,道:“既然是臣妾送给夫君的礼物,自然任由夫君处置。” 杨熙点点头,开了房门,出来站在廊下,扬声叫道:“小狼!” 杨晔从一侧的厢房中应声而出,慌忙跑了过来:“怎么了哥哥?” 杨熙把描金匣子交给他,低声嘱咐道:“你去打听一下楚丰尧葬于何处,把这个匣子也想法儿埋到他坟里去。” 杨晔听得云里雾里,也低声道:“楚丰尧他死了么?这里面是什么?” 杨熙唇角噙着一丝微笑,俯身到他耳边:“这里面是楚丰尧的人头,是大郡主送给我的新婚礼物,够丰盛吧?” 杨晔闻言微微变了脸色,却收敛心神,伸手接过那重若千钧的匣子,道:“好,我一定不辱使命。可是哥哥……哥哥,你接下来怎么办?” 杨熙道:“不怎么办,今天是哥哥大喜的日子,接着洞房去。” 言罢转身进房,待跨进门槛,感觉到杨晔还呆呆地站在身后,他转头,对着杨晔很温柔地笑了:“怎么还不走?忙了一天不累么?” 杨晔沉吟一下,低声道:“你多小心。”一句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有剁下楚将军头的这一天,难保她将来有朝一日也想剁了你的头。” 杨熙却听明白了,伸手拍拍杨晔的肩头:“我会小心的,古人云富贵险中求,天下同样如此。去吧小狼,我这心里,真的很高兴。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大嫂么?你也应该高兴才对。” 那两扇门在杨晔的眼前合上了。杨晔捧着匣子,梦游一般回了厢房,北辰擎迎上来,道:“怎么了?你脸色不好。” 杨晔举了匣子给他看,喃喃地道:“我们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楚丰尧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长安民众不知就里,只知道大楚将军在大岑郡主成婚后的第二天,不知何故忽然起事,起事未成后,迅速转换方式,带领手下兵马要去洛阳找皇帝陛下告状。被岑靳派兵马拦下,干脆就斩杀当场。 七天后是新年,这一年,皇帝陛下取消了对岑靳岁尾照例的封赏,一直到除夕,也没有人来。天太冷,连着几场大雪下来,于行军作战极其不利。卫勐铎许是收到了皇帝的旨意,暂且在黄龙岭附近按兵不动,他自行带着几个心腹将领回京师过年去了。 这一切岑靳并不在乎,只是静观其变。他这里来贺岁的一向很多,往年他亲自出来应付,今年却只管在后面和任鹳聊天喝茶享福,所有的祭祖岁宴等一应事务俱都交给了杨熙和岑文姜。 杨熙和岑文姜俩人厮混了几天,渐渐融洽起来,没有新婚伊始那么生硬了,操持起岑王府的事情,一个比一个能干。 岑王府历年都要在年初一午时设岁宴,届时岑靳属下各路官员及带兵将领都要参加。今年岑靳下了令,更是一个都不能少。况同时加上了杨熙这边的杨晔等人,比往年热闹了不少。 这一日,岑王府设岁宴,满堂丝竹悦耳,花团锦簇。岑靳的下属官员一一过来给杨熙这位岑王府的新贵敬酒,北辰擎和杨晔跟在身边寸步不离,千方百计地替他挡酒。北辰擎酒量不行,很快败下阵来,因此杨晔就饮得有些多了。待到宴席结束,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杨熙伸手搂住他,笑道:“让你住在岑王府,你总是不肯,想来在外面住,出去鬼混方便些,还打量着我不知道呢。今晚是断断不能走了,哥哥给你安排地方住下。” 杨晔靠着他的肩膀,口齿不清地道:“这里规矩太大,我怕我闯祸。” 杨熙低声笑道:“闯什么祸?我倒是巴不得你能闯祸出来。譬如上次,小岑说你非礼他,我心想着真非礼了倒好了,偏偏你死不承认,哎,倒是可惜了。” 杨晔道:“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真的没有非礼她,小丫头乳臭未干……”被杨熙揽住给送回了房间,看着他睡下,方才离开。 结果后半夜的时候,他竟然真的闯祸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跑到西花厅那片梅林里,打算把那棵白梅桩子挖起来偷走,被岑王府的巡夜侍卫给捉了个正着。当时杨晔神智恍惚,酒醉之中却也不减威风,横枪就和侍卫们打了起来,将侍卫们伤了七八个,幸好没出人命。余下的落荒而逃,去禀报到杨熙那里,大半夜的将杨熙和岑文姜都惊醒过来。 岑文姜冷声道:“你弟弟真是天纵奇才,这半夜三更的,搅得合家上下不得安宁。他究竟意欲何为?” 杨熙尴尬无比:“我去看看,他昨晚喝醉了,想来还没有清醒。” 他赶到那片梅林里,天色已经微明,见乱哄哄地围了不少人,原来小岑郡主竟然抢在他前面赶来了,裹着一件厚厚的白狐裘,正在气愤愤地瞪着杨晔,恨声道:“你敢来我家偷东西?从来没有人做贼做到我家的,从来没有!” 杨晔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手中还倒提着银枪,一脸痞相地看着她:“这不就有了么?你以后习惯就好。况且我偷你的东西,说明你的东西好,你该感到荣幸才对,发什么脾气?女孩子家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那盆白梅已经被他连盆从地下挖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搬运走,就放在他脚边,果然是人赃俱获。 岑武眉立时被他的话气得眼泪汪汪,见到杨熙赶来,便委屈地一扁嘴,道:“姐夫,你看,你看他……” 杨熙忙道:“天冷,小眉你先回房去,当心冻着了。小狼,你过来。你要这盆花干什么?有用么?” 杨晔蹭到他身前,道:“我就是看着好看,我想要。用处么,也没什么用。”杨熙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想要就说,我去替你要,为何自己半夜了来偷?现下惊动了小岑郡主可怎么办?”他侧头看一眼岑武眉,岑武眉并不肯走,只是恨恨地瞪着杨晔,看起来同样的不好打发。 杨熙为难了,一声长叹:“这可怎么办?不若这样,小郡主喜欢什么,我让小狼拿东西来跟你换如何?” 岑武眉尚未答话,忽然身后岑文姜的声音笑道:“他能拿出来什么东西?昨儿岁宴,大过年的,也没见他穿身像样的衣服过来。混到这种地步,还能拿什么出来?小眉你回去,别理他!”原来她梳洗完毕,也跟了过来看个究竟。 此言一出,杨熙更是难堪尴尬,心道便是我们拿不出来,你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他尚未说话,杨晔觉察到了杨熙的难堪,忽然轻轻扒开他的手,反身就走。 众人默默无言,杨熙沉着脸一言不发。杨晔从小跟着他,被他百般宠溺,赵王府的东西向来是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如今寄人篱下,不过是想要一盆花,竟然要不到手,他心里难受之极,偏偏又无可奈何。只得转头对着岑文姜勉强一笑。恰此时,岑武眉却追了过去,道:“杨晔,你等等!” 正文 第 61 章 杨晔并不停足,但听小岑郡主在身后一声声地叫,杨熙也跟着叫道:“小狼,你站住!就这么不给哥哥面子?”岑武眉他可以不理,但杨熙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得放缓了脚步。 岑武眉撵上来,脸色已经涨得绯红,还微微有些羞惭之色,喘息半晌,轻声道:“你若是真喜欢那花,你拿什么来换都成,真的。什么都成,我……我不嫌弃的。我姐姐她一直都这样,刚才的话,你别在意好吗?” 杨晔侧头看看她,终于道:“那好,谢谢你,小郡主。这花我的确想要,我去找东西来跟你换。” 趁着这双方罢战的时刻,杨晔邀请上爱打猎的袁藕明,日夜兼地赶到甘南的深山,那里常有紫貂的踪迹出现。因紫貂天生敏锐怕人,行动快捷,一般人很难捉到。幸而袁藕明捕捉小动物的经验很丰富,俩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到两只紫貂,另又活捉了一头红狐。杨晔不客气地将两只紫貂给霸占过来,用笼子装好,送给了岑武眉。袁藕明便将那一头红狐带给了凤阁。 杨晔顾不上干别的事情,先将两只紫貂送到了岑王府。岑武眉让人接过笼子的时候,兴奋得脸都红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杨晔却道:“小郡主,你若是觉得这紫貂皮毛不错,你可以让人剥了它的皮,做一条毛领,或者一副手笼都可以,我看够用。” 岑武眉唇角一勾,似嗔非嗔:“我不缺毛领子和手笼,我就要这活的。你看它们多可爱,你舍得剥了它们的皮么?听起来这么血腥残忍!” 杨晔闻言一笑,不客气地把那棵梅花给扛出了岑王府。 他从山里赶回长安的路上,已经收到了杨熙的急报,催着他快些赶回来。原来此时天气已经转暖,洛阳那边杨焘聚起几支勤王之事,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再一次出兵,这次的矛头却是直指长安。 岑靳封王的时候,从关中通往京师洛阳的潼关及和函谷关一路,本应是关中的地盘。但由于关中地段要紧,因此这潼关等几道关口,并没有交给岑靳,如今掌握在卫勐铎的偏将白翎手中。 这一日岑靳将任鹳请了过来,杨熙已经侍奉在他身边。任鹳一见二人,便笑问道:“岑王爷对这位半子可否满意?” 岑靳微微一笑,并不回应他,伸手拿起面前小几上的一个铜匣,道:“老朽老了,如今有些心操不得。这里是一枚虎符,长安城外和潼关西的关中军二十几万有余,还有渭河上的一些水军,如今都交给熙儿你了。我这里的兵马勉强算得上强壮,粮草也不缺,但以前因怕引起当朝陛下的猜忌之心,所以我只招些善于操练兵马的将领,这多少年也未曾跟人大动过干戈,以后还要靠你自己了。不过为父虽然老眼昏花,也勉强能看得出来,你手下的几个将领很能干,应该能担负起带兵的职责。任先生你闲着无事儿,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就多帮帮我这孩子。” 任鹳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恰恰闲来无事,也想跟着惑乱一把天下,这就随着王爷这位娇客去军营中走一遭。” 待杨熙和任鹳告辞出去,岑靳忽然道:“熙儿且慢。” 杨熙慌忙折回来,问道:“父亲有何事交代?” 岑靳微微眯了眼,沉吟片刻,道:“兵马粮草既然都不缺,第一仗是硬仗,惨胜……也无关紧要,但最好莫要落败了。” 杨熙微微一怔,忙点头道:“是,谨遵父亲教诲。”方退了出去。 杨晔和北辰擎等人已经等候在军营中,待见杨熙偕同任鹳过来,慌忙迎入中军帐。 如今随着局势的改变,众人已经不约而同眼灼灼地盯着潼关了。 潼关位于关中东侧渭河入黄河处,为三秦之钥长安门户。南为秦岭长川峰峦叠翠,北临黄河天堑怒涛滚滚,地势险峻,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北辰擎已经提前绘制了长安潼关洛阳的地形图,又用石块儿和沙土堆出了一副地形来,杨熙便带着任鹳过来凝神细看,尔后任鹳道:“你这地形不管粗看细看,算是做得不错。如今的局势,潼关和函谷关及两者之间的崤函道在皇帝陛下手中,若果然从这条路上交战,关中这一方从如今局势来看,未必能占住什么便宜。” 杨熙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潼关被京师占据,长安至潼关反倒一马平川,并无险峻地势阻碍。小王的岳父在长安,祸是我惹出来的,他既然肯出手相助,我便已经感激不尽,断断不能因此而惊动他老人家的。所以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迅速占领潼关,便可使关中立于不败之地。我想岳父给我水军,应是别有深意,想来是让我渡江抢占风陵渡,两面出兵夹击。况且风陵渡若是到手,也可借机增加兵马,若能占据河北,就可以从两面夹击洛阳。如此胜算甚大。” 任鹳道:“是啊,关中、河北、巴蜀、江东,为天下四角。若是殿下能占据两角,这天下何愁不得?不过老夫觉得,京师那边恐对风陵渡已经加强了防守。” 他的猜测不错,卫勐铎已经接住皇帝的旨意,从河北抽调兵马,奔赴风陵渡而来。 等关中的水军随着渭河顺流而下,却发现关东的水军已经堵在渭河入黄河处了。同时杨熙带着十几万兵马奔赴潼关,在关西六十里处择地扎营。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一日杨熙带领任鹳、杨晔和北辰擎等人悄悄过来查探地形,但见黄河波涛滚滚而来,河上薄雾轻云中白帆隐隐,一排排战船严阵以待,似乎在等候着关中军的到来。 杨熙深深地吁了口气,回望身后巍峨雄伟的群山和依山凌河而建的潼关关楼,心道:“若是硬打,便是惨胜,也未必胜得了啊!不过岳父此言是何意呢?莫若我先试一试吧。” 等兵马齐备,整装待发,关中水军和陆上兵马同时发动了进攻,却是一虚一实,水军那边正面交锋,结果双方交战半天,相持不下。潼关关口这边却是一触即退,妄图将白翎的兵马引出关来。结果白翎洞悉了他们的用心,只是守关不出。杨熙派人强攻了一阵,见死伤惨重,便只得收兵回营。 第一次交锋,不出杨熙所料,果然天险难越,铩羽而归。 第二日杨熙接着派兵马来攻打,连着十余日,关上关下空自喊杀震天血流成河,战事却终究无甚进展,而伤亡愈重。杨晔这一段天天随着杨熙出去观战,不知何故烦躁不堪。见潼关迟迟强攻不下,便越来越是急躁。这一日他终于忍耐不住,亲自带着人冲到了关外,命令强攻。 潼关关楼高耸,上面战旗飘扬,关楼南侧为峭壁,北侧为大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兵士搬着云梯如潮水般涌上去,但却被白翎指挥守关弩兵一通箭雨给扫射了回来,霎时间血溅关山。足足交战了两个多时辰,死伤甚重,潼关关楼依旧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杨晔无奈,性子上来时,只得驻马在关外将白翎变着花样痛骂了一番,想引他出关伏击,那白翎在关楼上冷笑,片刻后回应他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种伎俩,你们是用了一次还是两次了?当本将军是傻子?” 杨晔一气之下,脱了一只靴子砸过去,却哪里能砸到白翎,不过出口恶气罢了。不提防流矢飞来,擦着他肩头而过,掀起一块皮肉,他犹自不知疼痛,打算接着带兵往前冲,被身后的年未一把给扯了回来。尔后肖南安张弓搭箭,狠狠回敬过去。可惜关楼太高,羽箭飞到白翎身前,已经力竭,被他轻易给拨了开,指着肖南安骂道:“小兔崽子,你不长眼睛,敢射老子,回头找机会再收拾你!” 杨晔被年未按着肩膀一路扯回来,路上絮絮叨叨接着骂。杨熙知晓消息,专程赶过来接他,见他状况凄惨,忍不住斥责道:“你是疯了不成?从前也没见你急成这样!潼关自古便为天堑之地,古来兵家在此地交战,便是打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瞎闹什么?鞋子去哪里了?” 杨晔气哼哼地把另一只乌皮履也给脱了,远远地扔了出去。魏临仙低声道:“你顶好脱光了衣服去阵前走一遭,或许那白翎眼一花,神魂颠倒起来,潼关就让你给拿下了也说不定。” 是晚杨熙把任鹳请进了中军帐饮酒,杨晔和北辰擎作陪。席间杨熙试探问道:“先生和小王的岳父交好很多年了吧?” 任鹳屈指一算,道:“记得刚结识岑王爷,便吃上了小岑郡主的满月酒,应该有十四年了。” 杨熙道:“那么岳父在关中这么多年,就放任潼关掌握在皇兄手中,他对此事可曾介怀过?毕竟潼关是关中门户,将潼关拱手与人,等于将自家的身价性命都交到了别人的手上,岑王爷他安心吗?” 任鹳抬眼看了看杨熙,忽然呵呵一笑,却不言语。 杨熙亦是微微一笑,杨晔忍不住问道:“任先生,你笑什么?” 任鹳笑道:“我笑赵王殿下已经成了岑王爷的东床快婿,却还不晓得自己岳父的脾性?他的命,还有他那两个宝贝丫头的命,只能他自己捏着,哪里能交给别人?” 杨熙微一沉吟,便不再问,片刻后道:“小王临出长安时,父亲大人有交代,这第一仗,便是惨胜,也不能落败了。” 任鹳道:“是啊,纵然惨胜,也终究是赵王殿下带着人马出征打出来的胜仗,凭借的全是殿下自己的能力。这说明岑王爷的眼光好,大郡主嫁人嫁得值,如此关中数万人众才能心悦诚服。关中才会真正成为赵王殿下发兵中原、进而雄霸天下的坚实后盾。” 杨熙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是。如此说来,潼关我还真得想办法了。自从小王在关中成了家,觉得皇兄那边从原来的攻势似乎隐隐变成了守势。可惜离得京师太远,消息又不灵通,终究把握不住动向。” 任鹳微笑道:“若是京师那边有内应,最好不过。如今潼关僵持在这里,找不到突破的地方,也是无聊。老夫正在想,老夫的徒儿荆怀玉,老夫可以趁着这空子去试试游说他,若是他肯投诚赵王殿下,那是再好不过。他是天子身边的宠臣,若是把那边的战报和朝堂动向能及时告知我等,与我们大有裨益。况且如此也可为将来有朝一日进驻京师做好准备。” 杨晔听到荆怀玉的尊姓大名,脸皮抽动几下,终于忍耐不住,道:“荆侍郎他虽然为先生您的高足,可是先生你知晓他的为人么?人家谪仙一般的人物,咱也用得起?” 任鹳听他口气怪异,却也不以为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他又不是女人,不用讲究什么德言工容吧?能用即可。却不知赵王殿下瞧得上否?” 杨熙道:“小王曾有幸在凤于关得见荆侍郎一面,令高徒风姿澹雅,英华内敛,小王颇有结纳之心。且看任先生是否能说动他了。只是两军正交战,道路不通,任先生如何往京师去?” 任鹳道:“这个不难,老夫扮成游方道士,绕道河北,躲开大军便是。只是老夫这小徒功利心过重,却不知若真有事成之日,赵王殿下能给他何种承诺。若能令他动心,那是再好不过。” 远在京师的荆怀玉还没有动心,坐在任鹳对面的杨晔却抢先砰然心动了,恍惚听得杨熙道:“先生可告诉荆侍郎,若果然有事成之日,当以国相之位赠予。” 杨晔心眼里一百个看不上荆怀玉,但此时却顾不上反驳,也无心接着用饭,慌忙绕到了任鹳身边,扒住任鹳的手臂:“任先生,您孤身一人,这长路迢迢兵荒马乱的可是不大好,我哥哥也会担心的。您要个做伴的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紫貂,如今在中国东北三省有,别的地方没有。但在古代,祁连山等地出现过紫貂的身影,所以俺推断甘南的山里也有,俺说有就有,无耻状爬走...... 有关潼关关口,历朝历代先后搬迁了好几个地方,本文潼关地址以唐朝最后那次搬迁为准,大概在公元691年。文中的潼关关楼在1956年修建三门峡水库时被拆除,不复存在。 正文 第 62 章 任鹳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老夫独来独往惯了,不需有人做伴。” 杨晔忙道:“是这样的。从前哥哥带着云起去凤于关打仗,我单独在京师待了两年,在朝中也认得几个官员。莫若我也跟着,借此机会多联络来往一下,将来若能拿下潼关,接下来也就是攻打洛阳了,总要及早做个准备。” 杨熙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便是要联络京师官员,等打下潼关了,再去联络不迟,你慌什么?” 杨晔赔笑道:“哥,等你打下潼关的时候,这潼关成了长安真正的门户,洛阳便没了西门。届时京师那边,必定会人心惶惶、戒备森严。我要混过去做手脚,便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此事宜未雨而绸缪,您意下如何?” 他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杨熙却总觉得他存了别样心思,怕他没了管束,自以为是地闯出祸来,因此还是不太放心,便看看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北辰擎,询问道:“云起,你觉得如何?” 北辰擎斜斜觑着杨晔,见他满含着期待地看向自己,眼珠冉冉而动,眼中水气氤氲。他自小便见不得杨晔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一软,便低声道:“去去也行。当初陛下不是曾对属下说过,攻打洛阳的重任要交给小狼么?他的确该早作准备。” 于是杨熙顺便又瞟了北辰擎一眼,道:“你们先回去,待我和任先生商量一番再说。” 杨晔在军营中,一直和北辰擎住一个帐篷。杨熙发了话,杨晔便只得和北辰擎先回营帐中。 一进营帐,杨晔便扯着北辰擎亲热地坐到了床边,抓住他的手臂由衷夸赞道:“云起最好了,今天竟然能替我说话。不管成与不成,我总是感激你的。只要这次我能去洛阳,你说你想要什么吧,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北辰擎微笑道:“我不要什么,你能平安回来就成。可是殿下未必会答应你去。毕竟如今就去洛阳,太早了些,便是我,也起了疑心。” 杨晔慌忙接着赔笑:“这有什么可疑心的?我是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云起啊,实则我……我哪里会带兵打仗?我就会吃饭喝酒逛窑子,这么点本事,拿出来也是贻笑大方。况且那京师的城墙高且坚固,北据邙陵,南临洛水,另有左瀍右涧及伊阙天然门户,所以我只能及早做准备。你得替我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劝得哥哥放我去走一趟,不然我只能买块儿水豆腐撞死算了!”一边说,一边就挨着他坐下,扭成麻花状在他身上蹭了几下。 北辰擎禁不起他啰嗦,伸手推开他一些,叹道:“你就会来缠我。” 两人正腻歪,却听帐门处杨熙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我能不能听?” 北辰擎忙起身,道:“殿下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杨熙细长的眼睛在杨晔身上梭巡不去,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怀疑之色:“我越想越觉得怪异,小狼你去洛阳,真的是去联络从前认识的官员么?” 杨晔忙道:“是啊是啊,真的是。哥哥,你要相信我,我现在长大了,当然是想替你分忧解难的。我……我很有用的。”一边应付他,一边给北辰擎频频递眼色,让他帮忙来诠释自己究竟有什么用。 北辰擎会意,也跟着替他敲边鼓:“殿下,属下觉得小狼可以和任先生走一趟。一来保护任先生的安全,其次小狼在京师单独呆了两年,殿下曾吩咐他要和朝中许多的官员多结纳,我记得其中有左散骑常侍严奉。严奉此人他从前统管过京师武库,如今武库的许多官员将士还是他的属下。小狼适才跟我说,他此次便是想重点联络此人,若是肯与我等为谋,便有大用处。” 杨熙哦地一声,两眼闪闪看着他:“有什么大用途?说来听听。” 北辰擎沉吟不语,他为人老实,显然还没将谎话编圆。杨熙缓步走近他,微笑道:“算了,既然云起说小狼你能去,你就跟着任先生走一遭吧。我让魏临仙和年未随着你,你不要嫌弃他们啰嗦,总是管束着你,否则谁都不用去了。任先生明日一早就出发,你这就收拾东西。” 杨晔闻言大喜,慌忙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杨熙便在一边等着,过得片刻,忽然道:“你若是收拾完了,去看看魏临仙他们收拾好了没有,别耽搁了行程。”杨晔一怔,暗道刚才还不想我去洛阳,这会儿这么快就撵我滚蛋,这么……急不可待。眼睛忽然扫到烛影里的北辰擎,见他清俊的脸上满是寂寥悒郁之色,垂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却不肯看杨熙一眼。 杨晔忽然会意,原来自己碍了眼,便扛起包裹,道:“是,哥哥,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催着他们!”言罢刚刚窜出帐门,却被北辰擎从后面赶上来揽住了肩膀,嘱咐道:“我刚才已经提点过你了,不管你去洛阳干什么,严奉是一定要联络的。”低声在他耳边又交代几句,杨晔道:“我明白,你放心。”将他往帐里一推,背影晃得几晃,转瞬间没入了夜色中。 北辰擎只得孤身折返,杨熙坐在他常坐的一把交椅中,笑吟吟地看着他,两人僵持片刻,杨熙唇角一弯,眼中却微微有些苦涩之意:“今日为了小狼,竟然肯跟我说这么多的话。你就总是这么纵容他,倒难为了你这一番苦心。” 北辰擎闻言,却忽然惶恐起来,低声道:“不是的,殿下,我……我不是……殿下成家了,我做为属下,我……”却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措辞,杨熙缓缓起身,一伸手,要将他扯到怀中抱住。北辰擎侧身很轻易地避了开:“殿下,殿下将攻打洛阳的重任交给小狼,那么就把攻打潼关的任务交给我吧,我定当不辱使命,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全力拿下潼关。我这里有一套策略,只是还不是很周详。等我思谋妥当,会找殿下禀报商讨。” 杨熙右手握成拳抵住了自己的下颌,盯着他的双眼,搜索那眼中的神情,北辰擎却沉下了眼睑不看他,杨熙便淡淡地道:“自从我娶了大郡主,你多少天不好好理我了。我半夜三更地过来,还把小狼撵走,便是要听你禀报军情么?” 北辰擎沉默无语,杨熙再一次逼近他,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他的身躯,气势依旧咄咄逼人:“你平常最柔顺听话,如今这一点心结却无论如何解不开。大道理我不跟你说那么多,待事成之后,你就等着瞧吧。今晚不许撵我,也不许拒绝我,不然小狼他别去了,他就呆在潼关……唉……”一边浓重地叹息,一边把无处退却的北辰擎揽入怀中,却在他耳边接着慨叹道:“小狼他去洛阳,是想干什么?你说这小混蛋他究竟操的什么心?” 北辰擎接着替杨晔辩解:“他……他是真的想拿下洛阳,不过他去不去的,我也不在意。只要他不来缠我,唔……” 杨熙抽空笑了笑,从容不迫,他不来缠你,我来缠你,你天生长了一张让人一见就想纠缠的脸,可是怪不得兄弟们…… 第二日清晨,任鹳、杨晔、魏临仙和年未四人整装待发,杨熙将他们送出军营去,眼看着去了方才折返。 待出了军营不远,行到一个三岔路口,路边一位老农守着一个竹篓子,一见杨晔便道:“杨小侯爷,草民把您寄养的东西给带来了。” 杨晔慌忙跳下马,将竹篓子接住,道:“多谢。”将一定银子塞入那老农手中,尔后将竹篓子递到魏临仙马侧,喝道:“背着!” 魏临仙只得接过背着,皱眉埋怨道:“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 杨晔道:“若是嫌沉,你和年未换着背。总之不能让我背,小爷我玉树临风,背着个破竹篓子有损我丰姿美仪。任先生年纪大了,更不能背。” 魏临仙只得和年未换着背那个竹篓子。待得晚间,他二人好奇心起,背着杨晔悄悄揭开看了看,竟然是一株老梅桩,尚未发芽,根部带了极大的土团,还用湿润的棉布和绳子密密实实地包扎好了,怪不得这么沉。魏临仙低声问年未:“你说他带这个干嘛呢?” 年未道:“据说这是小岑郡主送他的,所以走哪里都带着,如此方显得自己情深意重吧。” 魏临仙冷笑道:“情深意重?这四个字搁到咱家侯爷身上,那真是活活糟践了。且走着瞧吧。” 待等到第二天,杨晔见他两人都嫌沉,将竹篓子倒来倒去地不想背。他生怕损坏了梅桩,就沉着脸道:“算了算了,拿过来我背吧,用不起你们!”气愤愤地将竹篓夺了过来,亲自背着。 四人为了避开各处的兵马,便乔装打扮,夜行晓宿,小心翼翼地绕道山西河北一带。幸而一路运气不错,很顺利地到了洛阳。 一入洛阳城,便得住消息,杨焘早在去岁秋日,便下旨将赵王府和淮南侯府的家产就地封存,奴仆没入官中。众人也没有悄悄潜回去的打算,找了一家偏僻的客栈投宿了。任鹳吩咐杨晔和自己分头行动,他自行去找荆怀玉,杨晔便去找严奉,魏临仙和年未将那棵杨晔背了一路的老梅桩放在客栈里,静等消息。 杨晔黑巾蒙面,半夜时分潜入了严奉的府邸,将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将一柄刀架在他颈中。严奉还没反应过来,杨晔已经对着床里的女人喝道:“这位嫂夫人莫要惊慌,待这位大哥将银子交出来,我便还你一个完整的亲老公!”言罢反手封了那女子的穴道,扯着严奉便要出去,严奉慌忙道:“大侠且慢!”揪了枕头底下一串钥匙出来塞给他,道:“大侠,银子都在那边的柜子里,留我一命即可。” 杨晔差点没笑出声来,郑重地道:“单有银子是不够!”严奉忙道:“柜后暗格中还有些别的,金珠宝玉等物,一并给你!” 杨晔终于忍耐不住,一声轻笑后,顺手在他胸前重重地一摸,压低声音道:“小弟不但要劫财,还得劫个色。”回头一看,见他床上那女子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他慌忙扯起严奉出了里进卧房,将他按倒在外间的一张罗汉榻上,方道:“我是杨晔,回来看看你。你的家底,这次我可是都知道了。” 严奉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你你你,果然是你!我严某君子端方,你这般哄骗取笑我!你跟着赵王殿下造反造得好好的,为何不接着造?忽然跑回来吓我干什么?” 杨晔淡淡地道:“是这样,造反造得不顺心,只得回来看看老伙计!” 他翘起了一只脚给严奉看,那靴子前面张了口,后面开了嘴:“造反,可不是什么好活儿!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你看看我脚上这双破鞋,从前在京师,你见你家侯爷穿过这么破的鞋么?所以……”他缓缓逼近了严奉,唇角含笑,两眼放光:“你得帮帮我,不然我拉着你刀山火海里去,咱俩就一起穿破鞋!”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1115565给了地雷,我更文太慢,你总是扔地雷,我很羞愧,真的...... 正文 第 63 章 严奉只是不语,片刻后感叹道:‘我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又小,比不得袁将军,就那样破釜沉舟地带着兵马和你走了。我有家有口的,想走也走不了。况且陛下又不待见我,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你就莫要吓我了,就算我爱财如命,你要金子要银子我也都给你。我也不告发你回京的事情,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杨晔道:“离开?不行。严奉啊,我跟你说,我带着人打进洛阳是迟早的事情。袁藕明傻不傻?你看他会娶凤阁,就晓得他比谁都精明,他为何愿意跟着我走?他没根没底儿的,和卫勐铎混下去,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右卫将军,可是跟着赵王殿下,也许将来就是开国功勋朝堂重臣。咱俩从前交情不错,反正如今的皇帝陛下也不待见你,你何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届时我让哥哥给你个肥差事,你还可以再多娶几个嫂夫人,无论如何给我弄个侄子出来。你们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有什么不好?” 严奉已过而立之年,却只得三个丫头,因此被迫多娶了几房小妾,但如今他顾不得思谋杨晔替自己描绘的美好前景,只是惊道:“袁将军他……他娶凤阁了?那个陛下赏赐给你的,走路一撇一拐的女子?” 杨晔道:“是啊,已经有了身孕,我们推断是过年的时候怀上的,你看他多么勤劳能干!如今凤阁留在长安了,没有随军。 ” 严奉还没有从袁藕明娶妻的震惊中回味过来,怔怔不语,杨晔以为他心里恐惧,便道:“其实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不用怕成这样。你只要把三件事儿做好,就可以了。便是将来我们不能成事,流落天涯或者身首异处,也绝对牵连不到你。可如今我是亡命之徒,我都找上门来了,你准备如何打发我?” 严奉无奈地看着这个出身富贵的亡命之徒,杨晔为人行事如何,他再清楚不过。片刻后一声长叹:“你先说说是哪三件事儿吧,我姑且听听。” 杨晔便道:“第一,你对京师武库很熟悉,你给我弄一张具体的路线图,里面标注上每条通道和各种兵器分类储存的位置。第二,你得提前准备一套武库的钥匙,届时给我。第三,武库那几个官员和守军布置位置的名单,你得给我准备一份。我只要这三样东西,届时我不会来和你见面,我会让人传讯给你,你得住消息,只需将这三样物件放在一个地方即可,就放到城南大佛寺后院那棵大桑树上面最大的喜鹊窝下。你写字用左手,便是不慎被人抢先发现,也牵连不到你,如何?” 严奉尚未回答,杨晔低头凑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今我们在关中,以常理来推测,长安杀到洛阳,易如反掌,洛阳打下长安,难如登天,想必你也明白这个道理。等到兵临城下的时候,那时我会杀进洛阳,你就会明白,听我的话,是你这一生最明智的选择。” 严奉苦笑道:“我敢不答应么?你所言倒也不错,能和岑王爷联手,的确扭转了你们的劣势。陛下接住赵王殿下和大岑郡主成婚的消息,可是足足地发了三天的脾气,满朝文武那几日俱都惶惶不可终日。” 杨晔冷笑道:“发脾气?有他发脾气的在后面。对了,还有一件事儿,那个你知道大理寺的左少卿凌疏吧,他如今是否还在大理寺?我这刚来洛阳,不好去街上打听,顺便在你这里打听打听。” 严奉闻言,脸色变得古怪起来,虽然有夜色遮挡,杨晔也觉察到了,笑得甚是□无耻:“想必你也听说了,我跟他……有些瓜葛,其实也不过是上了两次床而已。就是想问问他回了京师后,有人难为他没有。” 严奉道:“难为?他那身份,除了皇帝陛下,谁敢难为他?据说他一回京就进了皇宫,尔后皇帝陛下就崴了脚,说是踹了他一下。然后他就回大理寺了,这几个月也没有什么消息。”他侧头看看暗影中的杨晔,微笑道:“也许不单单是踹了一脚,也许还有别的,据说他在大理寺,是他自己发誓不再出来,却不知何故。但是宫里传出的消息不确切,他和皇帝陛下关系匪浅,无人敢打听。” 杨晔哼笑道:“是吗?便是有别的,杨焘他这绿帽子也戴定了!我这就走了,不耽搁你接着颠鸾倒凤!这是给你的酬劳,记得我的三个要求就成。”言罢放开了他,将一张银票塞到他袖子里,严奉慌忙接住,顿时笑意微微:“你知道,你嫂子们多,可惜到现在我只得三个丫头,你还没有侄子。这家里人多,开销也大……”杨晔不耐烦听,抱拳作别,出门而去。 他恐走漏了风声,不敢再去其余的官员家里接着游说,便打算先回客栈和任鹳商量一番,一路走,一路思潮起伏。待回到客栈,天色已经亮了,见年未眼巴巴地在大堂里盯着门首,看到他的身影,就扑了过来,将他扯回客房,道:“刚才任先生回来一趟,尔后后又出去了。交代我们说等你回来告诉你,他去会一位老友,明早折返,所以明天早上我们就回潼关。” 杨晔皱眉道:“回去?这才来就要回去?我这大事儿还没办呢!他这是急什么?”言罢忽然烦躁起来,伸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 年未道:“侯爷有什么大事儿,这就赶快办了吧,别耽搁了时间就成。” 杨晔皱眉道:“魏临仙呢?” 年未道:“在我们房里看着那棵梅花,他说那棵梅花非常重要,得他亲自看着。” 杨晔眯着眼微笑道:“他总算乖巧了一回。就是这棵梅花,我得送出去,不能再背回潼关了,你们俩帮帮我吧。我把它送到大理寺里去,你们在外面接应着我即可。” 年未吃了一惊,呆呆地看他半晌,方悔悟过来,便郑重地道:“属下跟着侯爷这么多年,自然是听侯爷的话的,不过若是送给大理寺的凌少卿,属下觉得侯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好。你送花给他,难保他不提着剑追杀出来。如今我们身处京师,背着反贼的名头,这个险当真冒不起。” 杨晔道:“所以才让你们在外面接应啊,他要是追杀我,你们一定来救了我,可以在大理寺的后门那里放火,吸引追兵的注意,然后咱仨一起赶紧顺着官署左侧的那条丝瓜巷跑了便是。” 年未听他连逃跑的线路都预先想好了,却还是要知难而上,不免吃惊,瞪着他半响,尔后苦口婆心地一通劝告:“侯爷,便是他追杀你,你也确定你要送?可是凌少卿他显然软硬不吃,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你这一片苦心,怕是付诸东流的多一些,属下劝你还是算了吧!” 杨晔闻言顿时恼怒不堪,狠狠地剐他一眼:“你骂谁白眼狼呢!我看你才是白眼狼,我带着你这么多年,这一点小忙都不肯帮我!想来那魏临仙也和你穿了一条裤子,也是不肯跟我去的,我就自己去!” 忽然门被推开,魏临仙在门口一探头,道:“侯爷,实则属下是愿意去的,属下愿意躲在一边,看看侯爷被凌少卿追杀得狼狈逃窜时那美奂美仑的风姿。” 杨晔吼道:“我若是被他杀了,你们也讨不了好!便是侥幸逃回去,我哥能饶了你们才怪!还不背上篓子跟我走?” 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魏临仙背了竹篓子,和年未二人战战兢兢地跟在杨晔身后,绕道大理寺附近。眼见大理寺官署在望,三人绕得几绕,大理寺门户森严,好比狼崽子吃天,硬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魏临仙低声道:“侯爷,这么绕来绕去的太招眼了,先找个地方歇下,待属下去打听打听如何将花送进去。” 杨晔沉着脸嘟哝道:“早知道带了马天宝他们来了。我说你俩平日里太懒了,为何不早些跟三驾马学学掏洞?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样本事能累死你们?” 年未苦着脸听着,不敢反驳。魏临仙只得张罗着让他进了街角一个较大的酒肆,挑了一间小小的雅室安排他坐下,自行出去打听。 过得半晌,杨晔正等得不耐烦,却见魏临仙扯了一个人进来,道:“这位张四哥,是专门负责往大理寺官署中送菜的。” 杨晔慌忙起身,道:“太好了太好了,张四哥这边请!你俩出去门口守着。”将年未和魏临仙撵了出去。尔后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张四哥的手,问道:“四哥啊,你是负责往大理寺里送菜的么?” 那张四哥道:“是啊,大理寺里有好几个厨房,那官员犯人什么的都要吃饭,小人往里送菜这也有十几年了。这位小爷有什么事儿吗?” 杨晔微笑道:“张四哥,是这样的,我不给你添别的麻烦,你只需把这个竹篓子送进大理寺里,让人想法子交给左少卿凌大人即可。另你问他,有长安故人来访,问他愿不愿见一面。若是愿来,便带到这里好吗?” 那张四哥闻言慌忙道:“凌大人俺可从来没见过,他不大出门。据说他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宫里天天配齐了送过来,俺从来就走不到他那个厨房。这这这,这可为难了。况且夹带私货,给他们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现成的天牢把俺丢进去怎么办?这不行这不行!”言罢便想出去,被杨晔死死拉住,尔后摸了一锭大大的银子出来,塞到他的手中,低声道:“这儿有银两给你,回头你打一壶酒喝去。帮我这个忙可好?” 张四哥看到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又看看掌中这一大锭雪花银,沉甸甸的很趁手,仿佛铸出来就该是自己的。一时间怦然心动,便道:“这篓子里是什么东西?” 杨晔道:“不过是一棵白梅桩子,你混在你的菜里拉进去,说是凌大人要的,他们不会说什么。” 张四哥不放心,掀开篓子看了看,见果然是一棵灰头土脸的树桩子,方才道:“你且回去等着,俺去替你问问。也算你的运气,恰好俺认得凌大人身边的董小哥,他从前杀猪卖肉,肉摊子和俺的菜摊子紧挨着,可不知成不成。” 杨晔忙赔笑道:“成不成的都不怪你,你问问就行。”背起那个竹篓子送到了酒肆外张四哥的菜车上,目送他离去。 在门外守着的魏临仙和年未悄悄地凑上来,三人一起折返酒肆,魏临仙道:“侯爷,我跟你打赌,他一定会追杀出来!” 杨晔道:“赌就赌,他不会!他便是出来,也是打算来和小爷我上床的,不信你就等着瞧!” 魏临仙闻言微笑道:“那么侯爷打算赌什么?” 杨晔斩钉截铁地道:“赌一两银子!年未,你准备押哪边儿?” 魏临仙接着微笑:“才赌一两银子么?侯爷好大方!想是心里也没几分把握吧?” 正文 第 64 章 杨晔冷冷地道:“便是这一两银子,你也未必就赚到手了。废话少说,且等着瞧。” 年未道:“侯爷,属下不赌博,给您二位做个见证即可。” 于是两人陪着他等着,足足有半个多时辰,那张四哥才从大理寺官署的侧门中出来,杨晔忙让魏临仙迎上去,将他接入酒肆中问道:“怎么样?”他问话的同时,年未和魏临仙在酒肆外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理寺里若有凌疏或者杀手冲出,两人必须很快地做出反应,或者冲上去迎接,或者叫上杨晔飞速逃跑。 但如今显然只有张四哥一个人,对杨晔絮絮叨叨地道:“俺连凌大人的面都见不到,俺去之前就知道,凌大人是不见俺这种人的。只是幸运见到了伺候他的董小哥,托他送了东西进去,然后就没了音信。俺等啊等的,等时间长了,几个人就过来撵俺,提着刀,黑着脸,庙里的四大天王一样,只恨不得把俺活吃了。俺只好出来了。” 杨晔忙道:“东西送到就好,耽搁了这许多的功夫,你快回去吧,谢谢你。”眼看着张四哥走了,他招呼年未和魏临仙进来,换了个临窗的位置上,恰看得见大理寺官署的侧门。三个人叫上几碟下酒菜和一壶佳酿,苦苦地等待,均都胸有成竹地打算赚那一两银子。 结果等到黄昏时刻,竟是一点动静俱无。偏生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最后缠缠绵绵下起了雨,显得越发昏暗。檐间积雨一串串落下,敲着檐下青石,滴答响个不停。 年未提醒道:“侯爷,天晚了。” 杨晔闷闷地道:“我知道。”他抬头看看天色,微笑道:“他若是追杀,早就追杀过来了。如今不见来,定是嫌人多嘴杂,要趁着夜色来见我,因此我得接着等。” 年未和魏临仙不好再多说什么,正为难间,杨晔却忽然道:“你们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吧,横竖在这里也碍眼。” 年未道:“侯爷,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明日一早,咱可是要出京师的。” 杨晔道:“你放心,我就在明日辰时准时回客栈,我说到做到。” 两人只得先行回客栈。于是杨晔独自在这里等候,一边自斟自饮起来。 夜色渐浓,春雨无边,将京师的铜驼白马金谷邙岭一点点浸润模糊。他抱着一线希望,屈居在那小酒肆里,苦苦等待,不想离开。 案上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了无意趣之下,凝神望着窗外不远处高高的大理石官署,高挑的檐角,传达着无声无息的威压和庄严,笼罩着无边无垠的清冷和孤寂。 京师依旧,夜雨依旧,却打不下去喧嚣和繁华。教坊中歌载舞依旧,深巷中卖花声依旧,唯有星移斗转,流年偷换。杨晔一声慨叹,无尽忧愁。 长长的夜快要到了尽头,东方渐渐发白,雨丝也渐渐稀疏,他站起来,缓步走出酒馆,美人如花隔云端,旧欢无觅生愁怨。他无奈地再一次叹气:“我已经半年多未曾见到你了,你就是真的来追杀我也行啊,我情愿输掉这一两银子。可你终究不肯出来看我一眼,你终究……愿意自己守着这无边孤独一世寂寞,唉!” 他伸手撑住了下颌,片刻后忽然又微笑起来:“不过既然你没有出来追杀我,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我还是有些微情分的?如此我们能不能别这么错过?你一定要遵守你自己的诺言,不再出这大理寺。等到我真正回洛阳的那一天,我来拆了这大理寺官署接你出去。” 他愿意来接凌疏出这大理寺,却不知道自己几时能回来,也不知道凌疏肯不肯等着。世事苍凉,人生无常,杨晔不愿多想,知道拖延不得,便毅然离去,回到了客栈,任鹳和两个侍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杨晔冲过去,气哼哼地从魏临仙的怀中硬扒了一两银子出来。魏临仙见他脸色不善,也不敢多问,只得由得他作为。 四人出了洛阳城,杨晔笑问道:“任先生,你去游说令高足,他怎么回答呢?从还是不从。” 任鹳倒也不瞒他:“我那小徒生来伶俐,不见兔子,他便不想放鹰。听他的口气,想等赵王殿下拿住了潼关,再做别议。” 杨晔一声轻笑:“的确精明。若是潼关到了我哥哥手中,距离攻下洛阳也就不远了,届时他投诚与否,又有什么当紧?” 任鹳笑道:“不不不,江山易主,绝非拿下一个城池那么简单。赵王殿下便是拿下了洛阳,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也未必就个个都归顺了。纵然兵临城下,只要当今陛下逃出京师,再组织一帮复辟勤王之师,惹些事端出来,届时谁胜谁负,却也难以预料。侯爷尔等三位哪怕占据了好命格,恐也得大费一番周折。” 杨晔忙笑道:“任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我们就争取尽快拿下潼关,让令高足心悦诚服地为我等所用。”心中却嗤之以鼻,不知道荆怀玉这种人除了暖床,还能有什么用。想来任鹳也不过敝帚自珍罢了。 四人依旧绕道河北,沿着旧路折返潼关。却在路上就听到了消息,赵王殿下派兵强攻风陵渡和潼关,双方相持不下,皆是死伤惨重。在攻打风陵渡的过程中,无数的兵士被杀死,落入黄河里,如今满江血红一片。潼关关外城楼下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山,被关中兵马又加了许多的沙袋上去,日夜不停地盯着关楼,便是索性等尸体堆得和城楼一样高了,便开始再一次强攻。 这只是道听途说,便觉惨烈无比。尔后杨晔又暗自庆幸,幸好如今靠上了岑王爷这棵大树,家大业大,倒也撑得起来。 他去洛阳的时候急不可待,如今要回去了,又变得归心似箭。这一去快两个月,也不知道杨熙这边究竟如何了。四人绕道潼关左近,由于两方军马如今战况紧急,还未过黄河,来往行人已经被盘查得极严。四人只得往黄河上游多走一段路,尔后偷得一只小舟,半夜时分渡过黄河,悄悄潜回了关中。 杨晔赶回军营的时候也是半夜,杨熙闻听他们回来,便让人快请,原来这等时候了,营中诸人竟然还未安歇。 四人慌忙赶到了中军帐,远远地便看到帐中烛火通明。杨晔带着头冲进去,见北辰擎、袁藕明和所有的副将及侍卫几乎都在里面,将大帐中挤得热气腾腾。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迎头便被杨熙一把揽住,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损伤,方才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京师繁华之地,你没三五个月的,哪舍得回来?没闯什么祸出来吧?” 他下颌上满是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脸色比之镇守凤于关之时,又黑了不少。杨晔摇摇头,笑道:“没有,不信你问魏临仙他们。哥,你看起来又老了几岁。” 杨熙叹道:“本来就老,这因为攻打潼关,更老了。连你都嫌弃我了。”将随后进帐的任鹳让到椅中坐下,却不问他们去洛阳情形如何。任鹳和杨晔会意,也就不多禀报。 杨熙道:“任先生,我们正在商议着如何能尽快拿下潼关。这一段我方兵马不停地强攻,损失太大。我那岳父大人倒是什么也不曾说,直接让人又带了几万兵马过来。小王自己这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想着尽早拿下潼关,也算报答了岳父的一番知遇之恩。适才云起将自己的计划才讲了半截,如今且让他再讲给你和小狼听听。” 杨晔傻笑道:“我听不懂。” 杨熙横他一眼,道:“听不懂别搅合,那边桌上有吃的,你去吃吧。” 北辰擎正站在一张大大的书案前,书案东侧摊开了一张极大的羊皮地图,西侧是他自制的沙盘。他便指着沙盘接着道:“这次岑王爷送来的兵马当中,依旧配备了一部分水军。所以我觉得,还是利用水军来攻下风陵渡,对潼关两面夹击,要好一些。但如今风陵渡驻军甚多,超过我们的水军数量,因此只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可。前一阵子,我沿着黄河西沿岸往北边走,发现风陵渡的北面一百多余里处,还有一个荒废的古渡口,名叫浸月渡。我在想,不如把一部分兵马转移到那里,用小舟渡江,前后同时夹击风陵渡,定能一举拿下。但这一队人,速度要快,战斗力要强,所以要挑选最精锐的人马。” 他话音甫落,杨晔在后面起哄道:“我也去!我带着魏临仙他们都去!”他这一起哄,他手下的侍卫们顿时群情激奋,毕竟天天要么守着大营,要么护卫着杨熙,的确没什么意思。 杨熙闻言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北辰擎却赔笑道:“殿下,小狼去应该不错,他适合干这种事情。况且侍卫们身怀武功,行动迅速,应变及时,再带上一部分精良的兵士,偷袭最合适不过。” 杨晔闻言也瞪起了眼,心道:“你的意思是我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情吗?”北辰擎尚未悔悟自己的失言,只管接着道:“那边偷袭,这边派人光明正大地攻击风陵渡,潼关这边,也同样不可放松,好转移分散对方的兵力。” 杨熙点点头,道:“就这么办,你们且回去准备,明日开始听从北辰将军布置兵马。任先生且先留下,小王还有要事相商。” 于是众将士纷纷离开,杨晔便也和任鹳道别,跟着北辰擎回了两人的营帐。才一进营帐门,杨晔忽然扯住北辰擎的手臂,将他推到了榻上按倒,压住他身躯奸笑道:“你什么意思?我从前是贼?我有前科?为何我最适合偷袭?” 北辰擎推不开他,只得道:“不是你自己起哄要去吗?” 杨晔道:“说是偷袭,这么挤了一帐子的人旁听,还偷袭得成么?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就看你们做戏做得挺投入,跟着帮衬帮衬罢了。我这么给你捧场,你怎么感谢我?” 北辰擎微笑道:“你倒是猜出来了,偷袭是一定的。我已经思谋了快两个月,攻下潼关在此一举了。你别压着我,死沉死沉的,你起来听我说,明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查探地形啊?” 正文 第 65 章 北辰擎微笑道:“你倒是猜出来了,偷袭是一定的。我已经思谋了快两个月,攻下潼关在此一举了。你别压着我,死沉死沉的,你起来听我说,明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查探地形啊?” 杨晔闻言顿时兴致高涨,总算肯放开了他:“你说你想出攻下潼关的法子了?太好了太好了,只要潼关到手,我就可以带着人马杀进洛阳!明日咱去哪里?你说,刀山火海我也跟了你去!” 北辰擎微笑道:“去了就知道。小狼,杀进洛阳并不容易,你跟严奉联络上了没有?” 杨晔点点头,北辰擎道:“那么接下来,挑一批兵士,要绝对地忠心与你,听从你的指挥,还得应变能力强,身手利落。数量不用多,五六百个即可。过几天就开始训练。” 第二日,北辰擎带着杨晔出去查探地形,跑得个无影无踪,杨熙也不问二人的动向,只管自己去前线督战。待两人晚间回来,衣衫均都被树枝划得一道道的口子,杨晔头上还沾了几根草叶等物,北辰擎耐心地替他拣干净,方一起过来中军帐这边混饭吃。 两人一起狼吞虎咽,杨熙见无外人,问道:“如何?” 北辰擎道:“我们已经探查清楚,这两天布置兵马,准备要用的东西。大后天半夜子时,准时出发。” 随后两天,白日里攻城不断,到得晚上,北辰擎让属下出去征集所需物品,一些交付给杨晔,一些自行留下。 这一晚天色擦黑,北辰擎准时开始调兵遣将,将人马分成几路,他自带几千兵马接着去攻打潼关城楼,袁藕明伙同岑靳属下的水军将领直接进攻风陵渡。杨熙和任鹳坐镇中军,随时调兵遣将。 杨晔自带着魏临仙等众侍卫,配备了六百个精良兵士,却出来得比其余几支兵马早许多。当下辞别兄长,他便一声高喝:“跟我走!”带领众人呼啸着出门而来。 外面夜色渐浓,杨晔带着诸人一通乱走,每见到路侧三颗石头垒成品字状,就随着石头的方向折道而行。这么七绕八拐一通乱走,大半的人都迷失了方向。众人本想着跟他过浸月渡去偷袭风陵渡,这走来走去,却不知究竟走到了哪里。 偏生又有那故作精明的,看出不对来了。号称才子的白庭壁凑到杨晔身边,道:“侯爷,走错路了。” 杨晔道:“没错,你家侯爷走的路从来没有错!” 白庭壁急道:“怎么没错?浸月渡在北边,您看天上的北极星,就晓得咱们已经错了。” 杨晔道:“我说没错就是没错,我跟你说过咱们是去浸月渡口么?你一边儿去!知道自己是娘娘腔,就少张嘴!哪来这么多的话?” 白庭壁顿时被他气得眼泪汪汪,赌气打马一边儿去了,再也不肯理他。余人不敢多说,只管默不作声跟着他绕来绕去。再行出不远,前面越走越窄,树枝不停地挂伤人脸,众人便弃马步行。 待绕过一处山坳,两山夹着一个黑黝黝的谷口,狭窄逼仄,山壁如削,遍布乱蓬蓬的荆棘。荆棘后是一堆大石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足有七八丈高,因年代久远,不细看还以为就是一堵天然的山壁。一条溪流从大石下的缝隙中流入了谷中去。 杨晔道:“魏临仙,传令下去,先用斧头砍去荆棘,尔后你和白庭壁、年未、钟离针、马家三兄弟等人爬上去二十个,将长绳缚好,拉扯余下的人上去。” 魏临仙依言传令下去,来之前兵士们就配备了斧头及长绳,这会儿却忽然就派上了用途。由魏临仙领着,先有十几个兵士将茂密如织的荆棘藤蔓等物砍开,尔后从乱石左侧容易登上的地方上去二十个侍卫,扔下长绳来,诸人牵着长绳依次而上,不出少半个时辰,便尽皆进入谷中。 杨晔命不可出声,众人点起火把,兵士手执砍刀轮换着将杂树荆棘等物砍开,傍着弯弯曲曲的流水,一条残败不堪的青石板路终于出现在眼前。 如此沿路而行,几拨兵士轮番上阵看开荆棘,行进倒也极快。待行出大约有三四里地,山沟西侧壁上似乎一座黑幽幽的四方形城楼,约四丈见方,杨晔命人投掷一枚石子进去,却寂无人声,只惊起一只老鸹来,厉声惨叫着往别处去了。原来已经荒废久矣。 于是众人接着沿路前行,夜色深重,前路不明,五六百兵士均都静悄悄地不言语。杨晔便安慰兵士道:“不要怕,此路我已经来回查探两次,荒废已久。只是难走一些罢了,待会儿还有更难走的地方,做好准备。” 恰此时肖南安凑到了杨晔的身边,低声问道:“小狼哥哥,这是什么地方?上次我在中军帐听说,咱不是要偷袭浸月渡么?” 杨晔侧头看他一眼,微笑道:“浸月渡另有人去,我们不去那里。南南你就这么想去?” 肖南安大大的眼睛中微有一丝惶恐之色:“不,不是的,我愿意跟着小狼哥哥。可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杨晔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好叫你明白。这山谷名禁沟,也是云起翻看前人记载,偶尔发现的。你知道几百年前的潼关关口,本就建在这禁沟左近,这才是长安洛阳之间的正经通道。当时西侧山上设十二连城,城上驻扎兵士,借助天险,把守严密,想必刚才那荒废的城楼便是十二连城里的一座。尔后因为黄河改道,潼关关口历次迁移,这条通道便废弃了。但有那来回的客商,为了逃得一些关税,依旧悄悄地走这里。当时的朝廷闻听此事,便派人在山谷两头堆砌乱石,将这条路彻底封死了。我听云起说,他虽然在前朝文献上得悉有此通道,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谷口。这谷口的那一端,可恰恰就是潼关如今的城楼后侧,我们这一次,定能攻得个出其不意。” 肖南安道:“是吗?那么浸月渡,浸月渡那边……” 杨晔截断他的话,淡淡地道:“那边只是佯攻罢了,这正是云起定下的计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白了吗?” 肖南安道:“明白了。”默默无言地打算自行去一边,杨晔却道:“这谷中野兽都不曾进来过,道路难行,你就在我身边,别乱走。” 肖南安只得道:“是。”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边接着前行。 沿途杨晔查着那山壁上的十二连城,有的尚存,有的却已经不见,还有两座城楼恰建在狭隘之处,偏偏又塌陷下来挡住了去路,众人便只得翻越而过。直行到半夜子时过后,那十二座城楼也俱都通过了,前面忽然出现一道深谷,溪流飞跌而下,形成一道瀑布,水声隆隆,飞珠溅玉。杨晔命暂停,朗声道:“诸位,这出去不远,便是潼关关口的后方了。我等在潼关奋战了两个月,折损兵马无数,多少兄弟尸骨无存,却未曾撼动其分毫。如今要攻下潼关,成败便在我们这六百人的身上了。魏临仙,年未,还是你们二十个,放下长绳,先下去看看,若是无碍,我们也跟着下去。” 魏临仙依言得令而去,带着十几个人攀了下去,片刻后在下面遥遥地报了平安,众兵士方依次而下。杨晔道:“南南,你跟我断后。” 肖南安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杨晔只做不见,督促着那六百兵士依次下了山壁,方带着肖南安最后爬下去,默不作声往前潜行不远,潼关关楼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夜色中。 他身边的肖南安却忽然道:“小狼哥哥,我想去小解,我……我有点紧张!” 杨晔道:“瞧你这不中用的,果然是懒驴上套。去吧去吧!快些回来!” 肖南安忙自行走到一片树丛后面,他随身携带了炭条和白纸,籍着夜色慌里慌张地写了几个字,卷成一卷,缚在一枚箭羽上。接着绕过树丛,悄悄靠近了城楼,正打算张弓搭箭,却忽然一个人在耳边柔声道:“干什么呢南南?” 那人呼出的热气扑在肖南安的耳根处,正是杨晔的声音。肖南安一声惊呼差点出了口,反手拔刀出鞘,挟着风势一刀就砍了过来,杨晔随着他刀锋来势侧身避过,伸指在他刀刃上一弹,肖南安弓箭功夫了得,内力和他就差的远了,顿时虎口酸麻,一把刀几欲脱手飞出。接着手腕一紧,已经被杨晔扣住了脉门,扯将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眼见得杨晔夹手夺过了自己的弓箭,熟门熟路地接下那张纸条,打开过目,待看得清楚,却只是轻笑一声,淡淡地道:“果然。” 肖南安呆在当场,只觉得脑袋中嗡嗡地响,想辩解一番,却双唇颤抖着不知说什么好。 杨晔随手将纸条重新又缚了上去,道:“南南,为什么?” 肖南安颤声道:“小狼哥哥,我……我姐姐她在皇帝陛下的后宫里,她在宫里总是受气,我也没有办法……” 杨晔淡淡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只问你,我们黄龙岭中伏那次,是不是因为你通风报信呢?” 肖南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杨晔唇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道:“所以,上次设伏黄龙岭呢,我跟哥哥他们在帐中商议,帐外就你们这些侍卫,结果想来是消息走漏了,我们中了伏。我想来想去也不敢确定究竟是谁。这次也就是借着从禁沟偷袭,胡乱试探试探,先说攻打浸月渡,尔后转战禁沟,果然就有人暴露了。唉,却原来是你这个小娃!这一群侍卫里,魏临仙奸猾,白庭壁胆小,年未直率,钟离针阴沉,马家那三个一个比一个傻,哪个都比你像内奸,偏偏人家哪个都不是。南南,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肖南安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惊慌起来,大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可是他一只手被杨晔牢牢扣着不肯松开,他只得哀求道:“小狼哥哥,我以后不敢了,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次行吗?从此我一定听你的话。” 杨晔温声道:“南南啊,不是我不想饶你。你知道黄龙岭那次中伏,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吗?里里外外的总共六万八千人。还有无数的粮草被劫掠走,害的我等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困顿流离,狼狈不堪。无奈之下,只能厚着脸皮一次次地去求助岑王爷。幸而最后岑王爷答应了赵王殿下的求婚,不然我们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肖南安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姐姐她也很可怜。我都有好长时间不给他们传讯了,他们就逼着我姐姐一封封密信给我写,我……我也……” 杨晔唔一声,道:“是很可怜,自己在宫里坐享富贵,哄着弟弟在外面卖命,的确可怜。你姐姐是谁?杨焘的后宫里似乎没有姓肖的后妃啊?” 肖南安忙道:“她不姓肖,她姓乐,被封了昭仪。我俩同母不同父,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放弃她。” 杨晔慢慢凑近了他,微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决定不能放弃她,那么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你。南南,你放心,将来我们进了洛阳,只要你姐姐不死,我们是不会亏待她的。我跟哥哥说,她可以在后宫里接着做昭仪,依旧尊享荣华。就是你,这次传回去的消息,也是阵亡于赵王对潼关的偷袭中。这支箭,我替你射上城楼,争取让人传到白翎的手中,不过当然要晚一些了。南南啊,不是我不肯饶你,不肯给你机会。我们本来就是在提着脑袋造反。你有个姐姐牵绊着,你为她所累,终究是脱不了身的。你会反叛一次,必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叛徒,我们是万万要不起的,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让人一次次地反叛了。特别是我,我是真的急不可待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禁沟和十二连城,对攻下潼关很有用。在潼关历代的战争中,有好几次都是先夺取禁沟,再拿下潼关。 其实我都是胡写的,嘿嘿嘿,考据党估计木有吧,木有吧...... 正文 第 66 章 肖南安靠在杨晔的怀中,眼中映射出了天上点点璀璨的星光,眼神却渐渐涣散了开去。杨晔托住他软下去的身躯,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叹道:“只能放弃你了。六万八千大军,就葬送在你这小娃的手里,还差点搭上我和哥哥的老命,看来有个内奸真的是很必要的事情,我们就听着任先生的话,也去弄一个来。” 他抬头望向藏黑色的天穹,心中郁闷难言,但却找不到出气的地方。思忖片刻,喃喃咒骂道:“该死的杨焘,这笔账,还是算到你的身上最妥帖。” 魏临仙等人已经整装待发,却不见了杨晔的踪影,众人只得原地等候。正焦急间,杨晔却又忽然出现,命令道:“众将士,做好准备,杀进潼关!魏临仙,给云起传个信儿,让他加紧攻城,我们这边好做手脚。” 魏临仙右手一甩,一枚浅青色的烟花上了天,“啪”一声轻响,在空中散出了七彩流离的光,尔后听得隐隐地似乎杀声震天,原来是城楼前方的北辰擎见到了烟花,发起了进攻。于是杨晔一声轻喝,众人各执兵刃就冲了过去。 待冲到城楼后的一排排兵营处,众人悄悄潜行,看前方有兵士来回巡逻,便冲上去飞速解决,那些守关兵士往往等不到惊呼出口,就被勒住了颈项送了性命。如此绕过一排排营房,待潜到城楼下,城楼后方并没有几个兵士,忽然发现形势不对,有一人大声喝道:“下面是什么人?”偷袭的兵马最前面是一排弩兵,立时劲弩齐发,随着一连串的惨呼之声,魏临仙等人已经飞速抢上了城楼,各执兵刃砍杀过去。 这一支兵马如从天而降,攻得一个出其不意。潼关守关兵士终于悔悟过来,长声喊道:“偷袭!叛军从关后偷袭了,快去禀报白将军!”一时间城楼上下兵戈相交之声,惨呼嘶号之声混在一起,乱成一片。 潼关城楼三座,分别从北到南依次为上关、中关、下关,三座城楼被雄伟宽阔的城墙连为一体。偷袭的兵士在这一片大乱中沿着三座关楼之间的城墙迅速地侵袭蚕食过去,鲜血激溅中,整个潼关城楼上下都被惊动了起来。 守关将士不知道敌军究竟来了多少,只知道个个如狼似虎扑杀过来,杨晔带着人,长枪如蛟龙出洞,横扫出去,杀开一条血路,往最近的一处中关门处抢进,便打算去把关门打开。 而白翎正在关前浴血奋战,北辰擎在关楼下,指挥者兵士扛着云梯,一波一波地往上冲,前仆后继,锲而不舍。一边有兵士扛了巨木撞击城门。 前面尚且应顾不暇,白翎身后忽然匆匆跑过来一个兵士,递给他一支箭,道:“将军,中关城楼门柱上发现了这支箭!”箭上绑缚着一张纸条,白翎慌忙接下一看,喝道:“偷袭,敌人从关后偷袭!快去防备着!” 那送长箭过来的兵士结结巴巴地道:“已经来了,已经进来了,他们快要抢占中关门了!” 白翎闻言大惊复大怒:“不是说偷袭的是浸月渡么?为什么从关后进来了?难道消息有误?不好,也许是调虎离山!快去看看,黄河上的水军是否也遭受了偷袭?” 一个副将慌忙往上关城楼赶去,片刻后折返禀报道:“将军,关下水军被数条大船围困,风陵渡那边喊杀声甚大,看来敌军从水上同时进攻了。” 白翎脑中轰轰乱响,他关下驻留的水军被调去浸月渡一批,所留不多,未必能抵挡得住关中水军全力一击。耳中隐隐听得关后也是杀声震天,于是勉强收敛心神,立时带着随身副将折回关内,将城楼上的交战任务交给了自己最得力的副将冯雪龙。 他匆匆下了城墙,恰赶到中关左近,乱军中忽然迎面一枪挟着劲风刺来,枪上的杀气激荡得自己衣衫咧咧作响,四边兵士躲避不及。白翎大吃一惊,慌忙长刀劈出,一边侧身避其锋芒。刀枪相交之处,双臂一震,竟是微微酸麻。白翎只得借势退出去七八步远,横刀立个门户,接着微亮的天色看来,见前面来人正是杨晔,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白翎心中暗暗吃惊,淮南侯风流名声艳冠京师,他素有所闻,心中对这纨绔子弟未免有些瞧不起,但此人手下功夫如此过硬,莫非是传言有误不成?当下冷冷地道:“你这反贼,半夜三更来干什么?” 杨晔缓步走近他,微笑道:“半夜三更的,自然是要干些不要脸的勾当了,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言罢手中长枪突然一震,直撅他心口而去,他身边的侍卫配合得当,随着他蹂身扑上,两面夹击。白翎骤不及防,百忙中肩头一沉,侧身要攻他下盘,杨晔且不管他长刀来势,反手又是一枪,挑的他肩头的衣甲,接着用力一抖,竟将白翎甩飞出去,那一攻自然就落了空。接着魏临仙和白庭壁飞身追杀过去拦截他,死死缠着不放。 杨晔一招将白翎逼退,借机便带着余下诸人去开城门。守城将士死死把守着城洞,却禁不住杨晔的凶狠决绝,枪到处虎虎生风,血肉横飞,片刻间便被他带人冲杀到门后,将城门的门闩给打了开,关外的兵士扛着巨木蜂拥而入,踩着一地尸体和鲜血闯进了潼关。 白翎脸色大变,拼命要拦截过来,却在一群侍卫的夹攻下无法靠前。杨熙的兵马在关外三个月,潼关天险难越,苦苦奋战不能得进一步,且兵马损失惨重,早就攒足了火气,此时如猛虎下山般杀将进来。 杨晔虽然已经在混战中受了几处伤,但杀的兴起,一声高喊,反身接着又去追杀白翎。白翎见他来势汹汹,无奈之下,只得一路带人退上中关关楼,命人放箭,但眼见得敌军涌入越来越多,他忽然惊觉不好,若是城楼被孤立围困起来,最后还是免不了死路一条。当下带着下属一路沿着城墙后退,一路叫道:“快往风陵渡传讯,中关门失守,请求援兵!” 杨晔一见,跟着就抢上了城楼,敌兵杀奔过来,将他围困在中间,他挥枪挡开攻击,身后数个侍卫冲出,挡在他身前。杨晔便抽空喝道:“马天宝,把旗子拿出来!” 马天宝来之前,被杨晔逼着带了一幅旌旗,此时慌忙依言拿出扔给他。杨晔看准一根高高的旗杆,抢将上去,一腿横扫,竟然将旗杆生生扫断,几把将那上边一个“白”字的大旗扯下来,将赵王杨熙的帅旗换了上去。接着发力一举,旗杆被他重新竖起。 杨晔在乱军中寻找北辰擎的身影,却见他远远地带着人正要往这边来,杨晔运足了内力高声喊道:“云起!我上了潼关城楼了!我上了潼关城楼了!”他一身鲜血,形容狼狈,却也兴高采烈,神气活现,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潼关城楼内外回荡不已。恰此时天色大亮,城下攻城的兵士见旗帜换了,顿时跟着军心大振,喊杀声亮了数倍,随着北辰擎冲杀过来。 这一日,潼关上下激战不休,黄河中水军同样喊杀不止。一日交战下来,双方均死伤甚巨。 白翎带兵士苦苦支撑了一天,黄昏时分,援兵竟然还没有到来,想来是被阻隔在浸月渡了。白翎从前镇守潼关,凭借的是天险,素来以一当十,但如今短兵相接,兵力悬殊之下,又被杨晔带人占了先机,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得退出关去,带着余下的兵马杀开一套血路,往潼关东侧山谷中退走。 他退出几十里地,北辰擎命令杨晔留下清理余孽,他自行带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越往前山势险峻,崤函道蜿蜒幽深,北辰擎眼见白翎带着败兵退去时也是有条不紊,况且自己后方不稳,兵力不继,不敢再穷追下去,便吩咐兵士停下,就地利用山石堆筑堡垒,增加兵力,打算步步蚕食过去。 杨晔留在潼关接着扫荡残留的守关兵士,此时杨熙已经被魏临仙接进关来。白翎的副将冯雪龙未来得及跟着白翎撤走,带着二百多个兵士,仗着熟悉地形一退再退,被一干人围困在下关关楼上,苦苦支撑几个时辰,最后寡不敌众,只得束手被擒。他头发散乱,衣甲上满是鲜血,身边尸横一片,均是杨晔这边的兵士。杨晔看得恼怒,正打算一刀剁了他,却听他叫道:“我要见赵王殿下!” 杨晔道:“闲杂人等,赵王殿下不见!”杨熙却在关楼下听见了,忙高喝道:“带他下来!”杨晔闻言只得罢手,将他扯到了杨熙的身前。 杨熙瞄他几眼,见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人,便温声问道:“冯将军可是有话要对小王讲?” 冯雪龙抬头打量他半晌,眼神炯亮,脸色凝重,杨熙便对他一笑,由得他随便打量。过得片刻,冯雪龙忽然双膝跪地,道:“末将败军之将,多说无益。赵王殿下才智过人,末将心里也是佩服的。殿下若能赦免我身后这二百余人的性命,我愿意跟随赵王殿下效犬马之劳。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想带着他们一直守护着这潼关,不知赵王殿下可否应允?” 杨熙闻言,神色却稍稍有些异样,微一思忖,上前去双手扶起了他,道:“将军肯投诚,再好不过。小王便应允你,这潼关城楼给你接着守着。今日局势混乱,且先处理诸般事情,待一切平定后,我再与将军置酒压惊。” 杨晔闻言一顿足,杨熙背地里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吩咐道:“魏临仙,你负责安置冯将军和他手下兵士。小狼,跟我去上关关楼看看。”他伸手扯起杨晔的手,上了中关关楼,而后缓步往北侧的上关关楼走去,白庭壁等一干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城墙上处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卧了一地,因昨晚北辰擎攻关之时,放得还有火箭,关上燃着几处,此时虽已经被扑灭,但却余烟袅袅,绕梁不去。杨晔默然跟着杨熙走出一段,并不刻意避开脚下一滩滩的鲜血,忽然问道:“哥,你为何答应那冯将军接着守潼关关口?我虽然不大管闲事,这些天耳濡目染,也知道潼关至关重要。我们如今有了关中,再占据潼关,拿下洛阳也就指日可待了。可是你让冯将军还驻守在这里,他是白领的得力副将,如今投诚,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这岂不是又埋下了隐患?” 杨熙侧头,微笑地瞥了他一眼,道:“不接受他的投诚,你说拿他怎么办?” 杨晔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他。” 杨熙笑道:“杀了他,那可不好。冯雪龙此人……连白翎都带人撤走了,而冯将军竟支撑到如今,所以还是留着吧,且不管他心里想的什么,究竟有什么目的。” 杨晔听得云里雾里,思忖片刻,忽然心中一动,便不再提及此事。恰此时到了上关关楼。上关关楼紧临黄河,关下城墙,同做河堤之用。此时夜深,暗夜中的黄河,依旧波涛如怒,拍打着岩壁滚滚东流而去。黄河对面的风陵渡,点点火光从水气中透过来,随着江水的起伏似乎也在上下浮动不休。 关中的水军已经将潼关下为数不多的驻留水军驱逐得随波而下,不见踪影。北辰擎不知何时也已经折返,正站在岸边一块大石上,指挥着兵士将一批批羊皮筏子鼓足了气放到河里,却是趁着潼关关楼下河道最窄的地方要造起三座浮桥,好进一步攻下风陵渡。 杨熙凝神望着忙碌的兵士,道:“你瞧云起勤快的,这又折回来了。” 杨晔道:“我懒,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潼关,还是觉得张养浩的那首《山坡羊》前两句形容得最到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后人再难企及。 正文 第 67 章 至此潼关在手,杨熙心情大好,呵呵一笑,伸手捋捋杨晔散乱的头发:“ 有些人该留就得留着。你看这黄河,从西面的高山间汇聚雪水而出,一路流淌至此。它出山的时候,必定是晶莹剔透清澈见底。沿路汇入的有窟野河、无定河、汾河、渭河,支流里,窟野河泥沙大,渭河流经长安,不干不净,其它的也并非就干净透彻,但黄河也就这么接纳了。这河水它不是纯正的黄河水,它是各地的河流汇在一起,才有了这么大的水势,虽不若前朝诗人所言天上而来,却也是奔腾怒号,气势磅礴。所以黄河虽然水势浩淼,实则混沌肮脏,藏污纳垢。但若不如此,也许在经过沙漠的时候,就枯竭消失尽矣。又何以能流到这潼关左近呢?当然更入不了东海。” 杨晔闻言久久不语,尔后缓缓地道:“我把肖南安杀了。早知道哥哥这么说,我就先留着他。” 杨熙道:“是因为黄龙岭中伏之事吧?杀了也罢,以后慎重便是。”他再看看城楼下的北辰擎,北辰擎已经登上了一座战船,往河水中央去了。杨熙道:“云起告诉我,端午前拿下风陵渡,让我们安心吃粽子。” 如今离端午只有四五天时间,北辰擎向来言出必行,比不得杨晔爱信口雌黄。于是杨晔随着杨熙回转城楼去,杨熙召集将领,打点分派潼关关口各项事宜,配和北辰擎布置兵马。杨晔却自行窝到他身后的一张长榻上,安心地睡起了觉。 杨熙将一切布置妥当,便让人请任鹳过来闲话。任鹳见杨晔蜷在杨熙身后睡得呼呼地,便摇着一把破蒲扇夸赞道:“这位小侯爷能吃能睡,跟着王爷,真是有福气啊!当然这也是王爷的福气。北辰将军是否在外面还忙碌着?那倒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辛苦他了。” 杨熙道:“是的,云起打算一鼓作气将风陵渡也拿下。而后小王想一边从潼关这边进兵,一边分兵晋中河北,从北边逼近洛阳,先生以为如何?” 任鹳笑道:“王爷若是能把晋中河北拿到手,洛阳又何愁不得?如今潼关已得,老夫那个小徒,想必已经得住了消息,且看他作何反应。” 正闲话的当口,却有人求见杨熙,原来岑王府那边来了人,连夜从长安送东西到潼关。那是北辰擎想要一批火油,岑靳便通过陇上的客商购得,尔后派遣属下送了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大食盒粽子,个个小巧玲珑,用五彩丝线扎着。随行的岑王府仆从认真地禀报给杨熙听:“长安那边,大郡主主持王府一应事务,一向忙得很,但各处安好,王爷尽可放心。大郡主十分牵挂王爷,让小人来问王爷起居安危。小郡主替大郡主分忧,去厨上亲手做了这许多粽子送来,请赵王殿下品尝。” 杨熙笑道:“是小眉做的粽子,那的确得尝尝。”他先捡取一盘送到任鹳面前,任鹳忙起身道谢,杨熙又招呼杨晔道:“小狼,你起来吃,吃完再睡。” 杨晔早已被惊醒,却接着装睡。此时听得杨熙呼唤,只得懒懒地爬了起来,瞥了一眼,淡淡地道:“我不爱吃粽子。” 那位仆从是岑王府的副总管,做事一向认真谨慎,当下转向杨晔:“那么侯爷是否爱吃肉?小人记得那次岑王府的宴席上,赵王殿下说过侯爷爱吃肉,所以这次的粽子是肉粽。我们关中一向用红枣白米做粽,这肉粽,本是江南做法。幸而岑王府的厨上有几位南边儿来的师父,小郡主特地去请教了一番,才包出这等肉粽,不知淮南侯可否喜欢?” 杨晔回头看着那位总管,心中忽然震惊起来,却是眉头微蹙,慢慢地沉下了脸,片刻后不耐烦地道:“肉粽我也不爱吃。不是说给赵王殿下送的么?你问我干什么?” 那仆从只得道:“是是,侯爷自便。” 杨熙轻咳两声,道:“小狼……”杨晔已经截断了他的话:“云起不在么?我去看看他在忙什么。”伸手扯起自己的一件披风裹住身体,反身出门而去。 门外车声碌碌,是北辰擎带着兵士在查看一桶桶的火油。杨晔凑过去,道:“云起,你要这火油干什么?” 北辰擎道:“你来看看这浮桥。”带着他绕道黄河边,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白,三道浮桥均建起了大半,他道:“袁将军在浸月渡那边牵制住了敌军,但估计很快就会被卫勐铎发现我们是在调虎离山,所以我必须赶在今晚之前把浮桥建好。然后把火油桶藏到浮桥下的小舟和羊皮筏中,回头我把对方的兵马诱上浮桥,就放火烧桥。” 杨晔皱眉道:“才建成就烧?” 北辰擎道:“按常理,耗费人力物力建了这三座浮桥恁不容易了,当然是烧不得的。不过岑王爷家业雄厚,他拿出钱来,征集了许多的舟船和羊皮筏子,把再一次建浮桥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况且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九牛一毛,想来岑王爷也不会在乎。只要赵王殿下能得住天下,这不算什么。所以我们不用心疼。” 杨晔笑道:“你这败家子儿,败的是别人的家产,自己当然不心疼。” 北辰擎微笑,道:“跟我往东边再看看战船。”杨晔便揽着他沿着河水往东走,北辰擎指着岸边的战船道:“我把投石机搬到战船上来了,趁着这江上风势好,既然打算用火攻,就用得彻底一些。”他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此时眼眶发黑,却依旧精神百倍地指指点点。 杨晔伸手替他揉揉额头,触手微微有些发烧,诧异道:“你是不是病了?” 北辰擎道:“伤风了,不过不要紧,我能支撑到拿下风陵渡。”杨晔航忙解下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了起来,叹道:“所谓巧者劳,智者忧,我这无能者无忧愁。唉,等风陵渡拿下,你可要好好歇歇。” 卫勐铎并不在风陵渡,本一直在河北后方组织兵马,得住潼关被偷袭的消息后加急往这边赶来,却终究晚了一步,待赶到风陵渡,潼关已经失守,听得副将禀报浸月渡那边去防备偷袭的人迟迟没有回应,他警觉不对,冲着副将怒吼道:“还不快去把浸月渡的人马调回来!” 副将慌忙令人传讯过去,命令那水军将领摆脱袁藕明的纠缠迅速折返回来。北辰擎已经借机指挥着战船开始攻打风陵渡,战船排成几对,从浮桥两侧守护着兵士开拔过来,待卫勐铎带着兵士反击过去,双方短兵相接,北辰擎的水军不如风陵渡这边强大,眼见不敌,便缓缓退了回去,却在江面上盘桓不去,显见得十分地不甘心。 北辰擎属下兵士也跟着慌忙从浮桥上退回,混乱之下,被杀有之,落水有之,乱纷纷退过桥来,瞧来甚是狼狈不堪。 因着潼关失守,卫勐铎作为多年的将领,也未免心浮气躁,眼见得北辰擎退走,便令人带着兵马从浮桥上追击,结果就在兵马上了浮桥之后,站在一只战船上的北辰擎忽然挥动了手中的旗帜,一时间,战船上万支火箭齐发,均都对着浮桥下的小舟和羊皮筏,随着砰砰砰的巨响声,浮桥起火。江上风大,风助火势,瞬间三座浮桥成了三条火龙,水面上顿时青烟四起,满江俱是哀嚎呼喝之声。 趁着对方惊慌失措,北辰擎将战船排成阵势,开拔过去,待得距离拉近了,投石机转动起来,投出的不是大石,却是一桶桶的火油,那木桶是特制的,砸到对方的船上,顿时粉碎,火油流淌在甲板上。卫勐铎在后面看着,只叫得一声不好,吩咐快快退开,却已经晚矣。 随着这边火箭射上去,大船纷纷燃烧起来,兵士无处躲藏,许多只得跳入了水中。 这一日,黄河上漂浮了无数的兵士尸体,和船只的残骸,看着这满江红遍满目惨然,北辰擎对杨晔道:“其实有时候,打仗就是打银子。古来两军作战,计谋什么的也不能少用,但兵力和财力才是最关键的。有钱打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我说得对不对?” 杨晔笑道:“不对,你也就是仗着岑王爷有钱,才敢这么使唤兵马,糟践东西。”北辰擎已经操劳了几天,忽然觉得疲惫不堪,慢慢靠在他身上,低声道:“我平生的志向是带着兵马纵横天下,将来赵王殿下若真能拿到这万里江山,我还想接着替他开拓疆土。届时岑王爷不拿银子了,小狼,你得替我把银子拿出来,你得给我赚钱去。” 杨晔道:“我平生的志向却是怀揣万两银票,睡遍天下头牌。我有银子了也得先逛秦楼楚馆去,决不让你糟践我的钱!”两人一边随口调笑,一边看着己方的兵士重新造起了三座浮桥,北辰擎道:“若是卫勐铎敢过来,我不在乎再烧三座桥……” 风陵渡大捷,卫勐铎眼见得水军损失惨重,岌岌可危,待北辰擎带兵攻过来的时候,便选择了避其锋芒,退出了风陵渡,往河北撤军而去。 这一日,恰好端午。 战场上的接连失利,并不阻碍远在京师的皇帝陛下带着臣子和京师民众过端午。伊河和洛河里是各色龙舟,装点得花团锦簇,弄潮健儿已经整装待发,要博得一个好彩头。岸边人山人海,卖花之人穿梭来去,热闹非凡。 赛龙舟附近的岸边已经扎好了彩楼,点缀着菖蒲艾叶等物,侍卫们甲胄鲜明,守护在最大的彩楼周围。 杨焘坐在楼上,看着眼前这一片不堪的盛世繁华,案上各色鲜果点心,大盘的粽子,形状各异。臣子们随着自己,其乐融融。在这端午佳节,他自认为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不想总是随便败兴,便将手中的一封加急邸报慢慢拢入袖中,接着强颜欢笑,心中却如油煎火烹一般,焦躁难耐。 他的那位宠臣荆怀玉坐得离他较近,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出类拔萃,看出他脸色不好,低声道:“陛下可是累了,要不要回宫歇息?” 杨焘沉吟片刻,道:“歇息,也好,你就在这里帮朕招呼各位大臣,尔等须尽欢而归。” 他缓缓站起身来,伺候的内监等人慌忙跟上,随着他回宫。 皇帝坐在步辇之内,晃晃荡荡穿行在洛阳的大街小巷,待转过几个弯,行到一条街中,杨焘忽然道:“停。” 前面正是大理寺官署,他静静地看了片刻,下车直接进了大理寺,绕到后院之中。 还是那隐秘的院落,凌疏着一件浅黄色薄绸单衣,正坐在上房廊下的一张胡床上发呆。眼前一棵西府海棠,挂了一串串青色的海棠果,几只绣眼鸟在上面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待见杨焘绕过抄手廊,低头缓步走来,他便起身下跪接驾,却微垂着头并不说话。 杨焘便也停住,道:“起来进房去。” 凌疏跟着他进房,两人始终离得远远的,杨焘在房中主位上坐下,凌疏便站在门首处。跟随来的内监奉上茶水,杨焘挥手令余人都退下,方道:“今年的粽子怎么样,还合口味吧?朕记得你喜欢吃松粟粽和桂花粽,从小就喜欢,所以就给了这两种。” 凌疏道:“是,多谢陛下。” 杨焘便接着道:“适才朕接住一封邸报……”却是一声轻叹,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相对无语片刻,杨焘挑起长眉,诧异道:“你不问问邸报上是什么?” 正文 第 68 章 杨焘挑起长眉,诧异道:“你不问问邸报上是什么?” 凌疏道:“臣待罪之身,不便多问。” 杨焘闻言瞪他一眼:“潼关和风陵渡失守了,赵王手下也的确有几个人才。况且我那四弟奸猾,这些年我对岑靳岑王爷疏于防范,为得是他并无子嗣。却不料赵王他竟然……据说他同意自己的一个儿子随了岑姓,这不是很显然入赘了么?这皇家的体面他是一点都不顾了,简直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 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激愤起来,却见凌疏还是面无表情,心中甚是恼怒,便道:“远梅,你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朕,朕可曾委屈了你一分半点没有?” 凌疏道:“没有。” 杨焘道:“那么如今反贼作乱,危及江山社稷,你作为朝廷命官,竟然如此反应淡漠,你不觉得不妥当?” 凌疏微微一怔,低声道:“臣……曾在陛下面前发誓,不再出这大理寺,陛下当时也言道不出去最好,便是有反应,又能怎么样?” 杨焘闻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处,闷住了,心中暗道:“平日里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由着性子恣意妄为,这当口反倒奉为金科玉律,分明是不想出力,还是果然跟那杨晔勾搭成奸,恋奸情热?”想起来杨晔那小子,越发愤怒不堪,再看看凌疏死样活气的嘴脸,伸手抓起茶杯就想摔了,却又硬生生忍住,放到唇边啜了一口,良久方缓缓地道:“你长大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站起身来,蹒跚着出门而去。 凌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能怎么样?” 他缓步出门,呆呆地看着那一株浓绿的海棠,世事变幻无常,只有自己这一生却仿佛永远不会变,守着这阴暗可怖的大理寺,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一日日过下去,从前是如此,今后也许还是如此,一直到老,到死。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第二日在朝堂上,潼关失守的消息私下里已经传开,众臣子议论纷纷,但杨焘上朝之时,却并未多言及此时,只例行公事一番,便匆匆退朝了。但退朝后,他把几位朝中重臣和兵部尚书及荆怀玉等人叫到了御书房,沉吟良久,方道:“潼关失守,卫将军送来了邸报,言道必将竭尽全力,将潼关和风陵渡重新夺回。虽小小失利并不足提,但朕也担心引起恐慌,因此适才并未言及此事,诸位可有什么好的提议没有?” 几个重臣默默无言,去岁杨熙起事后,被卫勐铎和金雅仁两面夹击,打得狼狈逃窜。朝中诸臣子都以为这股反叛势力迟早要被压灭下去,却不料赵王去靠上了岑靳这棵大树,形势便立时逆转,终至今日他羽翼已丰,成心腹大患。 杨焘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无语,便道:“虽然暂时失利,但卫将军在外征战这许久,也辛苦了,朕打算派一重臣去阵前慰军,封赏各路将士,诸卿谁愿去?” 荆怀玉忙起身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杨焘叹道:“既然荆侍郎主动请缨,那么就你去吧。” 杨熙从拿下潼关和风陵渡后,因北辰擎大病了一场,所以庆功宴一直拖着没有开。等他几近痊愈,方才摆了酒宴宴请封赏手下将领官员。岑靳也让人从长安送来了若干金帛等作为封赏之礼。 众人闹哄哄闹到半夜,本在外面值夜的魏临仙忽然悄悄进入房中,靠到杨熙身边耳语几句,递给他一样物事,杨熙闻言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那件东西纳入衣袖中。游目四顾,见大半的人都已经半醉,便命人都自行回去休息,只让北辰擎和杨晔留了下来。 两人见他脸色神秘,杨晔先就憋不住了:“刚才魏临仙给你的什么?” 杨熙从袖中拿出,竟然是一条红玉雕成的鱼,约有三寸长,玉质剔透,雕工精细。他把鱼嘴的部分旋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条来,笑道:“荆侍郎送来的,他竟然到赶到卫勐铎的军中了。还说暂时不打算回洛阳,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告知我等。小狼,以后和荆侍郎派来的人接头传递消息,这个事情交给你,你须得谨慎一些。” 杨晔平日里虽好吃懒做,但对杨熙交代的事情从不推诿,唯独让他跟荆怀玉交涉,却是百般的不情愿,嘟哝道:“提起来他就烦!我应付不来他,让他跟任先生直接来往交涉不行吗?他师徒二人恰好也亲密亲密。就是跟云起也行啊,我看他挺喜欢云起的,见了就目不转睛地看,恨不得啃一块儿肉下来。” 杨熙蹙眉道:“你烦什么?据我所知,荆侍郎并未如何得罪过你,你何苦如此大的成见,忘了那一日我在潼关城楼上跟你讲的话了。海纳百川,方成汪洋。为什么偏偏就容不下他?况且任先生专程跟我说过,若要联络荆怀玉,他是决不能出头的,因着万一有个三差两错,便有口也辩解不清,所以我等也须得体谅他一二,此事便只能我们出面。荆侍郎虽然答应了投诚,但是他素性精明圆滑心思复杂,所以交给你最合适。云起老实,军务也忙,更加应付不来。此事又不能让外人知晓,你不肯做,你让我找谁去?” 杨晔闻言以手将桌子捶得通通响:“哥的意思是,我很奸猾?对付那诡计多端的荆侍郎,棋逢对手了是不?我这么老实,长得又忠厚……”见北辰擎在一边窃笑不止,便直接扑过去把他按翻在榻上,北辰擎忙推拒着,一边劝说道:“你乖乖地听话,咱早些进洛阳,你不是一心一意想杀入洛阳么?对了,让你训练那六百人,如今状况如何?” 杨晔道:“明儿我就带你去看。” 第二日清晨,杨晔不睡懒觉了,带了北辰擎去看他挑出来的五六百人,合着他从前带的那些侍卫,正在江边儿的一块儿空地上操练,领队的就是魏临仙。北辰擎检视一番,微笑点头,道:“你这支亲兵,原该命个名才好。或者虎贲,或者龙骧均可。” 杨晔道:“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也想不出来啥好名。不过你说过,他们是专程为将来攻破洛阳城做准备的,我也就胡乱起了个名,就叫‘破洛’好了。” 北辰擎目瞪口呆,片刻后道:“破洛?破落户?这不好吧,这多难听,你还是改一改吧。” 杨晔哂笑道:“不用不用,言简意赅,直白爽利,哥哥也夸赞说不错呢,说跟我正般配。你那虎贲龙骧什么的,恁文雅了些。实则这名字都是其次,能杀进洛阳就成。” 杨熙将粮草备足,便兵分两路,一路兵马由袁藕明带领,从潼关往东走崤函道,面对的敌手是退守函谷关的白翎。杨熙心思细密,每次都尽量避免让袁藕明和他曾将的上司卫勐铎狭路相逢,免得尴尬且不说,恐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一路兵马由他亲自带着,分批渡黄河,瞄准了下一个目标晋中,打算绕道临汾上党一路,折而向南攻打洛阳。而卫勐铎大批的兵马也正驻扎在这里,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这次行军极快,不日大军就逼近了临汾一带,先头部队与卫勐铎的中央禁卫军下狭路相逢,便几番交战,北辰擎带兵作战有方,卫勐铎连着几次失利,不得不往后退却,一边上书皇帝,要求增加援兵。 杨焘在朝堂上不停地接他的邸报,越接越是心慌,面子上却不动声色。待过的几日,他仿佛无意间又路过大理寺,便再一次折了进去。 凌疏闲来无事,正在书房里翻看大理寺一些陈年的卷宗,见杨焘这几天脚步勤快,只得把卷宗推到了一边,正打算起来见礼,杨焘摆手道:“不必了,你坐着吧。朕这心里郁卒难言,却不知缘何而起,路过这里,便进来看看你。”随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依旧离得凌疏远远的,他跟来的人熟门熟路地奉了茶,依着惯例退了出去。 凌疏并不言语,神色淡漠。杨焘打量他半天,缓缓地道:“你这些年话语越来越少,见了朕也是如此。朕记得你小时候很乖巧,虽然话不多,也是有问必答。朕那时候还没有登基,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遇到有人对朕稍稍无礼,你就紧张地看着人家,生怕人家欺负朕一样。唉,可是如今……” 凌疏道:“陛下,是我十二岁那年以后,陛下不许我再跟着陛下了。我的命格不好,原不该和人离得太近。” 杨焘闻言,双眼弯起,温文一笑,道:“别人觉得不好,朕却觉得还好,不然也不会让你随着我这么多年。如今在这社稷存亡的关键时刻,恰用得到你的好命,只是不知我的话,你还肯不肯听了。” 凌疏道:“不知陛下要我做什么。” 杨焘叹道:“赵王和他身边的杨晔北辰擎占了杀破狼的命格,荆侍郎他告诉我,只有你才能拆了他们。若是你能斩了赵王和那几个罪魁祸首,再好不过,叛军自然就跟着烟消云散。你心里恐早就明白了吧,还在这里装糊涂。你还要朕如何提点你,你才肯为我分忧解难?” 凌疏立时道:“我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力,永不背叛陛下。只是我发过誓……” 杨焘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别跟我提你那誓言,你敢说你这不是借口?你想去杀金雅仁那次,怎么提起剑就打算出门了?” 凌疏道:“那次激愤之下,差点违背誓言,酿成大祸,而后就深自悔悟,所以闭门思过到如今。” 杨焘举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去?” 凌疏道:“臣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命格一说,虚无缥缈,臣觉得荆侍郎的话未必可信。还是寄希望与卫将军,更好一些。” 杨焘气得站起身来,怒道:“你试都不肯试,怎么就知道没用?你还是舍不得那个小畜生杨晔吧?你才跟他见了几次面,果然就恋奸情热了?我如此待你,在这等危急存亡的关头,你却推推脱脱不肯出半分力,当真是白养了你!”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下,尔后拂袖而去。 这只雨过天晴色官窑茶盏,是杨焘到大理寺来专用的,上一次他一忍再忍没有摔碎,但这次,这茶盏终究未逃掉粉身碎骨的噩运,落得寿终正寝。 凌疏怔怔地看着这一地的碎瓷片,却是寂然无语。 杨焘这一去,不复再来。凌疏落得个耳根清净,前方战事日渐吃紧,他却在这里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只能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传来。据说杨熙的大军步步紧逼,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战火从风陵渡往东侧扩展,已经蔓延到了晋中晋南,且有往河北发展的趋势。 黄河北的遍地烽烟,对京师影响并不大,仿佛那都在千里之外。只见得这斗转星移,花开次第,荷花败了后,满城的桂花又开了,馥郁清香,飘散在京师的大街小巷。凌疏看到宫中送来的月饼,诧异地道:“中秋了?” 董鸽道:“是,今天中秋。”凌疏慢慢走到窗前,眼光扫过园中的花木摇曳,桂影婆娑,天上素月清辉,流光如玉,他低声道:“的确中秋了,这么快。” 却忽然院中一个人绕过影壁,顺着抄手廊飞快地跑了来,正是董鹑。待行到门外,禀报道:“大人,陛下他…他又来了!” 这次杨焘是两个内臣一左一右搀扶进来的,一路跌跌撞撞,还没转过长廊,就叫道:“远梅,远梅,你在不?”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片刻后道:“陛下,您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更文了,我勤快吧,看月佩环,她就是不更文! 正文 第 69 章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片刻后道:“陛下,您醉了?” 杨焘抬起眼,迷茫地看着凌疏:“朕醉了么?没有,你小看了朕!让我进房去歇息下……”两个人扶着他,身后又跟了一群人,把凌疏给挤到了一边去,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上房,自行在上首的一张罗汉床上卧倒。 凌疏慢慢蹭进去,远远地看着杨焘。杨焘眼睛微有些发红,狠狠地剐着他:“你过来!站那么远干什么?”挥手冲着身边伺候的人道:“出去,规矩忘了么?”内监们唯唯诺诺,慌忙都退了出去。 凌疏只得靠近些,道:“陛下,有何吩咐?” 杨焘凝神看他片刻,尔后呵呵呵轻笑起来:“今日中秋,我在跟臣子们赏月,忽然就想起你来了,便过来看看你。你这些天怎么样?” 凌疏道:“还好。” 杨焘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却酒意上涌,手指颤抖,将半盏茶均泼洒在衣袍的下摆上。凌疏看在眼里,想上去帮他接过茶杯,趋前两步,却终究又停了下来。听得“哗啦”一声,茶盏落地,再一次摔得粉碎。 杨焘道:“你知道吗?前方战事,中央禁卫军连连失利,如今叛军已经快到黄河边了。卫勐铎这个废物,我好好的中央禁卫军怎么就弹压不住一群叛军?还不是因为是将帅无能!他只管跟我要援军,我让人去三关调动些兵马回来,恰好能从后面夹攻赵王,偏偏赢绣和范文粤那两个奸佞之臣,他们竟然说金雅仁虎视眈眈盯着三关,所以关口处不能懈怠,竟是不肯发兵。什么金雅仁虎视眈眈,分明是因为罗瀛的事情对朕心存了不满!总有一天我要凌迟了这两个杀千刀的做给天下人看,看谁还敢忤逆于朕!这凌迟行刑,就让你手下那俩人来做!” 他气愤愤地道来,一边把小几拍得山响。烛影摇红之中,凌疏看到杨焘眼中似乎隐隐有泪光浮动,心中微微一悸,低声道:“陛下,三关那边……的确不能放松,陛下可以从别处调动兵马。” 杨焘抬头,死死盯着他不放,叹道:“江东诸多氏族,不可不防,南琼贫瘠,总想来劫掠一番,四处都需要兵马镇守,哪里有你所言那般容易?我天天在朝堂上应付大臣,中秋了还得带着他们吃酒玩乐,可是这心里如油煎一般,却又有谁知晓?我一日日这般煎熬着,谁能替我分忧?” 他看来醉态可掬,但言辞却条理清晰,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看凌疏依旧没有反应,杨焘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道:“远梅,远梅啊,你为何生就是这般命运?对朕来说,究竟是福是祸?我也曾问过荆侍郎,问你这命格可有破解之法,他竟然说无计可施。朕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富甲四海,却偏生……却为何人人都来和我作对?” 他一边啰嗦,一边走到了凌疏的身前,微笑道:“莫非我这真命天子,果然压不住你的煞气么?我这心里有些怀疑呢,今天月色真好,真好……”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搭上了凌疏的双肩。凌疏顿时僵住不动,低声道:“陛下,您做什么?” 杨焘道:“原来你这么瘦削……”用力揣捏两把,竟似有眷恋不舍之意。凌疏一惊,反手便推开了他的手臂。他出手并没个轻重,杨焘恰又有了几分酒意,站立不稳,骤不及防之下,跌跌撞撞地往后跌去。而后,噗通,坐在了地下。 他慌乱中用手往后一撑,右手却恰恰按在一片碎瓷片上,顿时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一声轻呼,举起右手来,见鲜血涔涔而出,顺着手臂蜿蜒而下,钻入了袖中去。 看着杨焘摔倒,凌疏忽然又悔悟过来,却终究迟了一步。两人盯着那只受伤的手,均都呆住了。片刻后凌疏先回过神来,道:“我不是有意的,陛下你怎么样?”想去扶起他来,杨焘吓得身躯往后缩去,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不要过来!你果然是个……你别靠近朕!来人,来人啊!” 凌疏慌忙缩回了手。随着杨焘的厉声呼叫,房外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将杨焘扶起,立时有内监拿了白布先替他将伤口裹了起来。凌疏呆呆地看着众人一番忙碌,看杨焘脸色灰败,被扶着出房门去仓皇逃离,再不回头看一眼。 当日夜里,皇帝陛下便发起了高烧,连着烧了三天,尚未见有好转。且不管是不是凑巧,这笔烂帐自然要算到凌疏那好命上去。但这厮是天子宠臣,皇帝不发话,没人敢难为他一分半点。 内忧外困之时,皇帝偏生上不得朝。待拖到第四日,清晨时分,凌疏进了皇宫,到了杨焘的宫殿外,求见皇帝。杨焘躺在龙床上,此时倒是微微有些清醒了,闻听禀报,却有气无力地叹道:“他竟然肯出来了?算了算了,不见了,让他回大理寺安心歇着吧。” 太监传了话出来,请凌疏离开,凌疏背负枕冰剑站在玉阶下,看到不远处的梧桐叶子,在清晨的风中,旋转着缓缓飘落。这恍惚间,他想起来多年前,那时候杨焘还是太子爷,闻听了他天煞孤星的命格,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复杂神色仓皇,末了终于温声道:“你去大理寺吧,去跟着大理寺卿几年。等你长大了,孤定不亏负你,去吧。”从此他去了大理寺,不再轻易进宫。然后是一年前,也是清晨时分,他从三关回来,在这里求见杨焘,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却崴了自己的龙足。 而这次,伤的是手。 情境何其相似,只是流年如逝水,无处可回头。 在这秋风庭院中,凌疏跪下来,对着杨焘的寝宫恭恭敬敬叩头行礼,尔后起身出宫而去。 且说黄河北,恰烽烟正盛。 卫勐铎这一阵子在战场上连连失利,杨熙的大军仿佛能料敌先机,每次交锋都能出其不意地给他以重重的打击。一路往东而来,先是牢牢占据了运城,控制河东地区,却不急于折而往南,而是兵分两路过翼城、沁水、晋城,去抢占上党郡。待上党郡到手,接着逼近上党郡南侧的天井关,如此和袁藕明走函谷关的兵马呈三角之势,虎视眈眈地盯住了洛阳。 杨熙势如破竹横扫晋中,对卫勐铎却恰如一场场的噩梦,这噩梦绵绵不绝做不到头,令他隐隐有了恐慌之感。若是三关的范文粤和赢绣能出兵,过朔州、太原等地攻击杨熙后方,再好不过。可惜杨焘的密旨传过去一封又一封,那两位祖宗却装聋卖哑按兵不动,呈隔岸观火之态。 鲁地和苏北是如今梁王杨照的封地,梁王身子素来不不好,一直病歪歪地。但接住了杨焘的急报,麾下的勤王之师倒是发了兵,却不知为何还没有赶到地方。杨烈的封地在江东,人却在京师鬼混得兴起。杨焘见指靠不住他,从开战起,就没有打过他的主意。 援兵迟迟不到,素性沉稳的卫勐铎终于急躁起来,一封封加急邸报往杨焘那里送,杨焘空自忧急,从开始的派遣荆怀玉过来慰军,到最后发来的密旨,言语中已经隐隐有谴责之意。 杨熙这边,却正是春风得意,风生水起。北辰擎带着大军所向披靡,从晋中扫荡到了晋南,卫勐铎百般抵挡,却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这一日,两军再一次在河内县对峙了,如今黄河北沿线河阳、河内、天井关等地,均都分布着两方的人马,若是此道防线一破,距离京师便唯余了一条黄河天险。 卫勐铎只能死守,一边等待山东的援军。如今北辰擎等人盯着他驻守的河内,仿佛盯的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幸而河内作为河北第一重镇,城墙高且坚固,护城河宽阔深邃,杨熙在城外跟他对峙,损兵折将,久攻不下。北辰擎擅长用骑兵布置阵法,有心将卫勐铎诱惑至城北太行坡地上,卫勐铎却因为战事失利,谨慎非凡,坚决不上当。杨熙和北辰擎等人空自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杨晔也焦急,眼见城池始终拿不下,这一日阵前观战后,忍不住道:“云起,这样拖延下去可不是办法,我听那谁说,山东那边三殿下有兵马过来。不管他有多少兵马,来了肯定是麻烦,我们要趁着这个势头尽快进洛阳,不给杨焘喘息反攻的机会。” 北辰擎拊手道:“我也急。可是卫勐铎不出城,如何是好?实则他若肯出城,便好办了。北边碗子城那里地势险要,正好设伏。你说,你能把他骗出来么?” 杨晔伸手挠挠头,道:“ 这老狐狸被打怕了,如今轻易不上当。那谁这几天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我让人问问去。” 他口中的那谁,就是荆怀玉,如今随着卫勐铎在城中。虽然这城池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但荆侍郎手眼通天,依旧有办法让人把消息传出来。杨晔通过细作传讯给他,表述了自己的急迫之情,过得两天,荆侍郎的消息回了过来,杨晔慌忙拆了看,见到上面那聊聊的几个字,顿时跳脚大骂,一边赶紧去找北辰擎。 从前杨熙这边日日去城下叫阵,但卫勐铎从来不搭理。若是北辰擎调遣兵马强行攻城,他便负隅顽抗一番,两方相持不下,终究在这里拉锯。但这一日,杨晔带着人去城下叫骂,北辰擎在后面替他掠阵。轻易不出中军帐的杨熙也出来了,和任鹳一起驻马立于北辰擎身后,看杨晔在前面将卫勐铎的列祖列祖拉扯了个遍。 正听到得趣处,忽然见到卫勐铎似乎上了城楼,远远地看着杨晔,透过这滚滚烽烟,目光通透漠然,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待听到他的辱骂之声,举起右手来,缓缓地做了个手势。城楼上立时战鼓轰鸣,声动天地。随着鼓声,护城河吊桥呀呀放下,城门竟然开了,一队兵马冲了出来。领头几员将领,且不答话,先是如蝗的箭雨一番扫射,尔后直接兵分三路,中间一路冲着杨晔就杀奔过来。另两路两翼包抄了过来。 兵士短兵交接,肉搏在一起,喊杀声遍野皆是。杨晔于混乱中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扫过这残酷血腥的战场,却见东侧一队黑衣骑兵,矫捷彪悍,快速无伦地从刀光剑影中插了进去。一路血肉横飞所向披靡,兵士潮水般一批批涌上,竟然抵挡不住,纷纷被斩杀于马下。 瞧那去势,恰如一片狂风卷着乌云,瞬间就冲到了杨熙附近。杨晔盯着那带头之人片刻,忽然心中狂跳,立时拉转马头,一边飞马赶过去,一边厉声高喝道:“截住那里的敌人!截住他们!” 他发现的似乎迟了些,来的也迟了些,在这战场上,千军呼啸万马嘶鸣中,一道艳魅的白光扬起,疾如流星,快若闪电,带起的杀气如万斛霜风,直袭杨熙而去! 正文 第 70 章 杨晔带着一干侍卫疯了一般往杨熙处赶,但身前一队敌兵横截过来,挡住了杨晔和他手下侍卫的去路,分明是有意为之。他想快些挤过去,竟是不能,只是空自忧急跳脚,一边怒骂道:“凌狗日的,你敢这么嚣张,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北辰擎正在杨熙的身前,见凌疏抢到眼前,剑上的杀气冲得他衣衫头发烈烈而起。北辰擎横刀在手,一刀狂劈而出,刀剑相交,一声轻响,他的长刀被枕冰剑斩为两段,刀头远远地飞了出去,手中唯余一支刀柄。但他内力雄厚,这一下兵刃交接震得凌疏气血翻腾,便借势飞身而起,消去了北辰擎那强横霸道的劲力,接着在空中旋身出剑,顺着北辰擎的刀柄就削了下去,快捷灵动,北辰擎变招迅速,肩头微沉,刀柄变作长枪的的招式反挑上来,眼前却忽然失去了凌疏的踪影。 他心中一惊,反手便将刀柄往后刺出,那里正是杨熙的位置,却已经晚了一步,刹那间凌疏已经扑到了杨熙的脸前,杨熙手中的短刀和枕冰剑相接,顿时断裂飞出,两人离得太近,杨熙眼见躲不开,挥掌就击上凌疏的胸口,凌疏微微侧身,打的偏了,一声闷响。手中的长剑却未曾耽搁分毫,流光扫向他,义无反顾要将他一刀两断。 杨晔已经从千军万马中挤了过来,却差了五六丈赶不到身边,待见凌疏剑气若流星,忍不住一声惊叫,随着他的叫声,北辰擎已经回过身来,从侧面蹂身扑上,狠狠地将杨熙从马上推了下来,枕冰剑的剑刃划过杨熙的上臂,接着又划过北辰擎的后背,将杨熙的战马马头给削了下来。鲜血激溅处,引来周边侍卫一阵惊呼之声。 这厮来的太快太迅速,一剑下来,杨熙和北辰擎同时受伤,周边的侍卫才回过神来护卫赵王殿下,北辰擎顾不得背上的伤口,死死地挡在杨熙身前,眼见杨晔冲过来,厉声道:“小狼,殿下受伤了,快阻住他!” 杨晔已经抢到身前,横枪拦在了两人身前。他身后的侍卫跟着涌上,和凌疏等人混战在一处,杨晔百忙中回头扫一眼,见杨熙不过手臂上一道长长的口子,北辰擎的伤势显然比他要严重许多,却一心护着杨熙。他忙凑到北辰擎身边,问道:“你怎么样?” 北辰擎脸色苍白,却道:“伤口不深,我不要紧,殿下也不要紧!小狼,这人,你最好能……能……”这剑气冰冷彻骨,他被冷得瑟瑟发抖,本想着让杨晔灭口,想他一定不情愿,但不灭口自己心有不甘,所以微一迟疑,杨熙已经在他身后沉声道:“小狼,彻底封住他的嘴,我们的计划才能进行。否则消息传出去,比较麻烦。” 杨晔看到这俩人的鲜血,跟着愤怒起来,回头一枪刺向凌疏,一边怒骂道:“你个狗日的来了就没好事儿!小爷我宰了你!” 凌疏反手一剑,剑锋掠着杨晔眉毛过去,杨晔长枪反挑,枪剑相交,嚓地一声轻响,银枪同样断为了两截。剑风跟着汹涌而至,杨晔躲避不及,眼看着又要被他的枕冰剑所伤,凌疏却忽然极快地收回了剑。高手过招,他在这一片刀光剑影中突然收敛锋芒,是为大忌,杨晔自然不肯错过这机会,和身扑了上去。凌疏一边应付身边诸多的侍卫,在众人的夹击下,见杨晔扑到,他却翩然往后退去,一边低声喝道:“滚开!” 杨晔当然不会听他的话乖乖滚开,待见他竟然不伤自己,一时间心中忧喜参半,百感交集,眼神在混乱的人群中紧紧追逐他的身影,竟是片刻也不舍得离开。 凌疏的优势皆在轻功和剑法上,如今已经吃了杨熙一掌,身法迟滞许多,出手便没有那么利索了,又被杨晔手下赶上来的众侍卫大力围攻,未免有些左支右绌,但剑气依旧凌厉非凡。杨晔看准机会,不管不顾再一次扑了上去,竟然仗着他不肯对自己下杀手,将他的剑势硬生生压制回去,一把抱了个正着,凌疏大惊之下,收剑不及,剑光掠着他肩头过去,顿时一道伤口。他刹那间反手把长剑背到身后,再一次怒喝道:“滚开!” 这千军万马兵戈纷纷,杨晔似乎都听不到了,顺手圈到他背后,将枕冰剑夹手夺了过来,接着凑到了凌疏的耳边,咬牙道:“你让我滚哪里去?咱俩这么多的烂帐,我得好好跟你算算!别留在这里祸害人了,跟我走!”扯着他飞身上了自己的马,打马就要冲了出去。 凌疏接着挣扎怒喝:“你滚开,别耽搁我的正经事!” 这祸害见了杨晔畏手畏脚,结果被他手到擒来,大出意料之外,杨晔忍不住心情大好:“呵呵呵,什么正经事儿?且看我把你的正经事儿如何变成不正经事儿!” 反手长剑一震,瞬间便将身周攻过来的敌人之兵刃削断了七八把,他忍不住夸赞道:“你这人虽然活得砸锅,这剑倒真是不错,落到小爷的手里,照样光芒四射!”打马折向东北方向,那边北辰擎手下将士居多,无人敢拦他,被他冲出战场去。 杨熙和北辰擎被侍卫扶住,有侍卫慌忙上来替他二人处理伤口,两人不肯退走,眼睁睁看着杨晔和凌疏共乘一骑跑了,杨熙低声道:“让他灭口,怎么这么不听话?!” 北辰擎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眼神沉郁,眉头轻蹙,只得解释道:“殿下莫非忘了?任先生提点过,凌少卿暂且杀不得。他是皇帝陛下面前第一宠臣,若贸然杀之,必然引起大的变故。他已经落入小狼的手中,且先不理会得,让小狼去处理便好。殿下暂且忍耐。” 杨熙低声道:“没忘,只是事到如今,杀了也无妨。天煞孤星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留之何用?我好好一个弟弟,让他迷得神魂颠倒,你还指望着他怎么处理他?”却见北辰擎身躯一晃,往后倒去,却是失血过多,眩晕起来。他顾不得再埋怨,慌忙一把抄住,吩咐道:“送云起回去。我们受伤的消息先不要传出去,明日再开始传。传令下去,今日暂且收兵!” 杨晔和凌疏在马上一路走,一路吵。眼前是巍巍太行山,杨晔策马一头扎了进去。 凌疏道:“两军正交战,你要杀就杀,抓我干什么?” 杨晔道:“你都不杀我,我怎舍得杀你?两军交战有什么了不起?便是天塌了,也跟我无关!” 凌疏道:“我奉命而来,若完不成嘱托,就无颜再见陛下。” 杨晔道:“不见就不见,你那皇帝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我英俊美貌知情识趣么?有什么好见的!” 停顿片刻,凌疏冷声道:“杨晔,只要我活着,我便得听皇帝陛下的吩咐。终究有一天,我要将你们杀破狼一网打尽!” 杨晔哂笑不已:“你今天已经把我们一网打尽了,哥哥和云起都受了伤,我这肩上也被你划拉了一下子,回头我们三个伤重而发,马上都要死啦!你如今功德圆满,接下来咱俩去开庆功宴,你权当是可怜我,就让我在临死前再狂欢一次吧!” 凌疏反手要推他下马,内力却不及杨晔,推不开他,杨晔手臂反倒圈得紧了些,伸出舌头在他颈中迅速一舔:“你出了这一身的汗,咸咸的真是好滋味啊!” 随着他的蓄意挑逗,凌疏颈项处一阵酥麻,顿时僵住动不得,也不再说话。 杨晔便也跟着默然,不知跑了多久,此时日薄西山,将层林尽染,满山秋叶红遍,云蒸霞蔚,烁彩流光。秋日的黄昏短暂,不出片刻,山岚从谷中涌起,便是一片暮霭沉沉。他策马沿着一条小溪往山里走,待转过几处山坳,见几块巨大的山石阻住了去路,小溪流从上面跌落,形成一股不大的瀑布。杨晔便翻身下马,将凌疏也强行扯了下来,拉着他飞身上了大石。 一个不大的平台,旁边几棵柿子树,挂满了朱红色的柿子。杨晔反手将枕冰剑掷出,正钉在一棵柿子树树干上,震得柿子噗通通落下几十只。 凌疏连忙侧身避开砸下来的柿子,被杨晔再一次从后面圈住,低声笑道:“那边有个山洞,你不许走了,要陪着我!”不顾他的挣扎反抗,将他扯到左侧山壁上的一个山洞那边,一把就推了进去。 这山洞中倒也干净清洁,似乎曾为狩猎之人过夜所居,洞里堆着些干柴干草。杨晔被枕冰剑划在肩头上,伤口不深,一路上因为心情愉悦,便硬撑着也不觉得难受,这会儿却开始瑟瑟发抖,便慌忙去将旁边的一堆树枝笼在一起,升起火来,哆哆嗦嗦地烤火。他堵在洞口,凌疏站在洞里,冷冷地看着他,杨晔便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我看我哥似乎打了你一下,如今怎么样了,过来我看看!” 凌疏并不理会他,伸手按按胸口,按得自己一阵气闷疼痛,忍不住连声咳嗽。杨晔已经飞快地凑到了眼前,伸手要去扯他衣襟查看,一边埋怨道:“自己按自己,下手也没个轻重,真服了你!” 凌疏却往后退了几步,垂下长长的睫毛,沉着脸依旧不理睬他。 杨晔察言观色,忽然笑起来:“路上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摆脸色给我看?你把我哥和云起给伤成那样,我都不说你什么,还有我自己,中了你一剑,冷成这样,我不也没有埋怨你吗?”他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了几步,道:“凌疏,咱俩一年没见了,我很想你的,你想我吗?若说你不想,刚才战场上,生死存亡的当口,你却仍不肯对我下重手,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你以后跟我在一起,别回去了行不?” 凌疏抬头看了他一眼,脸颊侧几缕乱发,红红的火光映在脸上,这一瞬间,脸色似乎柔和了不少。杨晔微微一笑,道:“你别那么死心眼,眼见得杨焘那边已经江河日下,跟着我和哥哥有什么不好?总比跟着你那个人面兽心的皇帝强。听我的没有错的,怎么样?” 凌疏闻言冷哼一声:“皇帝陛下如何就人面兽心了?你以为赵王殿下很好?有很多事,你也许就不知道。” 杨晔见他又肯跟自己说话了,顿时喜出望外,忙道:“我一直跟着哥哥,他好不好我最清楚。什么事情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凌疏道:“他……他跟北辰擎,不干不净的,狗男男一对。”杨晔闻言不免双眼翻白,随口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儿啊!你怎么知道的?” 凌疏道:“凤于关那次夜探军营,我看到了。而且我从前也得住了消息,只是不敢确定。” 杨晔拧眉微一思索,恍然顿悟:“哎呀,想起来了,原来那次你骂狗男男,是骂哥哥和云起来着。你还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你也不怕长针眼儿!”他唇角忽然勾起一丝诡异暧昧的微笑,缓缓逼近凌疏,眼波流动处,宛若春水荡漾:“若说狗男男,咱俩算不算狗男男?你和你的皇帝陛下算不算狗男男?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时间不定。 正文 第 71 章 凌疏闻言,被他气得脸色绯红,反身就想出洞而去,杨晔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笑道:“走什么?还有什么就接着说,今日把话说清楚,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凌疏皱眉道:“放开!”伸手要去拂开他的手,杨晔不放开,却趁势搂住他的腰,推到了岩壁上去。凌疏一掌就打在他肩头,杨晔疼痛不堪,牙缝里嘶嘶两声,咬牙低笑道:“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你定是说不出来什么了,自己觉得尴尬,所以打算一走了之吧?”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凌疏感受到杨晔脉脉含情的眼神,微微转了头不看他,沉声道:“说便说与你听。我很早就遵从陛下的旨意,开始着手查探赵王殿下之一应事务。赵王早有谋逆之心,你们一丘之貉,想必你也知晓,就是在装糊涂而已。比如赵王殿下那第一个王妃,说是难产而死,我们买通了赵王府的几个下人,其中就有伺候王妃的女子,说道当时大夫早就诊断出王妃胎位不正,赵王也知道了,却不肯给她医治,还不许下人声张此事,最后由得她死去。据我们推断,那时魏丞相已经去世,也许这个王妃跟着失去了利用价值,赵王殿下便自己主动放弃了她。这样也为将来起事做好准备,至少在京师没有家眷子嗣拖累。” 杨晔越听越怒,待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喝道:“你这才是胡说八道!我哥当时和嫂嫂很恩爱的,还不是都怪你那个狗皇帝,有事没事儿的打什么猎,生生耽搁了嫂嫂,害得我连侄子也没有了!” 凌疏冷声道:“我没有胡说!这是你们赵王府的下人说的,况且若说王妃临产,皇帝陛下还能扣着赵王不许回去?分明是他自己不肯回去,方便甩脱干净!也许他心里早就盼着王妃死,他也好接着跟北辰擎鬼混!” 杨晔不等他说完,反手一个耳光甩出,正打在凌疏的脸上,怒喝道:“狗日的你再胡说!你说我们忤逆造反,我也就认了。可是死去多年的人,你也要搅和得不安生么?”凌疏大怒,出手就掐住了他的咽喉,杨晔喉头一阵剧痛,差点上不来气,慌忙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想推开,凌疏却狠狠地掐着不放,杨晔被他掐的大声咳嗽,用力一甩,终于甩了开,怒喝道:“你想掐死我!掐死我好跟别人一心一意混是吧?便宜了你这狗日的!” 凌疏冷哼一声,杨晔看着他半边脸上的红肿,忽然悔悟过来,忙收敛怒气,扯起一个笑容:“别别,是我不好,我不该先打你,你打还我好了。”拿住凌疏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拍了两下,接着道:“好容易见一次面,老说别人的事情干什么?咱不说了,不说了行不?管他谁对谁错呢,跟咱们有什么干系!”不等他回答,看准他的唇,一口就亲了下去。 凌疏被他按住动不得,背后抵着坚硬的岩壁,咽喉里“呜呜”两声,眼睛却恨恨地瞪着他,显见得甚是不满。杨晔连忙施展浑身解数,辗转反复,极尽温柔之能事。他自己也渐渐地沉醉其中,于意乱神迷之中,腾开一只手,摸索着去解凌疏的腰带。 那是一条红玉打造的腰带,色泽温润,做工精致。杨晔摸到了接口的机括处,却怎么也摆弄不开。他焦急起来,放开凌疏低头去看,埋怨道:“你这腰带怎么回事儿?” 凌疏趁机靠在岩壁上轻轻喘息,脸色涨红,却不言语,任杨晔忙碌了半天,却还是无济于事。淮南侯手段高超风流半世,竟然对付不了一条腰带,不免恼羞成怒又情急难耐,忍不住发作道:“你是成心的吧,成心的吧?日娘贼,定是你家皇帝的馊主意!凭着这一根腰带,就想拦住小爷了?做他的千秋大梦去!”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一下子扯了开,光裸的肩头和胸口顿时暴露出来,凌疏微一哆嗦,低声道:“别……”伸手便去推他的肩头。 杨晔握住了他的手,忽然感受到他细微的战栗,忙抬头看看他,忽然笑起来:“又不是第一次了,还难为情个什么劲儿?瞧你杀人上刑啥的怪利索,偏生遇到这般好事儿,就扭扭捏捏的。别怕,我定当好好待你。唉,瞧你这脾气……”他的絮叨化为一声暧昧难言的叹息,嘴唇磨磨蹭蹭地蹭过凌疏的脸颊,凑到了耳边,低声道:“还记得上次在西迦王宫里不?这次不许再昏过去。良辰美景你莫糟蹋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要用心享受,你才会知道,做人有多么好……” 凌疏侧头看看他,神智有些混乱了,西迦王宫中的销魂滋味瞬间涌上心头,哑声道:“做人有什么好?你才是胡说……” 杨晔眼波流动,热气吹拂得他颈项处一阵阵酥麻:“当然好,要看你怎么做。你这样怎能尽兴?听我的话,自己把腰带解开,不然太累赘了。你不解,我撕了你的衣服,你如何出这个山洞?”一边温言软语地诱哄,一边拉着他的手扯到了腰带机括处。 凌疏好一阵慌乱不堪,却恍恍惚惚随着杨晔的手不知所以。外面天地黑暗,松涛阵阵,流水淙淙。待洞口的一阵凉风吹来,火光跟着摇动几下,他忽然身上微凉,神智瞬间有一丝清明,却发现衣衫已经褪落一地,那腰带……那腰带……竟然是他自己给解开了。 他呆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杨晔惊喜交集的脸色,在闪烁扭曲的火光中,眉目秾艳眼光灵动,一点点逼近过来,带过来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天旋地转中,凌疏的后背抵住了地下的衣服,衣服下的地面不平,硌到了他的脊背,他便垂下眼脸,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杨晔慌忙伸手抚平他的眉毛,喃喃地道:“别皱眉头,你乖乖的听话,乖乖地……让我做,我想你一年了,凌疏……”埋头沉溺在他胸前,再也不肯起来。 凌疏跟着他颠颠簸簸,欲望和情感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如潮水般涨起,接着汹涌泛滥。但纵然泛滥成灾,也抵挡不住忽然被侵占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伸手扣紧了杨晔的肩头,身躯跟着痉挛了一下。杨晔立时觉察到了,抬头对他笑一笑,温柔缠绵:“别怕,待会儿就好,我……我慢着些,你手上也轻些,别用这么大力气掐我。”一边凝神关注他的神色,一边将挺戈奋进转成了缓缓厮磨。 他应承了身下人慢些,自己便不得不稍稍收敛。忍得辛苦了,额头汗水蜿蜒而下,滴在了凌疏的脸上。凌疏神色有些慌乱难堪,似乎痛苦,又似乎欢愉,似乎要反抗,却又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当真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如此纠结万分,杨晔看得有趣,扯起一件衣服替他拭了汗滴去,微笑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他这诗吟得着实应景,凌疏听在耳中,忽然忘却了疼痛和不适,唇角微微一动,勾起一丝笑意。杨晔看到他隐微的笑容,顿时眼睛一亮,俯首重重地啃在他淡樱色的唇上,唇舌交接处,滋味美妙难言,便不舍得放开。欢愉趁着躯体的厮磨纠缠铺天盖地而来,飘飘渺渺,恍恍惚惚,浑不知身在何处。 几番浓情就夜色,魂飞直入白云间。杨晔比凌疏还小着几岁,精力充沛,未免索需无度了些。到后来凌疏觉得累,蹙着眉头想推开他,杨晔不肯放,扳过他的脸,柔声道:“我总是记挂着你,也没心思去跟别人鬼混,这一年来饥一顿饱一顿,都是你害的!今日万万不能放过你,你提提精神行不?”言罢又是一阵横冲直撞。 他偶尔看起来很体贴人,但大半时间糟践人却也很有一套。凌疏连喘息的力气也被他厮磨尽了,胡乱推拒着,呻吟着:“放开……” 杨晔还是不想放,嘴唇触到他额头上的冷汗,冰凉一片,心中一惊,只得放开了他,恨声道:“你真是不中用,每回都不得尽兴!这才几次,又成这样子了!” 他稍稍一松手,凌疏头一歪,顺着他臂弯滚了下去,睡着了。杨晔只得靠着岩壁坐好,只着中衣,把外衣裹在凌疏身上。眼看着洞外天边渐渐发白,接着曙光升起,他慨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别怨我不体谅你,小爷我吃一顿饱饭不容易啊!” 凌疏听不到他的调侃,卧在一堆干草上,裹着衣服昏睡不醒,身体蜷成一团,头枕在他腿上,貌似很温柔乖顺。杨晔辛苦耕耘了一夜,此时稍稍歇息,便重新精神焕发,将他的头挪在一边,出去采了几个熟透的柿子吃掉,而后拿过那条腰带聚精会神地研究了起来。经过长达一上午的潜心揣摩,终于明白诀窍之所在,忍不住啊哈一声:“功夫不负有心人!以后这腰带,我想解就解,至于你么,我想睡就睡,哈哈,呵呵,嘿嘿,哼哼!” 他太过得意忘形,凌疏被他惊醒过来,经过片刻的懵懂后,身躯往后缩了缩,圈起臂膀枕好,盖住脸不再动弹。杨晔察觉他的动静,慌忙凑过来问道:“你醒了?饿不饿?这有我摘的柿子,子,你吃一个吧?” 凌疏不言语,也不动,杨晔伸手去握他的手,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尔后自己慢慢地挪得离杨晔远些,艰难地靠着岩壁坐好,却始终没有抬头。杨晔定睛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睫毛低垂, 便陪着小心问道:“怎么了?你……那里不舒服么?” 听不到他的回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凌疏发现自己的衣服只是被胡乱裹在身上,他便慢慢穿起来,心中只是恍恍惚惚。他是奉命出来杀人的,却为何跑到这山洞里,跟要被杀之人鬼混了一晚?当真是匪夷所思。他并不觉得羞惭,只是一阵阵的懊恼后悔。 杨晔生就玲珑剔透的心思,瞧出他的神情,很显然是欢愉过后,又犯后悔了。他挪过来靠近了凌疏,低声道:“你不高兴跟我在一起?可是昨晚我俩挺好的,你不觉得么?凌疏,你这样对我可不行。我是个人,不是一件什么东西,用完了就可以随便扔掉。” 凌疏脸色难看,良久方道:“别跟我耍赖,并不是我非要和你怎么样。” 杨晔斜眼看着他,唇角也跟着吊了起来:“你昨晚那样,难道不是在诱惑我?小爷我心志坚定,什么都能抵挡,可惜抵挡不了诱惑啊!” 凌疏并不理会他的无耻言论,杨晔放软了语气:“凌疏,你别回去了吧,以后跟我在一起,我把从前的相好都不要了,乖乖地不再出去胡混,行吗?”一边眨着大眼哀求,一边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在颈项中狠狠蹭了几下。见凌疏仍旧毫无反应,便得寸进尺地接着道:“衣服别穿了,穿了待会儿我也给你脱掉!” 不管他软语相求还是撒泼耍赖,凌疏恍如不闻,只是闭着眼调理内息积蓄力量,貌似还是打算有了力气一走了之。杨晔看了一会儿,忽然出手再一次按翻了他,恶狠狠地道:“我让你想走!小爷我这次做得你起不了身!我看你往哪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俺勤快吧 正文 第 72 章 他果然说到做到,按住凌疏就扯衣服,凌疏实则已经起不了身了,用力想推开他,却未能得逞,便只得不再反抗。这两腿只要被谁给打开,似乎在此人面前就再也没法合拢,由得杨晔一阵风急雨骤后,凌疏再次躺在地上动不得,昏昏沉沉唯余了喘息的力气。杨晔跟着喘息,挤在他身边,伸手拨拨他纷乱的头发:“你还走不走了?” 听不到他的回答,原来又睡了过去。杨晔的手指将他散乱的头发轻轻拨了开,露出清瘦苍白的脸,便是睡梦中,似乎也甚是疲惫无力。他凝神看着,心中升起了一丝怜悯之意,手下便温柔了许多,喃喃地道:“你家皇帝怎么养的你,身上都没有几两肉。让你跟着我,你又推推脱脱地不肯,矫情!” 凌疏迷迷糊糊哼了两声,貌似对他的骚扰很不耐烦。杨晔便收了手,去坐在洞口往外看风景。这太行山深处,山色明丽秀美如画卷。杨晔不知山外如何状况,只知道过得一天是一天。渐渐地黑夜来临,接着仿佛一瞬间,曙光又升起。昼夜交替如此的迅速恍惚,他看着眼前美景,浑不知今夕何年。回去看了凌疏几次,却不见他醒来,只得怏怏地踱出洞来,接着四处闲看。 正无聊时,却见远远地山谷中一条白影子一晃,身法极快,竟是一个人施展轻功沿着溪流一路跑了来,乃是一个白衣翩翩的俊秀男子。 山外两方兵士,中央禁卫军黑色服饰,杨熙的兵马是深灰色服饰,着白衣的唯有一人,就是那位自诩才高八斗、喜好顾影自怜的白庭壁。杨晔慌忙回头看看洞里,见凌疏仍旧一动不动,方迎到大石边缘。白庭壁远远看见了他,正欲张口呼喊,被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只得闭了嘴。待掠上大石,方道:“侯爷,你果然在这里!” 杨晔道:“小声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白庭璧见他脸色郑重,慌忙压低了声音:“云起告诉我的。从前你跟着他来查看地形,沿着这溪流往里走,你看到这里有柿子树,说等柿子熟了要过来吃,所以我猜测你在这里。” 杨晔哼笑一声:“你们都出来找我了么?” 白庭璧道:“是啊,云起派了十个人,说谁先找到你,就把那三招大回环刀法给传授了,所以大家都很卖力。”一想到北辰擎要传授他的拿手刀法给自己,就两眼弯弯地喜不自禁起来。 杨晔看不得他这没出息样子,翻了他一眼:“可我现下不想回去。我做戏又做得不好,怕给细作看出端倪来,麻烦就大了。那边怎么样了?”白庭璧正在拿眼乱看,忽然瞟到柿子树干上钉的那把枕冰剑,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半晌方道:“凌……凌大人他……他还在这里吗?” 杨晔不耐烦地道:“我不把他圈在这里,他便接着去刺杀哥哥,乱上加乱,岂不更麻烦?瞧你那胆,他能吃了你不成?快说,外边怎么样?” 白庭璧道:“一切正常。云起催着来找你,是说侯爷手下的破洛军进洛阳的事儿,他说按计划,这几天就可以准备去了,让侯爷您回去亲自安排最好。若是等大军逼近黄河,洛阳必定戒备森严,怕城门不好进,所以如今时机正恰当。” 杨晔侧头微一思索,道:“的确,我明天就回去。” 白庭璧迟疑道:“你现在不跟我走?” 杨晔往身后一块大石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我现在正色迷心窍乐不思蜀,所以还不想走。你自己先回去。” 白庭璧一听,顿时泪汪汪地恨不得扑上来抱他大腿,哀声道:“侯爷,你不能这样!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杨晔皱眉道:“本侯爷从来不当自己是英雄好汉!白庭璧,你又故态复萌了,不许掉眼泪!明天辰时,我必定准时出现在云起的面前,让他放心吧!”白庭璧无奈,只得一步一回首正打算自行下山,杨晔忽然道:“且慢,你去捉只山鸡烤熟了给我再走。连着吃了两天柿子,嘴里快淡出鸟来了。我得看着洞中的人,没空去,况且捉来了我也不会烤,还得劳驾你。” 待白庭璧做牛做马地捉了山鸡来烤熟给他,杨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笑道:“小白啊,其实那刀法你不适合学。云起内力深厚,臂力又强,大回环刀法才能发挥作用。瞧你这小身板儿小鸡爪子,扛得动他那大刀么?我劝你还是要点别的划算些!” 白庭璧闻言,让他给气得眼中泪光晶莹,却忍着没有哭出来,回头狠狠地剐他一眼,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眼见得天色又暗了下去,杨晔进洞去把凌疏从地上拖起来,抱在怀中,抵着他额头问道:“你饿不饿?” 凌疏本是半醒半睡,这下被他彻底吵醒,不耐烦地推开他,蜷缩到一边去。待怔忪片刻,忽然道:“我刚才隐约听得似乎你在和谁说话,是谁来了?是卫将军遣人寻找我吗?” 杨晔道:“没有,刚才是一个迷路的樵夫,问路来着。这里在我方军营的后方,你那卫勐铎没有这么大的狗胆敢来这里,你死了这条心吧。”一边递了一只鸡腿过去,道:“你一直没吃东西,吃了。” 凌疏拧眉摇头,道:“不饿。” 杨晔笑道:“两天了,怎么会不饿呢?来来来,听话,你吃着,我问你一件事儿,我送你的花还在吧?” 凌疏道:“什么花?” 杨晔道:“白梅花啊!今年春天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弄了来,然后从长安千里迢迢背到洛阳,托人给你送进大理寺去的。你别给我装糊涂,究竟是给扔了,还是给养死了?”一边跟他唠叨,一边将鸡腿撕成一块块儿塞到他嘴里,威胁道:“咽下去!不然我就用舌头顶进去。届时若惹得我性起,可不管你累不累,反正我这禽兽也不是做了一天两天了。” 凌疏只得咽下他塞过来的东西,淡淡地道:“董鸽给扔在房后,我不知道死活。” 杨晔闻言,心中忿怒,口中却道:“再多吃些东西。来,这里还有柿子,洞外树上结的,很甜,吃了吧。” 凌疏伸手推开:“饱了。” 杨晔笑吟吟地劝道:“不过一条鸡腿,哪里就能饱了?还是吃了吧,吃了才有力气接着和我欢好。” 他此言一出,凌疏微微哆嗦了一下,抬头看看他,眼中掠过一丝恐惧之色,低声道:“不行了,真不能做了。” 杨晔一笑,缓缓地道:“你若是答应以后跟我在一起,那么来日方长,今日我便不这么逼迫你。否则机会难得,我不想放过你,一时片刻都不想放过。”他言罢,虽然知晓希望渺茫,但还是死死地盯着凌疏,等他回答。 洞中静谧无声,片刻后凌疏转开了眼光不看他,神色决然:“我不能背叛皇帝陛下。” 杨晔唇角微翘,无奈的笑了笑:“那就来吧,最后一次,做完后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凌疏拼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推开他的手:“我真累了……杨晔,我真累了……你放过我……” 这最后一次,凌疏昏迷在他的臂弯里,头发散乱,凄惨万分。杨晔看看外面天色,不走真不行了,便掐他的人中,将他又硬生生掐醒过来,再一次问道:“我跟着赵王殿下,如果不能成事,死在外面也就罢了。可是我若拿下了洛阳,你就在大理寺等着我去找你,行吗?”他看着凌疏的眼,那里面云烟缭绕,雾气弥漫,透过这迷蒙一片,看不到他有一丝半毫的真情,只看到一片强硬的拒绝之意。 杨晔叹道:“不识抬举啊你!我不嫌弃你是天煞孤星,不嫌弃你一次次伤了我,不怕别人笑我,不怕我哥骂我,可你为什么守着你的狗皇帝,就是死死不肯回头?!你不肯答应我,我便让你看我如何带人杀进洛阳!等我宰了你家那狗皇帝,瞧你如何自处!”他一松手,凌疏重重地跌落在地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听他接着道:“我这里有急事,先走了。你给我乖乖地该去哪里去哪里,若是胆敢再去刺杀赵王殿下,我剁碎了你!” 凌疏怒道:“你滚!”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杨晔站起身来,穿好衣服,自己也觉得两腿有些发软,想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便笑道:“在你身上折腾这几天,小爷的十年功力,恐是都搭进去了。回头等有机会,咱俩接着鬼混。反正不混白不混,混了也白混!”言罢转身出洞。凌疏看着他的背影,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攒足了力气,狠狠地砸向他的后心,骂道:“禽兽!” 这一下砸得很准,杨晔被砸得跳起来,回头看看他,惊讶道:“你竟然还有力气?要不再来一次?” 凌疏立时用衣服蒙了头,转脸不再看他。杨晔看着他,一声轻笑后,出洞而去。 凌疏伏在地下,听得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伸出头来。他虽然浑身无力,但被杨晔折磨这几天,身上粘滞涩重,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息,着实无法忍受,一时间对自己起了极大的厌弃之心。待身上有了些力气,就慢慢撑着爬起,出得洞来,循着那流水之声绕下平台,脱掉衣服,一头扎到了瀑布下,通身顿时一阵战栗。 此时中秋已过,山里的夜间很冷,但他顾不得了,冰凉彻骨的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混乱的神智也跟着慢慢清醒过来,透过纷乱的水花,茫然望着山间之明月,思潮起伏间,前尘往事纷至而来。 他从十二岁进了大理寺,对着卷宗、刑具、犯人过了十几年。除了那两个杀猪卖肉出身的手下,没有人敢靠他太近,唯有杨焘偶尔来看看他,亦是离得远远的。大理寺中,轮到他出手审查的人犯,朝中重臣居多,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凌少卿,无不惊恐万状,面若死灰,宁可早些死去,也不想落到他手中。 岁月便如指间沙,无声无息流逝而去,如今坐在这里苦苦思忖,仍旧一片惘然。杨晔本是犯上作乱的反贼,若是落入己手,应行凌迟之大刑,却整整缠了自己三天。这风流子弟一忽儿深情款款地表白,一忽儿咬牙切齿地威胁,真假难辨,终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害得无暇思及旁事,也不知山外现下的状况究竟如何。 好容易打理干净自己,他从水里慢吞吞爬出来,将衣服穿好,去树上拔了枕冰剑下来,正打算下山去看个究竟,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只想软地洋洋地躺倒。凌疏觉得不对,踉踉跄跄地回了山洞,一头扎到那一堆干草上,动弹不得,竟是迷迷糊糊发起了热。 这一烧就是两天,幸他内力深厚,自行也能渐渐好转,待能起身,便不敢耽搁,强撑着下山来。他小心翼翼绕过两军曾经交战的地方,躲躲闪闪地靠近了河内城池,放眼望去,却骤然间愣住了。 正文 第 73 章 那城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旗上是一个大大的赵字。 凌疏呆了片刻,不敢置信地又走近些,终于看得清楚明白。城楼上的兵士,着深灰色服饰,刀枪林立,甲胄鲜明,分明是赵王杨熙属下兵马。就这短短几天功夫,河内竟然易主,那么京师洛阳,如今便唯余一道黄河天险了。 他忽然又是一阵头昏目眩,慌忙后退,扶住了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待眩晕过去,方才松了手。自行沉吟片刻,便绕过河内,小心翼翼躲过杨熙手下兵马的盘查,往南行来。 这一晚,河内南边六十里牛家堡中,卫勐铎领着残兵败将退却到这里,凭借地形之利勉强守住,暂且苟安其中。一直跟随着卫勐铎大军的荆怀玉将床榻收拾好,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他本不打算入睡,只是静静地养神,却忽然间一个寒战,觉得房中气氛不对。他天生的警醒敏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将脑袋一点点慢慢转得对着帐门口处,眯着眼打量,果然看见那里站了一个人,身材高挑,背负长剑,瞧那轮廓似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一霎时间,荆怀玉的冷汗冒了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黑影形如鬼魅,忽然就移到了榻前,听凌疏冷冰冰的声音道:“别装了,起来。” 荆侍郎轻咳两声,慌忙爬了起来,扯过一件外衣穿上,尔后正襟危坐:“我道是谁,原来是凌大人。你……你这是从何处行来?” 凌疏并不回答他,片刻后问道:“刚才我先去找的卫将军,看他受了伤,就没有进去打搅他。尔等为何兵败如斯?” 荆怀玉在自己腿上轻轻拍打两下,慨叹不已:“下官简直无颜再见皇帝陛下,我们这是误中了贼人的奸计啊!来来来,大人请坐,且听下官慢慢道来。” 他殷勤备至地去将一把勉强可坐人的交椅给扯了过来,自己依旧坐在榻边。凌疏本来就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便依言坐了下来,听荆怀玉道:“大人那一日去刺杀赵王殿下,大人剑法高明,惊采绝艳,下官这心里着实佩服啊。可惜下官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阵后鼓掌喝彩……”凌疏截断他:“说重点。” 荆怀玉忙道:“是是是,是这样的。那一日凌大人您将赵王殿下和北辰将军刺成重伤,然后敌军就赶紧收兵回营去了……”凌疏在黑暗中一摆手,再一次截断他:“你不要总是夸大其词,我没有将那两人刺成重伤,他们伤势很轻。北辰擎非等闲之辈,我若非出其不意,未必是他的对手。” 荆怀玉辩解道:“下官并非要夸大其词,军中都是这么传的。卫将军本来下令趁着赵王受伤追杀上去,结果兵马追上去后,发现敌军退却时稳而不乱,害怕有诈,只得也跟着收兵回营。第二天,军中传言赵王已经奄奄待毙,北辰将军的伤势也很重。然后我们派去的探子看到说他们那边似乎已经在准备后事,北辰擎坐在担架上指挥,面有悲戚之色,但却百般遮掩,想是怕人看出端倪。接着不久就又有消息传来,赵王因为伤重,已经毙了,但是因为遍寻不到淮南侯,一来没人主持发丧,二来害怕军心涣散,所以封锁了消息。卫将军不放心,让人再探几番,依然是这个结果。我军方才制定了进攻计划。” 凌疏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低声道:“然后中伏了,对吗?那北辰擎一直在等着你们出城和他交战。他擅长野战,特别是骑兵阵法,我在凤于关特意去见识过。” 荆怀玉叹息道:“唉,大人所言不错。我方军士夜半杀过去,发现中伏了。卫将军临危不乱,让兵士赶紧集中,不再轻举妄动,死死抵挡即可。结果撑到白天,还是不行。那北辰将军坐在担架上,摆下了什么双翼雁行阵,飞天阵,车悬阵,杀得兵马大败,死伤无数。赵王杨熙就在他的身后跟着,哪里有魂归西天这一出?而且他们兵分三路,两翼包抄,趁着前方交战,从后面一举就攻下了河内城。后来卫将军好容易杀出来,已经受了重伤。我们汇合后,只得赶紧退却到这里来。” 他抬头看看凌疏,忽然道:“凌大人啊,你若能早些回来,我等知晓赵王并非伤重,必定不会上这弥天大当,也不会一败涂地到如此地步啊!” 凌疏闻言忽然站起身来,反手握住了剑柄,黑暗中,有泠泠的杀气从他身上一丝丝溢出,瞬间充溢了这个简陋破败的房间。荆怀玉一个战栗,不着痕迹地往床里缩了缩,去试探着问道:“大人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 他听不到凌疏的回答,只隐隐约约看到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两人静默半晌,凌疏忽然疾步行到房门处往外看,外面暗夜无边,深沉静谧,他回头看着荆怀玉道:“我听得四面有马蹄声,往这边包围来了。” 荆怀玉慌忙站起身来,道:“哪有?下官……怎么没有听到?” 他话音才落,外面一个侍卫一路跑了过来,进门就叫道:“荆大人,适才我军巡查兵士探得敌军从四面包围上来了,卫将军让小的来叫大人,准备迎敌突围!” 荆怀玉一边答应,一边收拾自己要带的东西,便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逼近,接着不出片刻功夫,堡外的人喊马嘶之声,兵刃交接之声,惨呼惊叫之声,一阵阵地传了进来。原来包围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牛家堡中的残兵败将勉强只得迎了上去。 凌疏反身就赶向卫勐铎下榻的房间。卫勐铎正由几个侍卫给搀扶起来,有侍卫牵了战马来。众人见到凌疏突然现身,未免吃了一惊。凌疏道:“卫将军,敌军偷袭。我跟你一起,先突围出去再说。”扫一眼他的服饰,提醒道:“我觉得我等还是换上骑兵的服饰好些。”卫勐铎顿时会意,立时命拿来两套骑兵服饰,两人换好。凌疏伸手托住他肋下,稍稍用力,将他稳稳地送上了马。 凌疏武功高超,卫勐铎是知道的,如今自己身负重伤,更兼形势紧急,也顾不得多说他什么。他麾下黑甲骑兵训练有素,虽败却不乱,此时由副将带着过来,将卫勐铎和凌疏护卫在中间。一干人听得西边似乎人声稀疏,便往西边退却下去。待走出一段,卫勐铎又让人去催请一番,荆怀玉才磨磨蹭蹭地跟过来。 牛家堡不过是个有些年头的小村落,四面的寨墙壕沟对杨熙的兵马来说,形同虚设,此时两方兵士混战在一起,堡中已经乱成一团,凌疏等人只捡那人少处退出来,沿路几拨人马过来阻挡,均被黑甲骑兵拼命打退下去。可惜这个村落太小了,等他们终于冲出来,看到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兵马,手中的火把在夜色中猎猎燃烧,卫勐铎忍不住一声长叹:“天亡我也!” 凌疏道:“敌军并不知道将军在这里,我们杀出去即可。” 话音未落,却听得前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笑道:“凌大人准备往哪里去?洛阳么?就这么急不可待地要投奔向你家皇帝的怀抱?” 凌疏一怔,定睛望去,对边的敌兵火把林立,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杨晔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眉目如画笑容温柔,带着一干兵士拦住了去路:“你一定奇怪我为何找你们找得这么准是吧?没办法,咱俩天生有缘,我远远地就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于是循迹而来。”他得住了荆怀玉的报讯,准确无误地将众人拦截在这里。这几百个侍卫中,他还是一眼就把凌疏给认了出来。待见到凌疏着黑甲骑兵服饰,更显得身材颀长,纤腰一握,整个人竟然光芒四射,混在众多侍卫中,依旧卓尔不群。 杨晔呆呆地看着他,几乎要转不开眼珠。这人牢牢地守护在卫勐铎那厮身边,显然将自己前几天在山洞中殚精竭虑伺候他的事儿又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忽然微微地有些生气,扭曲了,不由自主地就想刺他几句。 两军静静地对峙,杀气在空中流转。凌疏勉强压下了怒气,微一沉吟,靠近了卫勐铎的身边,低声道:“他来的如此之快,这边必定有人通风报讯了。待会儿我带人阻住他们,将军一定要突围出去,彻底清查此事。” 杨晔见他不理自己,只是跟卫勐铎窃窃私语,便笑道:“凌疏,你过来。躲在人堆里,可是觉得羞涩,所以怕见我?”凌疏咬了咬下唇,打马越众而出,杨晔夸赞道:“真乖,真听话。凌疏,我就再问你一次,以后愿不愿意跟着我?” 凌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却道:“我也问你一句话,你……早就知道赵王杨熙装死设下圈套的事情,对吗?”他这话没头没脑,无根无据,无人能听懂,偏偏杨晔就听得明白,轻笑道:“是啊,在下这里还要多多感谢凌大人的乖巧柔顺,在山上和我配合得如此得当,方不至消息泄露出去。所以这三天么,我那一把子力出得也不冤枉,权当是给大人的谢礼,我们就互不相欠什么了。当然,我很喜欢你也是真的,所以还是留你一命。不然我趁你意乱神迷的时候杀了你,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你我各为其主,你不肯跟我妥协,我自然也不能和你客气。”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随着他的笑语,脸色慢慢地变得惨白如雪,悲凉和愤怒一丝丝涌起,接着仿佛一瞬间般,就充溢了肺腑之间。恰此时杨熙和北辰擎得住消息,带着兵马相偕赶过来,北辰擎依旧坐在一张扎好的担架上,想来背上的伤并未痊愈。杨熙骑马傍在担架旁边。 杨熙看到卫勐铎,便温声道:“卫将军,若此时愿意投诚,为时尚且不晚。” 卫勐铎冷哼一声,缓缓地道:“赵王殿下,末将忠于皇帝陛下,虽死也不能背叛陛下。” 杨晔接口笑道:“我看你不舍得死,想回洛阳是真的。你觉得你逃回洛阳就成了么?告诉你们也不妨,洛阳迟早成为我等囊中之物。回头等我抓住杨焘,剥皮拆骨,剁剁包了饺子吃!凌大人,你擅于此道,有没有兴致亲自动手?” 凌疏微微眯了眼,看着杨晔。他疏于人情世故,并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眼神先是愤慨,俄尔转悲凉,接着突然间杀气大盛,如利刃般穿透他的身体,不知看到了哪里,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左手把剑刃一弹,铮一声轻响:“尔等这干乱臣贼子,找死!”这声音清冷艰涩,却穿透了六合八荒霜风凛冽,一头就砸到了杨晔的心里去。 杨晔一直凝神看着他的神色,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也不愿轻易放过。此时突然心中一跳,觉得自己也许错过了什么。太行山上如画的秋色,山洞中闪烁扭曲的火光,凌疏别扭羞涩却容忍的神情……这一切忽然间涌上心头,他在心里一声哀嚎,后悔了自己的言出无状。 恨欲狂,长剑如流光,凌疏连人带剑扑了过来,煞气瞬间就回荡充盈了这两军阵前,这天地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总想写攻受在阵前翻脸的狗血剧情,总算满足了,嗯哼...... 第三卷完结,第四卷《恨绝江东》,放心,只是名字凛冽了一点,其实没啥...... 这文总共有六卷左右,咳咳,是长了那么一点,抱歉 正文 第 74 章 随着凌疏身形骤然间冲了过来,杨晔立时高喊道:“守住赵王殿下!”大批的兵士及侍卫从杨熙身后两侧涌上,打算阻住这个杀气腾腾的人,却忽然眼前剑光劈面飞驰而来,化成一片白色的寒霜,流光飞舞,涛生云灭,但闻得惨呼惊叫之声,但见得血肉横飞之状,七八个人头齐刷刷地飞了起来,鲜血溅在杨晔脸上一滴,他才骤然看到凌疏已经到了眼前。 杨晔怒道:“你这狗日的!”剑气挟着冰冷的寒风扫到,将他后半句话生生扫了回去,他举枪相迎,情知手中的一杆枪不是凌疏枕冰剑的对手,于是振枪疾刺的同时,一个鱼跃下了马,随着那汹涌的剑势伏地翻滚,他身后两个侍卫见他狼狈,抢上来挡在他身前,却未及兵刃出手,便被凌疏这一剑斩为四截。剑风接着扫过杨晔的战马,随着狂嘶之声,那马匹奔出几步,将杨晔远远地撞飞出去,方才轰然倒地。 倒是这马临死前的一撞,让杨晔勉强躲过了凌疏接踵而来的剑势,他慌忙稳住身形,却见凌疏人和剑已经化为一团白光,向着杨熙和北辰擎就扑了过去,沿路兵士和侍卫层层拦截,却是前仆后继,非死即伤。这一路杀气凌凌,血肉横飞,其中还有许多是杨晔破洛军中的兵士,得他精心栽培,跟他厮混了不短的日子,却在刹那间,就成了凌疏的剑下亡魂。 杨晔看在眼里,怒得跳脚,一路追杀过去,一边骂道:“你疯了不成?我操你祖宗……你给我站住!站住!” 他却撵不上凌疏疯狂的去势,随着他的呼喊,凌疏身后的黑甲骑兵趁机蜂拥而上,将杨晔和凌疏生生隔了开。杨晔一边应付敌军,一边眼睁睁看着凌疏冲到了杨熙身前不远处,后面的魏临仙等人纷纷冲杀出来,只盼能阻住他,却被他疯狂凌厉的剑法逼得不断倒退,看着北辰擎顾不得害怕背上伤口裂开,挺刀下了担架,却被凌疏一剑将他长刀劈断,北辰擎侧身急避,剑势掠着他肩头过去,削下一块皮肉来,顿时血流满身。 巨大的恐慌将杨晔劈头盖脸地淹没,他连手都抖了起来,急叫道:“云起你怎么样!”拼命杀奔北辰擎和杨熙身边。眼前纵横来去的骑兵却忽然阻住了他的视线,杨晔长枪狂扫,将黑甲骑兵从马上扫落一片,终于勉强扫出一条路来,待飞身上前,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呆住,接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呼:“凌疏!你这狗日的住手!” 凌疏的一把长剑,正从杨熙的胸中拔了出来,鲜血随着他拔出的剑喷涌而出。杨熙一个踉跄,高大的身躯缓缓往后倒去,北辰擎见状立时急红了眼,从一侧蹂身扑上,竟似打算扑到凌疏的剑上,却见魏临仙和白庭壁等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拦截过来,杨晔也终于和侍卫们汇合,平日里众人训练有素,此时在他几声呼喝下,迅速组织起来,立时将凌疏阻挡出去。 杨晔操心杨熙的伤势,百忙中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脸色苍白,勉强依靠着北辰擎的肩头站着,北辰擎已经给他点穴止血,用自己的衣袖按住了伤口。 如此杨晔才稍稍放了心,回头怒喝道:“给我剁了他!”长枪一横,加入战团。 此时卫勐铎趁着凌疏跟人混战在一起,已经带着荆怀玉等人要借机突围走掉。杨熙手下兵士围追堵截,但终究被杀开一条血路,任他们且战且走,跟着撵了下去。 杨熙靠在北辰擎的肩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北辰擎低声道:“殿下若撑不住,我这就护送陛下先回营帐。” 杨熙沉声道:“不用,我若离去,便乱了兵士之军心,我能撑得住。且让我看着这厮究竟能翻出多大的浪!”任鹳本在阵后观战,此时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慌忙赶了过来,将一瓶伤药递过来:“这是老夫从别处得来的上好伤药,殿下先止血。”杨熙道:“多谢先生,凌大人杀性太大,此地凶险,先生且到阵后去。” 任鹳叹道:“这位淮南侯,天煞孤星他也敢招惹得,真真令人无语啊。”一边摇头感叹,一边随着侍卫又退回阵后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周边的一切渐渐显现出来。杨晔跟着侍卫们围殴凌疏,这乱纷纷的战场上,迅速以凌疏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且渐渐波及得越来越远。凌疏带着为数寥寥的几个黑甲骑兵,长剑到处,依旧杀人如麻。杨晔咬着牙一声不响,心中愤怒忧郁懊恼,竟是百般滋味难辨。他手下留情处,那厮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只管自己恣意纵横,来去如风,由着性子杀戮。到得后来,所到之处,兵士被杀的心怯,竟然纷纷躲避,如退潮般退让了出去。 杨熙看在眼里,慢慢拧起了眉头,忽然道:“云起,这人不能留了!” 北辰擎侧头,看到他苍白的脸和拼命压抑着怒火的眼神,低声道:“是不能留了,可是小狼他……”杨熙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顾着他的那点荒唐心思!你也跟着他犯傻不成?射死他!” 北辰擎道:“是!”伸手接过随身兵士递过来的弓箭,他的弓大,沉重无比,羽箭却细长,当下张弓搭箭,屏息对着凌疏,待看到凌疏抵挡众人的进攻,背对自己的刹那间,一箭射了出去。 北辰擎的弓箭功夫冠绝全军,长箭挟着劲风,迅捷诡异,去若流星。凌疏激战中听得风声不对,却已经躲避不开,只得勉强错了□体,那羽箭顿时没入左肩之中,从前面透出一个箭头来。他被那强劲的来势,带得身躯往前一扑,却及时用长剑驻地,撑住了。 杨晔一呆,回头看看羽箭来处,却见北辰擎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凝神聚气,蓄势待发,他一声哀呼:“云起!”纵身扑了过去,挡在那弓箭前,北辰擎看到他满眼的哀求之色,微微一怔,被杨晔趁机一把夺去了弓箭,杨熙已经在一侧低喝道:“小狼,你想气死我!你看他杀我多少人!” 杨晔慌忙道:“我不是……哥你受伤了,我哪里舍得气你?你先回营好不好?这里我来处理。” 此时凌疏慢慢回转身来,看向杨晔这边。虽然他身边的黑甲骑兵已经尽数毙命,唯余他孤身一人,但众兵士被他的杀气震慑,已经不太敢靠近他。恰杨晔夺下了北辰擎手中的弓箭,隔着战场上满地的呻吟哀呼,两人遥遥相望,却相对无语。 凌疏衣甲上满是淋漓的鲜血,脸色惨白,黑发在清晨的风中猎猎飞舞。待看到杨晔手中的弓箭,眼中愤怒的烈火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通身戾气大作。他慢慢举起长剑,远远对着杨晔,却终究“呵”地一声轻笑,笑容凄惨,笑声却冰冷。接着他转身,似乎想走掉,枕冰剑在空中划起一道流光,却连人带剑扑倒在地上。旁边的兵士正打算借机冲上去结果了他,见他复又一跃而起,背上犹自钉着那一枚长箭,向着南边踉踉跄跄去了。虽在重伤之中,竟仿佛随风而逝,瞬间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轻云之中。 杨晔举着那弓箭张皇失措:“我不是,我没有……凌疏,你杀这么多人,我不能饶你,可是刚才……哥哥!”他一声惊呼,顾不得再啰嗦了,原来杨熙再一次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砸在北辰擎的身上,这次是真昏了过去。 这以后长长的一段日子里,凌疏离去时黑色的身影只能在杨晔的梦里偶尔出现,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孤单决绝,萧瑟落寞,牢牢地定在了他曾经少年轻狂的心中。到后来连梦也破败不堪荒诞不经,把他的轻狂一寸寸洗荡干净,终至梦也梦也梦不到,唯余相思欲绝。 杨晔呆呆地站在帐门处,看到中军帐里,十几个军医在忙碌,杨熙伤在胸前,跟心脏只差了一寸,凶险异常,到如今还昏迷不醒。北辰擎这次不但添了新伤,从前的旧伤口也裂开了,失血过多,下了战场就支撑不住,同样昏迷了过去。杨晔撵着那军医问:“我哥哥不碍事儿么,不碍事么?云起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那领头的老军医见他跟着自己碍手碍脚,便好言劝他出去:“侯爷,您先去外面等着吧,如今殿下和将军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得等等才能看出好歹来。”杨晔张口欲言,被进来找他的白庭壁拖出营帐道:“侯爷,那边魏临仙他们找你,你过来!”杨晔道:“都这当口了还找我干什么?烦得慌,你别拉我!”在营帐门口蹲了下去,抱头不语。 白庭壁依旧跟他拉扯着,劝道:“侯爷你别这样,大事要紧,破洛军大半人照着咱的安排已经潜入了洛阳,就等着您去主持大局了,快随小的来吧!” 杨晔抬头,瞪起了血红的眼睛看他:“哥哥和云起伤的那样,你说我有心思么?” 白庭壁道:“可是现下若松了这口气,那就前功尽弃了!咱们从去年起事,千辛万苦为的是什么?如今洛阳就在眼前,可不能功亏一篑。刚才我问过军医,殿下和云起暂且是不碍事的,你别担心,快随我来吧!”用力将他扯了起来。 杨晔逐渐回过神来,咬牙跺脚骂道:“日娘贼!他两个敢有事儿,小爷我血洗了洛阳给哥哥们陪葬!小白你说的不错,走,咱们去商议商议,看如何拿下洛阳,我要让哥哥一睁眼,就看到了洛阳城的城墙,这样他才能好得快些!” 好吃懒做的淮南侯被迫出来主持大局,他提起来杨熙和北辰擎的伤势就是一阵恐慌,听到属下大将们禀报军情就是一心烦躁,想起来始作俑者凌疏的下落就是一声咒骂,骂他的同时又操心怕他自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不定就被野狗啃了去。这乱纷纷的滋味交替煎熬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着牙骂了一千句日娘贼,也无济于事,最终只得稳定心神,开始着手安排一应事宜。便吩咐魏临仙一番话:“赵王殿下和云起都受了伤,洛阳我是去不了了,你带着小白他们,按照原计划进行,在城里等着我。” 接着又转向任鹳:“任先生,这次劳烦你跟令高徒联络一番,在洛阳攻破之前,无论如何我得跟他私下里见一面,有些话当面说了的好。” 任鹳等忙点头答应。在此之前,北辰擎本就已经安排了如何攻占洛阳的步骤,人马也已经分派好,杨晔便命几员将领禀报来听了,原来卫勐铎突围出去,已经撤到了黄河上,跟那几支被关中水军打得不成样子的黄河水军合兵一处。而梁王殿下的勤王之师,如今已经行到商丘附近,却离洛阳还有一段距离。袁藕明也已经突破了函谷关,将兵马开到了洛阳西侧的新安重镇。合着河南河内两路大军,三路兵马呈扇形,虎视眈眈地将洛阳夹在了中间。 这时候攻打洛阳,时机拿捏得恰好,再晚就有些麻烦。杨晔以前从来没有操过这等闲心,如今不得不围着作战地图和沙盘团团转,仔细地琢磨研究一番。和众将领商讨来去,觉得无甚疏漏,方才放心。 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他疲惫不堪地出了中军帐,却见本守护在杨熙营帐外的马天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杨晔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臂:“怎么了?我哥他……他……”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杉子和1115565给了地雷,感谢单眼皮给了长评,抱住啃,吭吭吭!!! 正文 第 75 章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杨晔忙道:“是吗?太好了,我这就去!放心吧,让我来喂他喝药。爷们儿家的掉什么眼泪,跟谁学不好,都去学小白。他是在担心哥哥么?” 他随着马天宝往前赶,忽然想起一事来,回身看到自己侍卫中最靠谱的钟离针跟着,便招手叫了过来,附耳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去找找凌疏,看究竟是死是活。不管死活,都回来跟我说一声。” 钟离针点头答应,自行带人去了。 北辰擎背上有伤,此时强撑着坐了起来,果然在对着杨熙默默垂泪。杨晔进来先去看顾一下杨熙,见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却渐渐粗重均匀起来,他便放了心。 从前好缠着北辰擎胡闹的杨晔被迫长大了,折到北辰擎榻沿上坐下,伸手揽过他肩膀,笑道:“别担心,我看哥哥已经快醒了。来来来,云起,我喂你喝药,你一定是嫌药苦不想喝,所以吓哭了。我得去军中替你传扬一番,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害怕喝药,呵呵呵。” 他笑意盈盈地哄着北辰擎,极尽讨好之能事。北辰擎终究扛不住他的温言软语,乖乖地喝了药。又张罗着给他伤口换了药,杨晔依旧搂着他不放,接着道:“云起,你醒了就好。如此我们就趁着这次大捷,士气正旺盛的时候接着行军,奔着洛阳过去。至于如何行军布阵,还得你来,你就坐在担架上不要用,只管吩咐下来,我来按你的意思做,你负责让兵马过黄河,我想法子进洛阳,你看如何?” 北辰擎点头,道:“只能这样了。”于是大军整顿一番,留下了镇守河内的兵马,余者在杨晔等人的带领下开到了黄河边。他手下大将领曾提议是否让赵王殿下就留在河内,等伤好了再来军中,杨晔并不作答,悄悄看看北辰擎的脸色,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两人自小在一起厮混,便是他沉默不语,杨晔也能看出不情愿来,于是伸手一拍书案:“赵王殿下留在河内,他如果忽然醒来,必定急得不得了。况且我必须有哥哥跟着,方才会有主心骨,这仗才能接着打下去。因此我决定,我不能离开哥哥。我们一起去洛阳,就这么定了!” 沿路杨晔小心翼翼地带人守护着昏迷的杨熙和受伤的北辰擎,待恰恰行到黄河沿岸,钟离针折返,悄悄地禀报杨晔,说道他在这方圆百十里东西南北地找遍了,一直找到黄河边,却并没有找到凌疏,连消息都不曾探得一丝半点。 杨晔闻言,心中一阵阵地忧急煎熬,却只能不动声色自行忍着,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凌疏那一日受伤后逃出来,本来窝在黄河河沟中一无人处,肩上的伤口一阵阵疼痛,他无法带着这一支长箭逃命,最终忍耐不住,自行动手把那只长箭给拔了,然后慌忙用衣服按住止血,结果没有撑住,不小心昏了过去。幸好这荒郊野地的,战火绵延百里,人烟稀少,没人发现他。也幸他内力深厚,倒也未曾丢了性命,待悠悠醒转,已经夜半时分。 远处黄河轰鸣的水声很大,凌疏凝神听了片刻,认清方向,硬撑着爬起来,蹒跚行到河边。此时河上所有的船只都被军队征集走了,他沿河行出老远,才找到一个除了打渔无有生计的老渔夫,便拿出银子,请他送自己过了河,挣扎着回到洛阳。 杨焘这一晚,因着心烦的缘故,并未召嫔妃侍寝,也未按时辰入睡,只在灯下随便翻看奏折。夜半时分,却有何庆春过来禀报,凌少卿回来了,正在殿外,并不曾开言求见皇帝,只是自行默默地候着。 杨焘微微怔了下,接着忽然将手中的奏折一摔,冷冷地道:“还有脸回来?那就让他候着吧!” 何庆春低声道:“陛下,凌少卿身上似乎有伤。” 杨焘瞪他一眼,嫌他多嘴,何庆春慌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烛火轻微的噼啪之声,杨焘奏折看不下去了,一阵阵地心悸,彻底烦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一咬牙,出了殿门。 外面夜色深沉,唯有廊下的宫灯发出隐微模糊的光。凌疏跪在玉阶之下,已经没法像以往那么笔直,只得软软地靠在身边的一根栏杆立柱上。 杨焘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凌疏,片刻后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一动,却依旧沉默不语。 凌疏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惨然,尔后接着叩头,低声道:“陛下,我……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罪该万死。我去刺杀赵王殿下两次,但只能伤他,却未能致命。如今河内失守,赵王殿下似乎已经制定好了进攻京师的准备,陛下您须要及早防范。” 杨焘道:“你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说这个?那倒是有劳爱卿了!朕难道就不知道他一直在盯着京师?他不死就不死吧,你还专程过来告诉朕,是嫌朕的日子还不够煎熬,要来锦上添花一番么?” 凌疏道:“不是,我是来……来……”他想说我怕是不成了,所以来和你告别,听得杨焘语气不善,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唯有轻轻地喘息。他从河内过来,负伤在身,一路上疲于奔命,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若是话说的多了,杨焘不定又编排自己成心来现眼,特意要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好接着回大理寺偷懒去。 因此最终他只得道:”陛下,我这次犯了大错,我那两个属下董鹑和董鸽,他们是行刑的高手,与此事也并无牵连。望陛下网开一面,让他们在大理寺接着做这行当,别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杨焘诧异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朕打算定你个死罪一样。朕说过要惩罚你么?” 凌疏慢慢地道:“如此多谢陛下宽恕,臣这就回去。”以枕冰剑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转身蹒跚着出去。 杨焘默然,看着凌疏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片刻后一声长叹,喃喃地道:“朕究竟做了什么孽?唉……远梅,你站住,你是受伤了吧?” 凌疏身形顿了一下,回身道:“轻伤,不碍事。” 杨焘道:“便是轻伤,也得好好将养,待会儿我让御医去给你好好看看。卫将军那里怎么样?” 凌疏道:“不太好,河内失守了,黄河的水军倒是还在,不过对方的北辰擎行军布阵很有手段,我等援军来得太慢。” 杨焘闻言将手边的栏杆拍了一下,恨恨地道:“的确太慢,朕在疑心梁王是不是有意拖延?他从前跟赵王也没什么过命的情分,如今想来是想作壁上观,还是有别的念头,朕也有些拿不准。果然是指靠不得。”他微一沉吟,接着道:“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提出让朕出狩荆襄,王老丞相却说万万不可,结果大臣们吵起来,吵得朕心烦,朕只得退朝了才罢。你的意思呢?” 凌疏已经快要站立不住,昏昏沉沉地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杨焘的面前,最好他赶紧放自己出去,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死了之,落得大家干净。偏生这会儿皇帝陛下又啰嗦不休起来,他只得勉强答道:“这些军国大事,臣不大懂得,并无什么主见,便依皇上的意思。不过出狩荆襄,京师……就拱手让人了……” 他语气断断续续地渐趋微弱,杨焘犹无察觉,接着滔滔不绝:“朕也是这么想,但是去荆襄,这满朝的大臣,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这么多,如何能都带了去?真是一件麻烦事……” 凌疏听着听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神智也渐趋模糊,最终他只是恍惚看见杨焘的嘴在一张一合,但却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末了终于没能撑住,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杨焘见他忽然间摔倒在地下,顿时呆住,片刻后跌跌撞撞地跑下玉阶,却不敢靠近凌疏身边,厉声叫道:“来人!何庆春!传御医!” 何庆春本就藏在廊檐尽头处悄悄地看着他二人,听杨焘叫人,慌忙先让一人去传御医,领着余下的几个内监过来,趋到杨焘的身边。杨焘抖着手指指凌疏:“去看看凌少卿怎么了?御医叫了没有?” 何庆春道:“御医马上就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凌疏身边,见他脸色虽然灰败,但胸口尚在微微地起伏,并未断气。他忙回身道:“陛下,凌少卿只是昏过去了,陛下请宽心。” 杨焘怔怔地看着那一堆人团团围着凌疏,忽然悔悟过来,喃喃地道:“你提起你那两个属下,难道是在交代后事吗?你可真傻,伤重也不肯说,这是跟谁怄气呢!你说朕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定会让人救你的。外面太凶险,这次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朕,再也不让你出去了。从前的事情也不怪你,朕心里明白,都是那杨晔不好,都是他的错!等抓住机会,朕定当凌迟了他!” 此时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色,杨焘疲惫不堪地靠上身边的栏杆,他还得上早朝,叛军一步步逼近京师的消息,他不能不面对。 杨焘从被册封为太子起直到皇帝做到今天,虽有西迦南琼经常骚扰边境,但天下一直无有大的战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忽遭干戈,不免惊惶忧急,不过短短几个月功夫,皇帝的鬓边已经侵染了丝丝霜色。他一只手慢慢拂过汉白玉栏杆上的卷草花纹,然后摸上了一只石狮子的头,石材冰凉,一丝丝沁入心里去,这雕栏玉砌尚在,唯有朱颜改。杨焘抬头,眼光穿透了天际的云山苍苍,仿佛一眼就望到了黄河边。江山万里,烽烟处处,他的国土正被自己的亲兄弟一寸寸地侵占,一路咄咄逼人,直奔京师而来。 他一声长叹,无限怅惘。 第二日,杨焘在御书房接到了卫勐铎的邸报,说道杨熙的兵马已经逼近黄河,如今在河边开战了。因着昨日凌疏已经告知他此事,至此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去问问梁王的兵马几时能赶到洛阳?还有荆襄那边的兵马,如今行军到何处?让京师这边做好守城准备,只要撑得援军到来即可。”随着他在御书房的几个重臣答应住,一一吩咐下去。 杨焘转头又问起兵部尚书:“黄河上的水军守备状况如何?” 兵部尚书沉吟良久,大衍的京师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北边防备的是西迦的进犯,三关设下关口,驻扎了大批的兵马。但黄河由于离得边境太远,所以水军并不强盛。不料到今日祸起萧墙,黄河的守备便立时成了软肋。兵部尚书思忖片刻,道:“臣已经命人加强黄河守备,陛下放心。” 但是三日后,杨焘收住了己方兵马再一次溃败、叛军已经借助浮桥渡过黄河的邸报。 这次杨焘无法再镇定下去,失手将一盏茶碰翻了。于此同时,有太监来报:“陛下,礼部侍郎荆怀玉荆大人回京师复命,求见陛下。” 杨焘忙道:“让他快些进来!” 正文 第 76 章 荆怀玉赶上洛阳封城门前进入了北侧的永盛门。 京师自从杨熙的大军开到晋南地带,已经开始实施宵禁,白日里进出也是盘查极严,不许来往行人携带兵刃入城。纵然荆怀玉是朝廷命官,也不例外,进城的所有人一个个被搜身,方才放了进来。但两个身配兵刃的侍卫,兵刃却被收了去。等他们一干人进来不久,城门就封闭了。 荆怀玉回头看看城门,伸手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嘟哝道:“好险。”他打发其余人回自己府邸,交代人不可出去乱走,方自行去了皇宫。走出很远了,还觉得身后那两道眼光在一直追随着他,贴着他的后背,绝不是那厮表象上的亲热和信任,如跗骨之蛆般如影随行,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他进入御书房后,对杨焘行了君臣大礼,道:“微臣有事要禀报皇上。”尔后左右环视一圈,杨焘立时会意,便道:“众卿辛苦了,且回去歇息,朕和荆侍郎说说话。”众人诺诺,均都退了出去。 君臣二人相对而立,杨焘对着他微微一笑:“你且坐下,朕最喜欢听你说话,如今内忧外患,你又偏生不在朕的身边,这些日子朕好生烦恼。唉,外边如今怎么样了?” 荆怀玉道:“街上行人依旧,虽然叛军逼近,但看来京城人心是安定的。只是微臣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京师的童儿们都在传唱一首歌谣,陛下是否要听?” 杨焘道:“歌谣?听听也好,你念吧。” 荆怀玉道:“如此微臣就大胆了,那歌谣想来是山野村夫胡乱编造的,语句粗鄙,陛下也就胡乱听听,‘龙生六七子,个个不同样。天上下大雨,真龙在何方?一龙逐水东边去,一龙飞天任翱翔。’” 杨焘凝眉听着,片刻后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不过倒是真像小孩子的歌谣。” 荆怀玉慌忙跟着道:“微臣也不大懂,只是听他们这么唱而已,陛下切勿挂心。” 杨焘道:“你还是说说正经的吧,叛军是如何过黄河的?卫将军为何一退再退?莫非中央禁卫军真的就不管用了?” 荆怀玉看看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斟酌片刻,道:“陛下,此事微臣觉得很诡异。叛军这次过黄河如此之快,是有缘由的。且说那一日,我军不幸失了河内,我跟着卫将军一路退到河南岸来。当时赵王殿下和北辰将军据说在牛家堡外,被凌少卿再一次重创,便由淮南侯带兵追到黄河边。陛下您也知道,淮南侯他不学无术,原不足为惧,但因着我等兵败,也不得不多加小心他。” 杨焘对着他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淮南侯不学无术,你轻敌了。” 荆怀玉见他语气郑重,忙应道:“是是,微臣轻敌了。结果这一日,两方的水军恰恰才开始交战,忽然间,天色就变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这般砸下来,兵士那里还有心情打仗,只得都退了兵。那时候天空虽然是白昼,却暗如黑夜。闪电一条条劈下来,黄河中浊浪滔天,两方人马俱是看得心惊肉跳。正在这时候,怪事儿就发生了,水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两条龙,龙眼能闪闪发光。开始离得远远的,后来就凑到了一起,上上下下打将起来,足足在水中翻腾了一个多时辰。结果到了最后,一条龙落败,被打得沿着河水东流而去,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另一条原地盘旋了几圈,仿佛志得意满一般,半晌后沉入水底。俄尔,便风平浪静。 “陛下想想,如今九月近十月天气,何来这等疾风骤雨?这龙又是从何而来?一龙得胜,一龙逐波而去,又预示着什么?微臣当时站在岸边,看得傻了,至今想起来那般场景,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杨焘听懂了,且将这诡异的龙打架和那首诡异的歌谣联系了起来,却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呢?” 荆怀玉道:“就是这样,叛军那边趁着这边雷鸣电闪双龙恶斗,竟然在上游二十里处建好了浮桥,等到卫将军发现,他们的一部分兵马已经过了黄河。结果我军惊慌失措之下,只得退却了。” 杨焘叹了口气,良久后方道:“想来是天意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见得叛军逼近,有臣子劝朕出狩荆襄一带,你的意思呢?” 荆怀玉道:“荆襄的兵马正在往京师来,迎头赶上随他退守荆襄,再伺机反攻,也未尝不可。但臣的意思,荆襄虽然易守难攻,却因为是通往南边的要道捷径,多战乱杀戮。而江东据东南之隅,富足繁华,又有长江天险,可做长久之计。”他向来能说会道,但有关此事,因还没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却不便多言,只是含糊其辞地言明自己的意见。 杨焘闻言,又是久久不语,尔后才道:“莫非荆侍郎也以为京师守不住了?” 荆怀玉一怔,忙道:“不不不,臣并无此意。不过是为得陛下忧心,臣觉得多想一条退路出来,总是好的。” 杨焘一声哼笑:“这倒有劳你了。京师若是轻易放弃,朕这脸面尽失不说,却不知几时方得回来啊!我那四弟在凤于关发兵时候,大张旗鼓地叫嚣着要清君侧,朕在这里思来想去,把谁给他清了才好?也堵堵他的嘴。” 荆怀玉一惊,慌忙抬头看看他,赔笑道:“陛下,便是把满朝文武都给他清了,也未必能打消赵王殿下起兵的念头。因此这……”看来虽然自己编排了一番胡话,但揣度杨焘的意思,貌似还打算死守京城。 他正思忖来去,却听杨焘道:“朕不走,要让人守住京师,谁再提出狩荆襄的事情,朕就把他送给赵王,让赵王清了去。”他转向荆怀玉:“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荆怀玉侧头看看外面天色,果然已近黄昏,见皇帝没有留宿他的意思,他思及自己府邸中的一摊子烂账,也无心留恋下去,便道:“如此微臣再求问陛下一事。那一日牛家堡外遭叛军围困,微臣随着卫将军,和凌少卿分开了。微臣后来才听说他受了伤,但至今未曾找到凌少卿下落,因此一直牵挂于心。所以想请问陛下,凌大人如今回京师没有?” 杨焘闻言,却慢慢沉下了脸,冷冷地道:“你们有扔下他不管那一会儿,还操心他的死活干什么?不过你既然还挂念着他,那么朕就告诉你也无妨。凌少卿的确身负重伤,挣扎着回了京师。但这番折腾下来,却伤重不治,御医们也是回天乏术,已经没了几天了。” 荆怀玉惊道:“没了?怎么微臣未曾听闻半点消息?” 杨焘拧眉看着他,语气冷凝淡漠:“他生前因在大理寺任职那许多年,又是个六亲不认的脾气,也得罪过不少朝中重臣,这些天四处都不太平,朕不想消息传出去,恐搅得他死了也不安生。此事你也莫要泄露出去,且退下吧。” 他脸色变得极不好看,眉头深锁,眼神冷冽,唇角却噙着一丝意态不明的冷笑,纵是龙章凤质仪容俊美,荆怀玉也看得心中惴惴,忙躬身道:“是是是,微臣告退。”只得退了出来。 他一路回府,这天色虽然才暗下来,街上已经见不到几个行人。原为杨熙的叛军如今已经快到了城外,京师中百姓想来知悉消息,虽然闻听赵王并不滥杀无辜,未免也有了些惶恐之意。素日的繁华渐歇,变得冷清起来。 待在自己的府邸中没滋没味儿地用过了晚饭,荆怀玉自行进了卧房。如今他也不敢召人侍寝了,才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喘一口气儿,那本守在门口有几个侍卫,其中一个就大喇喇地登堂入室,亲亲热热地跟他挤在了一起,将小几上的好茶拿起啜了一口,觑得四周无人,方道:“荆侍郎,你去觐见皇帝,结果如何?” 那正是易容改装做他的侍卫,随着他混进城来的杨晔。侍卫统共四个,其余三个分别是钟离针、年未、白庭壁,均都乔装打扮,此时牢牢把守在卧房外面。 荆怀玉叹道:“下官跟皇上说了赵王殿下兵马过黄河的事情,将那双龙争斗也详细地讲给了陛下听,连下官恩师编的那个歌谣,也念给他听了,但陛下并未多说什么,因此下官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法。” 杨晔道:“赵王殿下的意思是,京师这里不想发生大的争斗,毕竟大家都姓杨,都是皇室子孙。况且宗庙社稷都在这里,真弄得血流成河,于两方都不好。你跟他说了龙打架,他素来是最信这些歪门邪说的,如今竟然不信了吗?他不打算出城投降,或者弃城而逃?” 荆怀玉道:“是的,他没有这个意思,听陛下的口气,似乎打算死守。” 杨晔冷笑:“死守?那恰恰好。赵王殿下本想着兄弟血亲,想留他一命呢。既然这么不知死活,待我趁着哥哥如今昏迷未醒,拿下城池,捉住他砍成八块喂狗。便是哥哥醒了,不知者无罪,也拿我无可奈何!如此倒是省心,可惜我白让人做了那两条龙,花恁多银子,倒是没有吓住他!” 这大逆不道的话,荆怀玉听得心惊肉跳,但想他造反都造了,胡说几句又算得什么,只得赔笑道:“怎么能说白做?如今歌谣已经散布得满京师俱是,侯爷您已经搅得京师人心惶惶。况且没这两条龙趁着风雨掩人耳目,赵王殿下的军队如何能这般轻易过了黄河?侯爷您若是心疼银子,下官这两年俸禄虽然不多,但无家室拖累,有钱也无处花去。这两条龙的钱,下官替您出了。您只管开个价出来便是!” 杨晔闻言大喜,立时笑靥如花眉目生辉起来,将手边小几轻轻叩响:“荆侍郎果然知情识趣的一个妙人儿!那么小弟这就不客气了。恰恰这一段哥哥看得严,不好好给钱了。想出去乐一乐,手头竟然紧得很。一条龙两千两银子,连带打赏舞龙水军兵士的钱都有了,不算贵吧?” 那两条龙是他托任鹳找了熟识的异人巧匠做的,花费不菲,让熟知水性的兵士操练得熟悉。而任鹳熟知天象,看出来近日有大风雨,便趁着这时机放到了水里,演了一出两龙相争,一龙遁逃的好戏。 荆怀玉见杨晔高兴,便再接再厉跟着凑趣:“不贵不贵,便宜得紧!下官这就把银子给您。”当场从内室多宝格的暗屉中取了四千两的银票出来,恭恭敬敬地奉给杨晔。杨晔不客气地纳入怀中,凑得离他又近了些,笑问道:“那么凌大人的消息,荆侍郎可曾替我打探出来?” 荆怀玉犹豫片刻,只得据实以告:“此事下官也询问了皇帝陛下。陛下言道凌少卿身负重伤,挣扎着回到洛阳,因伤重不治,几天前已经不在人世。陛下闷闷不乐,脸色极差,因此下官也不敢接着打听他究竟葬于何处了。” 然后他听到“啪”一声,声音诡异,听得他忍不住一哆嗦,却原来是杨晔将手中的茶盏捏碎了,那碎瓷片划伤了他的手,鲜血顺着指缝涌出,他也浑然不觉。 荆怀玉不免一呆,而后突然间,他臂上一紧,被杨晔狠狠地钳住了手臂,听他厉声道:“你说什么?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1115565童鞋再一次给了地雷,您给这么多的地雷,可是因为俺更文太慢,在激励俺么? 俺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真滴,羞愧遁走...... 正文 第 77 章 荆怀玉手臂被杨晔钳得生疼生疼,却咬牙忍着,侧头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道:“侯爷,您的手受伤了,用不用包扎一下?” 杨晔脸色惨白,只是瞪着他出神,片刻后慢慢松了手,声若飞絮游丝,轻飘飘落不到实处:“死了?死一个人竟然这么容易?” 荆怀玉忙不着痕迹地趔趄了一□躯,离得他远了些,却见他忽然唇角一弯,阴沉沉笑了起来:“杨焘他骗人,这胡说八道的骗子。本侯爷骗人也就罢了,这厮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也可以骗人?他俩瞧起来不干不净的,那凌疏若是真死了,他在宫里还能坐得四平八稳?怕不早就跳脚了!我这就去大理寺搜一搜,若是没在大理寺,必定在皇宫里,被这狗皇帝给藏起来了!” 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站起身来,便想出房门去,被荆怀玉大着胆子给攥住了衣袖:“侯爷,外面已经宵禁了,盘查极严!侯爷莫要因此误了大事。此时去大理寺或者入宫,均不妥当,侯爷且压压性子!” 杨晔本知晓其中利害,适才惊惧忿怒之下,立时便要冲出去找人,此时经他一说,忽然就冷静了,勉强压下一口气,脸色端肃起来,手却止不住微微发抖。他强压心神,用荆怀玉递过来的帕子将受伤的右手裹住。荆怀玉偷窥他神色,心中却在大肆腹诽:“装得这般一往情深,原不是你素日的性子,难道这次打算来真的了?”便试探着问道:“那么侯爷打算何时发动兵马攻城?” 杨晔瞥他一眼,微笑道:“这个不劳荆侍郎操心。荆侍郎温文儒雅如神仙中人,这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不要多参与好。只管安心待在您的府邸里,我会派专人保护您的安危。” 他复又缓缓坐了下来,一颗心忐忐不安载浮载沉,良久方慢慢平复了心情。想来凌疏不管是真死,还是杨焘在危言耸听,自己便是出去找,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拿下洛阳之前,决不可轻举妄动。 第二日,洛阳北的兵马和卫勐铎带领的中央禁卫军再一次交锋,北辰擎虽然伤势未愈,却威风不减,指挥着兵马步步紧逼,逼得卫勐铎一步步后退,支撑了三四天,终于支撑不住,退到洛阳城中来。 他入宫禀报皇帝后,带着属下兵马在城墙上加固防守,打算无论如何撑到援军到来。那援军却左等右等也不来,但梁王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原来梁王路上忽然犯病,给耽搁了行程,所以迟迟走不到京师。这消息听得卫勐铎暗地里咬牙骂娘,却终究无可奈何。 这一次,京师的百姓惶恐起来,再想起来那首传唱了几天的歌谣,私底下乱七八糟的议论就渐渐多了,虽然大衍朝的皇宫和外面的市井街坊有一重重雕梁画栋隔着,最后却仍是传到了杨焘的耳中去,气得他又摔了一个茶盏。气愤之余,他担心引起京师的混乱,不得不下了一个安民告示。 但如此风雨欲来的局势下,人人自危,不混乱也不合常理。因此民众多有骚动,有那怕打起仗来伤及妻小的,便也打算送了家眷出城避祸,因叛军在北面,南城门处就天天吵吵闹闹的,守城兵士和寻常百姓拉拉扯扯,争吵不休。 消息传到杨焘这里,杨焘便下旨关闭城门,没有自己的手谕,谁都不许放出城去,同时加强了京城防守,白日黑夜一队队兵士巡逻来去,但凡有身份不明的闲杂人等,直接就丢了天牢里去。 直到杨熙的大军合围上来,城中的人方才死了心,听天由命了。 这一日,杨熙的兵马在北辰擎的指挥下开始攻城,从清晨到晚上,城上城下喊杀惨呼之声不断,城上的兵士将滚石巨木不断地投掷下去,城下的云梯濠桥被砸坏不少,尸体堆了一地,北辰擎无视兵马折损严重,却只管接着攻城,坐在一架高高的望楼车上,一边指挥交战,一边关注城内形势。 这般折腾了三天,两方将士死伤无数,余下的也都有些疲乏了。恰恰十月初一这一晚,战鼓声音终于迟缓下来,细细碎碎敲了一支将军令出来,最后所有的大鼓在北辰擎的指挥下同时擂响三声,震得地皮跟着簌簌动,城里城外都听得清楚,接着他便下令收兵回营。 这三天的攻城下来,卫勐铎手下兵士也是疲惫不堪。待城外兵马撤回去,卫勐铎也下令命令兵士赶紧趁机喘一口气儿。城外静悄悄再无一丝人声,唯余满地的尸首,残破的战旗,和天上不时飞过的一群群觅食寒鸦。 杨晔在荆怀玉的府邸蜷曲了这几天,早已经急不可待,偏偏外面盘查极其严格,他生怕出了疏漏,不敢让人轻易出去。闻听这个消息,心道:“是时候了!” 恰荆怀玉正坐在他对面饮茶,杨晔便伸手叩叩桌面,不经意地问道:“这几天城外战事很急,你上朝的时候皇帝那边是什么反应?” 荆怀玉道:“侯爷,下官这几天并未上朝,缘由是陛下偶感风寒,龙体不适。侯爷天天日上三竿才起来,所以不知道。只有今天清晨,陛下叫我们几个臣子去御书房,隔着帘子吩咐我们几句话,让协助卫将军好好守城。听那声音浓重,跟以往不大一样,想来伤风还没好。” 杨晔一怔,心中隐隐地起了疑:“伤风?装的吧?这狗皇帝好生娇贵,伤个小风就不上朝了?” 荆怀玉不好作答,只得赔笑不语。杨晔却转过身子对着荆怀玉,郑重地道:“荆侍郎,今晚十月初一,没有月亮。过了子时,没人敢再出门,唯有百鬼横行。可是咱这提着脑袋造反之人,却没空信这鬼鬼神神的。北辰擎最后那三声鼓响,就是在催我动手,所以我便打算在今晚行动了。” 荆怀玉道:“侯爷需要下官干什么,只管吩咐。” 杨晔笑道:“事已至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虽然答应了投诚赵王,但我这人小肚鸡肠,生性多疑,还是对你放心不下,怕你万一再良心发现,去跟你的狗皇帝通风报讯。我在你这狗窝里忍了这许多天,连我那心肝宝贝儿的死活,都不去管了,我决不能功亏一篑!所以今晚,我要着两个侍卫看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只要不出你的府邸,不乱说乱动,到了明天,你就是赵王殿下手中光明正大的良臣,再无回头的退路。这富贵荣华、位极人臣的日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你。你意下如何?” 荆怀玉起身躬身为礼,身形俊逸言语诚恳眼神温柔:“侯爷着人看顾我,是我的福气。日后你我同朝为官,还请侯爷多多栽培!” 杨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是玲珑剔透啊你,不必多礼!如此就说定了。” 当下唤过来身边三个侍卫,吩咐道:“年未和钟离留下,小白跟我换夜行衣,第一步,京师武库!” 路上早已无行人,连巡逻的兵士也变得稀少了许多。一路上处处皆是烧剩的纸灰,被寒风挟裹着旋转飞舞。 两人踏着纸灰潜行到京师武库外,白庭璧将一枚黑管弹上了天空,发出一声尖细的哨声,接着不远处同样冲天而起一只黑管,原来是魏临仙带着一直潜伏在洛阳城中的破洛军有了反应。接着一传十,十传百,暗夜如漆中,身着夜行衣的人纷纷往武库这里集中了来,果然如百鬼夜行。 杨晔曾和严奉约定,将京师武库的地图及钥匙放在城南大佛寺后院的桑树上,那地图上,连何处有守卫,何处设置暗卡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因着洛阳从潼关失守便开始盘查城门处过往行人,而破洛军有近千人之众,为了顺利进城,均都未携带兵刃,扮成了寻常客商百姓混进来的。此时入了武库,便如蛟龙入海一般,在杨晔的指挥下分别实施偷袭,先夺兵刃再杀人。武库虽然重重门户装备森严,却抵挡不住杨晔有钥匙。况且守卫兵士大半被抽去守城了,本就没有多少人留下,又被攻得出其不意,不出片刻工夫,明哨暗卡被解决了个干净。 尔后杨晔下令:“各自取了强弩火箭,趁手兵刃,去城中四处放火,尽量避开和人打斗,有拦阻者就地快速正法。半个时辰后,永盛门聚集!”他回头看看武库,道:“把这武库也烧了,省得敌军逃到这里,若据守于此,反成祸患。” 魏临仙低声道:“可惜了。” 杨晔道:“杨焘喜文厌武,这些年往这上面拨银子很少,武库像样的兵刃并不多。岑王爷家大业大,咱不稀罕这些破烂。” 一群手无寸铁的良民,瞬间成了装备精良的兵士,按着杨晔的吩咐往京师的四面八方散落了开去。 京师武库突起大火,接着城中四角处接连起火,引起了一阵阵的骚动,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没多长时间,就波及全城。 卫勐铎夜半听得消息,心中咯噔一声,知晓坏了,待他慌忙赶到城门处,三步并两步上了城楼,但见洛阳城中,四处火光冲天,烟尘滚滚中一片兵刃交击和嘶呼之声,还有百姓夹杂在中间救火已经一片大乱。他微一沉吟,吩咐身边副将:“加强皇宫那边的守护,不可惊动了圣驾。另快将此事禀报皇上,说要借用宫中的衡庐营和翼轸卫平息内乱!” 那副将慌忙令人去了,此时北门外再一次喊杀震天,原来北辰擎带着兵马卷土重来,这次他用上了床弩、巨木、投石机、轒輼车等大型攻城设备,比白日里竟然还凶猛数倍。 卫勐铎一边听兵士禀报,一边放眼望去,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烟火纷飞,人喊马嘶。城中敌军在这瞬间往这里逼近过来,虽然人数似乎不多,却均是身手矫捷来去如风,显见得并非寻常兵士。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那个副将跟了上来,禀报道:“将军,皇帝陛下不肯见末将,也不答应出借衡庐营和翼轸卫。末将在皇城内外趁机看了看,只有中央禁卫军守着皇宫,根本没见到衡庐营和翼轸卫的影子!” “啪”地一声,卫勐铎一掌重重拍在城墙垛子上,拍碎了一块青砖,接着一声长叹,意态不明。 翼轸卫们没有借来,杨晔带着侍卫们来了,在刀光剑影中一路杀伐,抢上了城楼。猎猎的火光中,眉目秾艳笑容猖狂:“卫将军,本侯爷在城中盘桓这些许时日了,你竟然不招待一下么?” 卫勐铎尚未回答,杨晔已经喝道:“来人!咱们合伙群殴他!能手刃卫勐铎者,赏银一万两!”手中长枪一挺,率先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更文,这算中秋节礼了啊,不许再催了 正文 第 78 章 天色渐渐亮了。洛阳城外,北辰擎小心翼翼扶着杨熙,慢慢登上了一架望楼车,杨熙伤势未痊愈,脸色苍白,便靠在北辰擎的身上。望着这近在咫尺的洛阳城,城里城外遍地杀戮,处处烟火。杨熙唇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容,北辰擎看在眼里,柔声道:“殿下,袁将军刚才传来了捷报,他已经拿下函谷关和新安,正加紧往这边赶来,估计马上就到了。我已经和袁将军约好,他会绕道南边,攻打城南的兴教门和光政门。” 杨熙点头:“嗯,难得他在我最困顿的时候,愿意一直跟着我。他比不得你两个,回头一定要好好封赏他。” 北辰擎点头,指着永盛门城楼道:“你仔细看看,那在城墙上带着人围攻卫将军的,就是小狼。” 杨熙道:“我看见了。虽然看不清他的人,瞧那模样,狼崽子一样,应该是他。” 北辰擎微笑道:“他潜进洛阳好多天了。他去的时候说,他要让殿下一睁眼,就看到洛阳的城墙。他还说,他要把京城里面彻底打理妥当,才回来郑重迎接殿下入城。他要殿下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等着接收洛阳即可。” 此时旭日东升,天色大亮起来,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遍这京城内外,杨熙叹道:“小狼长大了。” 凝神看那城墙上挺枪跟人决战的杨晔,身形矫捷灵动,出手却凶狠干脆,枪风霍霍,纵横来去,竟似有万夫不当之勇。杨熙笑道:“你看他,从小好吃懒做的,每次练枪法,都得我逼着哄着才成。旁边还得有点心茶水伺候着,否则他连枪都不肯摸。这好容易出息了,这次千万别受伤了才好。虽然他只是我堂弟,可是我哪个胞弟又有他这么贴心?” 北辰擎道:“不会的,小狼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受伤。殿下和小狼也算是有缘,还分什么堂弟胞弟呢?” 杨熙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着:“是啊,我这些天昏昏沉沉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就回到少年那时候,看到小狼跌跌撞撞地冲着我跑过来。他那时才六七岁,吃得肉团子一样,扛在肩上沉甸甸的。他对我又一见如故,全心全意地依赖着,晚上了还赖在王府里不肯走,定要跟我挤在一起睡,你说我能不喜欢吗?都说我宠他宠得有点不像样了,哼!以后还得接着宠,谁说也没用。” 北辰擎微笑,低声咕哝道:“我可没说过。”他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城墙上道:“殿下你看,小狼他们把卫将军打伤了。你说他会不会饶了卫将军一命,逼着他投诚呢?” 杨熙道:“不,他不会给卫将军投诚的机会,卫将军也不会投诚。” 卫勐铎的中央禁卫军人数不少,先前被杨熙带着人从城池内部杀人放火地偷袭,混乱了有一阵子,此时在几个副将的指挥下渐渐都聚集归队,往永盛门这边涌了过来。 城墙上恶斗不止,城墙下人马汹涌。城上的兵士自顾不暇,无法再用弓箭阻止下面的进攻,北辰擎的副将终于带人已经冲到了城门处,正用巨木撞击城门。 杨晔眼见等不得了,提一口气,枪枪急迫,侍卫们配合得当,几面夹击下,他一枪挑飞了卫勐铎手中的刀。魏临仙趁机长刀一横,横扫过去,卫勐铎却威风不减,一声虎吼,反手抢过身后一个手下的长刀,接着跟人殊死搏斗。他浑身鲜血,威风凛凛,杨晔的枪风来势却强横霸道,一点不落下风,哪有昔日世家子弟风流倜傥的模样,分明就化成了索命的阎罗。但城楼下的中央禁卫军越来越多,杨晔手下毕竟只有不到一千人,虽个个身手不凡英勇善战,但被轮番夹击,也有些寡不敌众,渐渐地往城楼上这边退却过来。 杨晔感觉到形势有变,心中便是一阵急躁,枪法不如先前那么凌厉紧致,稍稍有些散乱起来。卫勐铎趁机便几刀狂劈,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城外的望楼车上,杨熙远远地瞧在眼里,急道:“小狼这会儿枪法不大稳妥,这小混蛋耐不住性子了。况且他们人少,卫勐铎老奸巨猾,别趁机伤了他才好!” 北辰擎微笑道:“那么让我来帮帮这小混蛋。”高声命令车下兵士道:“把望楼车往前移!” 望楼车移动并不是很方便,但主帅吩咐,自当遵从,他的几十个贴身亲兵拔起地下的绳索,手中不敢放松,余下的十几个兵士使力推车,果然将车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北辰擎看得距离够了,便吩咐停住,张弓搭箭,遥遥对准了卫勐铎。他的弓箭比一般人的大许多,可连发九箭,射程也远一倍不止,头一箭射出,正对着卫勐铎的后心。 卫勐铎正在应付杨晔和侍卫们,已经左支右绌,哪里还能防备这天外来箭?待听到风声,只得硬生生将身躯挪开一尺,那羽箭擦着他手臂过去凶险无比。接着身后嗖嗖连声,竟是连环箭接踵而至。最后两箭终于没有躲开,一中左肩,一中右腿,一个踉跄,半跪下来。他却强悍之极,立时又硬撑着站起,但这左躲右闪,手上不免乱了章法,被杨晔瞧准时机,一枪如毒龙出洞,挟着杀气凌凌,竟将卫勐铎穿胸而过。 卫勐铎一声闷哼,踉跄后退,他濒死之时,力道奇大,杨晔未来得及拔枪,被他带的跟着踉跄前进,几乎要扑在他身上。却眼前刀光一闪,原来到此地步,卫勐铎竟然还将手中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砍了过来。 两人离得近了,他实在躲避不开,只能微微趔趄身躯,那刀风擦着肩头过去,砍起了一块儿肉来,杨晔疼得一哆嗦,放声骂道:“你这老匹夫,死便死了,还来伤小爷!让老子先宰了你,再去宰你家皇帝,你君臣地下欢聚一堂,好好乐一乐去!” 卫勐铎摔落在地,口中鲜血狂喷,却嘶声冷笑道:“狂妄小儿,想弑君?做你的千秋大梦!” 杨晔见他此时还在反驳自己,更加愤怒不堪:“老匹夫,到死还犟嘴!也罢,这一万两银子,让我自己赚了吧!”一边怒骂,一边将手中枪杆子一松,夹手将他长刀夺了过来,一刀挥出,干脆利落地砍下了卫勐铎的人头。接着飞起一脚,将卫勐铎的人头踢了起来。 那人头化成一道弧线,远远地飞出,落在了城中混乱的人群里。听杨晔在城楼上高声喝道:“中央禁卫军听了,这是你家卫将军的人头!赶快放下手中的兵刃,便饶你们不死!否则一个下场!” 人头落地处,众兵士呼啦啦退开,看得卫勐铎的人头在地上滚得几滚,这千军万马忽然沉寂了下来,有瞬间的鸦雀无声,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永盛门被巨木撞开,兵士如潮水,涌了进来。 杨晔乌发散乱,上沾染遍淋淋沥沥的鲜血,还在城楼上高声叫嚣:“投不投降?投不投降?不投降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魏临仙低声道:“侯爷,你冷静点。便是投降,也得给人家一点思忖的时间。” 杨晔道:“老子不等!老子从去年等到今天,没法儿再等了!不投降是吧,杀进去!” 随着他的呼喝,手下的兵马如狼似虎,扑入了洛阳城。 这一番杀戮直持续到近午时,方稍稍有些停息。中央禁卫军群龙无首,被他尽情地扫荡一番,纷纷往南门那边退了下去,适逢袁藕明的兵马跟着被城中兵士里应外合放进城来。袁藕明原就出身中央禁卫军,又生性沉稳,比杨晔的耐性要好很多,跟他们周旋了一阵子,终于将这些败兵安抚下来。 他在乱纷纷的人马中打听淮南侯到了何处,听得知晓消息的人说,杨晔已经带着人闯到了皇宫左近。 杨晔先去荆侍郎府邸中扯了荆怀玉出来,然后一路走一路张贴告示,百姓不许出门,封门闭户在家乖乖呆着。所有的在京官员速到平日里上朝的万象殿中去,去得晚了一概抄斩满门。他动作迅速行为恶劣,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伤,如风卷残云般杀到皇宫附近,将皇宫包围了,喝令道:“让杨焘出来投降!” 大衍皇朝的皇宫名曰紫薇宫,占地广阔,有殿宇楼阁三十五座,正中央一座宝塔共十三层,十几丈高,称为紫光塔,端的是雄伟华贵。宫中有常驻的翼轸卫和衡庐营,身手诡异,人数众多,杨晔也不得不小心着些。但这次在外面等了半晌,也不见里面有任何反应。 杨晔等了一会儿,见依旧没有动静,恰此时袁藕明赶了过来,杨晔道:“袁将军,你指挥你的兵马将皇宫包围了,我带人进去搜查。若有变故,我放黑管告知你。” 袁藕明答应住,杨晔把魏临仙召过来,道:“老魏啊,你家侯爷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最清楚。那杨焘说他死了,这话我是不信的。我打听过了,他不在大理寺,那就定是在这皇宫中。趁着我哥他们没进来,我得先把他找出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若是伤及他一分半点,我可饶不了你!” 魏临仙忙答应住,杨晔便接着吩咐手下人马跟着魏临仙进入皇宫,只准搜寻杨焘的踪迹,却不得乱杀无辜,若有伤及人命,按军法处置。杨熙的军法一向很言明,当然淮南侯除外。 他吩咐完毕,众将士轰然答应,而后便有魏临仙打头,杨晔押尾,带着破洛军和一部分北辰擎属下的人马,闯进了皇宫中。 宫中聚集了不少的侍卫,此时见到叛军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进来,哪里抵挡得住,纷纷退却。 杨晔站在万象殿前,一身是血,杀气凛凛,身边荆怀玉战战兢兢陪着。这里有一大块空地,聚集了不少被兵士们驱赶过来或是主动前来的大臣。他不看那些大臣们,那些大臣挤在一起,也不敢多看他。待见他微垂着眼,听手下侍卫依次过来禀报搜查结果:“侯爷,如今已经搜到内苑,还是没有见到皇帝陛下的踪影。” “侯爷,内苑御花园都搜遍了,唯有后宫嫔妃在,皇帝不知道躲在哪里,几个皇子也不见踪影。” 杨晔一怔,抬头看着那个侍卫,正想开口询问,却突然听到一个侍卫嚷道:“侯爷,你看那是什么?” 杨晔随着他手势回头望去,却见皇宫中央高高的紫光塔上,在第七层的位置有一抹明黄色的人影靠在窗边,瞧那架势,似乎打算跳塔自尽一般。他一惊,忙喝道:“快些去紫光塔,拦住他!”一边回头吩咐荆怀玉:“你安抚一下这些大臣,我过去看看!” 若是杨焘跳塔摔死了,对杨熙来说那是天大的喜讯,省得落下逼宫弑兄的恶名,但如今杨晔却不能让他死。所以他急慌慌地赶了过去,展开轻功上了紫光塔。他手下的侍卫们个个机灵通透,魏临仙等已经抢在他前面上去了,想来杨焘还在犹豫着究竟跳是不跳,却不料到这群侍卫来得如此之快,瞬间便被他们从窗边拖离,扯将过来。 魏临仙对这位落魄皇帝也不敢失了恭敬,忍着他的拳打脚踢挣扎怒喝,小心翼翼地把他带到杨晔面前。杨晔斜眼看着,忽然哼笑一声,道:“魏临仙,你从前见过皇帝没有?” 魏临仙郑重地道:“属下跟着赵王殿下,曾陪皇上狩猎,远远看过两眼。这人,有点像。”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礼。 这文长,况且小狼和凌疏并非同一阵营,还有许多的路要走,所以童鞋们耐心。 其实老卫也算是名将了。从前我不大懂名将的定义,总以为那些在沙场上能征善战的人才算名将。现在才明白,像老卫这种,老罗那种,被君王利用或者抛弃,身处劣势之下,依旧能忠贞不渝的,也算名将。 正文 第 79 章 那人龙袍金冠,白净面皮,颌下无须,身量相貌和杨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本在谴责怒骂魏临仙,此时看到杀气腾腾的杨晔,忽然就噤了声。杨晔先问魏临仙:“我让你找的人呢?” 魏临仙道:“禀侯爷,属下无能,前前后后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出来。” 杨晔横他一眼,回身一把揪住那人胸前衣服的提了起来:“杨焘哪里去了?说!” 那人一个寒战,待看到杨晔凶神恶煞的模样,只得老老实实的道:“陛下七天前就带着皇后皇子们离开了洛阳,出城走了。” 他的声音鼻音甚重,听起来果然有些像伤风的样子。杨晔阴森森地笑了:“七天前?昨天早上皇帝不是还召见臣子的么?是你在冒充的吧。连皇帝你都敢冒充,你的胆子不小啊!” 那人本是宫中的一个阉人,一直跟着何庆春伺候在杨焘身边,也算见过几分世面的,见事已自此,自己落到这厮手中,最后难逃一死,如此一想反倒豁出去了,鼓足了勇气叫道:“为了陛下能平安离开这里,奴才冒充一下又如何?” 杨晔闻言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出手很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哎哟哎哟痛呼起来。尔后淮南侯犹不解气,抢过一个使鞭侍卫手中的鞭子,噼里啪啦便是一顿好打。那阉人细皮白肉的,哪里吃过这苦头,先是在地下打滚嚎哭,渐渐地哭不出来了,只是微声呻吟不止。 魏临仙在一边看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这人打死了,好多事便没了着落,忙连声劝阻:“侯爷息怒,息怒,当心打死了。” 杨晔冷声道:“我悠着呢,不用你提醒。”待见那人奄奄一息,便随手扔了鞭子,重新将那人提了起来,逼问道:“我听得人说,你家皇帝不是打算死守洛阳的么?为什么出尔反尔的,这又逃走了?” 那人哼哼唧唧答不出话,杨晔便命拿来一盆冷水,将他泼得清醒了些,又逼问一次,那人才勉强道:“奴才虽然伺候皇上,但好多朝堂上的大事儿也不曾听得。但是京城这一阵子招了邪气,流传些乱七八糟的歌谣,宫中的奴才私下传来传去,说什么一龙……一龙……” 杨晔接口道:“一龙逐水东流去,他不是不怕么?不是不信么?还是给吓跑了?哈哈哈,杨焘啊,你枉为真龙天子,我还以为你胆子忽然变大了,结果骨子里还是这般胆小如鼠!” 他微一沉吟,接着问道:“再问你一件事,据说大理寺凌疏凌少卿前一段时间入了宫,后来去哪里了?是跟着杨焘走了,还是藏在宫中的什么地方?” 那人呻吟不止,却说不出话来,等他逼问了半天,方低声道:“凌少卿?凌少卿进宫的时候就受了伤,他是陛下的宠臣,奴才们是没有资格靠边的,后来……只是听说他第二天就伤重不治,没有救过来,陛下便让何总管送他走了。而后过得好几天,陛下才出京……哎哟……” 他再一次大声呻吟,原来杨晔手上用力,捏得他重了些,一边怒喝道:“你胡说!”顺手把他又掼翻在地,绕着他转几圈,如困兽般焦躁无比。但见这人半死不活的模样,便是再问,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他正满心烦恼,不知道如何是好,白庭壁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百忙中不忘翘起了兰花指:“侯爷侯爷,前面荆侍郎劝大臣们归顺赵王殿下,结果大臣们闹起来了,弹压不住,还得您拿主意!您看怎么办好?” 杨晔一腔怨气正无处发泄,瞧着他妖妖妖娆的模样,冷笑道:“弹压不住?你跟那荆侍郎,两个娘们儿凑在一起,哼哼,拿什么去弹压!这还真有不怕死的人?我倒要去看看!” 大衍王朝的臣子们有些趁乱溜出城了,有些被砍杀在乱军中,余下大半的臣子,特别是文臣却被一干兵士半胁迫地拉到了这万象殿前。见一干杨晔手下的兵士如狼似虎地在皇宫中扫荡来去,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恰荆怀玉奉了杨晔的命令过来劝降,才劝得几句话,便惹得众臣子怒了,首先出言谴责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王老丞相:“荆怀玉,你这两面三刀的奸佞贼子!陛下平日里是如何相待你的?何时你偷偷摸摸归顺了那一干反贼?如今还有脸来劝说我们?” 荆怀玉道:“老丞相,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和赵王殿下俱都为天家儿孙,便是跟着赵王殿下,这大衍的江山还是姓杨,也没有改了姓,又有什么好介怀的?各位不妨多替自己儿孙后代想想……” 他话犹未落,王丞相带着一干性急的臣子便扑了过来,恰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奸佞臣子”“无耻小人”的斥骂犹如落雨般纷纷砸在荆侍郎身上。荆侍郎不怕挨骂,但是怕死,见众人气势汹汹恨不得生啖其肉,吓得几乎要抱头鼠窜。幸而随在他身边的白庭璧及年未等几个侍卫反应快,慌忙扯着他后退躲开,一边让侍卫将大臣们拦住。 正乱哄哄不可开交,却见杨晔拖着一个身着龙袍之人,虎虎生风地从紫光塔那边走过来,身后跟着大批的兵士。几个臣子惊呼起来:“陛下,陛下您……” 杨晔一反手,将那人狠狠地甩在大臣们的面前:”看清这个人,是不是你们至高无上的君王!你们想做个忠良臣子流芳千古是吧,可惜人家早走了,弄了个假冒的来糊弄你们!你们倒是空有一腔衷情,却打算向着谁表白去?呵,呵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踹在那人心窝处,这一下使上了内力,那人顿时口吐鲜血,毙命当场。 一干臣子呆立在当场,看着地下那具着龙袍的尸首和放声狂笑的淮南侯。过得良久,王丞相方颤巍巍地道:“便是……便是陛下走了,走得好!总有一天会带着勤王之师回来,杀了你们这群犯上作乱的反贼!” 杨晔挑起了眼看他,唇角慢慢弯了起来:“老丞相,你骂谁呢?” 王丞相激愤之下须发抖动:“骂的就是你!你这犯上作乱的贼子!天家怎么会有你这般儿孙?比那强盗鞑虏之辈尚且不如!” 事已自此,杨晔不怒反笑,笑盈盈地看着他,顺手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长刀来,突然反手一刀砍出,砍下了那一颗花白的人头,立时血溅三尺:“敢骂我?你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将长刀往空地中间虚虚一劈,带起了极大的风声:“看在你们为大衍皇朝尽忠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我这犯上作乱的贼子就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想接着效忠杨焘的,走到这左边来。愿意向赵王殿下俯首称臣的,就原地不动。”接着一声断喝:“快些!老子还有别的事儿,没空等你们犹豫!”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臣子作声不得,便是有那忠良之辈,见到老丞相那颗人头,也迈不动步子了。正群情惶惶之时,杨晔已经不耐烦起来,道:“不说话,那就是依允了,这效忠杨焘的话,从今日起休要再提!明日辰时去北边永盛门等着,随我迎接赵王殿下入城,以后纱帽照旧戴,俸禄照样领!” 他将手中刀“哐啷”往地下一丢,回身吩咐道:“荆侍郎,魏临仙,你们留下把这皇宫清理收拾一下,该找的人还得接着替我寻找。魏临仙,你看着若是有人走到这左边来,不必客气,统统杀了便是,不用再跟我禀报了。你们别跟着我,我干些别的去。”言罢扬长而去。 魏临仙诺诺点头,恭恭敬敬目送他离去,一边悄声吩咐身后的白庭璧:“小白年未跟上,城里如今还很乱,这天色已晚,他要是出了意外,咱们都不用活了!” 白庭璧等几个侍卫听从魏临仙的吩咐,犹犹豫豫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杨晔听得脚步声,忽然回头,怒喝道:“不许跟着我!”白庭璧等只得驻足不前,眼睁睁望着他往大理寺官署方向去了。 杨晔依旧不死心,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等明日杨熙进了城,他再在这里大肆翻找一个刺杀兄长的凶手,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苍穹无月色,倦鸟皆归巢。本该是华灯初上的京师洛阳,如今却静悄悄地无有人声,唯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血腥味儿。长街上到处是战死兵士的尸体,有袁藕明的部下在四处清理欲孽,收拾尸体。北辰擎也派了一部分人进来,各处盘查镇守。见到杨晔过来,有认得他的纷纷躬身见礼。 大理寺已经被杨晔手下的破洛军侵占,见他忽然到来,领队的校尉忙迎了上来。杨晔明知无望,还是令人又细细地搜索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除了一群天牢中的犯人,什么都没有。他要找董鹑和董鸽,便被人领到那个隐秘的小院落,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董家兄弟。两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刽子手,如今自己颈中也被架着刀。 杨晔冷冷地盯了两人一会儿,问道:“这一阵子见到你家大人没有?” 董鹑忙叩首禀报:“我家大人从中秋过后三天就出了门,一直未见回来。后来依稀听得他回京后入了皇宫,伤重……伤重……” 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杨晔长长地吁了口气,挥手道:“放了他俩。”兵士连忙收刀,杨晔在这不大的院落中转得几遭,海棠枯败,芭蕉叶残,唯有幽篁依旧森森,却掩不住一片寂寥萧瑟之意。他缓步进了凌疏从前居住的房间,看到室内陈设虽简洁,所用之物却皆为上品,瞧来杨焘倒是真的很宠他,宠到把他关在大理寺十几年,轻易不见外人。 西边一张大大的书案,上面放着几本卷宗,其中一本还翻开了未曾合拢,仿佛人去未久,片刻就能折返。杨晔伸手扶上那张书案,怔怔出神良久,久到外面的董鹑和董鸽以为他在里面睡了过去,却见他忽然又出房门来,问董鸽道:“我问你,今年春天,有人送了一棵白梅花桩子给你家大人,是不是你接住了?如今那梅花在哪里?” 董鸽侧头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小人接住了那棵树桩,那个送菜的张四哥说是长安故人托他送来的,小人也不知道是谁,就据实禀报给大人听。凌大人当时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让人将那梅花桩子安置在他卧房的后窗那里。现下还在那里长得好好的。” 杨晔面沉如水,咬唇听着,此时忙道:“你带我去看看。” 董鸽便带着他绕过凌疏居住的上房,推开耳房后的一道暗门,绕到了后面那郁闭的小院落中。果然后窗下一株白梅桩子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由于天气转冷,叶子落了大半,但米粒大的花苞已经布满了枝干,瞧来长势甚好。 杨晔呆呆地看着,片刻后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那寥寥几片残叶,入手枯涩,带着些清凉的露水,他低声道:“竟然没有扔掉,那又为什么骗我?骗我……很有意思吗?” 第 80 章 他仿佛自言自语,将那叶子逐次摸来,本就是叶落时候,他这么一碰,等回过神来,寥寥的几片叶子也掉光了。 杨晔便回头,横着眼看董鸽:“你是怎么养的花?瞧叶子都掉完了!” 董鸽见他显然是在无理取闹,但神色不善,也不得不解释一二:“冬天了,该掉叶子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而且这也不是小人养的,是我家大人养着的,他不许小人随便碰。我家大人非常喜欢这棵梅花桩子,天天来看顾。后来他自己养着养着,还是放心不下,又专程让小人去城南出高价请了一位老花匠来,特地指教这盆花该如何养,还用纸笔给记了下来。只要他在这里,浇水修剪这等事儿,都是他亲自做的。等他离开了这里,我们才按着他写的给花浇水。可惜没等到冬天开花,大人就走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若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小人跟他这许多年,连最后也未曾送他一程……” 他和兄长从前杀猪卖肉为生,后来又跟着凌疏做了大衍王朝的刽子手,干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活计,素来心肠刚硬,但想起来凌疏待自己兄弟二人的好处,此时也不免落了两滴眼泪。 杨晔听着听着,心中酸楚难当又夹杂着些许欢喜,竟不知是何种滋味,便微笑道:“养个花还记下来了?在哪里?你去拿来我看看。”董鸽便慌忙跑走,过得片刻,拿了一本手册过来,还捎带着提来了一盏小巧玲珑的八宝琉璃灯。 杨晔便借着那微弱昏黄的灯光翻看那本书册,见一笔蝇头小楷端正秀雅,内容却很详尽:“夏日一日一浇水,晨时或黄昏。春秋日两日一次,冬日五到七日一次。浇水前以手叩盆壁,若铮铮有声,则为缺水,若声音沉闷,则可暂缓……”接下来是如何修剪枝条,如何给肥水,一项项记得清楚明白。 杨晔慢慢翻看着,最终掩卷不语。董鸽偷窥他的神色,看不出来所以然。只听他喃喃地道:“记得这么细致,像是你的脾气。你那时候查我谋逆的事情,也是如此认真努力吧。” 正恍惚间,杨晔忽然感觉到脸上凉丝丝的。他慢慢抬头,春去秋来,瞬息半载,原来是初冬了,原来是下霜了,空里流霜不觉飞,散入天地无一物,瞧来迷惘如梦,难描难画。 从前的凌疏曾经孤独地站在这园子里,看着这一株花。现下换了杨晔,依旧孤独地站在这园子里,看着这一株花。物是人非事事休,杨晔觉不到心痛了,只是觉得凉,一层层凉到他心里去。他想伸袖去盖住脸,却终于放下了手,呵呵呵地轻笑起来:“既然喜欢这花,又何不早说呢?如今可该怪谁?算是……算是我的错吧……”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几时知晓了相思?几时又明白了真心?可惜斯人已远去,如今仙踪何处寻? 天色慢慢地亮了起来,杨晔转头交代董鸽道:“这花你好好看顾着,死了我就来找你算账。我今天来过的事情,你不许透露出去。你兄弟二人乖乖待在大理寺,别害怕有性命之忧。容我将来给你们想法子,还让你们干老本行。” 董鸽慌忙点头答应,道:“多谢侯爷。” 杨晔缓步出了大理寺官署,因着一夜未曾睡好,脚步不免有些虚浮踉跄。他独自一人,踯躅行过黎明前洛阳的大街小巷,待得快到永盛门的时候,见到自己那一干侍卫由魏临仙打头,带着愿意投诚的文武大臣,在路边静静地等着他。 杨晔打叠一下精神,冲着魏临仙点点头,道:“走吧,辰时快到了。”他肩上的伤口进城后被白庭璧胡乱包扎了一下,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绷带有些散乱了。钟离针从身后跟过来,替他重新绑扎妥当,见杨晔的神色疲惫黯淡,便道:“侯爷是不是累了?待会儿见到赵王殿下,侯爷这般脸色,殿下会心疼的。” 杨晔怔怔不语,钟离针见状,便也不再多说。 洛阳北城永盛门,此时大开着,赵王杨熙和北辰擎在城外,已经将兵马整顿好,森然列队而立。杨熙有伤在身,却不顾北辰擎任鹳等人的劝阻,并未乘坐车辇,自行骑马过来,远远地便看到杨晔带着臣子们迎了出来。 荆怀玉混在众臣之间,见杨熙眼光望这边扫了过来,并非志得意满,却是平和中夹杂着些许端肃之色。荆侍郎何等乖觉伶俐,不等杨晔吩咐,立时抢先下跪叩头,高呼道:“微臣恭迎赵王殿下回京!” 他这么带头一跪,后面臣子们跟着便纷纷下跪,便是有那么几个不太情愿的,见到这般形势,也只得姑且先将就一番了。 杨熙微微一笑,北辰擎下马走上几步,将他扶下马来。杨晔一直在呆呆地看着他,此时忽然疾步上前,冲到了杨熙的身前。杨熙见他脸色不对,忙扯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小狼?” 杨晔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呜呜咽咽地道:“哥,我在城里一直很担心你,怕你的伤势好不了……怕你醒不过来……”他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杨熙,一边拿起了杨熙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头上:“你看看,卫勐铎这老匹夫,他临死也不干好事儿,他砍了我一刀!伤口很疼……真的很疼……疼得我受不了……” 他拉着杨熙的手哭泣不止,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杨熙看着他的泪眼婆娑,心中一阵阵抽痛,忙把他揽到了怀中,一边伸袖给拭擦,那眼泪却越擦越多:“我看到了,很疼是吧?来让军医给你好好看看。我的小狼受委屈了,都是哥哥不好,伤得不是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你的,唉,真是委屈你了!” 俩人在这里腻歪,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旁边诸人围观得尴尬,却又不好多说什么。一干侍卫中如魏临仙者未免心中腹诽不止:“从前你伤在那凌少卿手下,哪一次不比这次重!也没见你掉一滴眼泪。如今这乔张做致的,哎!” 过得良久,北辰擎方慢慢凑过来,低声道:“殿下,百官都等着您呢,小狼交给我好了。”伸手把杨晔从他手里扯了过来,方才作罢。 杨熙缓步走到那一干臣子面前,温声道:“众卿请起,事已至此,小王也不便多说。众卿且先在这京师安心呆着,暂且以从前之旧制各司其职。待得京城彻底平静下来,再议及其它。这里离小王的府邸不远,就先去小王府里的银安殿中商议一番,各位意下如何?” 众臣子本以为他会直接占据了皇宫,但听得只是去赵王府,不免心中猜测一番,但看杨熙的脸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先跟着去了。 北辰擎揽着杨晔跟在杨熙身边,杨晔还在轻声哼唧:“我伤口疼,我不能再干任何事情了,我浑身疼,我要吃饭喝水,我得好好睡一觉……” 北辰擎低声道:“好好好,都依你。” 待得到了赵王府,赵王府自从杨熙在凤于关起事,被封存了不短的时间。荆怀玉提前得住消息,杨熙还要在这里盘桓些日子,因此昨夜里已经被他带人上赶着收拾一番,勉强可以入住。 杨熙带着众人去银安殿商议大事,杨晔果然寻了一间自己从前经常住的偏殿,有军医过来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有白庭壁过来伺候他宽衣解带,而后一头扎在床上,昏天黑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窗外竟然天色已暗。杨晔动动酸痛的身躯,半晌后清醒过来,听得自己腹中咕噜咕噜两声,原来是饿了。他正要爬起来去觅食,一转头间看到杨熙就坐在榻边的一张椅子中,微笑地看着自己。 杨晔慌忙起身靠在床头,道:“哥,你还有伤,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杨熙笑道:“我一直在这里,怕你醒了接着闹,所以不敢叫你。”他挪过椅子来,伸手拉住了杨晔一只手:“我在等你起来吃饭。今天让人做了你喜欢的八宝鸭子和酥脆羊腿,云起和任先生在那边等着呢,等你清醒一下,咱就过去。” 杨晔嗯一声,杨熙道:“小狼,刚才我抽空和任先生下了一盘棋。” 杨晔笑道:“跟任先生啊,那一定是一盘很大的棋。” 杨熙道:“是啊,任先生棋力比我高,却碍于面子不好赢了我,便问我最后平了可好。我说下棋么,不管是得胜还是落败,也得让棋盘上是个清一色才成。” 杨晔一怔,抬头看着他:“清一色?” 杨熙道:“我适才得住消息,我那皇兄八天前就出京师而去,走时就带了皇后皇子和杨烈等几个皇亲国戚,连大臣们也丢下不要了。据说如今他已经和我二皇兄的勤王之师汇合。我在想,我们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还是一鼓作气追过去好。若我等不追,他必然带兵反击,等打到这洛阳左近,一呼百应的能力,他还是有的。所以等兵马稍稍整顿,就得追过去。不然哪里来的清一色?” 杨晔伸手一拍床:“是,非追不可!他真的找梁王去了?呵呵,我本来以为他会退守荆襄。” 杨熙按住他的手:“荆襄的守军是由杨焘的亲信凤鸣将军带兵,他较为放心。但是梁王这边,我那二皇兄一直有病,这病……这病也好多年了,想来让他一个病人带着那么多的兵马不妥当,因此皇兄还是放心不下,得亲自去看看。” 梁王杨照很早就去了封地山东,所以杨晔只听说他有病,具体什么病却不大清楚,正侧头思忖,杨熙接着道:“如今京师初定,城内城外的防守皆不可放松,咱大衍朝的几个大粮仓,文武百官都在这里,所以我必须留人镇守京师。长安那边我已经送信过去,岑王爷不想出关中,所以大岑郡主会带着小眉一起赶过来,不过两个女孩子,这么大个京城,总归不太好。况且大郡主已经有了身孕,丢她在这里我也不放心。因此你陪着嫂嫂可好?除了你和云起,别人我真是放心不下,云起还得领兵,所以京师这边只能是你了。” 杨晔听他娓娓道来,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待听他拉扯到自己身上,终于瞪大了双眼:“我?为什么是我?我不留下!我也得去追杨焘,我一定要去!不不不,哥哥,我是舍不得你,我不能和你分开,你要是把我扔在洛阳,我会担心死!等你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当然你见到嫂嫂就可以了,见不见我也没什么要紧。你还可以接着把杨烈作为你的亲弟弟来看待,本来他就是你的亲弟弟……” 他越说越激愤,杨熙忙道:“再议,再议!” 过得两天,杨熙正打算抽空接着劝说他,却忽然得住消息,杨晔已经带着自己手下的破洛军跑了,直奔梁王的勤王之师而去。临走还留下了话:“让哥哥放心,我不会去以卵击石,我只是去探探路,见势不对我就跑。让他放心,别急着追过来。” 梁王的勤王之师走了这么长时间,才走到咸平左近,停滞不前,缘由是梁王一路上不停地犯病,这次又发了病,而且病的很严重。消息禀报到杨焘这里,杨焘面沉如水,他这次带了好几个御医,但却治不住杨照的病。他便只管每日里把带兵的荣正甫将军叫过来禀报军情,把那发疯的杨照扔在一边不管。 咸平县衙勉强被收拾出来,如今作为行宫来用。杨照披头散发,正拿了一把弹弓在打鸟,他手劲儿极大,准头却奇差,结果一颗弹丸穿到院墙那边,打破了窗户,打到一间房里去了。一个老御医颤巍巍地跑了出来,见是杨照,不由得叹了口气:“二殿下,您……您把凌少卿又给吵醒了!” 杨照嬉笑道:“吵醒了?那恰好,让他起来跟我一起打鸟!”言罢便要往院子中闯,被忽然闪现的几个翼轸卫给拦住,接着杨焘缓步而出,玉带金冠,轻咳两声,道:“二弟,你又犯糊涂了么?” 第81章 杨照呆呆地看着走出来的杨焘,尔后嘻嘻一笑,道:“我要打鸟!” 杨焘蹙眉看着他,末了温声道:“这才过午,你还是先去睡一会儿吧。”他堵在门口,杨照不好进去,只得转身走了,一路走一路低声唱着什么,声音婉转低沉,有腔有调。杨焘仔细听来,竟然似乎是京师中流传的那首古怪的歌谣。他顿时大怒,指着杨照的背影,却是半晌说不出话。身后的御医低声道:“陛下,凌少卿醒了。” 杨焘便反身进院子,一边问那御医道:“他这时好时坏的,究竟什么病?你给梁王诊断这几次,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那御医含含糊糊地道:“梁王脉象不稳,想来发作的时候的确心智糊涂。” 杨焘哼一声,反身进了房。此时外面天气寒冷,房中置放了火盆,倒是暖烘烘的。杨焘眼光扫过去,见凌疏躺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来,正侧着头望着自己。 他走得离床前一丈处,停住了,问道:“今天怎么样?还发热么?” 御医道:“还好,一天比一天好了,不过须得接着将养几天。” 凌疏并不说话,这么多天的高烧烧下来,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杨焘挥手令众人都退出去,方道:“朕总疑心梁王是装的,他不想帮助朕平息叛乱,所以就装疯卖傻迟迟走不到京城。指望着他平息叛军,看来是不能了。唉,难道这事儿,还得朕亲自来做?” 凌疏微声道:“等我好了,我会带着翼轸卫守护陛下。” 杨焘道:“你先养病吧,且别说这个。朕那六弟,一直怂恿着去他封地的都城扬州,说那是个好地方。可是荣将军却说须得和荆襄的兵马汇合了,如不能夺回京师,那就折道荆襄最好。这众说纷纭,弄得朕这心里乱糟糟的。” 他心乱有心乱的缘由,梁王杨照不发病还好,发病了就提着弹弓满行宫乱窜,四处打鸟,还总想来凌疏这里看上一眼。吴王杨烈这次也跟着他出来逃难,却把小妾带了三四个,一路争风吃醋吵吵闹闹。内侍们把这状况禀报到杨焘这里,杨焘便后悔为何没把他丢在京城,死活随他去。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凌疏并不知晓,只是怔怔地看着皇帝。杨焘也看着他,忽然有些不甘心了,慢慢靠近了他,犹豫半晌,终于在榻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而后试探着拉起了他垂在榻边的一只手。凌疏忽然一惊,忍不住瑟缩一下,却没有力气摆脱他,只得低声道:“陛下,我……我总是不小心伤了您……” 杨焘温声道:“如今你病着,可还能伤了我不成?你小时候跟着我在东宫,我经常拉着你去这里去那里的,你难道忘了?” 凌疏道:“没忘。” 杨焘道:“没忘就好。你这一直昏昏沉沉的,你可知我有多担心。我这边也忙,想跟你说话,竟抽不出空来。如今你总算清醒了,那么我得问问你,究竟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 凌疏本就苍白的脸越发难看起来,良久方垂下了睫毛:“乱军之中,我没看清。” 杨焘微笑道:“是吗?这世上竟然还有凌少卿看不清,弄不明白的事情?这真相比你过手的那些疑案还要扑朔迷离?你是在糊弄朕吧?” 凌疏不语,却慢慢咬住了下唇。杨焘察言观色,便不再逼问他,只是随意道:“叛军来势汹汹,朕为了京师百姓的安危,不想跟我那四弟硬碰硬地来,只得暂避其锋芒了。可是京师交给这样一群人,我这心里还是有些惴惴。我那四弟也还罢了,不过是野心勃勃而已。他带着的那个淮南侯杨晔,我可是从小看他到大,十四五岁就成了洛阳烟花巷陌里的熟客,哪个头牌优伶跟他没有几分交情?有几次闹得大了,争风吃醋的差点没有弄出人命来,他却一甩手走了,随人家打破头,也不干他的事儿。可见他在这情字上,是何等的轻薄无赖。他这般胡作非为,偏生占着个皇亲国戚忠烈之后的身份,弄得京兆尹也毫无办法。如今他们在京师,也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朕容得他们在那里糟践,真是愧对了列祖列宗啊!” 凌疏呆呆地听着,脸色越发灰败。杨焘一直在凝目看着他,见此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柔声道:“你前一阵子伤得严重,恰逢京师生变,朕为你的安危着想,便告诉别人你已经不在人世,将你提前送出了京城来。如今也是只有梁王和几个太医内侍知道你在这里。那梁王虽然疯疯癫癫,话倒是不乱说。你以后跟着朕,等好了还让你带着翼轸卫,不过要换个身份才好。恰好翼轸卫都只有名无姓,与编号无异,你就只管混在里面吧,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再不相见,省了以后再生出事端来。” 凌疏低声道:“是,多谢陛下蘀我想得周全。” 杨焘抬头,透过窗子看向外面,叹道:“我周全不周全的也没什么用,得看你自己情愿才成。但愿你能体谅我的好意,我也不算白操了这一番心。” 正絮叨间,外面内侍进来禀报,梁王杨照和荣将军求见皇帝,十万火急。 杨焘只得出来,见院外不远处果然站着梁王杨照和荣正甫。不过这一会儿工夫,杨照已经衣冠整齐,恢复如常,面容上一派端肃沉静,但依旧一脸的病容,瞧来孱弱不堪。见杨焘出来,便跪地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身材高大的荣正甫跟着跪倒参拜。 杨焘讶异地看着这位顷刻间变得进退有度的亲王,片刻后方回过神来,道:“免礼,什么事儿?” 杨照道:“刚才荣将军已经得住禀报,老四的先头兵马,如今行到咸平西边左近,带兵的是淮南侯。北辰擎带着大队人马,紧跟其后而来。从前的中央禁卫军后卫将军袁藕明分兵七万,去抵挡襄阳凤鸣将军的兵马。臣弟等该当如何行事,请皇兄下旨。” 杨焘道:“二弟有何提议,不妨说来听听。” 杨照一摆手:“皇兄前面书房中请。” 杨焘便跟着往前院的书房走,一边道:“皇兄贵为一国之君,虽暂时避居这里,但却万万不能亲涉战场。而四弟的兵马来的如此迅猛,臣弟担心战火蔓延到此处,惊了皇兄的圣驾可是不好。因此臣弟请求皇兄移驾后退到太康的皇觉行宫去,那里和咸平之间道路通畅,来回传递消息也快。而这边,明日里就让臣弟随着荣将军去抵挡叛军可好?” 他言辞间条理清晰,杨焘看看他病怏怏的脸色,心中疑惑不定一番,终于点头道:“如此也好。” 第二日,杨焘送杨照和荣正甫出兵御敌,大军整装待发,杨照戎装宝马,瞧起来也有几分威风凛凛,但等得兵士的战鼓生擂响,他却突然一头扎下马来,在地上两个翻滚,起来后双眼呆滞,大喝一声:“舀我弹弓来!” 杨焘大怒,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得,只得送了荣正甫带兵出咸平,自行带着杨照及皇后皇子等拉拉杂杂一大干人,退居太康皇觉行宫。这行宫还是先帝曾游历到此建下的,占地极大,被提前收拾了出来,供这些人居住,倒也绰绰有余。 叛军风头正盛,一步步逼近过来,杨焘至此方才明白,原来兵败如山倒是这般状况。他这边邸报频传,却见不到几次像样的好消息,心中不免烦躁,但百官被他扔在京师,就带了几个皇亲国戚出来,因此也没个可说话的人。所以他每晚都要到凌疏的房里来,远远地坐下,跟他胡乱拉扯些闲话,纾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凌疏如今跟翼轸卫的居处混在一起,辟出了一个单独的小院落。杨焘瞧着他一日好过一日,心中也自欣慰。 这一日晚膳后他依着惯例又过来,门口的翼轸卫要通报,杨焘摆手不许,悄悄踱近房外,听到房中有人语之声,他便凑过去一听,却正听到杨照的声音道:“在这里有什么趣?走吧,跟着我去大漠上射雕,去敦煌学画菩萨,一人娶一个回鹘女子,永远不回来了!” 听得凌疏一时答不上话,尔后低声道:“我还要守护陛下的安危。” 杨照笑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用管他,还是跟着我玩儿去吧。你瞧你这模样,长得跟我从前的那些男宠侍妾差远了,还呆在皇兄身边干什么呢?早晚也会被他抛弃。但是你合我的眼缘,跟着我走,我不抛弃你。咱俩一块儿去射雕,大的我都让给你,怎么样?” 杨焘闻言大怒,一脚踹开了门,沉着脸厉声道:“二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凌疏斜靠在床上,杨照站在他的床边,一只手里玩弄着弹弓,另一只手指着凌疏,还在嘻嘻笑个不停。凌疏见杨照发疯,并不生气,只是探究地看着他。见到杨焘进来,他却顿时一惊,慌忙欠起身来。 杨照回头一笑,道:“皇兄,你这么生气干嘛?你若是愿意去,咱们就一块儿去!” 杨焘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杨照看看门首处,皱眉道:“有门槛,不好滚。” 杨焘更加缀怒,一连声地喝道:“出去,出去,把他弄出去!”进来几个翼轸卫,扯着杨照的胳膊把他扯出了房门,杨照就笑嘻嘻地去了。 一时间房中静默下来,杨焘呼呼喘气,凌疏只是不言语。尔后杨焘问道:“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凌疏道:“他刚才突然闯进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心里好奇,所以要见一见。然后不过是些胡话。” 杨焘忍着气道:“他小时候有个病根儿,时不时地犯一回癫痫,他就借此发疯,荒诞不堪起来。从前在封地里养了许多的宠妾,后来自己看不顺眼,又都给打发了,如今依旧孤家寡人一个。以后你交代你手下的翼轸卫,不能放他进来,你自己也自重些,少跟他说话。”他忽然转头盯着凌疏:“你从前见过的犯人多,装疯卖傻的不少。这也见到他了,看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凌疏道:“看不出来。” 杨焘道:“我瞧他是装的,他每日里哼唱那首古怪的歌谣,分明是在惑乱人心!” 第82章 杨焘这一路败退下来,那歌谣他心里也有几分相信了,但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犹豫着跟凌疏道:“如今战事急迫,我们在这行宫中非长久之计,朕思忖来去,不如退守金陵或者扬州,再召集起地方各路官员,和各地守军,伺机反击,最好不过。” 这太康一马平川,四面透气,绝非帝王久驻之地,凌疏道:“我听陛下的,陛下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杨焘观如今天下形势,想回洛阳过年的心暂且死了,决定往东南方向退却。但杨熙的大军已经追了过来,来势汹汹如狼似虎,荣正甫便带着兵马且战且走,一路走一路接纳了几批赶来的勤王之师。但大半的各地守军,均持观望之态。 在这之后不久,杨焘又得住消息,留在京城的百官,竟然大半的都归顺赵王殿下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来敷衍趋势落井下石是世人的通病。而黎民百姓只要没有战乱,温饱尚可,不管谁想做皇帝,谁做皇帝都可以。 他只得一退再退,一路溃败,三个月后,杨熙的大军在怀远左近撵上了移驾缓慢的杨焘。 杨熙一边全线进兵,一边派出使者,给杨焘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寥寥数语:“臣弟叩请皇兄回京,京西庆曦宫,殿宇阔朗,山水虽为人做,宛若天开,静待皇兄入住,一应供给如从前。” 庆曦宫在洛阳西,曾入住过大衍皇朝的两个太上皇。杨焘接住这封信,不怒反笑,将信轻轻地扯做粉碎,扔在那送信来使的脚前。但他素来好涵养,只是淡淡地道:“你去告诉赵王,让他死了这条心。朕若不能以大衍皇朝天子身份回京,那就情愿死在外面。庆曦宫,决不去住。” 杨熙接住使者的回信,轻笑了一声,道:“那就传令全军,全面进攻。” 这一次,是杨焘自把京师让给杨熙后,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隔着一条淮河,杨焘看到了杨熙的大旗,杨熙也依稀见到了对岸兵马之后那一抹明黄色的华盖。 恰春雨连绵如丝,隔江烟树簇簇,细雨湿流光。北辰擎和杨晔在望楼车上极目天涯,却始终看不清皇帝和他身边的人。杨晔便开始跳脚:“舀弓箭来!” 身边的魏临仙慌忙奉上弓箭,他转手把弓箭交给了北辰擎:“云起,快射,那个好像就是皇帝!” 北辰擎道:“隔了这么远,我如何射得到?你怎么不射?” 杨晔赔笑道:“还是你来好一点。我我这弓箭功夫嘿嘿。” 北辰擎侧头看看他,微笑道:“你别急,任先生已经看过了,这接连几天都会下雨,我们就趁着今晚渡江夜袭。你别赖在我这里了,你哥哥找你呢,快去吧!” 杨晔哆嗦了一下,低声道:“不。他这一阵子啰嗦得很,烦死了,我不去。” 他自从带兵偷跑出来,没几日便被杨熙和北辰擎撵上,杨晔就处处躲着杨熙。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没有躲开,被杨熙逮住后,拧着耳朵好一顿训斥,丢尽了脸面。杨熙余怒未消,口口声声让他回洛阳去,谁说情也不行。杨晔不肯回去,也不用别人说情,只管和杨熙兜兜转,躲得一天算一天。后来杨熙又思念他了,却轻易见不到他,不免着急起来,杨晔只作惘然不知。 这寒雨连江的夜晚,偷袭的人马不知不觉就攻到了大营外,混乱之中,荣正甫一边派兵抵挡,一边慌忙来请皇帝陛下先行撤走。凌疏的伤势好了大半,平日里带着翼轸卫躲在暗处,轻易不见人。但在这紧要时刻,他只能紧紧守护在皇帝的身边,听得外面人声雨声乱纷纷交织在一起,弄不清敌人究竟来了多少,他慌忙道:“陛下,这就跟着我撤离吧。” 杨焘见他离得近了,他对能动能说话,看起来全身积蓄了力量的凌疏总是有一种畏惧之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尔后惊觉自己失态,便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凌疏见惯了他的样子,并不在意,只管让翼轸卫开道,带着他先走,自己来断后。 夜色中,杨焘领着一干子皇亲国戚,在翼轸卫的护卫下仓惶逃命。到处都是人喊马嘶之声,也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个方向,众人便往人声稀少处退却下去。 凌疏带着几十个翼轸卫负责蘀杨焘断后,众人均都头戴青笠,黑巾蒙面,黑衣和暗夜融为一体。见追兵逼近,便现身阻拦,剑气纵横处,杀退一批又一批的敌人。 这般激战了大半夜,凌疏旧伤未愈,至此已经疲惫不堪,他手下人在混乱中也折损不少,但硬撑着等杨焘去得远些,方敢喘得一口气。见前面是黑黝黝的大山,山脚一片片浓密的树林,他便传令在树林中暂且休憩一番。 凌疏自行靠上一棵大树,喘息不止。此时雨势加急,穿林打叶,簌簌作响,有了些劈头盖脸的架势。雨水顺着斗笠后面流下来,将他的后背打湿了,伤口便隐隐发酸发痛。他只得伸手揉揉伤口,却也无济于事。 恰此时,身边一个翼轸卫低声道:“大人,又有人过来了。” 凌疏哼一声,道:“去看看。” 那人去窥探一番,片刻折返,禀报道:“是敌军追过来,很多人。我们要不要杀出去?” 凌疏也听得似乎不少人往这边过来,想是沿着杨焘等人离去的蛛丝马迹追上来的。他跟着杨焘逃亡这段时间,一意孤行的性子被磨下去很多,变得沉稳不少,杨焘撤往东南方,他便指指东北方向:“不,你们往那边退却,发出些动静,把兵马引开。” 翼轸卫点头答应,待追兵渐近,依言退却过去。后面的追兵果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几声呼喝,追赶上来。 凌疏躲在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看一队队彪悍的人马杀奔过去,黑夜中,宛若鬼影幢幢。 突然间,他看到了杨晔,虽然是暗夜中,也看得清清楚楚。杨晔骑在一匹马上,被大批的侍卫和兵士拥簇着,依旧不肯着盔甲,头发衣衫均被雨淋得湿透,几缕乌发粘在脸侧,神色间似乎有几分焦急,正在往前方殷殷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命令兵士加紧前进。 这一瞬间,剑在鞘中悲嘶鸣,愤怒在胸中大力翻滚,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得很小,唯有雨点声无限制地被放大,噼噼啪啪轰鸣着,直直砸在凌疏心上。 他慢慢握紧了剑柄,手指节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啪啪声,竟管不住自己凛凛的杀气外溢。咬着牙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此时杨晔离得近了,两人中间只有五六丈的距离,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边的杀气,眼光忽然扫过了过来,带着些惶急的,探究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雨夜的树林中,能有什么?会有什么?想来不应该有什么,便是有,也是自己的错觉。 末了杨晔一打马,接着前行,转眼便过去了。 雨势弥漫,夜色荒淫,凌疏缩在树后不动,忍着全身的僵硬疼痛,伤口更是不合时宜地疼起来,一直疼到心里去。便是愤恨欲狂,有些事,有些人,他依旧没有勇气面对,有些情,有些恨,他也依旧无法理清。这爱恨情仇就一丝丝转化成了五味杂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杨晔离开,背影湮灭在暗夜里,终至消失不见。 春雨簌簌,恍惚间似乎成了秋雨绵绵,果然是秋雨绵绵。这一错身而过,就错过了半载的时光。 半年里,凌疏跟着杨焘败走,从怀远退到凤阳,在凤阳两军对峙了三个月,杨焘穿山而过,败走定远。定远城小,城墙濠河皆简陋。眼见得再一次大军逼近,只得又出城退走滁州。这期间颠簸流离,吃尽了苦头,帝王的威严和派头早已荡然无存。跟着败逃的杨烈因为几个小妾或病或死或逃,已经心生不满,背地里满腹怨言。杨照的疯病时好时坏,让御医束手无策。杨焘的皇子们也经不起折腾,夭折了一个,令他心痛不已,却唯有仰天长叹,对月唏嘘。 而凌疏一直不离不弃地跟在杨焘身边,尽心尽职地护卫他的安全,多少次在危难时刻让杨焘化险为夷。 这一日快到滁州地段,见得天色已晚,众人疲惫,荣正甫招呼着兵士在一山脚处安营扎寨,先暂且将皇帝安顿下来。 晚上用膳时,膳食简陋,杨焘命人将杨照和杨烈请了过来一起用膳。杨照此时略微清醒些,也还罢了,杨烈见到那桌上的膳食,却越发不满,唠唠叨叨起来:“皇兄,我们这到底是撤往哪里,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杨焘也自心烦,忍着气道:“去金陵。金陵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且水军强大,必能伺机反败为胜。况且金陵的守将君文喆不是你内表兄么?” 杨烈脸上现出一丝慌张之色,慌忙截住他的话笑道:“金陵?六朝烟柳之地,岂可作为安身之处?哪及得上扬州的风花雪月?为何皇兄不去扬州呢?” 他至此地步,还把风花雪月四个字挂在嘴上说,杨焘闻言更加烦躁,沉下了脸不肯理他,杨烈便接着道:“况且说金陵易守难攻,臣弟却觉得还不如扬州好。父皇在时,曾派驻过当时的神武将军驻守扬州,他喜欢修缮城墙,那扬州的城墙,被他修得可不是一般的高,而且坚固无比,金陵如何能比?” 杨焘伸手一拍案,沉声道:“用膳,用完再说。” 杨烈不甘示弱,跟着一拍案:“这饭怎么吃?猪食一样怎么吃?皇兄,那没有出京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如今可是被供养的好好的,在洛阳接着享福呢!唯有臣弟忠心耿耿地跟着你逃到这里,也算不容易。金陵我是决不去的,您要去,便带着二皇兄他们去吧,我去扬州!” 杨焘手微微发抖,指着他道:“你……你打算欺君罔上不成?”杨烈梗着脖子冷笑,不防眼前一个碗飞过来,擦着眉角过去,他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杨焘终于忍耐不住,发怒用碗砸人。杨烈正欲开口反击,却听得“呼啦”一声,竟是杨照也不甘寂寞,趁机犯了病,伸手掀翻了桌子,跳起来拍手大笑道:“打起来了!嘿嘿,打起来了!” 然后突然间,杨烈颈项中一凉,一柄长剑架了上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低喝道:“不得对陛下无礼!” 这持剑之人形如鬼魅,忽然现身出来,杨烈被惊得目瞪口呆,接着被那剑侵染得通体冰凉,他抖抖索索地道:“冷……冷……舀开……”杨照也呆呆地看过来,跟着起哄:“杀人了,杀人了!” 凌疏冷冷地斜觑杨烈,并不说话。杨烈从前没有见过他,不认得他,便以为凌疏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只觉得此人眼光犀利,似欲将自己抽筋剥皮一般,只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皇兄,皇兄救我!” 杨焘看着凌疏高挑瘦削的背影,末了一声长叹:“算了,放开他吧,他跟着朕,这一阵子果然是受苦了!” 凌疏便依言收剑,自行退过一边去。杨烈一得住自由,却忽然指着凌疏放声大哭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把剑架在本王的脖子上!我四个侍妾死了两个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一直生病,眼看着也要死了!我这过得什么日子!你这杀千刀的奴才,等到了扬州,本王饶不了你!” 第83章 杨烈这般泼哭泼闹,正丢人现眼的当口,忽然眼前一道剑光劈面而来,同时夹杂着杨焘的惊呼声:“住手!”杨烈虽然武功不行,反应却也算快,腿一软就出溜到了地下,不过还是慢了一点,只觉得头顶生凉,竟是头发连着发冠被凌疏一剑斩了去。 幸而凌疏听到了杨焘的叫声,总算收手快,没有伤了他,待见他在地下软成一堆,涕泪交流,便冷哼一声,闪身出帐而去。 杨焘见凌疏脸色不虞,没心思再应付杨烈和杨照了,慌忙撵出去,一直贴身伺候他的何庆春连忙也跟了出去。杨焘反身冲他摆摆手,让他自行回营帐中。 这边厢却已经见不到凌疏的影子。此时天色黑暗,他绕到帐后,低声唤道:“远梅,远梅出来!”依然不见凌疏现身。杨焘有些急了,喃喃地道:“这次真生气了,远梅!” 终于听到凌疏在不远处的树后嗯了一声,杨焘赶过去,见他慢吞吞从树后转出来,皇帝陛下看看他冰冻三尺的脸色,解释道:“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你就别跟老六计较了,不要搭理他便是。” 凌疏道:“陛下何必对他忍气吞声?他对您如此无礼,难道不该杀?” 杨焘道:“此事另有缘由。此地距金陵已经不远,金陵都尉君文喆出身金陵望族,他的表妹是吴王妃,而且据说君文喆这一辈,只有这么一个表妹,当年老六娶王妃,君文喆亲自从金陵送亲到京城,想来很看重妹妹。偏生老六这个孽障,他逃出来时竟然把王妃扔在了洛阳,却把那乱七八糟的侍妾带了好几个。朕让他跟着去金陵,看来他是不敢面对表兄,所以推脱不去。但金陵地势险要,强过扬州百倍。所以吴王暂且杀不得,省得惹怒了君文喆,导致节外生枝。” 凌疏看看他紧蹙的眉头,低声道:“如此说来,吴王必定不肯去金陵。” 杨焘道:“那由不得他。等到了金陵,且让这孽障自己想法子和他表兄托词便是,我等不用管那么多。” 这一晚,到了后半夜,后方探子加急来报,杨熙的兵马又快要追上来了,荣正甫只得命令匆匆拔营,接着往滁州方向逃离。滁州为金陵在江北的门户,因此君文喆专程派了副都尉林继瑶,镇守滁州。 待杨焘仓皇退至此,林继瑶得住禀报,派先头兵马将皇帝迎入城来,还没有喘过一口气,杨熙又带着大军围了过来。虽然城中人马和城外兵马数量相差甚远,况滁州与繁华富丽的金陵毗邻,兵士皆为吴人。吴人狡诈精明,身量体力和北辰擎所带兵士差别却很大。但林继瑶反应很快,一边往金陵君文喆那里传邸报,一边准备滚石巨木,防备着杨熙攻打城池。 第二日,杨熙派遣兵马开始攻城。接连攻打了三天,林继瑶死守城池,城上城下伤亡无数,却依旧相持不下。同时金陵都尉君文喆接到了邸报,整顿兵马,便打算往滁州这边发兵支援林继瑶。 消息传到杨熙这里,君文喆手下水军居多,滁州和金陵之间水路纵横,极其适合水军作战。若是金陵的水军过来前后夹击,形势便不可预料。杨熙恰正和任鹳、北辰擎在一处,手中舀着那份邸报,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任鹳道:“老夫当日编那歌谣,虽然胡诌居多,但想来当今陛下已经相信了,因此往这东南方退却。江东之地,为天下四角之一,若能占据,便可偏安一隅。如今这形势,要看赵王殿下的气度了。” 杨熙闻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一张大羊皮地图前,凝神看了片刻,低声笑道:“非是我气度不够,皇兄如今是天子,我还挂着个反贼的名号。事已至此,便是我想让皇兄偏安一隅,他来日东山再起,又岂有我杨熙的葬身之地?” 他伸手,在地图上轻轻一切,恰切在长江一线上,沉声道:“皇兄不必过江了,金陵他绝不能去。”回头转向北辰擎:“云起,袁藕明将军如今行军到哪里?” 北辰擎道:“当涂。当涂是金陵的西门户,君文喆同样看守得很紧,一时半刻攻不下来。” 杨熙道:“我们的兵马对付南边的水军,可是不擅长,还是不要硬碰硬了吧。你这边加紧攻城,一边加大兵马数量争取截断金陵和滁州的通道。另你去把小狼找来,我有急事要他办。他这一阵子躲来躲去的,究竟在干什么?” 杨晔最后被北辰擎强行揪到了杨熙面前,不情不愿的道:“哥找我干什么?若是还让我回洛阳,我可是不去!” 杨熙歪头看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道:“不让你回去,但是有件大事儿,须得你去做。君文喆镇守金陵,水军众多,他又是天下闻名的江南才子,我不想跟他兵戈相见。所以我这里已经让人回洛阳悄悄接吴王妃过来,你等接住了吴王妃,劝得她同意后,陪她去金陵走一趟,若能说动君文喆,不接纳皇兄过江最好。” 杨晔道:“那还得看六皇嫂是什么意思。若她不同意去做说客,我们岂不是白搭了功夫?” 杨熙道:“等你接住了吴王妃,便如此试探一番,她若是还念着和六弟的夫妻之情,我们便承诺她,保证让她夫妻有团聚之日。她若是怨恨六弟把她丢在洛阳自行逃走,想绝了这夫妻之情,那么事成之后,着落在我身上为她另觅良人,大衍皇朝的百官将相由得她挑选。” 杨晔随着他的话瞪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杨熙。杨熙一笑,伸手抚上他的双肩:“你放心,吴王妃出身金陵世家,是个温良贤德的女子。你的名声这么差,她不会选你的。”他微一沉吟,缓缓地道:“我猜测,虽然六弟荒唐得不可思议,吴王妃还是会选择留下六弟,夫妻破镜重圆。所以六弟的命,还得小心点给他留着,以后你须得跟他和睦共处。” 杨晔皱眉道:“哥,我小时候杨烈他打过我!我才不要饶他一命,我很想杀了他!你要留那是你的事儿,让我去跟他拉扯,这活儿我干不来!” 他言罢转身就要出去,被杨熙一把扯过,按在桌边坐下:“小狼,你又忘了我在潼关城楼上跟你说过的话了?况且你后来不是也打掉了他一颗牙吗?就算是扯平了吧。而且我这一场仗打下来,若是兄弟姊妹一个不剩,恐怕也不好。你且稍安爀躁,好好想想这个道理。我这么多天见不到你,你就不怕哥哥想你?别出去乱跑了,我让人做了好吃的东西呢,待会儿就给你送来,晚上跟着哥哥睡,咱俩好好说说话。” 他温言劝慰,杨晔哪有不从的道理,最后只得答应下来。 但洛阳到滁州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颇费时日,吴王妃一时片刻到不了滁州。这边北辰擎攻打滁州甚急,逼得林继瑶夜以继日地在城头上抵挡,疲惫不堪。杨焘缩在城中,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未免惊慌失措,度日如年。 滁州和金陵之间,水路甚多,那边君文喆已经发兵,以水军为主,跨过长江而来。南人擅长水战,北辰擎擅长野战,天时地利对杨熙一方如此不恰当,也只得派兵迎上去,结果迎头便吃了一个败仗,折损几千兵马,北辰擎只得且战且退,先守住大营再说。这边攻城自然就缓了下来。 杨熙不想跟君文喆的兵马硬碰硬,待见对方气势汹汹,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他在营中团团转了几圈,问身边的杨晔:“吴王妃还得几天能到?” 杨晔好整以暇地弹去茶水中的一只小飞虫,道:“如今走到阜阳地段。她受不得颠簸,想来还得**天才能到滁州。女人家么,天天涂脂抹粉穿衣裹脚,磨磨蹭蹭也是正常的。” 杨熙横他一眼,皱眉沉吟,片刻后道:“等她到了滁州,你还得随着她去金陵,估计还得五六天折腾,如今我最担心的是,君文喆跟林继瑶兵马汇合,抛弃滁州而去,把皇兄和六弟接到金陵,那就龙归大海,麻烦得多了。所以如何才能拖延过这十几天功夫?” 任鹳坐在不远处,一直看着两人微笑,此时摇了摇手中那把权充道具的破蒲扇,笑道:“据说滁州城中有消息传出,皇帝陛下如今困顿不堪,日夜煎熬着,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发帖邀请他当面一谈?可以暂时告诉他,划江而治,尔后等和君文喆将军扯上关系,再论别的不迟。” 杨熙眼睛一亮,道:“先生好计策。就是不知皇兄有没有这个胆量和小王会面。这样等下去不好,姑且一试。” 他立时亲笔写了一封长信给杨焘:“弟自凤于关起兵,与皇兄争锋至今,两载有余。非弟冒犯天威,实为弟尝存朝不保夕之念,心有戚戚焉。今战火蔓延处,兵士折损无数,百姓遭池鱼之殃,未存休养生息之念,唯有回避战乱之心。弟扪心自问处,深自悔悟,至夜不能寐。况时气险恶,旧疾发作,思及旧日之情,悲不能抑。皇兄若信小弟之语,弟叩请皇兄移驾滁州城南琅琊山香泉寺,弟愿与兄促膝长谈,平分天下,划江而治。另久不见二皇兄和六弟,若皇兄移驾前来,请一并带上,以慰小弟思念之情。可否,盼答。 尔后让使者送入了滁州城,交到了杨焘手中。 杨焘接住那封信,将使者打发走后,翻来覆去看了良久。他身边无有可商量之人,最终只得还是把凌疏传唤来,却把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将那信给凌疏看了,道:“远梅以为如何?会不会有诈?” 这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杨焘的头发又白了不少,凌疏看看他的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细纹,沉吟良久,郑重地道:“陛下,赵王请您去和谈,必定没有好心。不过天下的形势到如此地步,想彻底反击,重新夺回江山,想来遥不可及,所以要看陛下的意思了。陛下若是愿意和他划江而治,也不用去和他会晤,及早想法子突围,只要过了长江,便好办许多。若是……若是……” 他忽然顿住不言,沉默下去,杨焘道:“你说,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不管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 凌疏道:“那么我便直言,陛下请爀怪我。赵王殿下野心勃勃,便是划江而治,也未必是他最终的意愿,他不要了您的性命,他会寝食难安。陛下若是想得开些,便狠心放弃了这江山吧,属下护着您和您的皇后皇子远走天涯,从此远离这战乱和纷争,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杨焘闻言,立时变了脸色,锐声道:“你说什么?你让朕放弃了这江山?凭什么?朕凭什么要放弃!明明这天下是朕的,如今这般拱手让人,我便是死了,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远梅!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是杨晔那小畜生派来做说客的么?我白养你这么大,你竟然……你竟然……你给我跪下!” 第 84 章 凌疏并不理会他的气急攻心胡言乱语,依言跪下,深深叩头:“陛下,臣是为您好,断无一点背离之心!” 杨焘含怒不语,窗外的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吹起他鬓边散乱的白发,秋风微凉,他慢慢冷静下来,回头看看凌疏,低声道:“你还是起来吧,是朕不对,说过不怪你的,这一急又忘了。你着人去传林继瑶将军和荣正甫将军,让他们着手准备,将琅琊山上的兵马及去路等安排好,朕要和赵王见一面,且看他有何话说。” 凌疏站起身来,见杨焘执意如此,他便不再多说。正准备去找荣正甫和林继瑶,杨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琅琊山你就不用去了,让翼轸卫跟着朕便是。” 凌疏闻言立时回身:“陛下,翼轸卫一直由我带着,至此要紧时刻,我不去怎么能行?如此若是突生变故,陛下的安危谁来守护?” 杨焘一声轻叹,忧心忡忡:“那么你须得把斗笠戴好,混在翼轸卫里,别让人发现了你的踪迹才成。” 此次会晤吉凶难测,前路迷惘,但杨焘落魄到如此地步,只觉得苦不堪言,也只得试一试了。便也派使者走了杨熙的大营一趟,商定日期,定于八日后九月十五这天,琅琊山上香泉寺相会。届时双方兵马分驻上山道路两侧,双方同时派人提前清除寺中闲杂人等,上山时各带侍卫不得超过一百名,所带之臣子提前确定名录,不得有替换隐瞒。另约定山上不管和谈如何结果,任何人均不得动刀枪,有争执就下山战场上见。 江南气候宜人,已经深秋时分,琅琊山依旧满山苍翠,路边的菊花却恰恰都开了,一阵阵清香在山间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杨熙自四年前拜别皇兄去了凤于关,直到今日方才再次会面。香泉寺中无梁殿前,杨熙着深紫色亲王服侍,恭恭敬敬躬身一礼,摆手道:“皇兄请。”他身后的杨晔、北辰擎及魏临仙等人跟着躬身行礼,竟不再下拜行朝见天子之礼。 杨焘并不回应,淡淡地瞥他一眼,衣袖微拂,率先进了无梁殿。他身后的荣正甫、杨烈及何庆春等人带着一干侍卫慌忙跟上,大批的翼轸卫却仍旧留在殿外。杨熙见状,便也只带了聊聊数个侍卫进殿。 待进得殿来,双方分两侧落座,茶水等物俱是双方自备,杨熙便举杯以茶代酒,道:“皇兄再请。” 杨焘端起茶杯略略沾唇,尔后放下了。杨熙微笑看着,片刻后问道:“皇兄别来安好?今日为何只见六弟跟着,二皇兄却不见前来?” 杨焘道:“他的疯病尚且没有好。四弟如今身份尊贵,不比从前。若带他来,不合发作起来,恐惊了四弟的驾,朕担当不起。” 杨熙微微一笑,接着道:“小弟奉给皇兄的信,皇兄想必看过了,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杨焘沉默良久,冷冷地道:“事已至此,便按四弟的意思办吧。只不知这划江而治,是如何划法?愚兄鲁钝,还望四弟明示。” 杨熙一摆手,他身后的白庭璧献上了大大的羊皮地图,放到杨焘的面前,中间一条红线画得分明。杨熙解释道:“所谓划江而治,便是以长江为界,皇兄据江南,小弟据江北。至于边界线,小弟会着人仔细丈量长江江面,在江心位置打下明显标识,两方来往战船不可轻易触及边线以免伤了我兄弟之情。至于江南江北的商船贸易来往,且须皇兄和小弟仔细商量斟酌一番了。” 他一本正经道来,杨焘终于忍耐不住,抬头看着他道:“你……这所谓的划江而治,难道连长江也要一分为二?” 杨熙道:“那是自然,这般才显得公平,才不辱没了皇兄,小弟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杨焘半天说不出话。江东江南一带,完全依靠水军守护边界,若是长江上连水军都不能自由往来,只能沿着半边江盘桓,却大大消弱了战斗力,有诸多不便之处。他沉吟片刻,方才抬眼看着杨熙,道:“四弟,你欺人太甚。” 杨熙忙道:“小弟何处冒犯了皇兄,皇兄不妨明言,弟定当悔改。” 杨焘沉下一口气,淡淡地道:“不必了,接下来且说说来往商船和各处通商口岸如何通行吧。” 杨熙道:“是。”转头吩咐白庭璧做好准备,将内容详细记下来,以备双方最后查阅签署。 这边杨焘和杨熙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那边杨晔只管把眼光在杨焘身后的何庆春身上滴溜溜地转,一门心思想找机会问他几句话。何庆春初始并不在意,后来察觉了他的眼光,未免惶恐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个老太监,有什么值得他注目的地方。 这边眉来眼去频繁,那边杨熙和杨焘依旧没有谈妥当。杨焘是满心要达成和谈,以其有个退步之所,来日方能东山再起。杨熙便配合着他,煞有介事地条条款款道来,眼看得近午时了,杨熙便道:“皇兄用不用歇息片刻,余下这些微小事儿,午后再谈不迟。” 杨焘也觉得疲乏,便道:“也好。”做个手势,何庆春明白他是要更衣,便慌忙伺候着将他扶了起来,侍卫们在前面带路,荣正甫不声不响地跟在杨焘身后,唯有杨烈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懒得动弹。杨熙见状,侧头对杨晔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出去拦住皇帝,拖延一刻是一刻。只是切不可无礼,违了约定。” 杨晔会意,起身跟出去,他的两个贴身侍卫年未和钟离针在殿外,见他出来,便迎上来,道:“侯爷有何吩咐?” 杨晔并不言语,只管把眼光来回梭巡。无梁殿门外是一个大大的青石平台,平台外青山如画,蔚然深秀,浓绿色的山风一阵陈地掠过,刮得人衣衫猎猎飞舞。殿前左侧是自己带来的侍卫,右侧是杨焘带来的翼轸卫,均都身着黑衣,头戴乌笠,斗笠上垂下了黑纱,遮住面庞,一个个默不作神森然而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他扫了一眼四周,并无异样,便道:“侯爷我也要去更衣。”带着钟离针和年未往更衣房那边走。 更衣房离得无梁殿并不远,不过几十步距离。待他走到更衣房前,却见何庆春提前出来了,留了两个小太监在里面伺候杨焘。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杨晔顿时喜出望外,慌忙隔着一干侍卫招呼道:“何总管,数年未见,你老人家别来安好?” 何庆春微笑点头,却不欲和他多言,杨晔只管厚着脸皮凑到他身前,道:“何总管,晚辈想跟您打听些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庆春道:“老奴随着陛下前来,还要伺候陛下,恐无法和侯爷多言,侯爷见谅。”一边说,一边就想退到众侍卫身后去。 杨晔忙道:“晚辈不难为总管,只不过随便问几句话。上山之前我们双方有约定的,山上决不动刀枪,总管怕什么?”快手快脚地挽住了他的衣袖,便往这边拉扯。何庆春看看身边的侍卫,却见已经被钟离针和年未不着痕迹地给隔了开,只得跟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道:“侯爷要问什么就快些,老奴还要伺候陛下。” 杨晔赔笑道:“也不问什么,就是问一问去年这时候,据说是总管护送大理寺的凌少卿出了京城,最后凌少卿到哪里去了?” 何庆春微微一怔,抬眼看看他,叹道:“凌少卿在宫中便伤重不治,老奴不过是送他的灵柩出京,在北邙上找个地方下葬而已。因他生前有些仇家,因此陛下交代不可泄露他下葬之处,所以此事有些偷偷摸摸的,并非老奴刻意隐瞒。” 杨晔抓着他的袖子并未放,这时蓦然攥紧了,哑声道:“连你也这么说,你是在糊弄我吧,老总管?不对,我总觉得他没死,你一定在骗我!” 何庆春道:“侯爷说他未死,何以见得?” 杨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从怀远撤离以后,事后我军将士清点尸体,有些尸体上结了薄薄的白霜,别人不晓得怎么回事儿,我却瞧得出来,那是被枕冰剑所伤。若不是他,莫非是你家皇帝将枕冰剑又赏了别人?可是你家皇帝虽然可恶,但这枕冰剑断断不会再给人了,他若真死了,必定会随着他下葬,所以说,你在骗我。” 何庆春苦起了脸,叹道:“侯爷说那剑什么的老奴不懂,不过凌少卿他是真的死了,佛门圣地,菩萨看着呢,老奴不敢对侯爷打诳语,侯爷且放了老奴吧!” 杨晔哪管他什么菩萨天王的,一把抓起他胸前的衣服提了起来,怒道:“你胡说,他没有死!”待见何庆春满脸惊恐之色,他悔悟过来,慌忙又放轻了力道,温声道:“老总管,两年未见,我还真是有点思念你。你想过我不曾?” 何庆春见他纠缠不休,待杨焘出来看见了不好,便悄悄往无梁殿前的翼轸卫那里看了一眼,忽然放大了声音道:“侯爷,老奴不过是个太监,况且年纪也大了,实在是……侯爷风流一世,这么抓着老奴,可是有些不妥当。侯爷若是好这一口,老奴那里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小内侍,待会儿给侯爷瞧瞧……” 这老太监也是在大衍的皇宫中待了几十年,给人难堪很有一套功夫,杨晔压根儿不在乎他的讽刺调侃之意,却捕捉到了他游移的眼光,心中一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边的翼轸卫,见那群活死人竟然有了些人气,纷纷往这边看了来。 他快速思忖一番,忽然有了些许希冀,说不得只能姑且一试了,便突然沉下脸来,厉声道:“你这话是说我么?老总管,你的胆量不小,却不知这颗人头在脖子上是否生得牢靠,且待让侯爷我试上一试。”言罢伸手便抽出了钟离针腰间的佩刀,干脆利落地架到了何庆春的颈项中。 何庆春大惊失色:“侯爷,上山之前有约定,山上不能动刀枪,你这般拿刀架着老奴,在天下人面前可是大失了信义!” 杨晔冷笑道:“天下人算个鸟!本侯爷我从来就没有讲过什么信义!你敢不告诉我凌少卿的下落,我杀你便杀了,我哥哥也是断断舍不得拿我去抵命,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倒是你的皇帝陛下,嘿嘿,你惹得侯爷兴起,连他一块儿杀了,也不算什么!” 何庆春被他逼得背靠着青石栏杆,身后是万丈深涧,眼前是闪闪钢刀,一时间魂飞魄散,颤声道:“侯爷,求你放开了老奴吧,老奴真的无法告知侯爷什么!” 杨晔闻言手上微一用力,何庆春的颈项中顿时多了一条红线,那血珠子便跟着渗了几滴出来。便在此时,那边翼轸卫中有人一声低喝,几个翼轸卫形如鬼魅般闪了过来,带头那人沉声道:“淮南侯请放开何总管!” 他们这么一动身,杨晔属下的侍卫们跟着便抢了过来,挡在杨晔身前,两方顿时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架势。杨晔并不放人,反倒扯着何庆春往无梁殿前的翼轸卫靠近了几步,随手将何庆春甩在地下,冷声道:“你们跟着你们那个倒霉皇帝,已经落魄至此,你这老家伙还敢跟我嘴硬!真当我不敢杀你么!”言罢一刀就砍了下去。 这一刀果然是刀光霍霍,杀气凛凛,然后突然间,一柄剑连着剑鞘伸了过来,挡住了杨晔的手中之刀,反挑而上,接着那带鞘剑顺势斜劈而来,点向他的手腕,轻灵迅捷,身随剑走,翩跹若飞。 第 85 章 这一瞬间,杨晔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顺着他的剑势便抛了刀,胸前门户大开,只等着他一剑刺来,那人却反手收剑,一把提起地下的何庆春,搡到了自己的身后去。 杨晔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人,那正是最初发声低喝,让翼轸卫去救人之人。 他对着那人慢慢摊开了双手,微笑道:“其实我就是吓吓他,好引你出手。他带着重伤的你出京城,必定悉心照顾了你一路。看你的面子,我也不能杀他。”隔着斗笠上垂下来的黑纱,杨晔看不清他的脸,眼光贪恋地在他身上游移,这高挑匀称的身躯曾被他抱在怀中轻怜密爱过,一分分一寸寸地抚摸过,如今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是那么熟悉。 那人后退了几步,只是一声不响。杨晔不敢错开眼珠,恍惚间竟有一个错觉,这些翼轸卫们穿着一模一样,均都少言寡语,自己若是容得这人退却到人堆里去,会不会再也认不出来他。他念头还没有转完,行动却比心思快得多,人已经冲了上去,关键时刻人的潜能会爆发,这身法竟快到了不可思议,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搂住了那人的腰。 那人正是凌疏,骤不及防间,随着他的来势踉跄后退,后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青石栏杆上,一声闷哼,低声喝道:“放开,不然杀了你!” 杨晔将脸枕上了他的肩头,一时间欣喜无限,忍不住笑道:“你杀吧,我等着呢,我等了你一年了。”他语带哽咽,凌疏顿时僵住不动,杨晔感受到了他的僵硬,便接着道:“还在恨我,因为那一箭吗?伤口好了没有?其实那一箭……那一箭……好吧,就算是我射的。你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不该射你一箭?现在你可以还给我,我决不反抗!”摸索着伸手去抓他手,被凌疏一把甩开,冷声道:“你放开!” 杨晔自然是不会放的,却突然间感受到周遭诡异的静寂,他顿了一顿,缓缓抬起头来,见不远处,杨焘竟然从更衣房中出来了,在五六丈开外怔怔地看着这边。 杨晔唇角一弯,对着杨焘笑了一笑:“抱歉,一时忘情了。” 复又转头,柔情款款地看着凌疏:“好长时间不知道你的下落,我都要担心死了。没事儿带着这劳什子干什么,让我好好看你一眼。”伸手便揭去了他头顶的斗笠。 凌疏骤然被他揭了斗笠,惊怒之下,眼睛睁得极大瞪着他,眼中怒火熊熊,却不知何故竟然忘了甩开他,只是反反复复地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身边诸人因着杨焘在这里,均都不知如何是好,便默然围观。杨焘看看两人相拥的姿态,脸色乍红乍白,眼光狠狠地剐到凌疏身上,便带了冷厉之色,几步抢过来,冲着凌疏厉声道:“你跟他拉拉扯扯干什么?还不放开!怪不得这纨绔子弟总是来纠缠你,朕倒不知道,原来你如此轻浮下贱!靠在这禽兽怀中很舒服么?不舍得出来了?!” 随着他的厉喝之声,翼轸卫呼啦围上来几个,刀剑齐出,对准了杨晔,杨晔并不畏惧,冷笑道:“说好了山上不许动刀枪,你们真敢杀我?” 凌疏侧头看一眼杨焘,脸色瞬间转得苍白,接着全身跟着战栗起来,低声道:“放开!”语气中竟带了些哀求的味道。 杨晔唇角噙着一丝决绝的笑容,眼中尽是执拗之色:“不放!” 杨焘看在眼里,怒极反笑:“这便是四弟带来的好人么?朕倒是想守着这约定,可尔等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却叫什么事情?” 随着他讥诮之言,杨晔肩上一紧,已经被听到动静赶出来的杨熙扯住了衣服,杨熙身后还跟着战战兢兢的杨烈及北辰擎等人。接着听杨熙沉声道:“小狼过来!”手上用力,便要将他从凌疏身上扯离。杨晔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杨熙伸手来扯他,旁边还跟着北辰擎,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了手,被杨熙和北辰擎一左一右给拉得远远地,眼光却依旧在凌疏身上梭巡不去。 两人这么一分开,几个翼轸卫立时飞快地横在了二人中间。凌疏一声不响地背转身去,望着石栏外巍巍青山,不再看杨晔,仿佛刚才那一切,不过是个意外,与他并无干连。 但此事似乎并没有完,他听到杨焘喝道:“你跪下!”他心中正恰恰一片混乱,却也恍惚知道杨焘是在命令自己,便依言靠着栏杆跪下。 杨焘看着他的背影,眼角的余光扫到杨晔身上,见那厮还在往这边殷殷期盼,这一腔怒气便在胸臆间迅速膨胀壮大起来,急于找个发泄的地方。待看到一个翼轸卫腰间缠了一根软鞭,咬牙冲着那人招招手,道:“过来用刑!打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那人得住命令,便俯身道:“是。”解下软鞭,劈头盖脸地向着凌疏打了过去,翼轸卫个个武功超群,手劲儿自然不小,不过几鞭子下去,便打得凌疏背上衣衫破烂。他却已经麻木了,也觉不到疼,只是被强劲的鞭风扫得跪也跪不端正,只得伸手扶住身前的石栏,勉强挺了挺身躯,好方便行刑之人接着打。 噼噼啪啪的鞭声中,众人噤若寒蝉。杨焘并不看周围,只是盯着凌疏的背影,冷声道:“凌疏,你从小到大跟着朕,朕可是轻易不舍得惩罚你,知道今天为何要打你么?打得便是你的不自重,你跟些乱七八糟的人拉拉扯扯,白白玷污自己的身份,谁不知道你是跟着我长大的,你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脸,还丢了我的脸!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凌疏背上的血迹慢慢洇了出来,脸色苍白,头发散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却抓着栏杆只是一动不动,也不回答他的问话。杨焘见他似乎扎足了挨打的架势,竟无一丝半点讨饶求恳之意,一时间急怒攻心,一叠声喝道:“说啊,你还敢不敢了?” 凌疏依旧沉默不语,慢慢抬眼,透过石栏杆的缝隙看着外面苍翠欲滴的深涧。如果此时他站得起来,也许这一刻他就跳下去了,可是作为一个拥有天煞孤星命运的人,从小到大克死了这么多的人,能活到今天,的确不容易。所以死的念头在他心中转瞬即逝,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他咬住了下唇,决定挨下去,活下去。 他不肯求饶,不肯叫痛,也无视杨焘给他的台阶,却正是他的倔强,激发了杨焘更大的怒气,厉声道:“不许停,打死拉倒!朕虽然被人欺凌,落魄至此,一副棺木钱,也还给他出得起!” 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的杨晔急了,也愤怒了,却被杨熙强行扳转了身躯,在他耳边低声道:“小狼,人家打的是自己的臣子,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你要明白!” 杨晔明白了,垂下睫毛,心痛如绞。显然杨焘这是打给自己看的,凌疏是杨焘的臣子,已经卖身帝王家,杨焘便是杀了他,自己也没有置喙的份儿。他看不下去,忽然推开身边的杨熙,反身冲入无梁殿中。 最终,何庆春挺身挡在凌疏身前,替凌疏挨了一鞭。不过一鞭子,老家伙就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杨焘趁机找到了台阶,方才命人住了手,令一个身材高大的翼轸卫背了已经伏在栏杆上昏迷过去的凌疏,下山去了。 这边杨焘和杨熙将和约各拿一份儿,一拍两散,分道扬镳。约定明日派手下官员依旧香泉寺中见,再细细商议各种零碎事宜。临走前杨烈犹犹豫豫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趁人不备对他点点头,令他放心离开。 杨晔忍耐不住,又撵了出来,怔怔地看着一行人迤逦而去的背影,心中恨得咬牙:“你打他成这个样子,还留着他干什么?为什么不扔了?扔了老子立马去捡回来,便是破烂也捡了,老子认了!” 三日后,吴王妃到达滁州,一见到杨熙便拜倒在地,泪如雨下:“还请四皇兄做主,让我夫妻有生之年能够团聚。弟妇这里先行谢过了!”言罢重重叩头。 杨晔这几天正生闷气,见这女子涕泪交流的模样,没有激发他的同情心,倒惹起一腔怨愤来,在一边忍不住插话道:“六皇嫂,吴王如此待你,你还要接着跟他一个锅里搅下去吗?你用不用选个更好的?比如我们云起就不错……”北辰擎从后面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边去。 吴王妃闻言脸色涨得通红,急急地道:“侯爷说哪里话来?古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女子嫁后从夫,夫君尚且在世,又没有休书给我,如何可以再觅良人?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了去?况且夫君还年轻,纵使荒唐一些,大衍皇朝的世家子弟,又有哪个不荒唐的?我却只等着他浪子回头的那一天。”言罢抬眼看看杨晔,心道你不比他更荒唐,也没见这位四皇兄扔了你不要。 这位良家女子振振有词,杨晔竟是答不上话来,唯有啧啧连声。 杨熙嫌他言出无状,侧头狠狠地瞪他一眼,回转身对着吴王妃,立时又变得春风满面:“弟妹请起,都是自家人,你行如此大礼,愚兄受不起。弟妹放心,我这就让淮南侯陪着你去金陵走一趟,只要你跟令表兄约定,且勿管我这边翻天覆地,只让君将军在金陵隔岸观火即可,愚兄这边自当设法救得六弟出来,令你夫妻团聚。” 杨晔陪着吴王妃悄悄坐船走水路去了金陵,去见那个久闻大名不得见的金陵都尉君文喆。这边厢杨熙问北辰擎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六弟从滁州弄出来?答应了六弟妹的事情决不能食言。” 北辰擎好生作难,半晌方道:“城里城外围得铁桶一样,想混进滁州可是比登天还难。” 杨熙以手抵住下颌,在营帐中缓缓踱步,片刻后回头呵呵笑道:“那就算了。那一日在香泉寺,他悄悄告诉我,洛阳城破时不肯留下,是因为害怕小狼进城后,一定会跟他算老账。可是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想跟着皇兄了,嫌吃苦受累。若是换了别人在城中,我必定不急着弄他出来,遇急了还可以做个内应。但是六弟这厮,还是算了吧,他只要能不闯祸,最后乖乖出来跟王妃接着过日子,就谢天谢地。我已经交代他暂且不可轻举妄动,且忍耐两天再说。” 他微一沉吟,吩咐道:“你做好准备,只要小狼那边消息传来,咱们立即就把和约撕毁,加紧攻城,届时务必将不能留的人统统放在滁州处理掉,不要再让战火蔓延了。” 这边杨熙已经铁了心撕毁和约,那边杨焘还在思谋着去跟君文喆联系过江的事情。他催促杨烈跟着林继瑶亲自走一趟金陵,杨烈却做死也不肯去,被逼的紧了,就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看来要见这位内表兄竟然比死都可怕。吴王从小就是个无赖脾气,杨焘也知晓他的本性,事已至此,又不能真杀了他,不免忧愤交加,思来想去,便道:“那么六弟你写一封信总使得吧,我令人送了去也可。” 杨烈心中也怕皇兄真的发怒了,一急之下杀了自己,可有些得不偿失,只得勉勉强强写了一封信,恳请君文喆快些来滁州接走陛下和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妹夫。 杨焘拿住信,在庭院中信步行来,正在想着让谁去送,一抬眼间,却走到了凌疏的房间门口。门外几个翼轸卫把守,见他到来,均都躬身行礼。 第 86 章 凌疏自从在香泉寺挨了打,杨焘这边事务繁忙,还没有顾上来看他,此时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想他那日被打后的模样,忽然又心疼起来,便进入房中,见凌疏因着鞭伤在背部,俯卧榻上,枕在自己臂上昏睡未醒。 他让伺候的人暂且出去,远远地看了良久,慢慢走近,练武之人警觉之极,凌疏察觉到了有人来,忽然睁开眼来,看到竟是杨焘,便怏怏地又合上了眼。 杨焘干咳两声,问道:“今天怎么样?心里可是在怨恨我?” 凌疏并不搭理他,结果房中霎时沉入静默之中,良久,才听得凌疏低声道:“没有。” 杨焘黯然叹道:“但愿你没骗我,的确不恨我。你也要体谅我的为难之处,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和何庆春了,你这般去和别人拉扯,从前你二人的事情又传言纷纷,我怎么能不恐慌不生气?我这心里究竟是信还是不信?我能怎么办?” 他看看榻上的凌疏,却听不到凌疏的辩解,想来从前的传言竟是真的,一霎时心中妒恨交加,滋味难言。但这次已经将他打得卧床不起,也无法和他计较下去,便接着道:“我正在这里深自悔悟,当日出洛阳之时走得太匆忙,几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没有带出来,导致今日身边竟然无有可用之人,唉!” 凌疏这次慢慢支起了脑袋,思忖片刻,道:“陛下有什么为难事儿,可以交给我。” 他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竟然还要替杨焘分忧解难,杨焘微微有些吃惊,却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果然还是你最忠心。可是你伤成这样,又能做什么事?朕便是让你去,也于心不忍。” 凌疏皱眉不语,片刻后道:“究竟是什么事儿?” 杨焘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瞧瞧这封信。我正想着让几个翼轸卫走一趟,又显得不够庄重,正在为难。” 凌疏将信拿来看了,抬起眼看看满脸忧愁之色的杨焘,尔后毅然地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去。” 他脸色苍白,却强撑着慢慢坐了起来,不等杨焘开口,接着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 双方如今是停战和谈时期,虽然均严阵以待,但争执却并不多。是晚三更,滁州北门,荣正甫和林继瑶手下的兵士不知何故起了争执,引发一场骚乱,最后又牵涉到水军身上,良久方平息。便是借着这一场乱,凌疏带着翼轸卫,悄悄混出了北门。因凌疏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便坐船走水路往金陵而来。 有滁州当地渔夫做向导,船只只拣那偏僻小岔道走,又要躲避各路大军的探子和零星兵马,行船未免慢了些。 这一日横渡了长江,渐渐靠近金陵城北门。金陵北侧城墙是天下闻名的石头城,紧挨着大江,君文喆将大批的水军及战船囤积在这里。城墙上不但设有正门,秦淮河入江处还设置了水门,共三个门楼,中间最阔朗,左右两者次之。平日里只有左边的一个开着,供来往出入金陵的船只通行用。水门外秦淮河面上拉起了层层的铁链,禁止船只随便通行。 因着江北的战乱,虽然可以自由进出金陵,但来往船只却盘查极严,因此少了很多,江面上显得稀稀落落的。凌疏盯着那个水门远远地看了半晌,吩咐道:“这就弃船入城。” 他身边跟的是林继瑶的一员副将,闻言劝道:“大人有伤在身,走路不便,还是不要下船了吧。末将也是君将军手下官员,这就替大人递上拜帖,让君将军派出人来,将船只一路领到将军府外的码头上即可。” 凌疏摆手道:“不麻烦你们将军,我等自行进去。”命船只往城北门那边去找个偏僻地方靠岸。 船只才掉转头,却听得远远地水门那边一个嘹亮悠长的声音喊道:“君都尉送客,开水门!闲杂人退散!”这一声喊后,关上的兵士一递一声地喊过去,门外的各路商船等立时远远地退开,瞧这声势,看来这位君文喆在金陵的确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片刻后,中间的那座水门打开,六只中型战船排成两列驶出,船上兵士森然林立,在水门外停驻于两侧。尔后是一前一后两只双层楼船从水门缓缓驶出,飞檐翘角,华丽异常。凌疏凝神望去,见前面那只船尾大批的侍卫拥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瞧那张狂模样竟依稀像是杨晔。 他顿时怔住,犹自不相信,又凝神仔细看了片刻,杨晔与他,各种纠葛,恩怨难辨,又如何认不出来,瞧来果然是了。 一霎时间,他呆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来,眼光转到后面船只上,见那船头有一人桀然独立,浅蓝色衣衫,举手投足间气度高华,正在向着杨晔抱拳作别,一边道:“如此就不远送了,日后请多多照顾舍妹,君某这里感激不尽。” 杨晔跟着抱拳回礼,朗声道:“将军放心,这便请回吧!”他身边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跟着裣衽回礼。 凌疏尚未出声,他身边那位副将却激动起来,指着那蓝衣人道:“大人你看,那个就是我家将军!我去替你奉上拜帖如何?咦,如何这位要走的客人,有点像赵王殿□边的淮南侯?” 他在滁州两方交战中,远远见过杨晔两次,不过不敢确认,凌疏不置可否,只是远远盯着那船只,问道:“他身边那女子,是什么人?” 恰此时大船慢慢开出来,离得这船近了,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隐隐江风起,那船上有零碎话语传了过来,凌疏耳力过人,听得杨晔似乎在说:“六皇嫂,这里风大,你先进船舱去吧。” 那副将在船头也瞧了片刻,道:“倒像是君将军的那位表妹,从前经常在将军府出入。末将跟着林将军,有幸见过几次,如今嫁入京城跟着吴王享福去了,据说这次被那没良心的吴王扔在了洛阳。难道她又回了金陵?这有好几年未曾见过她,也不知究竟是不是。” 凌疏心中一跳,怔了半晌,眼看着那船只顺风逆水,迎头驶过来,船头的杨晔春风得意,跟身边之人言笑殷殷,他的心中忽然愤怒了,想这杨熙竟然打算逼杨焘到如此地步,表面上签署了和约,背地里做手脚,竟是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杨焘留。 那副将转头向君文喆的方向,见君文喆的船只已经缓缓退了回去。他慌忙趋前几步,正要出声高喊自家将军留步,他身后的凌疏沉下了脸,突然拔剑出鞘。那人听得风声,却已经躲避不及,只觉得后心一凉,接着这凉透心而入,直冻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翻转来。他大惊之下,低头看来,见胸口的位置竟然多出一截晶莹的剑刃来。 那副将猛地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勉强回头看着凌疏,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为何要杀我?” 凌疏抽剑回身,见他似乎死不瞑目,便良心发现解释一下:“君将军看重的是妹妹,并非妹夫。接下来,你的林将军也会跟着反叛,所以留你无用。”他回手做个手势,这副将来时带了数个亲兵,和凌疏带的翼轸卫们混合在一起,待见到凌疏的手势,只听得闷哼连连,众亲兵连惨呼声都没顾上发出来,竟均都被翼轸卫迅捷无比地处理了个干净。 一时间船上血腥弥漫,尸横一地。那副将随着他抽剑摔倒在地上,身体痉挛扭曲几下,喃喃地道:“你……你……”身躯在船头上痉挛抽动几下,而后方气绝身亡。凌疏一脚将他踢下水,回身命令翼轸卫道:“折回滁州!” 君文喆离得远,也还罢了,杨晔却依稀听到了那声惊呼,隔着江面望过来,忽然看到了船头的凌疏。两人遥遥相对,杨晔既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杀人,一时间,竟是恍如梦中。 待见凌疏乘坐的船只掉转头离开,他忽然心中了然,悔悟过来,几步扑到船舷边,叫道:“你站住!” 凌疏并不理他,只管催促船家快走,他的船小体轻,比杨晔的双层楼船行走要快,掉头也更容易。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在江面上行出去很远,离得杨晔越来越远。杨晔急了,对着凌疏那船跳脚道:“你别走,给我停住!追,快点给我追!”他是坐一只商船悄悄来到了金陵,回去时君文喆不肯委屈表妹再坐商船,专程派了一只大船给他,因此船上有一些金陵的水军,一见杨晔扑过去喊人,立时精神抖擞地张弓搭箭,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跟着动手杀敌。 杨晔觉出不对,忙左右喝止道:“不许伤他,快追上去是正经。” 直直追了半个江面,也没有追上,眼见得到了江北岸,岸边大片的荻花翻飞,一群群水鸟被船只惊起,纷纷飞走。杨晔眼见得那船要没入荻花之中,正焦急间,却见不远处芦苇荡外恰恰停泊了一只打渔的小船,真是苍天有眼,他无暇思索,拉起一根缆绳来,在身后众侍卫的惊呼下,竟飞身跃到了那只小船上,随手掏了一锭银子塞给那位渔夫:“快点划,追上前面那只船,重重有赏!” 那老渔夫正迟疑间,杨晔满脸杀气地瞪他一眼,他只得将长篙一点,船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待追到凌疏那船只后面不远,杨晔叫道:“凌疏,你等等,等我说几句话!” 凌疏已经进入了船舱,只是不应声,也不出来,杨晔怒道:“你不理我,何不干脆让你的翼轸卫用毒箭射死了我,以后我就不缠着你了,随你出了墙也罢,不然你这辈子别想甩脱我!” 这般叫嚣了几句,却也并没有等到毒箭,他心中升起了希冀,道:“我只是问几句话,我想问问你的伤好了没有?上次的箭伤,这次的鞭伤,都好了没有?” 依旧听不到凌疏回话,他便接着唠叨下去:“你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杨焘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你非要死死跟着他干什么?你看他打你成这样,我却待你这么好,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阵子连烟花勾栏我都不逛了,你又为何不来找我?”当然他这一阵子一直跟在杨熙身边行军,一路奔波,杨熙看得他甚是严格,没时间逛也是真的。 凌疏终于有了回应,却是冷冷地道:“找你?让你一箭射死我吗?” 杨晔被噎得脸色发白,顿时说不出话,片刻后方赔笑道:“我也是没办法,以后一定不会了!凌疏,我告诉你,你家皇帝最后必死无疑。眼见他这大厦将倾,你难道定要跟着他自寻死路?你清醒一下,不要再回滁州城去了,过来跟着我吧,好不好?” 凌疏道:“十八年养育之恩,岂可轻易背弃?便是自寻死路,我也认了。” 杨晔气急,在船上跺脚,差点把那小船剁翻:“你真是不知好歹!你个死心眼!你个活死人!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白白伺候你这么多回,你拿着我一片好心做驴肝肺!看来从前我这力都是白出了!你等着,敢让我杀了你家皇帝捉住你,我就让你知道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 第 87 章 凌疏本不欲再理他,却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命令船夫快划,快快摆脱这个跳脚大骂的疯子。 杨晔身后的大船也终于撵了过来,他随身带着的那几个侍卫由年未和钟离针打头,一直在操心他的安危,便在船上放声喊道:“侯爷回来!” 眼见得杨晔充耳不闻,只是锲而不舍地跟在凌疏的船只后面。年未急得团团转,待离得近了,便也一跃而下,落在杨晔的身边,伸手扯住了他的臂膀,低声哀求道:“回去吧侯爷,那毒箭射过来,咱可是防不胜防。这不留神擦着一星半点的,大家都不用活了!” 杨晔犹自在骂骂咧咧:“借他个胆,看他敢不敢射!小爷好歹也是他的入幕之宾,为他受了多少人的埋怨嘲笑,他就这样翻脸不认人,良心让狗啃完了!” 年未劝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凌大人便是用毒箭射您,必定也是没有准头的,只是万一不小心歪打正着呢?况且咱还得赶快回滁州去!你瞧凌大人跑得这么快,必定是给他家皇帝报信去了,侯爷不能落到他的后面啊!” 杨晔顿时悔悟,眼见得那船只没入芦苇荡中,转眼没了踪迹,他也只得就此罢休,跟着年未折返大船上,立时吩咐钟离针道:“君将军的密信估计很快就会传到林继瑶那里。你快马加鞭,抢在凌疏前面回滁州报讯,让哥哥和云起做好围城的准备。凌狗日的身上伤势似乎未好,但他轻功高明,又对他的狗皇帝死心塌地,指不定怎么没命地往回赶呢!所以你要快些,不可耽搁了。我陪着六皇嫂,随后就来!” 凌疏听着杨晔的斥骂声,面不改色地离开了。待入得芦花深处,他伸手入怀,拿出一路珍而重之收藏着的那封信,一点点撕得粉碎,随手抛入了水中。而后道:“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滁州。” 这般疯了一样往回赶,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待回到滁州城中,正是夜半时分。 一干人走过滁州的大街小巷,往暂且充作行宫的滁州县衙走。凌疏凝目四顾,见城里城外依旧如自己离开时,表面上似乎并无异样。但天生的敏锐和后天勤练的武功,让他的感知变得灵敏异常,他觉察到了许多处细枝末节的变化。城中那些背地里,阴暗的角落中,处处潜伏致人性命的危险,无声地叫嚣着、汇聚着,最后终究要汇聚到杨焘那里去。 未来已经变得无法预料,但皇帝在明,敌人在暗,因此这一切都防不胜防起来。 凌疏不管不顾,夜半时分把杨焘寝殿外的侍卫一把推过一边,大力叩响了那寝殿的门。 何庆春伺候着杨焘起身,待看到闯进来的是凌疏,杨焘顿时惊喜交加:“信送到了?君将军怎么说?” 凌疏道:“陛下,我把信撕了。君将军有和赵王联手的意图,此地已经不能久留,陛下快随着我离开吧,以后的事,回头再从长计议。” 杨焘一怔,接着追问道:“你说什么?你为什么撕信?你见到君文喆了?你怎么知道他和赵王联手了?” 凌疏道:“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君将军,没有机会搭话。但是我看到吴王妃了,她在金陵,由赵王那边的……那边的人陪着。”他抬头看看杨焘,沉声道:“陛下请听我一言,快快随着我离开滁州!否则真的就来不及了。” 杨焘犹自不可置信,凌疏一急,就想伸手去拉他,吓得他踉跄后退几步,厉声道:“你……你……你又没见到君将军,怎知他就一定会倒戈?这江东地带,金陵便是一个门户,这般轻易放弃了,你让朕去哪里?你为何不跟那君文喆见了面,好好说说,说吴王在咱们这里?就这样自作主张把信给撕了,你打算置朕于何种地步?” 凌疏见惯了他这模样,接着耐心跟这位皇帝解释:“陛下,在君文喆的心里,吴王恐怕连吴王妃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赵王那边既然把吴王妃接了来,那么我等在得失金陵之上,便决无胜算。至于香泉寺和谈,想来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以此来迷惑您而已。我绝无害陛下之心,只想护着陛下撤离这里,否则,我明知道滁州即将沦陷,我还回来干什么?” 恰此时,却听得不远处有人尖声叫道:“杀人了!杀人了!”这声音尖利嘶哑,如一把利刃,劈开了沉寂混沌的暗夜。 三人同时惊得一跳,何庆春颤声道:“陛下,听凌少卿的话,赶紧走吧。” 杨焘凝神细听,听得又是一串大笑之声,如厉鬼夜啸,最后化成一阵不明所以的嘟囔之声,而后是纷乱人语,貌似旁人相劝之声。他微微皱眉,叹道:“是老二,又犯病了而已。这好几天都不犯病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凌疏眼中掠过一次冷厉之色:“他犯病犯得可真是时候!”何庆春在宫闱中厮混多年,伶俐之极,当下伸手就去拿杨焘的衣袍,杨焘犹自不敢相信,皱眉道:“你所言究竟是否属实,就这样催着朕跟你匆匆离开,如果出了差错,你便是以命相抵,也终究无用!” 凌疏听他还在不停地质疑自己,终于失去了耐心,一甩衣袖,转身自行开了殿门就要出去,杨焘忙在后面叫道:“远梅回来!朕……不过随便说说,朕听你的!” 不待他话音落,凌疏却忽然身躯往后一缩,自行退入房中,道:“陛下,府衙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兵马。” 借着微弱的烛光,杨焘看到他脸色凝重,知他从不欺瞒自己,颤声道:“我相信你,走吧。你先让人去请荣将军,而后记得带上梁王和皇后皇子们。” 凌疏依言对外面守候的翼轸卫吩咐下去,而后拔剑出鞘,道:“待我去抓了吴王,危急时刻可以作为筹码。” 但不等他动手,他便听到外面杂乱的马蹄声、兵刃相交之声,呐喊惨呼之声,还夹杂着杨照发疯的声音,顷刻间由远及近而来,整个暗夜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凌疏低声道:“来不及了!”想来他一路紧赶慢赶,但林继瑶属于君文喆的副将,两人之间必定有独特的传讯方式,因此自己还是落到了他的后面。 恰此时荣正甫恰带着兵马急匆匆赶到了杨焘所居住的院落外,他是杨照手下武将,百忙中不忘了将正发疯的杨照掬到自己身边,由几名侍卫牢牢看护着。他的一部分兵士已经和外面林继瑶的兵士交过了手,正打算护着杨焘往外冲,听得那边传来女子和孩童的惊呼惨叫之声,杨焘脸色一变,颤声道:“是皇后!”扭头望去,待见那边火光冲天,凌疏道:“陛下您只管往外走,我过去看看!” 他带着几名翼轸卫飞身抢了过去,皇后的院落本就紧挨着杨焘的,待跃过两道围墙,却见杨焘的皇后和几名小皇子,还有守护皇后的侍卫,均都已经尸横于地。那边大批的兵马涌了过来,待看到凌疏出现,不约而同羽箭如蝗,刀剑齐发,向他扑了过来。 几名翼轸卫正要迎敌,凌疏见那竟是杨熙手下兵马,便料得他们已经进入城中,定是和林继瑶联手,如此己方断无胜算。他立时喝道:“不恋战,走!”反手出剑,挡开几枚飞来的羽箭,眼见得周遭已经大乱,此时就是想去捉杨烈,也不知杨烈究竟到了何处,只得先暂且返回到杨焘身边。 当下荣正甫带着杨照在前面开道,凌疏带着翼轸卫守护在杨焘身边,一路杀出去。杨焘惊慌失措之下,见凌疏折返,不忘了问问他:“朕的皇后呢?皇子呢?” 凌疏一摆手,沉声道:“出去再说!” 杨焘脸色大变,竟是不敢再问下去,在凌疏等人的保护下一路往东门杀去。杨焘年少时有段时间也曾习武,但他天性喜文厌武,后来疏于操练,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自从出了京师,虽然一路逃亡,去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等血雨腥风,四面刀光剑影,兵士在暗夜中举着火把,一群群往这边杀来,虽有凌疏带着翼轸卫,武功高强下手狠辣,却也还是举步维艰。 幸好荣正甫算得上是料敌先机,先派一批人马去抢占了滁州东门,众人才没有被瓮中捉鳖。好容易杀到东门外,却一抬头间,闪闪烁烁的火光中,远远地分明是杨熙那一杆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看不到杨熙在哪里,只看到北辰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兵士林立,呈合围之势挡住了去路,原来他早就守候在这里。 凌疏道:“陛下,前路被北辰擎堵住了!”杨焘脸色惨白,只是说不出话,此时也顾不得凌疏天煞孤星的身份,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不敢放开。何庆春在他另一侧,跟他一起瑟瑟发抖。 荣正甫回头将杨照往凌疏身边一推,嘱咐道:“末将带人冲上去,大人趁机带着陛下和梁王殿下离开!” 凌疏点头答应住,眼见得荣正甫带兵冲着北辰擎去了,他便带着杨焘和杨照从北侧打算溜走,眼前的千军万马却涌了上来,一眼望去,竟是黑压压看不到头。凌疏不能退却,长剑一振,剑气纵横处,顿时血肉横飞,他身边的翼轸卫毒箭四射,但凡碰到的立时就毙命,引来一片惨呼之声。 但是翼轸卫携带毒箭数量有限,乱军之中,又无法及时补给。此时已近拂晓,若是等到天色大亮,要这么浑水摸鱼脱身,便没有那么容易了。凌疏忽然想起此事,百忙中呼喝道:“箭射火把!” 翼轸卫会意,毒箭齐发,立时将那火把打灭了不少,周遭变得黯淡了许多。凌疏心中忧急,游目四顾处,便是四周暗下来,但是四面俱是敌人,哪里会有脱身的机会?他在刚才的拼杀中,虽然斩杀敌人无数,但自己也已经挂了几处彩,背上的旧伤口也因为和敌人的格斗,伤口复又裂开,慢慢渗出血迹来。他忍着疼痛,回头看看杨焘,低声道:“陛下,我们出来得有些晚,如今脱身不易。但是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陛下的,我听陛下的命令行事。”何庆春道:“老奴…老奴和凌少卿一样,陪着陛下!” 杨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颤抖,语气愤恨,带着十二分的不甘心:“远梅,朕不想降,也不想死!” 凌疏为难了,左右顾望间,忽然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杨照。杨照正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混乱中,也许这位王爷看得太过兴奋,竟然忘了掩饰自己,那眼中的神色是分明是冷静的,是遗世而独立的调侃和嘲弄!他嘲弄的不单有到此地步仍旧不死心的杨焘,想来还有野心勃勃的杨熙。 凌疏心中一动,狠狠咬牙:“人家一动兵,你就犯病,分明是在提醒荣正甫,好让他赶紧过来保护你!既然你这么能装疯卖傻,那么休怪我不客气!”拉着杨焘和何庆春就凑了过去,道:“梁王殿下,这里处处都很危险,刚才荣将军交代我照顾您,您不可离我太远!” 杨照对着他“呵呵”一笑,又变了一副傻相出来:“打来打去的有什么趣,你还不如跟着我去塞外射雕呢!你长得倒是不笨,可是真叫死心眼!啊!” 随着他一声惨嚎,凌疏出手如电,一记手刀重重地劈在他后颈处,看着在地下软成一堆儿的杨照,他冷冷道:“不错,我是死心眼,王爷所言极是。不过既然王爷没疯,那么你白吃了这么多年亲王的俸禄,也是你该为大衍皇朝的皇帝陛下尽忠的时候了!” 第 88 章 黎明前的这一刻,最是黑暗。待这无边的暗夜过去,荣正甫已经带兵杀到北辰擎身前不远处。北辰擎长刀一横,正准备去跟这位梁王手下的勇将见个高下,旁边却挤过来一个副将,匆匆禀报道:“将军,皇帝在那边,已经被我等困住了!” 北辰擎大惊复大喜,一回头间,借着微弱的天光和火光,果然见那边兵士纷纷围向几个人,在这战场上竟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依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晃动,而他身边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分明就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个老太监。 这一刹那间,北辰擎心中怦怦直跳,若是这一战果然能将这位皇帝擒获或者杀死,自己跟着杨熙这两年的餐风露宿、戎马倥偬总算都有了回报。 他打马就挤了过去,好不容易卷入那漩涡的中心里去,见身着龙袍的杨焘被何庆春搀扶着,正缩身在几个翼轸卫身后,跌跌撞撞地躲避兵士的进攻。眼见得刀剑齐发,就要将那杨焘剁成碎块,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来,张牙舞爪地惊叫道:“放开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帝!你们别盯着我!你!还有你!不准盯着我!再盯挖了你眼珠子出来!” 北辰擎听出怪异来,忙喝道:“先住手!”兵士立时便听从命令住了手,却将这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北辰擎凝神打量那人,发现他的确不是皇帝,只不过穿了一件龙袍而已。他再接着游目四顾,乱军中早已经不见了杨焘的影子。 远处的荣正甫听到这边假皇帝的惊叫声,发疯一般地冲过来,远远喝道:“殿下,怎么是你?” 原来那竟是梁王杨照。 北辰擎下马,趁着荣正甫没有抢到跟前,抢过去要将杨照先抓到手中再说,杨照却忽然提起一把刀,就向他砍过来,北辰擎长刀轻轻一拨,把他的刀拨到一边,问道:“怎么是你?听说你不是疯了吗?” 杨照闻言,只好对着他傻笑,北辰擎皱眉道:“杨焘呢?” 杨照道:“不知道,大约跑了吧。他跑得倒好,我却被那个天煞孤星强行给套了一件龙袍。亏我还好心要带着他去沙漠上射雕!我又没说我要当皇帝,他给我套龙袍干什么?” 北辰擎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转向何庆春问道:“你家皇帝呢?” 何庆春颤声道:“走了。老奴年纪大了,这走也走不了,就不拖累他们了,将军莫要问老奴陛下去了哪里,要杀要剐只管随意。” 北辰擎皱眉,慢慢举起了刀,荣正甫已经从他后面赶过来,厉声叫道:“不许伤害梁王殿下!”随着他的叫声,北辰擎迅捷无比地将刀架到了杨照的颈项中,道:“那么你勿要轻举妄动!” 荣正甫只得收了手中兵刃,冷冷地道:“你也看清楚了,他不是皇帝,而且他有病。大名鼎鼎的北辰将军总不会欺凌一个病人吧?” 北辰擎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得等赵王殿下发话。赵王就在后面不远处,将军若想留下梁王殿下的性命,这就扔了手中兵刃,跟末将走一趟吧!” 荣正甫不想扔掉兵刃任人宰割,便看看杨照。杨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荣正甫跟着这位疯疯癫癫的王爷在封地上混了许多年,也算是相濡以沫,若说抛弃了他自己走掉,可是有些做不出来,只得将长刀哐啷一声投掷于地,道:“走吧!” 杨熙果然在后面不远处,正在应付刚刚从金陵赶回来的杨晔。杨晔这两天已经彻底想通了一个道理,杨焘一天不死,凌疏就得跟着他一天,若是永远不死,那就永远轮不到自己,因此要杀掉杨焘的心思越发强烈。他闻听滁州城池已破,便一门心思立即要去前面捉住杨焘,想先砍掉那颗讨人嫌的脑袋再说。 杨熙见他蠢蠢欲动,喝止道:“哪轮得到你去杀人了,给我乖乖地呆在这儿!” 待见这一群人拖拖拉拉行了过来,北辰擎的刀架在杨照的脖子里,何庆春扯着杨照的臂膀,荣正甫赤手空拳,沉着脸跟在后面。杨晔对余人视而不见,当头就问道:“云起,杨焘呢?” 北辰擎道:“趁乱走掉了。”杨熙把杨晔扯到自己身后去,待问清缘由,却是沉吟不语,杨晔却已经急了,喝道:“既然跑了,那为何不赶紧派人去追?这般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杨熙回头瞪他一眼,低声道:“你没我吩咐,不许再乱说话。”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杨熙身后的树林中投射下来,他的脸在光影流转之中,显得忽明忽暗。见他微垂了眼睑,思忖片刻,忽然抬头对着何庆春等人一笑,道:“小王当初被迫在凤于关起兵,并非存了觊觎皇位之心,只是气不过朝中的宵小之辈在皇兄耳边说小王的不是,导致小王难以做人。便是走到今日,念及这手足之情,皇兄……小王也断断不会伤害的。皇兄之所以逃走,还是因为信不过小王的为人,唉,为何信不过小王呢?何总管,你只要言明皇兄的下落,小王就敢向天下人承诺,决不伤害皇兄,如何?” 何庆春抖抖索索不能成语,良久方道:“赵王殿下便是不伤害陛下,老奴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 杨熙道:“是吗?你果然不知道?”一边说一边缓步走近他,何庆春随着他一步步逼近,脸色惨白步伐蹒跚地后退。这前后俱是敌兵,虎视眈眈,他一个老太监,能退到哪里去?眼见得没了退路,待退到一个侍卫身边,忽然拔出那侍卫的腰刀,在众人的惊呼中,反手横刀自刎。 鲜血慢慢洇出来,何庆春蜷缩在地下,他手上未若练武之人有力,这一刀割得不彻底,一时不得死,只是张着嘴吐血泡,一边大口的喘气,瞧来比死了还要难受,却挣扎着道:“老奴活着不知道,死了,就更不知道了!” 杨熙皱眉看着他,叹道:“老人家,你何苦?你伺候过父皇,小王并没有逼你死的心思。” 何庆春闻言,低声道:“老奴不是为了殿下相逼,老奴是想……陛下在位这么多年,逢这等变故,到如此地步,终不能连一个愿意为他死的人都没有,传出去恁不好听了些。老奴……老奴……就全了这茬子事体……”断断续续终至无声无息。 难得围观诸人静寂无声,杨熙看着何庆春的尸体,一声慨叹,道:“厚葬了吧。”眼光转到他身边的杨照身上,杨照还穿着那件龙袍,脸色灰败,神情呆滞,猛然悔悟到杨熙在看他,便抬头呵呵一笑,道:“四弟,二哥我想去沙漠上射雕,想了许多年了。结果却一直窝在东海边摸鱼,总也摸不到,真没意思!我喜欢天上飞的,不喜欢海里游的。这可怎么办?” 杨熙道:“二哥如此雅好,小弟也曾听闻过。二哥有志者事竟成,小弟自当成全二哥。听说西北杨凌那边的雕儿不错,二哥有兴趣吗?” 杨照道:“杨凌?好啊,哈哈哈,好地方!那我这就去了!”他手舞足蹈间,身子往前一栽,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下,恰对着杨熙的方向。杨熙趋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瞄一眼他身边的荣正甫,温声道:“二哥病没好呢,且不急于这一时,先回京师去,等小弟找下好一点的大夫,给二哥好好看个诊,待调养一阵子,再去不迟。” 杨照随着他的搀扶起身,也不再多说,踉踉跄跄逃命般地去了。荣正甫怕他有失,连忙撵了上去。 杨晔在杨熙身后袖手旁观这半晌,此时方问道:“我能说话么?” 杨熙道:“能,再不说话,也许就把我家小狼给憋坏了。” 杨晔冷笑道:“他在装疯卖傻!” 杨熙报以微笑,吩咐北辰擎派遣一队兵士跟上杨照,处理此事。然后道:“传令下去,尽快查找皇兄的下落。若是找到了,任何人不得蓄意伤害,赶快请到本王这里!” 众人折返滁州,将城中的乱军安抚归拢一番,吴王杨烈原来早被林继瑶给接走,躲了起来,此时出来和吴王妃相见,庆幸之余,不免做出一副羞愧样子来。王妃贤惠,也不和他计较,只是提出夫妻二人要上金陵再一次拜见表兄,只将杨烈吓得魂飞魄散。 是晚杨熙在滁州摆下庆功宴,宴请帐下一干将士,众人饮酒划拳,欢聚一堂,唯有杨晔闷闷不乐。杨熙早就看了出来,将他掬到自己身边,对他的魂不守舍只做不见,哄着他一杯杯喝酒。杨晔低声埋怨道:“杨焘他跑了,哥你就不急?” 杨熙笑道:“你不是已经私下里命令破洛军出去搜寻了么?还说找不到人就不许回来。你已经急成这样了,我还急什么?” 杨晔见他对自己的举动竟然洞若观火,垮下脸,正待借机跟他撒个泼,北辰擎悄悄凑了过来:“殿下,那边消息已经传来,皇帝似乎往扬州方向去了。” 杨熙闻言伸手轻叩桌面,微微沉吟,低声吩咐道:“若是能去扬州也可,吩咐人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让兵马从远处呈网状缓缓靠近缩紧,千万别惊动了。若是受了惊吓,隐匿入江湖之中不再出来,那才真叫后患无穷。” 君文喆的水军遍布长江沿岸,凌疏带着杨焘,易容改装,白天不敢出来,到得晚间,方试探着看哪处可行,便往哪处去。落到如此地步,身边的翼轸卫也都在滁州一战中,或战死,或离散,那一日张皇逃出来的,只剩了他和杨焘两人。 凌疏天生的警醒,已经觉察到各路追捕过来的人从四面慢慢逼近,他不敢多耽搁,便陪着杨焘到了长江沿岸,想找到机会过江去。无奈此地江面上遍布君文喆的水军,来回传递消息极快。凌疏试了几次,险些被发觉,只得暂且作罢。 这一晚,他陪着杨焘暂居于一条不大的渔船上。杨焘在船舱里,凌疏便坐在船头。听得杨焘一直默不作声,凌疏难得主动开言,此时不得不问道:“接下来陛下作何打算?” 良久后,方听得杨焘一声长叹:“朕……落到如此地步,不知该当如何。远梅,你说呢?” 凌疏道:“臣旧话重提,陛下若肯放弃这争斗,臣愿随着陛下远走天涯,或漠北,或岭南,永不再回来。” 而后忽然间,他听得船舱里“啪”一声脆响,原来杨焘忍不住,将唯一那个用来喝水的瓷碗又给摔了,听得他狠狠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放弃这一切!明明他才是反贼!他杨熙才是反贼!” 凌疏道:“我是为陛下着想。事已自此,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管谁是反贼谁是皇帝,均都是千秋史话上一笔而已,街坊间一番笑谈而已。世人只知道趋炎附势,谁会去追究这孰是孰非?” 这话有些残酷,生生戳痛了杨焘的肺管子。他在船舱里站了起来,由于太过激愤,带得小船跟着晃了几晃,杨焘便吓得不敢再动。凌疏不动声色地压住船舷,听得杨焘道:“朕便是不信这个邪!走!去扬州!那扬州太守他昔年受过朕的大赦之恩,不信他也会忤逆与我!吴王不是说了么,扬州的城墙高,守城总归容易些。” 凌疏不语,在心中一声长叹。片刻后道:“那么臣,陪着陛下去扬州。” 第 89 章 纵是到了扬州,也不过多赔得一城兵士,多赚得一场硝烟而已。 扬州城因着杨焘的到来,被赶上来的大军整整围困了三个月。城中太守虽然对杨焘忠心,但扬州地处鱼米富饶之乡,多年未曾遭及战乱,被大军骤然围了城池,存粮不多,又都被军队给征了去。百姓富足惯了,吃不得这般苦,恐慌之下,引发了几次暴乱。 这一日清晨,因着征粮的事情,兵士和百姓又起了冲突,暴乱大了,城中几处又被趁机捣乱的人放起了火,太守弹压不住,外面攻城又急,眼见得内忧外困,扬州太守便亲自上城墙上督战,却不留神被北辰擎一箭射死在了城头。 这次杨熙吸取了滁州的教训,为了防止杨焘再次走脱,分一半兵马围城,水泄不通,余下的一半借机加紧攻城。同时颁布下命令:“能将皇兄请回来者,赏银一万两。若是有蓄意伤害皇兄者,重罚!” 眼见得守城兵士溃败,眼见得火箭纷纷射进来,燃着了城楼,眼见得城中百姓奔走逃命,眼见得敌兵如潮水涌入。凌疏本在外面查看守城的状况,此时不得不一路冲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和滚滚的浓烟,赶回了杨焘暂居的太守府邸。 北边半天弥漫的都是烟雾,夹杂着隐隐的火光,一阵阵往这边蔓延过来。杨焘已经看到了张皇奔走的下人,也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动静,见到闯进来的凌疏, 顿时一阵心惊肉跳,颤声问道:“那边怎么了?” 凌疏道:“太守已经被射死在城头,扬州北门被攻破,混乱中城楼和一座庙被烧了。陛下,你随我逃走吧,只要能过得长江,再往南走,进入南琼国的地界,赵王便不敢追得这么急,陛下就有机会召集旧部,卷土重来。” 杨焘默然无语,片刻后喃喃道:“旧部?我还有什么旧部?如今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纵使有旧部,难道要给我陪葬?”他侧头看看凌疏,凌疏站得远远地,并不往杨焘身边去,只是沉声道:“如今太守府邸定当被严查,非久留之处,请陛下即刻随着我离开这里。” 两人听得外面汹涌的声势,便是乔装易容,恐也是不及。凌疏慌忙扯过一个下人,逼着他脱了外衣给杨焘穿上,想来只要不是那么招眼就行。 尚未出得门来,便有一群兵士砍死几个家丁护院之流,闯进太守府邸来。凌疏不及多言,左手扯了杨焘,右手长剑一振,杀奔出去,不管不顾砍开一条血路,越墙而出,只听得后面混乱的声音:“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追!快去禀报赵王殿下!” 他带着杨焘狼狈逃窜,慌乱中身上受了几处轻伤,血迹斑斑,却也顾不得管了。但满城俱是敌人,竟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好。这次带人搜捕的据说便是淮南侯,他已经下令让百姓都回家去,再出来乱跑,定斩不饶。尔后杨晔亲自带着兵士,一点点一处处搜查得很仔细,看来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杨焘捉住了。 这君臣两人躲躲闪闪,只往荒僻处走,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但此时还不到午时,这光阴竟然如此难捱。街上百姓听从了命令,渐渐都躲到家里去了,越发显得二人无处藏身。 凌疏听得追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渐迫近,正焦急间,眼见得前面不远处竟然有一个破城隍庙,慌忙带着杨焘过去,先撑得一时片刻也好。 他慌乱之下,却不知自己二人的一举一动,早被不远处的两个杨晔手下侍卫悄悄看在眼里。那两人揎拳掳袖,欣喜若狂:“快去禀报侯爷,有一万两银子的赏银,届时对半分了!”两人打个商量,一个留下继续监视,一个慌忙展开轻功报讯去了。 这庙中香火想来荒废已久,平日大概就是几个流浪汉栖居,今日却空无一人。两人进了供奉城隍的神殿中,凌疏扯了一个破蒲团过来,道:“陛下,且坐下歇息一会儿。” 杨焘脸色灰败,伸手整整自己身上那件下人的衣服,抬眼看看他,见他身上俱是鲜血和灰尘,一脸疲惫之色,便微微叹了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蒲团道:“瞧你累的,你去坐那边,也歇歇去。” 凌疏微微一怔,侧头看看他,想来他一旦脱却险境,却又记起天煞孤星这档子事儿来,因此错身离得他远远地。他见杨焘唇角干裂,隐隐沁出了血丝,便道:“我不累,我去给陛下弄些水来。” 杨焘道:“那你快去快回,朕的确有些口干了。” 凌疏出得殿来,没走出几步,却隐隐听得远处兵士叫嚣搜捕之声,北侧半边天依旧浓烟滚滚。他思忖片刻,着实放心不下,只得又折返来,站在殿门口处道:“陛下,外面太乱了,我放心不下。陛下且忍耐些,等得天色暗下来,我一定设法带着陛下出扬州城。我们会有生机的。” 杨焘惨笑道:“生机?别提这个了……不过朕便是死,有你跟着,也不算孤家寡人。” 他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站得笔直,这一瞬间,在这神殿中,仿佛又恢复了一个帝王至尊无上的威严:“凌疏……远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一步步走近了凌疏:“你屡次三番劝朕放弃这一切,朕却不肯听你之言,终至落入今日这等境地。你的心中,可有怨恨之意?” 凌疏看着他,摇摇头,道:“没有。” 杨焘道:“为什么呢?朕这般刚愎自用,拖累你到如今。” 凌疏道:“为着陛下是君,我是臣子,又何来怨怼之心。” 杨焘叹道:“果然你我二人只有君臣的缘分么?可是患难见人心,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跟着我,他们都叛变了!连荆怀玉,朕平日里是如何对待他的,他竟然也去投靠了赵王。只有你,那任鹳和荆怀玉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都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是沾惹不得的,连朕这九五至尊也沾惹不得。可是却始终只有你这天煞孤星牢牢地跟着朕,这命格之说,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凌疏脸色慢慢转得苍白,低声道:“微臣不懂命格一说,只是尽量少靠近别人罢了,省得落人口实。” 杨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是吗?朕如今也有些不太信。你我落魄至此,也别讲究什么君臣之别了,过来坐下吧。”言罢要去拉他,凌疏微微退让一下,却也着实疲惫不堪,便跟着他再次走到神殿里面,正欲去他身边不远处坐下,杨焘却突然伸手扯他一把,竟将他扯坐在自己身边。 凌疏从七岁跟着杨焘,两人君臣十余年,杨焘从来不曾使这般大力气拉扯他,待凌疏十二岁去了大理寺,更是鲜少有接触。他这般一扯,凌疏就是一阵慌乱,忙趔趄了身躯离他远些。 杨焘看在眼里,笑道:“你躲什么呢?你才是天煞孤星,按理该是朕跟从前一样,躲着你才对。朕现下倒是不躲你了,你却如避蛇蝎一般,那是为什么?” 于是凌疏忍着不躲,杨焘侧头,凝神看着他:“荆怀玉还说,只有你能打破杀破狼的格局,他说赵王这三个人聚首一处,便是扰乱天下大祸事。只有你能打破,只有你……可是你没有打破,看来他们的确在胡说,他们在骗朕,竟然骗了朕这么多年。他们如今都去投靠了赵王,这是一场阴谋,大大的阴谋,害得朕……” 他的眼光在凌疏的脸上徘徊不去,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诡异,凌疏觉出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此种状况,只得低下头去。 杨焘轻笑起来,笑吟吟地道:“朕如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朕去查抄你舅舅的家。兵士说你不是他家的人,让你走,你却说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就裹着一件大人的破斗篷坐在门边的台阶上,那样仰头看着朕。你那时候看起来可怜极了,对未来完全茫然无措的样子。就那么一瞬间,朕就决定带你回来了。” 他缓慢地伸出手,手指绕上了凌疏额前的一缕乱发,接着搭上了他的下颌,柔声道:“远梅,你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养你干什么呢?真的就是让你做一个忠臣而已?还是放在大理寺里,就那样看着?且说这一辈子,这今生今世,到这种地步,管你是不是天煞孤星,朕是不能忍了,坚决不忍了。”言罢忽然手上加重,按住凌疏的肩头,把他按到了地上。 凌疏骤不及防,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惊道:“陛下……陛下放开我!饶了我……” 杨焘冷笑道:“朕不放,你早就应该是我的人了,却偏偏为着两个混蛋的一番邪说,害得我只敢远远看着,倒是白便宜了杨晔那个小畜生!你从小朕就宠着你,你要什么给什么,却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你不知我忍得有多艰难!看来我错了,如果这一切能重来,我绝不会听信那师徒二人的胡说八道!” 凌疏初始震惊之下,只是告饶不止,此时忽然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呼喝:“陛下放开我!”却又不敢用力过大。杨焘自是不肯放手,死死地压住了他。两人纠缠在一起撕扯片刻,杨焘见他竟然敢不从,愤怒起来,抽空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接着伸手掐住了他颈项:“你敢反抗朕?忘了你这条命是谁给的?若不是朕把你养大,你如今早已不知是那座荒冢里的一把白骨,你竟然敢反抗朕!” 杨晔在片刻前已经带着人马潜行过来,呈合围之势逼近了这座破庙。而后他另众人原地守候,自己却悄悄潜入,凑到了神殿外的窗户下,一直在外面聚精会神地偷窥,却恰听杨焘正说到:“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染指分毫,染指分毫!”这几个字轰隆轰隆地砸过来,砸得杨晔目瞪口呆,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凌疏被杨焘这一个耳光打得一愣,待悔悟过来,却依旧不肯屈就,道:“陛下,你放开……咳咳……纵然我是陛下养大,陛下也不该如此逼迫我!你快放开,不然我……啊……”杨焘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却忽然看到了那肌肤如玉的肩头上,清清楚楚一个伤疤,竟是人咬出来的牙印。 那分明是在大理寺的时候被杨晔给咬的! 杨焘早已经听那日在场的臣子禀报过此事,因未曾亲眼所见,所以不过生一阵子闷气,也就罢了。但此时看到这个明明白白的牙印,他脑袋中顿时轰地一声,一时间妒火如狂,怒道:“你给别人咬,给别人亲,朕却连碰一下都不行?”狠狠地一口啃在他脸上,接着一口又啃在了那伤疤上,仿佛要掩盖住从前那人留下的痕迹,手上已经亟不可待地接着去撕他的衣服。 凌疏大惊,道:“你放开!放开!”看到杨焘面容扭曲,早已不是平日里对自己温和宠溺的模样,他由衷地恐惧起来,忽然胸前一凉,衣衫竟被扯得大开。 90 90、第 90 章 ...   殿外的杨晔一见之下大怒,忍不住喝道:“住手!”冲过来一脚踹飞了殿门。   他发出这么大的响动,凌疏大惊之下,竟然顾不得往这边看一眼,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杨焘的脖子。他向来下手没轻没重,这慌乱之中,竭尽了全力,手上用力处,清清楚楚地听到格格两声脆响,很像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果然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杨焘骤然间眼睛瞪得溜圆,张大了嘴呵呵地上不来气。凌疏用力一掀,把他给推到了一边去,瞪眼看着他,却见他四肢抽搐几下,在喘气的间隙里喃喃地道:“你果然是……天煞……朕……信了……”接着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这变故突生,神殿中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神殿外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的片刻,凌疏低声道:“陛下,臣冒犯。陛下……您还好吧?”他声音微微发抖,连着呼唤几声,却不听杨焘回答。凌疏试探着凑过去,杨焘双眼圆睁,一动不动。凌疏只得伸手试试他的鼻息,竟然已经气绝身亡。      他突然惊跳起来,脸色惨白,看来自己果然是天煞孤星,专门克制杨焘的天煞孤星。一时间心中混混沌沌,竟不知如何是好。   杨晔凝目望着凌疏,心中也是思潮起伏,悲喜交集:“杨焘啊杨焘,老子一直以为是给你戴绿帽子,还得意的不得了,看来我大错特错了,归根究底,竟是你这祸害刚才差点给我戴了绿帽子!我是个傻戳,天下第一的傻戳啊!哼哼哼,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瞧中的人,岂是你能招惹得起的?这下没命了吧!你这么不长眼,死了也是活该!”   他怔怔出神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凌疏,你还好吧?刚才有没有受伤?”   他在殿门口站了半天了,凌疏竟然没有发现他,闻声再一次惊跳起来,喝问道:“谁?”      杨晔望着他,尔后扯出了一个自认为世间最纯良无辜温柔深情的笑容:“是我,我是杨晔。”   他不说话也还罢了,这么一说,凌疏立时脸色大变,踉跄着往后退让两步,重重地撞在身后那破烂不堪的神案上。   杨晔忙道:“你别慌,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杨焘他死了是吧?那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胆敢和你动手动脚呢?难道他不知道你瞧中的是我吗?嘿嘿嘿……”他正啰嗦得兴起,忽然眼前人影一闪,这一刹那间,凌疏竟然掠过他的身边,夺路而逃!      杨晔忙伸手去抓他,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凌疏冲出了庙门,他在后面急得乱喊乱叫:“你跑什么!你衣服还没有穿好,你个蠢货,春光都外泄了!哎哟喂,拦住他!快拦住他!赶紧追!”百忙中还担心杨焘死得不够透彻,便回转身来,抽出一把刀,顺手砍下了杨焘的人头提在了手中,尔后慌忙追了出去。   凌疏胡乱杀开身前抢上来的几个兵士,慌不择路之下,只管往外跑了去。杨晔在后面紧紧追赶,但凌疏轻功高明,虽然慌乱之中,要追上却也很不容易。这般人喊马嘶地穿过小半个扬州城,竟然到了扬州的北城门处。      此时城楼上的火已经被扑灭,恰杨熙和北辰擎的大军都驻扎在城外,一干兵士将城门堵得死死的,严禁行人来往。见凌疏冲过来,便拦了上来。   凌疏恍惚看见前面的千军万马,只觉得无处可去,就反身左右看看,见杨晔带人追了上来,他如今只知道不能被杨晔捉住,别的全都顾不得了,当下长剑一扬,迷迷糊糊地就闯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兵士已换成了杨熙部下,此时大哗,层层叠叠围了过来,杨晔跟着跑上来,忙喝止道:“不许伤害他,退开!”众兵士闻言立时围成一圈,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盯着凌疏。      凌疏见走不掉了,一时间脸色惨白,一步步退到城墙垛子处,伸手按住了侵染着鲜血的墙砖,他的长发散乱,在风中微微轻拂着。身后的城墙外,经过三个月的战乱,尸骸遍野,烽烟四起,一片烟和火的海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   杨晔见他神色怪异,心中跟着突突乱跳,慌忙道:“凌疏,你听我说,赵王下过诏令,杨焘手下的人,但凡来投诚者,统统既往不咎。况且杨焘是死在你手中,虽然赵王也说了,谁伤害了他皇兄,定当重罚,不过有我在,你放心,你不会受任何惩罚,就当他杨焘是我杀的好了,要打要罚随我哥去。你收起你手中的剑,我带你出城去见赵王,他就在城下,我管保你毫发无损。”      凌疏听到那个死字,却很显然地全身一震,杨晔看不到他的神情,心中焦急万分,片刻后却见他又抬起头来问道:“他真死了?”   杨晔道:“是啊,所以你不要害怕,他已经再也管束不了你了。你掐死了他,我自然也得夫唱夫随一番是吧,你看我剁了他的头下来。这是他的人头,我带来了,你瞧,他真死了,千真万确。我二人配合得多好,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啊!”他把背在身后那杨焘的人头提留到身前,猴子献宝一样举了起来给凌疏看。      那人头滴着血,面容死白,却大睁着眼,显见得死不瞑目。旁边的兵士看到国君的人头,虽然人头见多了,也没有这般惊悚的,顿时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更有人惊呼出声。   凌疏脸色一刹那间却惨白若死,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竟是不能自已。他跟着杨焘逃亡这段时间,一个人独挡八面,体力耗损极大,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又遭遇这连番刺激,神智忽然间就糊涂了,心中混沌一片,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头,想转开脸不看,竟是不能。      他从小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朋友,孑然一身,是杨焘把他养大,不知不觉中杨焘便是他唯一的靠山和家人。适才在破庙中这亲人忽然现了原型,化身野兽,凌疏吃惊不小,方失手掐死了杨焘。而今这人的人头又被血淋淋举到了脸前,如何能不震惊?   杨晔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看,试探着一步步走近,凌疏忽然道:“你不准过来!”他声音暗哑难听,已带着十二分的惊恐和绝望。      杨晔听出来了,依旧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一边道:“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怕,我不会怎么样你的。凌疏,你听我说……”却见凌疏一纵身,上了城墙垛子。杨晔吓得忙站定,温言安抚道:“凌疏,你别这样,你先下来,这样太危险,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我不过去,我也不欺负你,更不会伤害你,我是……你明白的,我一直很想你……我以后一定不再吓你,不过你这狗日的,平日里胆子怪大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啊!你别跳啊!”   伴着他凄厉的惊叫声,凌疏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连枕冰剑都失手抛了出去。杨晔大惊之下,飞扑过去要抓住他,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往城楼下飘去。他不及多想,跟着就飞身跃下。      扬州的城墙很高,世间闻名的高。杨熙和北辰擎站在城楼下,仰首往上看,等着城中杨晔的消息。消息没有等来,却见上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跳了下来,而后发现其中一个是杨晔,在空中高叫道:“接着我们!”   北辰擎忙跑前几步,伸手去接先落下来的凌疏。无奈冲劲儿太大,凌疏砸在他怀中,砸得他右臂咯嚓一声,刹那间钻心的剧痛。他反应迅速,情知不能硬接,立时左臂搂紧了人,借着冲劲儿往前踉踉跄跄跑了十几步,和凌疏一起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杨熙此时却去接杨晔,口中喊道:“小狼!鸿从于野!”他喊得是从前教授杨晔的轻功招式,杨晔会意,依言在空中勉强一旋身,斜斜往一边飘落,却仍旧消不去那下坠之力。杨熙抢上去,借力打力,将他往一边打飞了出去,稳稳落在数丈开外。   杨晔随手扔了杨焘的人头,慌忙跑上去看北辰擎和凌疏,凌疏在半空中就已经昏了过去,如今摔在地下,昏迷不醒,唇角一丝血线蜿蜒而下。杨晔顾不得多看北辰擎一眼,一把将他抱住,急急唤道:“凌疏,你怎么样?说了不会伤你,这城墙这么高,你狗日的跳什么跳?不想活了是吧?不想活了也不能跟着他杨焘殉情啊!要跟……也得跟我!只能跟我!”      北辰擎坐在他身边,同样是脸色惨白,左手扶着自己右臂,满头的冷汗,待听到他的话,却忍不住看着他一笑。杨熙和几员副将赶过来,把北辰擎扶起,见他脸色难看,问道:“怎么了?”   北辰擎苦笑道:“胳膊,骨头似乎断了。”杨熙伸手替他检视手臂,一边斜眼看看地下抱住凌疏不放的杨晔,慢慢皱起了眉头,终于一声轻哼,却忍着什么都没说。   扬州城破,自有杨熙手下将领和官员进去肃清余孽,整顿后事。为安危起见,杨熙听从任鹳等人的建议,发了安民告示后,带着北辰擎等人依旧在城外的军营中。      是晚杨熙的营帐中,北辰擎去了盔甲,着一件青布旧衣,军医替他正骨上夹板。杨熙在一边看着,间或搭一把手。待等那军医收拾妥当了出去,他皱眉思忖片刻,忽然轻轻地道:“小狼什么时候……变成情种了?看那架势,真的一样,大出我意料之外。”   北辰擎低头微笑,却是不语。杨熙看到他额头疼出来的冷汗,用衣袖给他轻轻拭去,问道:“还疼吗?”   北辰擎道:“忍得住。”      杨熙定定地注视着他,再一次皱起了眉:“任先生师徒二人都说那凌疏是天煞孤星的命,果然沾惹不得。看看,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你的胳膊给砸断了。你说你接他干什么?”   北辰擎低声道:“我没看清是他。”   杨熙道:“瞎说,我站得比你还远,我都看清了。你怎么又会看不清?你还不是怕得罪了那小混蛋?”      北辰擎见他眉宇间微有怒色,只得沉默不语,杨熙接着道:“从前我只当小狼不过是图个新鲜,跟他玩玩而已,这下倒好,连跳墙都跟着跳了。看今日这神魂颠倒的样子,想来竟然是深陷其中。瞧你为了接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害,他却不记得问候一句。回头得劝劝小狼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和凌疏厮混下去。却也不知他听得进不?”   北辰擎道:“命格什么的,也不一定全可信。想来是因为我接的不得法。你看你接小狼,就没有损伤。况且……”他抬头看了杨熙一眼,声音转低:“做情种,也没什么不好吧。”   杨熙顿了一顿,微笑道:“你这话,是嫌弃我薄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1115565再一次给了地雷,您这是催我更文呢,催我更文呢,我遁走...... 91 91、第 91 章 ...   杨熙顿了一顿,微笑道:“你这话,是嫌弃我薄情了?”   北辰擎忙道:“属下不敢。”   杨熙笑道:“逗你呢,瞧你认真的。”顺手拂过他的头发,接着抚上颈项,却忽然轻微地叹了口气:“忙了这许多天,今天总算没什么事儿了,可惜你的胳膊伤了,这么不凑巧。”   北辰擎的脸顿时绯红,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道:“你若是想,伤、伤了也不要紧的,我小心着一些。只要殿下您……您……”杨熙的手停住,片刻后微笑道:“你倒是真好说话。不过还是算了吧,你受伤且不说,而且……”      他顿住,北辰擎便也沉默下去,杨熙看看他,接着说下去,语音中似乎有浓重的无奈和悲伤:“我俩比不得小狼,任性不得。你我曾经有约定,要统一天下,四海承平。有些东西,就只好放弃了。便是小狼,回头我也要好好管束他,他将来是大衍皇朝最最尊贵的亲王,是我杨熙在心里唯一承认的杨姓亲王,他怎么还能如此恣意妄为?”   北辰擎抬头,看他脸色阴沉,便试探着道:“我看小狼这次是当真了。殿下,难得他真心想要点什么东西,陛下就成全了他又如何?”      杨熙伸手在案上一拍,拧眉道:“他还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一个个失心疯了一样!他去跟一个天煞孤星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的来?我成全他,我怎么成全他?你让我眼睁睁看着那煞星回头把他也给克死?”   北辰擎顿时不语,脸色也慢慢转得苍白,杨熙觉出来了,叹道:“不是冲着你,你别在意。我如今想跟小狼说句话,都快逮不到人了,能不生气吗?真是荒唐的不能行了!”      荒唐的杨晔在杨熙背后骂他的时候,正干着一件更荒唐的事情。   他正蹲在大营的厨上,烟熏火燎地熬鸡汤。   这只鸡来之不易。杨熙下令不许进城掠夺任何东西,淮南侯当然也不能例外。他就带着侍卫在城外找,城外几乎万里烽烟,遍地荒芜。众人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那养鸡的老妪还不肯卖给他,说要等着打仗的儿子归来后,好炖给他吃。   杨晔无奈,只得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化身为偷鸡贼,临走前忽然良心发现,隔着窗子扔了十两银子给那个老妪。      厨上的总管看如今尊贵的淮南侯,将来尊贵的大衍亲王亲自来熬鸡汤,惶恐得不得了,在灶火边转来转去地照应着。杨晔弄了一脸的黑印子,却坚决不让他靠近。末了用一只瓦罐装好,便提着走了。厨上总管一路撵出来,道:“侯爷,侯爷,你等等,那汤喝的时候,上面的油得撇去……”杨晔不耐烦地回头对他摆摆手,扬长而去。两个侍卫巴巴地跟着。   路上年未提醒道:“侯爷,这脸上有灰,有碍观瞻,洗净了再去行不?”   杨晔道:“不要!这样才知道鸡汤是我亲自熬的,才显得我诚心,这印子得留着。”他扭过脸给年未看:“你看够不够多?不够了再给我抹几条。”   年未和钟离针感叹他家侯爷这一番良苦用心,未免唏嘘不止。      营帐中凌疏昏睡未醒,杨晔临去前已经让军医过来看过,说道身上的伤都是外伤,不过是劳累忧心过度导致了体虚,恰恰又受了大的刺激,气血不畅,并无甚大碍,只需好好调养身体即可。   他提着一罐鸡汤进来,看凌疏软软地卧在榻上,依旧沉睡着。此人醒着时候冰冷坚硬,但睡着了从来都是软塌塌一坨,温热柔顺。杨晔站住,定睛看着他,这一瞬间,他胸中升起了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汹涌而至。从今天起,天下是大哥杨熙的,而此人就名正言顺的可以是自己的。只要他愿意对自己低头妥协,那么二人就能跟着杨熙,携手共享这红尘富贵,共创这盛世繁华。      梦想太过美好,却不知现实究竟怎样。淮南侯一厢情愿地凑了过去,伸手轻推凌疏的肩头:“凌疏,你醒醒,起来喝鸡汤。大夫说你体虚,得好好补养才成。以后我一天给你炖一只鸡,你放心,银子我有的是。”   他话语拙劣,逗得年未呵地一声笑,杨晔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便赶紧退出帐去。   杨晔接着轻唤凌疏,不听他回应,便轻轻弹了弹他长长的睫毛,凌疏的睫毛颤动一下,终于缓缓地睁开,眼光迷惘无神,良久方定睛在杨晔脸上。      杨晔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却见他在神智清明的一刹那间骤然就惊慌失措起来,伸手摸索着去找自己的剑。曾经有前车之鉴的杨晔早让侍卫把所有可以伤人的东西给清理了出去。凌疏摸索半天,什么也没有,无奈之下,抓起枕头便砸了过去。   枕头太轻,被杨晔轻易地拨到了一边去,道:“别闹了,闹有什么用?      凌疏身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认清了现实,不动了,抬眼冷冷地看着他。杨晔猜不透他的心思,干脆也就不猜,只管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傻乎乎地笑道:“原来……原来你从前跟他,没什么瓜葛啊,就是我傻,还总是以为你们有啥呢,总是对你冷嘲热讽的。我这次……可是真赚大了,以后再不犯傻了。”   凌疏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哆哆嗦嗦地想避开他,杨晔自不肯退让,反倒靠近了些,见他神色惊恐,便开始低声下气好言相劝:“凌疏,你要想开些。大衍王朝易主,做皇帝还是杨姓皇帝,并非亡国。你摆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给谁看呢?谁会在乎你的忠心与否?就算他们在乎,你以后也是跟着我混,跟他们有什么干系?谁若是敢说你一句不是,我就敢一刀剁了他,他死了也是白死!”      他停住话语,却依旧不听凌疏有回应,便自顾自地盛了一大碗鸡汤过来,接着絮叨:“大夫说你体虚,是得好好补补。来来,把这鸡汤喝了,你要是抬不起手,我来喂你,你只管张嘴就成了。”   待杨晔把一勺鸡汤递到他的唇边,见凌疏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便用调羹碰了碰他的唇角。凌疏一惊,忽然反手甩出,杨晔躲避不及,就连汤带碗都泼洒在了他身上。      那鸡汤上厚厚的一层油,并未冒出热气,却滚烫无比,杨晔被烫的跳起来,咬着牙嘶嘶地乱转,抽空怒吼道:“你干什么?干什么?我让你喝汤,你……你……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哎呦喂,烫死我了!”   凌疏终于开口了:“你滚开,你这人面兽心的禽兽!人都死了你还不给留个全尸!我宁死也不会与你为伍!”      杨晔本是兴冲冲而来,如今却被烫得火辣辣地疼,又听得他辱骂自己,火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因着他朝思夜想,想了凌疏整整两年了,这一下本以为终于到手,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架不住这般失望和羞辱,当下斜眄着凌疏,忽然冷笑起来:“我禽兽?我不给他留全尸?我禽兽我也没有把自己的主子一把掐死!不过是啃了你两口,你就下手掐人,如今却赖到我身上!我好心救你回来,你不但埋怨我,还在这里推推拖拖装模作样,还给我脸色看,谁愿意看你的脸色?你这圣洁高贵的模样,打算给谁看一辈子?”   凌疏听他提到杨焘之死,开始微微地发抖,却强撑着道:“你不用看,你一剑砍了我也罢!我失手杀了陛下,是我的错,我宁可你一剑砍死我!”      这一瞬间杨晔心中怒气勃发,失望夹杂着忿怒,脸上却漾起了笑容:“我砍你?我为什么要砍?杨焘死了,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倒省得以后我还得找机会要他性命,我该感谢你才对啊!我费尽心机把你给弄回来,可不是来受你的气的,你以为我犯贱了?不,你错了,我抓你回来,有别的用途!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你若是还不明白,我如今就让你明白明白!”言罢忽然化身野兽,扑上去直接把凌疏按翻在床上,开始伸手撕扯他的衣服。   凌疏剑法虽然高超,内力却不及他,挣扎得几下后,被死死按住了动不得,接着身上一凉,衣服就被杨晔扯了开,他手臂被扭得生疼,挣扎不开,只得怒道:“杨晔,你这禽兽,你这样强迫我有什么意思?”      杨晔冷笑道:“我便是不强迫你,难道就有意思了?你这活死人,亏得我一次次尽心尽意地伺候你,你哪次不是死样活气的只管着自己,何曾有一点回应给我?”一边恶狠狠地骂他,一边几把扯干净了他的衣服,被他用双膝强行分开了腿。接着杨晔看准地方,不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直接狠狠地捅进去,凌疏一声闷哼,霎时间脸色惨白,两眼一翻几乎要昏过去,额头的冷汗跟着一滴滴渗出,却咬着牙不肯再出声。   杨晔也觉出难受来,忽然顿住了,抬头看看他,凌疏已经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鲜血淋漓。他看到鲜红的血,微微清醒了些,长吁一口气,试探着动几下,凌疏立时面容抽搐扭曲,通身战栗,看来是痛极。      杨晔只得暂停下来,将他侧在一边的脸颊扳正,伸袖替他拭去冷汗,低声道:“这都怪你,我好容易把你弄回来,好好的你惹我做什么?如今箭在弦上,你别指望我饶了你。咱俩不是头一次了,今天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以后跟着我,可得学着点儿,乖乖地配合,就不会这么疼。”一边劝说着,一边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那咸咸的液体,带着血腥气,在两人唇齿间慢慢侵润开,萦绕徘徊不去。   凌疏疼得神智有些半昏迷,并不回话,也挣扎不动了,看起来顺从了许多。杨晔看着他的脸,冷汗涔涔神色惨淡,他的怜悯之心忽起,这朝思暮想之人,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了,自己又何苦这样逼迫于他。      他的举动温柔了许多,托住凌疏的头,揽得他靠近了自己,粗暴狂横转变成了轻怜密爱,而后温存体贴,而后激情四溢,这独角戏其实唱好了也非常不错,一个人可以撑满场,可惜唯一的看客不喝彩,未免有些遗憾。   夜半时分,杨晔真累坏了,不得不偃旗息鼓,他从凌疏身上气喘吁吁地爬下来,很不要脸地喟叹道:“为什么每次跟你都这么累?跟别人明明很轻松的。哎,你真是我命里的祸害!”揽着他不舍得放手,就这样睡了过去。凌疏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如今又被他折磨得半死,最终昏迷过去,软软地伏在他的怀中,动弹不得。所以两人竟然相安无事地偎依着睡了半夜。      第二日杨晔才醒来,见凌疏依旧乖乖地躺在他身边睡觉,方才满意了些,正在那里回味无穷,却忽然听到帐外年未的声音低声道:“侯爷,侯爷,您醒了没有?赵王殿下在帐中等着您,已经发脾气了。我的小祖宗,您究竟醒了没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俺的肉渣的不能行,比小狼还渣,不过也得厚着脸皮端上来,各位看官凑合凑合吧。 飞刀啊,俺看到乃的地雷了,谢谢乃,不过这样催文真滴鸭梨很大,泪奔 第92章 年未急得带了哭腔:“小的我哪儿挡得住?连云起都快挡不住了,您快起来吧祖宗!”听得白庭璧在一边拿腔捏调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也!年未,你哭也没有用的。” 杨晔听得心烦,只得爬了起来,穿衣出去,见果然是这二人守候在帐外,见他一脸心满意足之色,年未苦着脸道:“侯爷过得好日子,多滋润哪!小的们却快要把命给搭进去了。侯爷快随我来吧!” 杨晔一边打呵欠,一边吩咐帐外值守的侍卫看好帐里的人,不许叫跑了。尔后随着年未走进了杨熙的营帐,见杨熙以手支着下颌,坐在案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北辰擎在另一侧,右手臂吊在颈项间,只得用左手拿了个汤匙。 杨晔便赔笑道:“什么事儿啊哥,喊得这么急?我听说你还发脾气了?” 侍卫们将糯米粥给三人盛好,杨熙挥手将余人都遣出帐去,方才道:“三请四请地你不来,我能不发脾气么?不过叫你过来吃早饭,再趁机商议些事儿。我们这边事情一了,还是留下镇守的人马,早些回洛阳去吧。” 他脸色不善,杨晔瞧出来了,搭讪着在他身边坐下:“那就听哥哥的呗。” 杨熙顺手把一碟子他爱吃的火腿肉推到他面前,接着道:“我们这次回去,接管的是大衍皇朝的天下,此番事关重大,小狼,有些人,你不能带回去,还是尽早处置了吧。” 杨晔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想好了应对之词:“为什么?哥哥要接管天下,跟我却没什么大的干系,我本就有一个荒唐的名声在外,如今且随他们说去,反正我也不怕。” 杨熙道:“不是怕人家说什么,他的那种命格,虽然不可全信,却也不能不信,杨焘之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别跟我说是你杀了杨焘,事情究竟如何,哥哥心里可是清楚的很。他今天能掐死杨焘,来日万一你惹他不顺心,难保他不会对你也下这般狠手。” 杨晔低头不语,将那一碟子肉缓缓推过来推过去,再旋转几圈,也没心思吃了。杨熙凝目看着他,接着道:“你想想那一年,咱们去长安求见岑王爷,人家推三阻四地不肯见,送礼人家都不要,还让大岑郡主给撵了出来。那时候,哥哥牵着你走在长安的街头,心中那是一片茫然啊,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般煎熬滋味,这其中的艰难困苦,外人哪得知道?哥哥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你和云起陪着我,好容易咱们熬到了今天,你两个,我可是谁也舍不得。所以,我不能放任你跟他这么厮混下去。你明白吗?” 杨晔抬头看看他,勉强笑道:“那……哥哥想让我怎么样?” 杨熙道:“那要看你了,你费这么大力气捉了他,这些天就由得你了。等回去的时候,我家小狼聪明伶俐,应该知道怎么办。” 杨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唇角却保持了笑的弧度,半晌方道:“哥哥,当初在凤于关,你可是答应过,得住天下之后,许我和云起每人一样东西……” 杨熙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是答应过,而且我会兑现。不过这般胡闹的要求,你也指望我答应你?” 杨晔辩解道:“不是胡闹,我这次是认真的,哥,天煞孤星也不算什么,我不怕,你要是真的放心不下,我去找人破了他的命盘。其实我真的不怕……”杨熙一拍案子,再一次制止他:“若是能破解,那杨焘他不会找人破解么?还能轮到你?你且回去想想再说。你从前喜欢的那些个……也没见哪个你喜欢这么多天,也许过得十天半月,自己就厌烦了。你先吃饭。” 杨晔哪还有心思吃饭,坐在那里食不下咽,好容易撑得一顿早饭完结,杨熙又提出要带着他去扬州城中巡视一番。杨晔不敢违拗兄长,乖乖跟着去了,闹到午时才回营。杨晔一抬头间,见到年未在自己的营帐外探头探脑,一脸焦急之色。他悄悄瞥一眼杨熙,见他不甚在意的样子,便慌忙跑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年未指手画脚地道:“军医在这里,发热了!烧得很厉害,小的们一直在等侯爷回来。” 杨晔急忙掀开帐门进去,一边问道:“下了药方子没有?” 年未道:“药都熬好了,可是我们没人敢下手灌他。我们……不敢碰他。”心中暗暗道:“万一他醒过来,下手掐我们,我们可不想搭一条命进去!” 杨晔道:“有这么可怕?那我来!”见凌疏依旧裹在棉被中昏睡着,半边脸陷在枕头里,脸色绯红。杨晔仔细看了片刻,将他揽了起来,接过钟离针手中的药,捏住凌疏的下颌,干脆利落地就给灌了进去。尔后回头教训年未道:“看到了没有?就这么灌。” 年未一哆嗦,不敢多言。杨晔一转眼看到那位来看诊的老大夫依旧侯在旁边未走,便问道:“昨天不是说,只是体虚么?今天为何又发烧了?” 老大夫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应答,杨晔瞪眼看着他:“你说啊!你这病是怎么看的?” 那位大夫无奈道:“这位大人他……他就是因为体虚,昨晚侯爷是否……有些索需无度了?” 杨晔道:“是啊,不过我们也不是头一遭了。也就是第一次的时候,他第二天发了烧,可以后就挺好的,也没叫过疼,也没什么事儿。况且昨晚我也节制得很,不过三四次而已。”他伸手挠挠头:“三次还是四次,我记不清了,你说他是为这个才发烧的?” 周遭一干人尴尬无比,杨晔似乎浑不知羞耻为何物,眼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大夫,那大夫干咳两声,道:“应该是这个,老朽想不出别的缘由。侯爷以后还是节制一些吧,便是年富力强,这一晚三四次,也毕竟于身体有损。” 杨晔不服气,道:“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你说一晚上几次才好?” 那大夫只得也腆起了老脸:“隔日一次,足矣。侯爷如今年未满三十,三十以后,则七日一次,到得四十不惑,半月一次,方为养生之道。” 听得杨晔“切”地一声冷笑,挥手道:“那还不把人给憋死!去去去,你们都出去吧,侯爷我自己会掂量的。” 杨熙对杨晔向来说话算话,说过了这几天不管他,果然不管他了,连差事都很少派给他,自己带着一干人忙里忙外。先将杨焘的尸体归拢,觅得能工巧匠将人头和身子缝合在一起,尔后方才入殓。为怕移回洛阳北邙皇陵中,道路迢遥且不说,也许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就近在扬州城外择地下葬。 尔后杨熙下各种告示,拉拢大臣,安抚百姓,准备回洛阳的诸般事宜。北辰擎吊着手臂在后面寸步不离跟着。 但每晚用膳的时候,杨熙必然要叫杨晔过去一起用,顺带叙话一番。言谈间绝口不提凌疏二字,只等着他自己悔悟过来。 杨晔却决不肯悔悟,天天待在营帐里看顾凌疏。凌疏自那一日大夫来看过,几服药灌下去,第二天就转成低烧,人也清醒过来,只是神智恍惚,呆呆地并不说话。杨晔喂他吃饭,他也吃一些。是晚了杨晔往他身边凑,他也并不挣扎推开,只是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没有回应。 杨晔伏在他身上,伸手指戳戳他的脸,见他双眼微阖,神色呆滞,心中不禁有些慌张,凝神打量了半晌,温声道:“凌疏,你对我笑一笑,或者随便说一句话,我今晚就饶了你。” 等了一会儿,不见凌疏说话,杨晔道:“那就算你答应了啊,这不是我强迫吧。本来嘛,我憋了这么多天,我总得先痛快了才成。我就一天一次吧,你便是骂我禽兽,我也认了。”一边啰嗦一边就开始自行其事。 这一番**行到最后,杨晔情不自禁处,未免用力大了些,凌疏方觉出难受来,轻轻哼了两声,杨晔忙停住,殷殷垂询:“怎么了?想跟我说什么?” 他却又是无声无息,杨晔等了半晌,只得道:“不就是失手掐死了个人么?从前死在你手里的人还少?何必这么想不开?你不理我,不理我是吧,那就别怪我!” 这般折腾了七八天,却始终不见凌疏有回应。让大夫来瞧了几遭,只是说受的刺激太大,导致精神恍惚,须得慢慢哄劝着,时日一久,自然会好。 因此这一日起,天天晚上杨晔哄着凌疏说话,虽然最终仍旧等不来他的回应,杨晔却免不了还要跟他亲热一番。就好比小娃儿初得住一个好玩物,片刻都不舍得放手。 这般荒唐岁月,浑不知今夕为何年。终于这一日,杨熙派了白庭璧来通知他,这边各项事宜已经了结,明日启程回去,岁尾前夕必须赶回洛阳。 杨烈和王妃已经在金陵等着,打算一并回去。因有君文喆给杨熙送来几条大船,请他移驾到金陵去。因此杨熙便拟坐船逆水而上,去金陵见一见君文喆,接着杨烈夫妻二人,尔后到得芜湖左近,再走合肥六安官道返回洛阳。 杨晔总归有些心虚,不敢和杨熙乘坐一条船了,虽然那边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舱室。他自顾自地指挥着侍卫,把凌疏和自己的家当搬上了另一条船。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禀报到杨熙那里去,杨熙闻听,当场沉下脸来,却不置一词。北辰擎在一边低声相劝道:“殿下,你就……就算了吧。” 杨熙横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杨晔手下的侍卫虽然是男子,无奈其中有几个却如那长舌妇人一般,八卦传得很快。杨晔这边也听闻了兄长的反应,未免忧心忡忡。 这一日,待得诸人安置妥当,几只大船在江中一字排开,两边是中型战船护航,船只启动,在长江中逆流而上。 不出三两日便到了金陵,杨熙带着杨晔等人去金陵见过了君文喆,尔后接住了吴王和吴王妃,船队接着前行,往芜湖而去。 杨晔一路上总是躲着杨熙,杨熙也不来找他,这一日快到芜湖地界,杨熙却派遣了魏临仙过来告知他,最多两日便到芜湖了,一旦到得芜湖,就得弃船换马而行,让杨晔做好准备,别忘了自己交代的事情。 杨晔只做听不懂,将魏临仙打发回去。他自行进了船舱中,打发凌疏把药给吃了,他却又不肯好好吃,只是背对着杨晔装睡。杨晔耐着性子哄劝半天,才勉强让他吃了下去。看着他昏昏睡去,方独自行到船头,扶上船舷。 岸上寒树如烟起,千年流水似琴音,他望着那江天一色无纤尘,不由得一声长叹。正烦恼的当口儿,却见前面那船尾上人影一闪,是任鹳也在看风景。 杨晔心中一动,回身吩咐随行而来的钟离针道:“去把任先生请过来,说我这里有好酒请他喝。” 第93章 两船之间搭了长板,任鹳施施然地过来了,笑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如今的杨晔,自然又比不得从前戎马倥偬之时了,玉带貂裘,锦衣华服,更兼他本就生得形容秀美,俨然成了一个偏偏浊世佳公子,衬得那任鹳更加落拓不堪。 杨晔趋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把任鹳请进了一间船舱中,果然那里备下一桌盛宴,红泥小火炉上现温着美酒,白庭璧在一边加炭火,年未慌忙摆好了杯碟碗筷,见着任鹳到来,一个个十分地巴结。 任鹳啧啧笑道:“侯爷这日理万机,忙里偷闲地来招呼老夫,老夫何德何能,让侯爷这般上心?这这这……这不会是鸿门宴吧?” 杨晔笑道:“先生说哪里话,不过是喝酒闲聊而已,来来来,请坐。” 杨晔对凌疏看顾极严,并不许别人近他所居的船舱,除了常跟随自己的年未和钟离针以及和魏临仙有过节的白庭壁还留在这里,余下的都被他撵去那边伺候杨熙了,外面甲板上不过是一般侍卫。这两人分宾主坐下,杨晔便把他三个也叫来相陪。待得酒过三巡,任鹳赞道:“好酒,好酒。”杨晔道:“这是前几日兄长给的。他和云起都不喜饮酒,得住好酒便都给我了。我这里还有一坛,待会儿一并送给先生。” 任鹳道:“是吗?赵王殿下相待侯爷这一番心,天日可鉴。”他察言观色,见杨晔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想来他必然有求于自己。又想起这几日的流言纷纷,心中便有了几分了然,伸手轻叩桌面,笑问道:“侯爷有话不妨直言,老夫这酒想来不能白喝。” 杨晔笑道:“那么晚辈这就直言不讳了。先生在长安的时候,给晚辈们讲过有关命格一说。我这里想问问,那天煞孤星的命格,他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没有?” 任鹳料到他便是要问这个,当下笑吟吟地捋了捋那几根稀疏的胡须,道:“这个么……侯爷问这做什么?侯爷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信这个?” 杨晔道:“我自然是不信的,我也从来不怕。可是我哥哥担心我的性命,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我总得去去他的心病才好。先生别卖关子,快些说吧。” 看如今这架势,他来日里必定身份尊贵,任鹳自不肯拂逆他的心意,便道:“办法也有,只是太过艰难。要破解天煞孤星命格,除非有金丝红竹玉随身佩戴,便可使一生无忧,与相亲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可是这金丝红竹玉产自东海尽头的东瀛国,老夫也只是在一本野史闲话上看到有记载,却从来没有见过实物。想来东瀛和这里路途遥远,又隔着茫茫大海,传不到中原来。” 杨晔闻言一阵激动,端着酒杯的手一抖,白庭璧忙扶住他,提醒道:“侯爷,酒很贵,不可洒了。” 杨晔道:“去去去!”又转向任鹳:“既然野史上记载过,必定我们中原就有,否则这写书的人如何知道?只是不知道收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我想法子去打听,去找。只是我这般卖力,却不知人家领情不领情。” 任鹳看他一眼,微笑道:“生成天煞孤星,这怪不得本人。具天煞孤星命格者,颠沛流离,一生孤苦,少有亲朋扶持。他内心之痛楚,非常人所能解得,也非常人所能承受。这般悒郁自持,未免就养成了孤僻骄横的性子。侯爷若是下定了决心要跟他厮守一生,日后便需收敛性情,温存容让一些才成。” 杨晔微微一怔,这一提点如醍醐灌顶,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当下握手成拳,抵住自己的唇角轻咳了两声,低声笑道:“受教了,谢谢先生。” 他得住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一心一意想进里间船舱里去看看凌疏。任鹳瞧得出来,便也不多耽搁,将杨晔送他的那一坛美酒抱了起来,道:“老朽回去还有别的事儿,这就告辞。” 杨晔送出任鹳,急慌慌进了里间船舱,凌疏依旧在榻上睡着。杨晔便过去坐在榻边,俯身细看他,见他睫毛微微颤动两下,想来已经醒了,却不肯睁眼,于是笑道:“凌疏,刚才我和任先生在外面说话呢,你在里间听到了没有?” 凌疏沉默不语,杨晔慢慢靠近他,柔声道:“便是天煞孤星也没什么,有我在,你不用怕,你看我就一点都不怕。当然,为了别人也不怕你,我会去替你寻找金丝红竹玉。你以后跟我在一起,把从前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忘掉,我们快快乐乐地过好后半辈子,好不好?” 他等了一会儿,见凌疏依旧沉默,便握住了他垂在榻边的一只手,缓缓地贴到自己的脸上,接着道:“你不理我,可是因为我前几天只顾着自己快活,忘了问你的感受?想来也是,你失手掐死了人,而且是你从前很看重的主子,惊慌害怕是必然的,我却一点都没有体谅你,还骂你,讽刺你,还强迫你。这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会改,我会好好相待你。我是打算和你过一辈子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该接着找谁去?纵然他们千般好,可还有谁会和你生得一模一样,恰恰就合我的心意呢?而且你还能和我打架,能和我吵架,能气我,能骂我。我偏偏犯贱啊,偏偏就喜欢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舍弃你?况且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不然为何那棵梅花,你会一直留着呢?你看起来这么恨我,却次次又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我心里都明白的。我俩在西迦王宫中,你也曾许诺我终身,我还悄悄剪走了你的头发,一直贴身收着呢,这就是证据,你不能抵赖对吧?你答应我,以后跟我在一起吧,我们今生今世永不分开!” 晚来天**雪,北风绥绥,窗外滚滚长江东流去,江水轻轻拍打着船帮,如一首舒缓有致的弦歌。杨晔的手轻轻抚过凌疏苍白清瘦的脸颊,触手处温热柔韧,却不经意地在眼角处摸到了一滴眼泪。他心中一跳,凝神望着凌疏,看到果然是他流出了眼泪。 杨晔惊喜交集,忍不住哽咽出声:“你在听我说话是吧,你一直在听,却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答应我吧好不好?答应我,我今晚就饶了你,我让你好好睡一晚上,不过我……我自然还得睡在这里,我得始终跟你在一起。” 他的手托着凌疏的脸颊,耐心地等着,终于感到他轻微地动了动,那是在点头,他对着自己点了一下头,他答应了。 杨晔顿住,心中砰砰乱跳,这一刻的畅快甜美,实难形容。他将凌疏的双手兜住,在自己胸口放了片刻,笑道:“我哥那里,你别担心。我明天就接着去跟他说,总得叫他应允才成,你好好歇着就是。”将他的手又塞进锦被中,转身出了里舱,叫道:“小白!” 白庭壁应声而入,杨晔摸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里,笑吟吟地吩咐道:“去整治酒席,今晚我请你们喝酒!” 第二日,因凌疏近午时才醒,杨晔便也跟着起得晚了些,听得外面侍卫在议论,说是下雪了。他回头看看凌疏也已经清醒过来,便扶他靠着软枕坐了起来,将窗子支开一条缝隙,道:“这一阵子你天天吃药,这舱中药味儿太大了些,给你透透风。”伸头看看外面,果然飘起了小雪,零星的雪花飘落,旋转着投入江水之中。空气中带了湿润的水气,一丝丝顺着窗缝侵润进来。 凌疏抬眼看着外面,任杨晔在一边转来转去,他只是怔怔出神。杨晔还是有些耐不住性子,去他身边坐下,伸手摸摸他的手,道:“今天好些了吧?”凌疏回过神来,点点头,杨晔笑道:“想吃什么,就告诉我。还是想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对了,你的枕冰剑在这里,前几天我怕你杀我,我给藏起来了,既然你如今肯回心转意,我自然就不怕了,这便还给你。” 有侍卫送了膳食进来,伺候两人用饭。凌疏这阵子吃药已经吃得倒胃口,不肯再吃饭,杨晔只得自己胡乱用些。还没有吃得几口,却听得外面魏临仙再一次光临这只船上,禀报道:“侯爷,殿下请您过那边船去呢,说有要事相商。” 杨晔道:“你让哥哥稍等,我这就去。”回头嘱咐凌疏道:“你好好的歇着,我去去就来。别人也还罢了,年未和钟离针一直跟着我,要什么就跟他俩要去,不用客气。”待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别往船舱外面去,你才好些,当心受凉了。”见他坐的有些靠近窗前,便扯过一件自己常穿的貂鼠毛里的斗篷把他裹住。 他千交代万叮咛,尔后方恋恋不舍地去了。出得门来,又对年未和钟离针嘱咐一番,方到得那边船上,杨熙已经等候他良久。杨晔在船舱门口踌躇犹豫着,杨熙便对着他勾手指:“过来。”接着埋怨道:“小狼,如今哥哥想见你一面可是真难!” 杨晔蹭到他身边坐下,杨熙便下令道:“你们都出去,我要单独和小狼说说话。”竟是连北辰擎都撵了出去。 杨晔道:“哥哥有什么事儿?” 杨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问问你,这马上就要弃船登陆了,回了洛阳后,你打算住在哪里?要不要哥哥给你新建一座府邸?当然随着哥哥住在皇宫里也成,不过于礼制不合,我倒是不怕,就怕那帮老臣子心中不服气,借机说三道四的,再拉扯些别的东西出来。” 杨晔道:“不用建什么府邸,原来的淮南侯府就挺好。” 杨熙道:“我却觉得不行,那宅子本就不大,况且多少年也没有修缮过。从前咱们穷,能凑合就凑合了,这以后再接着住,可是与你的身份不符。” 杨晔也不晓得自己将来究竟是何种身份,也不是很在乎,便随口道:“不然你把你的赵王府给我也成,我也不嫌弃。至于皇宫嘛,那金碧辉煌的深宅大院,我是坚决不住的。你知道我从前就不爱进宫,除非里面有好吃的等着我。” 杨熙站起身来,伸手摸摸他的头,尔后去西墙下的多宝格上搬了一坛酒下来,笑道:“还是就知道吃,恰好今天我这里有好东西给你吃。另咱离开金陵时,君都尉又给了好酒,你若是喜欢,待会儿就留我这里吃饭吧,这次放开了喝,由得你喝醉了胡闹。” 杨晔道:“哥哥,不忙喝酒,我还有一件事儿求你。” 杨熙道:“先吃饭,边吃边说。你这一阵子总是急火火的,以后日子安稳了,脾气可得改一改。” 凌疏待杨晔走后,自己又往窗前挪近了些,裹紧了那件衣服,茫然望着窗外,怔怔发呆。这半个多月的经历,如在梦里,不堪回首。且不说从前,便是以后跟着杨晔回洛阳,大衍皇朝已经易主,而自己正是失手杀死先皇的凶手,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种命运,却也不得而知。 他正思潮起伏的当口,却突然听得外面甲板上声音有异,像是来了大批功夫高明的人,却又在努力收敛隐藏气息。 凌疏虽然身处困境之中,却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捞过自己的枕冰剑,不动声色地望向舱门处。果不出他所料,只听得外面一声轻呼,像是年未的声音,接着嗖嗖之声连响,铺天盖地的箭雨激射而来。 第94章 凌疏随着那箭雨来势,在舱中出剑,四面八方风雨不透地施展出去,剑气纵横处,将羽箭斩得四散飞扬。可惜这舱中地方太小,身法终究施展不开,他又是大病初愈,手上无力,虽然已竭尽全力,却未免稍有疏漏,其中两支箭来势强劲,他未能挡开,一支擦着他肋下过去,另一支射在左臂上,霎时间钻心的疼痛。 他不及多想,足尖挑起一张案子挡在身前,且先有个遮挡之物。便听得舱外年未惊叫道:“云起你干什么?” 听得北辰擎的声音:“我奉的是殿下的旨意。年未钟离,你们让开吧。” 尔后是钟离针的声音:“不行云起,侯爷走时有交代,让我们看顾好凌大人的,你不管想做什么,总得等他回来。”他一面阻挡北辰擎,心中也是惶惶然,适才北辰擎令马家三兄弟出其不意地将他和年未给拦住了,然后乱箭齐发射进去,里面的凌疏此时也不知是否还安好,也许已经成了一头刺猬。 北辰擎也甚是无奈,心中苦涩难言:“我也是被逼而来,殿下屡次提点小狼,让他把凌疏给送上路,他却迟迟不肯下手。我若等他回来,我便什么都不用做了,只管等着挨罚挨骂即可。”因此只不搭理他二人,横刀便闯入了船舱中。眼前却流光一闪,冷风挟着剑气劈头而来。 北辰擎右手吊在颈中,左手用刀,依旧应变神速,反手刀势上挑,刀剑脊背相撞,一声轻响,两人在这一瞬间错身而过,北辰擎刀沉力大,凌疏剑走轻灵,电光火石般过得几招,外面的侍卫已经听得凌疏竟然未死,一窝蜂地拥了进来,兵刃纷纷出手,开始群殴他。 这船舱中转不开身,转眼间就是案倾几翻,一塌糊涂,凌疏病痛之中又受了伤,哪里是这许多人的对手,左支右绌间,忽然一个失手,长剑被魏临仙用刀背震飞出去,魏临仙自己也被震得一个踉跄,远远地跌了出去。另一个侍卫趁机一掌重重地劈在他后心处,他被打得踉踉跄跄地摔落在窗下,唇角鲜血便滴滴答答落下。两个侍卫更是乘隙而入,将长刀架到了他的颈中。 事已自此,凌疏却并无惊慌之态,只是以手扶舱壁,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袖缓缓拭去唇角的鲜血,抬眼看着北辰擎,神色依旧凛然。 北辰擎道:“我等奉了赵王殿下的旨意,过来请凌大人上路。” 年未和钟离针闻言,挣扎着要往舱门处来,被马天宝等人死死拦住。白庭壁胆小,只是靠着船舷瑟瑟发抖,不敢过来相劝。 年未眼见凌疏站都几乎要站不稳,急得泪水涟涟,叫道:“云起,你这样杀了他,我如何跟侯爷交代?我也不用活了,你连我一起杀了吧!” 钟离针也道:“云起,看在小侯爷的份儿上,你就放过他吧。” 众侍卫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北辰擎见他二人不停地哀求自己,心中也自不忍,却只能强忍着不理他们,吩咐魏临仙道:“封了他们穴道,连哑穴一起。”魏临仙依言行事,那两人穴道被封,丢在舱外无法动弹,却依旧狠狠地瞪向这边,却终究是无能为力。 凌疏瞧着这般做派,他本就言语不多,此时更是无话可说。北辰擎见他形容狼狈,未免有些怜悯之心,便道:“凌大人,非是我等不肯给你生路,我们赵王殿下曾经下过诏令,但凡伤害先皇者,重惩不饶,而你却杀了他。且不说你是为何杀了先皇,但他的确就死在你的手里。我们总得给天下人个交代。” 至此,凌疏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淡淡地道:“我曾经随着你们口中所谓的先皇,被千里追杀,逼得走没无路,却是谁害得我们到此种境地?不错,我是失手杀了先皇,可是你们这群欺君罔上的反贼,如今倒拿着我做盾牌,好封得天下人悠悠之口,不觉得很欲盖弥彰无耻下流?如果我该死,那么你们更该千刀万剐,却有什么脸来教训我?” 北辰擎在凤于关风云客栈里曾经和他吵过架,论嘴上功夫,凌疏言语刻薄直接,北辰擎不是他的对手,此时再一次哑口无言。他眼光缓缓扫过凌疏身上,见他身上所穿的,竟是杨晔平日里常穿的斗篷,被打得烂了几处。 他心中微微一动,道:“如今多说无益,望你莫要怨恨我等,特别是小狼,此事他并不知晓。上次在河内,射你一箭的也不是他,是我,他的弓箭功夫不好。唉,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们都瞧得出来。但我看你对他,也不过尔尔,并不是很待见的样子,倒是辜负了他这一番情分了。” 凌疏扶着舱壁,闻听他提到河内之旧事,全身一震,脸色变得几变,终于冷哼一声:“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待见他?” 北辰擎一怔,见他神色慢慢转得凄凉,提到杨晔,竟似有几分眷恋不舍之意,也不禁恻然,道:“那么就算你对他有情分吧,也不枉他白相思一场。你若是觉得冤屈,去阴曹地府告状,将这些乱帐统统记在我头上,有什么报应,也冲着我来即可。” 凌疏低声道:“那我……”他想说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但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想来便是说了,北辰擎必定不肯答应,倒显得自己贪生怕死了些,这般摇尾乞怜的事情,他可是决不肯做。 他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想看看杨晔此时所在的那条船上,是否有他的身影。可惜两船离得很远,又非并排行驶,如何能看得见? 北辰擎见他欲言又止,心中会意,叹道:“你别看了,他不会来的。事已至此,相见莫如不见。不过你可以留一封信给他。”随着他的话语,有侍卫送上了文房四宝。 凌疏本不想写,思忖片刻,却终于执笔在手,写下聊聊数字:“洛阳旧识,长安故道,不过是前尘往事;恨绝江东,梦断淮扬,都付与流水迢遥。我年长,君年少,从今诀别,勿复相思,相思催人老。”尔后既不题款,也不落名,将那纸张随手一丢,道:“动手吧。” 众侍卫想起来杨晔的脾性,却终究没有人敢动手,怕沾染上他的鲜血,若给杨晔知晓内幕,那就今生都未必能洗脱干净。 北辰擎一咬牙,问道:“大人你会水吗?” 凌疏道:“你要杀就杀,东拉西扯干什么?” 北辰擎道:“根据以往小白搜集与你有关的资料,大人不常出大理寺,应该是不会水的,对吗?” 凌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了他一眼,终于道:“是的,我不会水。” 北辰擎道:“那么你身后窗子开着,你跳下去吧。”此地恰水流湍急,时气正值冬日,江水寒冷彻骨,凌疏既不会水,又受了重伤,若这么跳下去,那是断无生理。 一干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终于见他点了点头,道:“好,我跳。” 他此言一出,众人均都松了一口气,北辰擎道:“凌大人一向言出必行,撤刀。” 那两名侍卫依言撤了刀,凌疏摸索着捡起自己的枕冰剑,回头又看了北辰擎一眼,那眼神是冰冷的,带着几分不屑和轻蔑。这眼光如此熟悉,令北辰擎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在风云客栈中,凌疏也是先骂自己奴性不改,尔后就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淡漠通透,仿佛穿过千里云烟,不知看到了何处。那时候,他是身携御旨的朝中重臣,而如今,他是落魄不堪的阶下之囚,但这轻蔑冷漠的眼神,这孤绝淡然的气势却似乎从来没有半分改变。 北辰擎在心中一声长叹:“我是奴性不改,我这一辈子也改不了啦,你看不起我,也由得你了。” 凌疏转开了眼光,毅然回头,深深吸一口气,反身穿窗而出,嘙地一声轻响,便投入了江水之中。 饶是意料之中,众人仍忍不住一震。北辰擎不由自主地趋前几步,从窗口望出去,却只看得见他的头发如一把黑色的水藻,在水中开出一朵花来,尔后随着波涛闪得几闪,很快被江水吞噬了,终至影踪俱无。 北辰擎回身捡起那张纸来,一声轻叹,抬头看舱壁上到处钉的羽箭,于是对众侍卫郑重地道:“此事到此为止,就当是凌大人不愿追随赵王和侯爷,自行了断了。我等撤往另一条船,把这船烧掉。”他转头看看钟离针和年未,温声道:“当然,年未和钟离你们俩若是要去告诉小狼,我也不会阻拦。就说是我逼他死的,让我给他抵命即可,莫要再牵连别人。” 这只船上忽然燃起了大火,虽然在江水中,虽然下着雪,也抵挡不住那汹涌火势。 另一只船上,醉酒的杨晔忽然间不知何故清醒了过来,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抽痛,他不顾杨熙的阻拦,从船舱中冲出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唯余江面上漂浮着几块破碎的船板,犹自袅袅冒着青烟。 年未和钟离针跪在船舷边请罪,年未颤抖着递上了那张纸:“凌大人放火烧了船只,尔后投江自尽。属下无能,阻拦无力,请侯爷处罚。” 杨晔伏在船舷上,这一瞬间痛断肝肠,半晌方说得出话来:“好,很好,昨天才应允了我,今天就这样给我迎头痛击!原来你是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跳墙你死不了,你就接着跳江!可我真的就让你厌恶至此吗?为了离开我,这么冷的天,你竟然往水里跳,那水里难道不冷?”他抬眼看着滚滚江水,在北风凛冽中绝望无比:“从今诀别,勿复相思!凌疏啊凌疏,既然你如此待我,那我就听你的!你去死吧,你死了也罢!我以后再不想你,我永不再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卷完结,喜欢BE结局的童鞋,可以把这个做为结局来看。 至于等着要看HE结局的,敬请关注第五卷《冠盖京华》。 下一期我申请榜单来着,但不知道有没有,为了配合榜单,需要晚更一天,就是21号更,22号会接着更,不欠账。 第95章 这一年腊月初七,杨熙携带杨晔、杨照、杨烈及北辰擎任鹳等赶回了京师洛阳。 今年时气不好,奇寒无比,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落下,铺天盖地,道路难行,却并不耽搁荆怀玉带领百官大臣及满城的百姓,出城十里,夹道相迎。 众臣子恭恭敬敬地将远道归来的杨熙等人迎进了京城,从前一切,已成往事,以后只要安心跟着新主子,依旧能开创盛世,坐享荣华。 洛阳城中,辉煌壮丽的紫薇宫前,岑文姜抱着已经一周岁的长子杨肃等候着,看到车队人马迤逦而来,她抓住了杨槊的一只小手,对着才下车辇的杨熙摆了摆:“安安,叫爹爹!”杨槊乳名叫安安,取平安之意。 杨熙如今已经年过三十,中年得子,未免感慨。待见到儿子那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小脸,忍不住热泪盈眶,慌忙趋前几步,接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回头叫道:“小狼,快来看看,这是你的侄儿哟!” 杨晔闻言过来细看,握住杨槊的小手夸赞道:“哟,哥哥,长得还真是跟你挺像的。” 杨熙笑道:“瞧你说的傻话,若是不像我,那可就麻烦了。” 岑文姜闻言翻了他二人一眼,道:“臣妾等着给夫君接风洗尘,诸事都已齐备,夫君这就请吧。” 连着三天,杨熙宴请群臣,共商来日大计。待得腊月十六,在众臣接连上书之下,只道天命难违,不可推却,方正式登基为帝,年号正乾。 次日,大赦天下,封赏诸人。立岑氏文姜为皇后,主掌中宫。立长子杨槊为太子。 已故先皇杨焘,谥号为圣哲慈孝怀皇帝。 淮南侯杨晔,册封为载德贤明淮王,赐府邸原赵王府,改称淮王府。主掌六部中吏、户两部。 北辰擎册封金吾上将军,统领京城中央禁卫军。 袁藕明册封神武上将军,自请命镇守三关,年后赴任。 荆怀玉拜左丞相一职,成为大衍皇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任鹳坚辞护国国师一职,仍任虞部郎中,特赐俸银双倍。 魏临仙领皇宫虎贲营侍卫统领一职,余者但凡无大过错者,均官复原职,各有封赏,皆大欢喜。 梁王杨照旧疾未愈,请命要去西北陇上养病,杨熙准奏,将杨凌地带划为他的封地,令他年后动身。荣正甫及部下收录中央禁卫军中,不再随行。 岁尾之时,按往年惯例,各有周边琼南、渤海等小国过来纳岁贡,况今年新帝登基,更是得多一份觐见之礼。 偏就有那西迦金雅仁,不但不纳岁贡,反倒派人来要银子要布匹,说是从前签署的有合约,大衍每年须得向西迦提供二十二万两白银,二十二万匹绢帛。 杨熙坐在御书房里,拿着这本奏折皱眉不语,他才打了两年多的内仗,在这天下初定的关键时刻,正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可是不想和西迦接着开战。便让内侍传唤了几个臣子过来,其中自然便有新拜了丞相的荆怀玉。 杨熙当下询问荆怀玉:“记得当初,这个和西迦的和约是你去签署的。为何一签就是十年?这时间也太长了点吧?而且数额怎么如此巨大?还有零有整的,当真奇怪。” 荆怀玉道:“陛下,这是先皇在时签下的,如果陛下觉得不妥当,可以拒绝他。” 杨熙笑道:“若是这般生硬地拒绝他,那可是不好。西迦是我们北边最大的国家,我在凤于关的时候,就常和他们打交道,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心中思忖着,袁藕明的兵马年后才能到得三关,这个年总得先过了,因此现下只能以安抚为主,便伸手轻叩龙案:“如此,今年就说朕才接手这天下,各处都需要花费银两,请金驸马暂且体谅几分。先将银子和绢帛减半送去,待明年收成好了,补上所欠数目便是。荆相,这回函就由你来写,措辞要委婉一些。” 荆怀玉慌忙答应住,自行去一边书案上写回函。杨熙便回过身来,接着询问户部周尚书,有关岁尾岁宴的事情,周尚书一脸为难之色,禀报道:“陛下,年底岁宴及年初一的祭祀大典,所费不贷,这些均需主掌户部的淮王殿下来做决定。但微臣拿着所拟的礼单,去淮王府求见了淮王几次,均都被告知说王爷没空,让微臣自己看着办。如此大事,微臣如何自行做主?” 杨熙皱眉道:“很忙吗?他在忙什么?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朕已经让官员们轮番休沐,只有他还在忙?朕这边也好几天没见他了。算了算了,你把单子拿来,我看看罢。” 杨晔的确很忙,他在忙着聚众玩乐。如今的淮王府中,上至管家,下至做粗活的仆人,杨熙都嘱咐人给他配齐了,他便不用再操什么心。年未和钟离针依旧一直跟着他,余下的侍卫都跟着魏临仙在宫里当值,恰临近年关,魏临仙等几个侍卫排了轮值,闲下来的便都被杨熙撵了过来陪伴他。 北辰擎却因为初接手中央禁卫军,诸事不齐备,一直耽搁在城外的军营中,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进城了。 大书房后面的偏殿里,学着北边人在南窗下盘了一眼大大的火炕,长两丈五,宽一丈五,铺设了厚厚的西域栽绒毯子。杨晔令人摆上大炕桌,一群人围坐着,众人掷骰子赌钱玩耍。 杨晔穿着家常的素缎宽袖长衣,半散着头发,吆五喝六地十分投入。偏偏今日手气不很好,连着赌了半天,也没有赢住钱,反倒输了不少出去。他急躁起来,埋怨年未道:“都怪你,总把些乱七八糟的人给放进来搅和,害我玩儿也玩儿得不痛快!” 年未呐呐:“王爷不见,人家就不肯走,小的也没有办法。”话犹未落,门外管家禀报道:“礼部侍郎闫大人,在府外请求拜见王爷。” 杨晔顿时沉下了脸,年未低声道:“人家……人家是过年了送礼来的,这是朝中惯例。王爷若是不要,回了便是。可是刚才小的替王爷回了几宗,回也回不掉,可是如何是好?” 听得众人哗啦啦掷骰子的声音,杨晔不耐烦地道:“我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回不掉就留下吧,谁也不会嫌银子烧手!”年未只得去了,片刻后拿了一张礼单进来,站在杨晔身边,道:“阎大人说不来打搅王爷,只把东西留下了。王爷要不要过目?” 杨晔挥手不理他,年未支支吾吾地道:“别的也还罢了,关键是还有几名优伶歌姬,也是阎大人送来的,车轿俱都在府外,可如何处置?” 杨晔一拍炕桌:“你烦不烦啊?收下!送给你了!小白你慢些开,我这次押大!” 年未吓得脸色苍白,忙道:“小的不能要啊!前日里魏临仙已经替小的去他远房表妹家说亲了,人家说了以后不许纳妾的,王爷您饶了我吧!” 杨晔顾不得多说,眼见白庭璧那边又开出一个小来,看来这一把又是血本无归,他正待张口骂人,却忽然一阵咳嗽,只得伸袖先按住嘴。钟离针在另一侧察言观色,询问道:“王爷怎么咳嗽起来了?觉得有何不适么?来人,送些梨汁杏仁茶过来。” 杨晔道:“不碍事,不过是昨天出城去吃了点凉风,哪里就这么娇贵了?”钟离针却坚持让下人端了梨汁杏仁茶上来,杨晔皱眉道:“甜腻腻的,谁要喝这个?” 钟离针道:“那么王爷歇息片刻可好?便是要玩,也不急在这一时。” 杨晔已经连着赌了四五个时辰,中间饭都没顾上好好吃,此时也觉得有些疲惫不堪,便道:“好吧,钟离你先替着我,我去一边儿歇歇。你可小心着些,别让魏临仙做了手脚去。”钟离针忙命人拿了两床毯子过来,请他就近挪到西边炕头的位置,哄着他把那一盏杏仁茶给喝了,方才服侍他睡下。杨晔兀自不放心,嘱咐道:“你一定看好我的场子,无论如何替我赢回来!” 钟离针道:“好的好的,您安心睡吧。”便去坐了他的位子,接着替他赌。 这一赌又是昏天黑地不分日月,赌的时间长长了,众侍卫一个个俱是昏头涨脑。待杨熙悄悄地踱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个激情四溢的场面。 他拿眼扫了一圈,不见杨晔的踪影,正疑惑间,魏临仙眼尖,已经看见了他,连滚带爬地爬下炕来,慌忙给他见礼。余下的侍卫悔悟过来,纷纷下炕行礼。 杨熙道:“小狼呢?” 钟离针道:“回禀陛下,殿下在这边睡了。” 杨晔缩在毯子里犹未醒,只余下一把黑发散落在毯子外。杨熙微微一笑,过去摸摸他的头,接着手扎到毯子里要叫他醒来,却触手火烫。他心中一惊,慌忙揭开绒毯细看,却见杨晔昏睡未醒,脸色通红,竟是发起了高烧。 杨熙顿时大怒,回身喝道:“他已经病成这样,难道你们就不知道?在这里只顾着疯玩!快去传御医!” 众人大惊,此时也不敢过去看顾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杨熙微一思忖,拿毯子将杨晔裹了起来,横抱怀中,冷冷地道:“让御医不用往这儿来了,放在这里也没人操心,还是朕带进宫里去吧!” 魏临仙试探着过来想接过杨晔,低声道:“陛下,让微臣来伺候可好?”杨熙怒喝道:“滚!等着你来伺候,死了你才发现也说不定!”骂完犹自不解恨,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他腿上,将魏临仙踹翻在地,而后自行抱着杨晔出去,外面有马车候着,直接回了宫中。 第二日,宫中有圣旨传出,把钟离针和年未调到宫里来,将功折罪随身侍奉淮王。这也还罢了,魏临仙身为侍卫统领,竟然聚众赌博,当按律处罚,鞭三十,罚薪俸半年。从犯白庭壁、马天华等免除鞭打,分别罚薪俸三个月。众侍卫懊恼之余,也只得自认倒霉。 淮王被皇帝接进宫中养病,大臣闻得消息,纷纷过来问安。杨熙却不容人打搅他,将臣子们都打发去了,把他安顿在紧邻自己寝宫旁边的玉华殿里,便于随时看顾。每日有御医跟着看诊,拨几个伶俐贴心的内侍专程侍奉汤药。 杨晔这次吃得风寒严重,又疏于调养,却是一病不起。北辰擎在城外听得消息,慌忙赶了回来看他,却见他只是昏睡不醒,连话都跟他搭不上一句,不免忧愁满腹。杨熙也操心的他的病情,更是天天皱着眉头,只把好好一个年过得愁云惨雾。 第96章 直到临近上元,杨晔的病势才稍有好转。上元节这一日,杨熙对付完了大臣们,尔后依旧去看望杨晔,见他今日里又清醒了些,被扶着靠在大引枕上,有小内侍端着一盏白水等候在一旁。 杨晔见他进来,便对着他笑了一笑,虽然脸色苍白依旧,但眼中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杨熙一见,便道:“我来。”接过那盏白水来,一边喂他喝,一边问道:“总是喝白水可不成。瞧你这一场病下来,痩成这样,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杨晔努力想了半天,只觉得没胃口,便摇了摇头。杨熙叹口气,旁边一个内侍慌忙过来,禀报道:“陛下,御医有交代,淮王殿下如今脾胃还未调养好,不可乱吃东西,只宜进清淡易克化的饮食为好。便是如此,他也吃不下多少。” 杨熙道:“放心,朕不会给他乱吃的。”转头又问杨晔道:“你一直睡着,也不得空问你,好好的怎么突然生病了?” 杨晔笑道:“赌钱输了,心里一急,就病了。” 杨熙皱眉:“不过输几个钱罢了,你很缺钱么?缺钱就跟皇兄说,没来由的急什么?以后别这样。”又拉着杨晔的手嘱咐半天,看着他睡下,方才出去了。 他见天色尚早,便闲步行到了皇后所居的端福宫来,一进正殿的门,并不见大岑皇后,却见一个少女正在扯着杨槊逗弄,逗得杨槊咯咯地笑。 杨熙微微一怔,恰巧那少女转过身来看见他,碧绿衣衫,雪肤花容,原来竟是岑武眉。她年前回长安陪伴父亲去了,年后才又回来,便慌忙赶过来看望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因此杨熙从回洛阳后,还没有见过她。 岑武眉将杨槊交给身边的宫女,微笑道:“姐夫,不,陛下!”便过来参拜,杨熙笑道:“原来是小眉啊,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还按着从前的称呼自在些。你姐姐呢?” 岑武眉却仍旧按规矩行了大礼,方才起身道:“后宫里有些事情,姐姐忙去了,说待会儿就回来,让我先照看着安安。” 杨熙把杨槊接过来抱着,杨槊就伸手去扯他的头发。杨熙按住他的手,一边用指头摩挲儿子的小脸,一边却忍不住愁容满面。岑武眉察言观色,问道:“姐夫在发什么愁啊?是嫌安安不够乖吗?” 杨熙叹道:“我儿子当然很乖了。你还记得小狼吧,那一年半夜去偷你花的那个坏小子。他从年前就病了,一直到现在还未曾痊愈。我把他接到玉华宫里养病,刚才去看他,痩了很多,也不好好吃饭。我想起来他,这心里就发愁。”他转头看着岑武眉:“小眉啊,我这边太忙,你这以后也在宫里常住了,有空了去看看他。你们都年轻,说话也说得来些。” 岑武眉低头微笑,面现羞涩之意,片刻后低声道:“您说的是淮王殿下,我哪能不记得?姐夫,男女有别,我如何好随便去看他?不过,我爹爹脾胃也不好,所以我倒是经常学着摆弄膳食给他吃,爹爹吃了说还可以。所以我可以做些吃的让人送去,就是不知道淮王殿下会不会嫌弃我的手艺?” 杨熙忙道:“不嫌弃不嫌弃,有你这么答应下来,姐夫这就放心多了。那玉华宫后面西北角有单独的小厨房,你就去那里做,要用什么东西,只管跟我宫中主管要。” 自这一日起,岑武眉便常在厨上做了适合病人食用的膳食,令人送去给杨晔。她天生聪慧,别出匠心地将菜肴汤品中或配鲜果,或杂花瓣,瞧来精致鲜美。杨晔病得七死八活的,也没力气关心这些变着花样的膳食究竟从何而来,只当是杨熙让人给做的。勉强尝了几样,倒是挺合自己的胃口,慢慢地就多进了些饮食。 杨熙天天过来看着,见他一日比一日好些,终于放宽了心。 待得二月中旬,杨熙把朝中诸事也打点得大致有个眉目,这一日下朝早了些,便折道杨晔这里,杨晔已经能下地溜圈儿了。杨熙看他精神不错,便道:“现下外面没那么冷了,你总是闷在屋子里也不好,跟我出去转转。” 杨晔点头答应,杨熙拿过一件厚披风给他兜上,牵了他的手,一路行到御花园来,后面一群人跟着。 果然见园中已经是小桃微红,草色浅淡,和着这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有了三分春意。杨熙叹道:“你看看你,玩儿起来也不知道个节制,这么一场病下来,年也错过去了,上元夜也错过去了。你本就好热闹,如今倒是什么都没赶上。以后可不能这样荒唐,否则你就乖乖住我这里,别再回王府去,省得没人管着你,又重蹈覆辙。” 杨晔道:“我以后都改了,不胡闹了。皇兄,我这也好的差不多了,总在宫里住着也不好,让我回王府吧。” 杨熙断然道:“不行!且再住一阵子,等彻底好了再走。” 前面一处亭子,名曰织锦亭,周围种植了大片的牡丹,嫩红色的苞芽蓄势待发,花蕾挺翘。再往东去是一处池塘,池塘东侧一座华美精致的殿宇,连着宽阔的水榭,是宫中专程用来赏牡丹的集仙殿和丽春台。因着洛阳牡丹名动天下,因此皇家年年在三月三日开始,举办一次百花宴,由皇帝出面,赐宴王公大臣等人。往年百花宴,一开就是三天,奢侈热闹之处,比之岁宴犹过之而无不及。杨熙今年初登大宝,自然也要遵循旧例,好好热闹一番。 亭子里却有人,是大岑皇后带着太子杨槊,引着一群伺候的宫女在玩乐,见到杨熙携杨晔过来,诸人便都起身见礼。杨晔忙要给皇后行礼,岑文姜这次见了他,倒是出人意料地和颜悦色,温声道:“你病才好,免了吧。” 杨熙便和杨晔在织锦亭中坐下,岑文姜坐在两人对面,问道:“淮王爷,你这如今觉得怎么样?” 杨晔道:“回禀皇嫂,我好了,有劳皇嫂挂心。” 正寒暄间,却听得那边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姐姐,你原来在这里啊!” 杨晔一转头间,见那边山樱树下一个少女,着浅绿色宫缎长衣,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站在亭子下看着这边。 他微微一怔,觉得有些眼熟,正怔忪间,杨熙已经在身边低声道:“白吃了人家一个多月的饭,竟然认不出来了么?那是小眉。”两年未见,小岑郡主长大了,从前圆圆的脸庞如今成了鹅蛋脸,但眉眼依旧清明秀雅,长安岑王府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儿,仿佛转瞬间就成了一个秀美文静的少女。 杨晔悔悟过来,慌忙起身抱拳为礼:“见过小岑郡主。” 岑武眉趋前两步,敛衽还礼,低声道:“淮王殿下多礼。武眉见过姐夫姐姐。”杨熙见他二人一本正经地见礼,忍不住呵地一声轻笑:“瞧这煞有介事的,还相敬如宾了。” 杨晔也还罢了,岑武眉顿时红了脸,垂下眼睑。岑文姜瞥了杨熙一眼,却不说话。杨熙便道:“小眉过来坐,都是自己家里人,不必拘礼。”岑皇后走下台阶,将岑武眉拉了上来,按在自己身边落座,道:“这几天不见你去我宫中找我,忙什么去了?” 岑武眉道:“也没干什么,前几天南方进贡的那几个女子,姐夫赏给小妹做了女侍,其中有一个会弹琵琶的,这两天跟她探讨弹琵琶的事情呢。” 岑文姜笑道:“你倒是好雅兴。好好练,回头弹给我们听听。” 岑武眉道:“是。”她抬起眼,悄悄看了杨晔一眼,问道:“自从姐夫登基到现在,一直忙啊忙的,我也不好多打搅。我想打听一下扬州那边的风土人情,说什么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姐夫得住空了,给小妹讲讲可好?” 杨熙察言观色,心中了然,便笑道:“姐夫倒是去扬州跑了一趟,一路上兵荒马乱的,跑得太慌张了,哪顾得看什么明月夜?不过小狼是有空瞧的,让他给你讲讲可好?”言罢不着痕迹地推推杨晔的手臂,杨晔一直支着下颌,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那一棵微微透色的碧桃花,此时被他推得回过神来,听岑武眉道:“若是淮王爷能讲给我听,也可以啊。” 杨晔道:“讲……讲什么?” 杨熙皱眉道:“讲什么?小眉问什么你答什么!”转头向岑武眉笑道:“都是一家人,你以后不要这么客气,跟他叫小狼哥哥就行了。别王爷来殿下去的,显得生分。” 岑武眉忙道:“姐夫吩咐,岂能不从?小狼哥哥,我想问问,扬州的二十四桥在什么地方,如今旧迹可循否?” 杨晔道:“这个倒未曾在意。我跟着皇兄在扬州,一直打打杀杀的,把这清风明月都辜负了。等有机会再去了,便留心替你看看吧。” 杨熙呵呵笑道:“等再有了机会,便不让小狼自己去,皇兄带着你二人,大家伙儿一起下一次江南,将山水名胜看个够,如何?” 恰此时有内侍过来禀报举办百花宴的各项事宜,礼部呈了单子上来了,请陛下过目。 于是杨熙便趁机道:“那么便去看看。皇后啊,这百花宴是大事儿,你也和朕同去,一块儿拿个主意出来。小狼在这里陪着小眉说说话,等晚了一块儿去皇兄那里吃饭,我等着你们。” 杨晔忙站起身来,道:“皇兄,我还得……”杨熙狠瞪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我等着你去,不许乱跑。”言罢伸手扯起岑文姜,令宫女抱了杨槊,施施然去了。 杨晔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眼光便缓缓地扫过织锦亭周遭的牡丹,随口道:“离三月三没多少天了,看今年牡丹这样子,届时开得了吗?” 岑武眉道:“今年天是冷了些,到现在还春寒料峭。我去问过任叔叔,他说还得再冷几天。因此我们在那边建了几个大暖窖,我已经让人把许多牡丹连盆搬进去了,现在花苞比外面的大好多,届时一定能开放,你要不要去看看?” 杨晔微笑,只是不说话。岑武眉聪慧伶俐,已经瞧出他不想去,便笑道:“是小妹的不是,你的病才好些,正该多歇歇。被那花气熏着也不好,还是不要去了。” 杨晔便道:“等我过两天好些,一定去看。” 待走出很远了,杨熙回头织锦亭那边看,见到杨晔和岑武眉相对而坐,不知道岑武眉问到了什么,杨晔显得专注了许多。 他回转头来,笑道:“你看像不像一对儿金童玉女呢?” 岑文姜却沉下脸,淡淡地道:“看不出来。” 杨熙只当她是故意跟自己斗嘴,也不当一回事儿,自言自语地道:“我大衍皇朝的亲王均着紫色服侍,小狼穿上虽然好看,但跟他活泼的性子可是不符,他还是穿红色的好看些。回头朕专程赐他红色的衣服穿。” 岑文姜冷笑一声,简直要嗤之以鼻,拼命忍住了,笑道:“他便是穿上天下最值钱的衣服,那无赖风流的脾性却如何能遮掩的住?” 第97章 杨熙皱眉道:“你作为嫂夫人,怎么能这样说他?谁年轻时候没有点子荒唐事儿?便是从前无赖风流,刚才你也见了,多么稳重端庄!他这几年跟着我,起兵那会儿,那一场硬仗不是他跟云起拿下的?这一阵子多少王公大臣来求我,想把女儿给了他,我怕委屈了他,都没有答应,你以为我弟弟真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岑文姜道:“你弟弟好,行了吧?是我这嫂夫人不好,我这就给陛下赔不是了。听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撮合他和小眉?我家小眉可是配不上你的好弟弟,那是真委屈了他,你还是替他另觅佳人吧。” 杨熙道:“配上配不上,你说了不算,那得岳父大人说了算。而且还得看看小眉的意思。” 岑文姜顿时不语,她已经看出岑武眉对杨晔似乎颇有情意,若说二人身份,倒也甚是相称。但杨晔这厮如此荒诞不堪,从前那些胡闹的事情更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若是让妹妹托付终身,却着实放心不下。她微微恐慌起来,哑声道:“且容臣妾和妹妹商量一下吧。” 杨晔从病势有了起色,便一直想搬回自己的王府中去,但杨熙坚决不允,便这样一日日耽搁下来。 眼见得三月三近了,这天北辰擎适逢休沐,回了城中,入宫来玉华殿中看望杨晔。杨晔懒懒地并不多说话,北辰擎看着他,满脸失落之色。两人相对无言,倒好似劫后重逢一般,一样的垂头丧气。 这般僵持半天,杨晔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云起,替我跟哥哥说说,让我回自己的王府里去住吧,在这里闷也闷死了。” 北辰擎道:“我说话陛下那得听?说了也不管用的。” 杨晔道:“你说了不管用,天下人再没得管用的。” 北辰擎低头,又是半晌不言语,似是犹豫了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真不管用的。小狼,问你一件事儿,你记得在凤于关,陛下当时说,得住天下之后,许我二人一人一件事情,你还记得吧。” 杨晔点头:“记得。” 北辰擎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杨晔摇头:“不知道,现在也不觉得缺什么,不要也罢。” 北辰擎道:“可是我……我……” 杨晔道:“你是不好跟哥哥开口是吗?说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可以去替你说。恰好要开百花宴了,你肯定会回来的,届时跟哥哥要就是了。” 北辰擎蹙眉道:“小狼,我……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他声音微微发抖,杨晔听出异常来,侧头看看他,道:“你放心,我能帮的一定帮。” 因着准备百花宴的事情,宫中诸人都忙碌起来,唯有杨晔是在养病期间,便一直闲着。他闷得发慌,只得多去御花园转几次,却次次都凑巧地逢上岑武眉。岑武眉在御花园后面的暖窖里侍弄百花宴要用的牡丹,杨晔着实无聊,就跟着她去看个热闹。一来二去俩人熟悉了,也没有最初那么拘谨客气,相处得倒也融洽。 这一日,恰有内侍过来通报,岑王爷从长安专程派人来为皇帝的百花宴助兴,就耽搁在宫外的皇家教坊之中。领队之人闻听淮王殿下如今住在宫里,便托了关系进来,递上拜帖求见一面。 杨晔将那拜帖看了看,道:“那就让他来吧。” 谢莲舫来的时候,杨晔在玉华宫的正殿中等着他,待见他被内侍领进殿门,便对着他一笑。两年未见,谢莲舫依旧春衫俏软,意态风流。他面上本来挂着一个很甜腻的笑容,待见到杨晔,却忽然一怔,顿时笑不出来了,快步奔了过来,颤声道:“王爷,听说您病了才好,怎么瘦了这么多?这让人心疼的,来来来,快些坐下吧。”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将他扶到身边的一张罗汉榻上坐下,便要跪下行大礼参拜。 杨晔将他扯了起来,笑道:“哪来这么多的啰嗦!”就势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大老远的来洛阳干什么?专程来看我吗?” 谢莲舫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在他手心里划着圆圈,笑吟吟地道:“若说专程,王爷必定不信。但小弟这心里,的确是冲着王爷来的。顺带办了岑王爷交付的差事。” 杨晔伸手兜一兜他的下颌,笑道:“乖巧的你,这嘴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听说你带着你的草台班子,就在宫外的教坊里,我恰好有事儿想求你呢!” 谢莲舫道:“王爷何来这个求字?便是想要小弟的命,只管拿去便是。小弟为了您,上刀山下火海,剥皮拆骨也都认了。” 杨晔笑道:“好了好了,你还是打住吧。这甜言蜜语说顺了嘴,倒跟黄河发了水一样。回头把你那里会跳舞的孩子带进来几个,姑娘也行,我要使唤使唤。” 谢莲舫忙不迭地点头,两眼水汪汪地凝视着他,见他眼中掩不住的寂寥萧瑟之意,便试探着伸出手去,抚过他的脸颊,感叹道:“王爷真的变样子了。” 杨晔道:“老了,自然就变样子了。” 两人随口调笑着,杨晔留了谢莲舫用过午膳,他方告辞出去,第二日便带着杨晔要的几个人再一次进了宫。 待得三月初二这一天,岑武眉就开始带着人把牡丹一盆盆往集仙殿中运送,丽春台栏杆外的牡丹也开了些,但却没有暖窖里的品种多。杨晔帮不上忙,就坐在一边看着。但见这殿宇在她的指挥下不出半日,就变得花团锦族精致雅洁起来。 这般忙到很晚,两人方才各自回宫。碰上内侍过来禀报,皇帝陛下新赐了衣袍冠带,让淮王殿下明日务必要穿上去参加百花宴。 第二日,杨熙早早就起来,而后带着侍从等一干人先行到了集仙殿,眼见百官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等了半晌,终于见北辰擎和杨晔相偕而来。北辰擎到得集仙殿外被几个武官拦住,拉到一边去问东问西,杨晔就独自在内侍的带领下进了殿中。 杨熙微笑地看着杨晔走进来,见他着御赐的大红色云纹锦衣,玉带金冠,这一阵子虽清减不少,却依旧英挺秀美。他一声喟叹:“我的小狼长大了,长大了。”快步走下玉阶,将正打算下跪参拜的杨晔一把扶了起来,挽住他的手,温声道:“你病才好,这些繁文俗礼就免了。” 杨晔道:“是,多谢皇兄。”杨熙扫过殿中一盆盆盛开的牡丹,道:“这都是你和小眉侍弄的牡丹吗?” 杨晔笑道:“我不会啊,就是跟着小岑郡主看热闹而已。不过倒是随着她认得几种。”杨熙道:“认得几种?给皇兄指一指。”兄弟二人一边闲谈一边绕着殿中走了一遭,将几盆牡丹点评一番。恰此时大臣们都由穆丞相带着进来了,静静地站在殿门外,恭候命令。 二人走到一盆株型较大的牡丹前,见那株牡丹花做火红色,灼灼如绣,烨烨生辉,但却只开了一朵,余者皆是花苞。杨熙站住了,道:“这是何种?为何别的都开了,他却只开了一朵?” 杨晔道:“此株牡丹名‘一品朱衣’,极为珍贵。它的花期,本就比别的牡丹晚,所以放在暖窖里催,也只催开了这么一朵。” 杨熙喃喃地道:“一品朱衣,好名字,偏生开个花也这般矜持,可见有多金贵。”他回头对着杨晔一笑,伸手将唯一的一朵花折了下来,笑道:“这名字好,这花也好,正配我家小狼。”顺手将那朵牡丹簪在了杨晔束发金冠的一侧,眯着眼打量一番:“你这一病,可是瘦了不少。你总是嫌我这里闷得慌,等百花宴一完,你想出去住,就出去住。 咱们从前不容易,多少风浪都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可得好好过,你乖乖听皇兄的话,别玩儿起来就有天无日的,慢慢就好了。” 杨晔回报以灿然一笑,道:“是,多谢皇兄。”一转眼间见北辰擎已经进殿来,却只远远地站着,便道:“皇兄,待会儿我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要送给你。” 杨熙道:“什么东西,告诉皇兄。” 杨晔笑道:“现下不能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杨熙道:“那好,待会儿我也要给你东西。现下我也不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此时内侍过来禀报说大臣们已经到齐,各国来助兴的使臣也来了,都等候在殿外,请杨熙落座。杨熙嗯一声,放开杨晔的手,对那道:“机会难得,你让人去请皇后和小岑郡主也出来开开眼界吧,没那许多的讲究。” 待得岑氏姊妹二人出来,众臣对帝后行过大礼,杨熙方才带着一干人在集仙殿中各自落座。殿中铺设长绒羊毛毯,两侧设一排排的矮几软垫,众人根据官职高地依次坐好。殿内为各国使者及四品以上官员,余下的臣子都坐在外面的丽春台上。 时值仲春,正冷暖得当天气。到得近午时,丽日高照,花气渐熏酣。大殿一侧设中和韶乐,随着丝竹响起,皇家教坊排演的歌舞轮番上场,然后是各国及各地敬献的歌舞。岑王爷派遣来的人自然要排在头一位。 眼见得舞者长袖婉转时,姿容袅娜,歌者放声吟唱处,响遏行云。众臣子也没有那么多的约束了,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殿里殿外气氛渐趋热烈。 杨熙在上首一个略微高出地面的一个台子上,亦是席地而坐,以手撑颌,笑吟吟地看着场中。他自从登基后,朝中的事情千头万绪,忙到现在终于变得有了眉目,各项事宜变得有条不紊起来,今日又得如此其乐融融,恰松得一口气,心中也自欣慰。 他眼光缓缓扫过身边诸人,见皇后和小岑郡主在左边,太子杨槊坐在两人中间。皇后着正规礼服,端丽稳重,岑武眉着天水碧色衣衫,清雅秀丽,两人一边看一边偶尔窃窃私语几句。另一侧的杨晔以手托腮,也貌似看得很专注。北辰擎跟杨晔挤在一起,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微微皱着眉,倒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一般。 杨熙想起来一事儿,便捻起一颗糖渍酸梅,砸了杨晔一下。杨晔一怔,回过神来,道:“怎么了皇兄?” 杨熙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吗?在哪里?” 杨晔道:“嗯,我也正思忖这事儿呢。皇兄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起身便跑出了殿外。 歌舞一个个轮番上演,退下去一批,便又上来一批,各出机杼,变换无穷。众臣子正看至兴致高昂处,却听得韶乐处乐声一变,丝竹之声渐趋隐约,代之而来的,是错落有致的鼓点,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忽缓忽急,跳脱灵动。 随着鼓声,果然有魏临仙带着侍卫们抬了六面大鼓进来,一面鼓极大,另五面稍小,环绕大鼓按梅花状排列,放置在殿中央的地毯上。 众人正观望间,却见殿门开出,一条修长挺拔的人影一闪,随后略一作势,就翩然而起,在空中连着三个巧翻,轻飘飘落在中间那一面大鼓上。见是一个红衣盛装女子,螺髻高耸,发正中簪一朵朱红色的牡丹花,鲜艳欲滴,与眉眼相衬相成,娇艳非凡。她长裾上绣满了粉白色的海棠花瓣,随着她身形的旋动,倏然展开,纷纷扬扬处,刹那间就春色满园。 第98章 那女子先是单足而立,对着杨熙双手合什躬身为礼,恰如观音拜如来一般,端严凝重。殿中诸人轰然喝彩中,听得鼓声忽地又变得徐缓有致,随着鼓点的节奏,见她舞起了手中一条两丈余长的七彩绢带,开始翩翩起舞。她一边舞动手中的绢带,一边在几个鼓之间随着节奏游走来去,轻盈利落处,倒似乎糅合了极高的轻功身法进去。双足落地处鼓声咚咚,和韶乐处的鼓声错杂交织在一起,却也和谐悦耳。 殿中诸人看得兴起,一阵阵大声喝彩,杨熙瞧得有趣,便也跟着轻轻叩击案几。却听得乐声又一变,丝竹之声掺杂了进来,绕梁不去,袅袅娜娜。从殿外依次行进七个白衣舞姬,绕着盘鼓一边舞动长袖,一边齐声唱道: “羲和扬鞭起,旭日升东方。翠轩垂卷帘,凝露溯流光。 鸡鸣趁晓雾,对镜上华妆。理我鸦雏发,金钗缀明珰。 描我远山眉,额际点花黄。纨素如皎月,玉手裁中裳。 纤腰结裙带,缂丝织扶桑。罗缨连比目,红衿绣鸳鸯。 敛袖出长门,举步上高堂。为君蹁跹舞,舒缓趁乐章。 白云逐苍狗,世事最无常。美人承恩泽,莲子卧莲房。 愿得同心老,福寿万年长。” 歌声清越,舞者翩然,歌词中尽是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之情,缠绵妩媚之意,更是动人心弦。那红衣女子追随着歌声在鼓上纵横来去,翩跹若飞,眼波流转,衣袂轻扬处,观者无不倾倒。 听得一阵阵如醉如痴的喝彩之声,杨熙心中也自高兴,饶有兴致地看着。 但忽然间,他看出不对来了。 那女子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花,瞧来如此熟悉,像极了自己折给杨晔的那朵一品朱衣。可是这花只开了一朵,而杨晔断不会将自己赐给他的花转送给一个舞姬,她这一朵却是从何而来? 杨熙顿时起了疑心,再凝神细看,见那红衣女子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许多,举手没足处,虽有些勉强拿捏出来的妩媚之态,细看却仍是阳刚之气居多一些。那眉眼也熟悉无比,他看来看去,忽然一拍龙案,皱眉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轰然喝彩之中,没人听得见。却见那女子在鼓上一个转身,先是手中的绢带飞了出去,然后就开始脱衣服,一件外衫飞起,远远地飘落出去,尔后是长裙,也不知装了什么机关,转眼间变成了八片,分别甩向八个方向。这一下满场轰动,众男子纷纷争着去接她扔出来的衣服,都盼着她再脱下去,只等着春光乍泄的那一刻。 那女子身上唯余一身红色的劲装,却不再接着脱下去了,顺手拔起头上的金钗,脑袋一甩,那朵大花随着乌发飞扬起来,她在空中一个旋身,竟从出其不意的角度,用嘴接住了那朵牡丹花,牢牢噙住,尔后翻身在鼓上跪下,向着杨熙再一次双手合什,拜了下去。 鼓声一阵急响,接着倏忽间戛然而止。 那人拿开了牡丹,微笑地向着杨熙叫道:“皇兄,我跳得怎么样?” 杨熙看着鼓上的杨晔,半晌没有言语。 殿中余人更是目瞪口呆,寂然无声。 过得片刻,听得旁边一个少女的声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杨熙转头,见到岑武眉伏在案上,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岑文姜唇边却含着几分讥诮之意,侧头瞄了杨熙一眼,低声笑道:“这就是你大衍皇朝的亲王,可真给你长脸啊!” 杨熙对她的讥刺充耳不闻,扯起一丝笑容,道:“赏!”冲着杨晔招招手:“过来。” 杨晔从鼓上一跃而下,跑到他身边,杨熙见他额头上都是汗,伸手扯住他手,杨晔顺势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杨熙拿起一条绢子给他擦汗,低声道:“你刚才……跳这个,这是干什么?” 殿中接着开始歌舞升平,杨晔思忖着别人听不见了,方低声笑道:“跳给你看的。皇兄啊,刚才那歌词儿,你听清了没有?” 杨熙道:“听清了。那什么意思?” 杨晔道:“那诗叫《艳歌行》,是表白诗,是一个女子在跟他心爱的男子在表白!” 杨熙唇角抽搐几下,横他一眼,微笑道:“你是在跟我表白?我一个半老头子,有什么值得你表白的?还扮成女人?还去跳舞?” 杨晔急忙道:“不是我,是……是云起,是他写的。他不好意思来说,我自然要帮帮他。所以我替他来跳舞,来让人唱给您听。你这一段的确冷落他了,是吧皇兄?” 杨熙顿住,片刻后眼光慢慢转到北辰擎的身上,见他正望自己这边看过来,眼光温柔眷恋之处,隐隐夹杂着几分情怯之色。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别闹了,小狼,皇兄什么都懂得。可是如今,真的比不得从前了。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都交付在我们手中,就容不得一点行差走错,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呢,明白吗?” 杨晔脸色微微转白,瞪眼看着他,良久方才道:“皇兄,那你在凤于关承诺我们的话,究竟算数不算?我总之是什么都不要了,可是云起,他……他还是有想要的东西的,我这一份儿,也算在他身上行不?” 杨熙冷哼一声:“他想要我?”见杨晔怔怔不语,他心中一动,语气变得柔和许多:“有关云起,我着实负疚于心,可我如今的确什么都给不了他了,以后定不亏待了他。回头你告诉他去,让他想些正经的出来,别总是惦记着这些情长意短的。” 杨晔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不语。 杨熙道:“还有你,我既然在凤于关答应过你,当然不能不兑现。我这里正有一件大事儿想告诉你,趁今日高兴一并说了吧。你若是真心为皇兄着想,以后少胡闹些,早些娶一门亲是正经。吴王杨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皇子都有了两三个了,你如今却连王妃都没有一个。你看小眉怎么样?皇兄瞧得出来,她很喜欢你,如今就看你的意思了。” 乐曲声太大,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在杨晔的脑袋里轰轰地响。杨熙看着他,道:“论家世,论相貌,论才干,皇兄觉得小眉能配得上你。论人品,人家也比你强百倍,对你又很好。你生病的时候,小眉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一个多月的饭食,体贴细微之处,皇兄也很感动。你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晔只管低头不语,杨熙道:“你不吭声,就是答应了,我让皇后回头问问小眉的意思。我当初答应皇后,让小眉自己择婿的。只要她肯应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杨晔忙抬头道:“不!” 杨熙狠瞪他一眼,打断了他接下来欲出口的话:“不许再说!除非她看不上你,那我就替你在王公大臣的女儿里再好好挑选一个,否则你就得听皇兄的。好多大臣看着这边呢,你别再跟我闹了!” 杨晔眼角跳了一跳,扫视台下,见果然好多人在看歌舞的间隙里,不时地偷窥杨熙和自己,想来是猜测两人在说什么。 杨晔无奈,只得暂且作罢,便只往殿中乱看,却忽然在靠近殿门处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谢莲舫,原来他作为岑靳派来的使者,也被邀请入集仙殿中就座。 他心中忽然有了计较,便对着谢莲舫笑了一笑。那厮反应快,待见到杨晔的笑容,也立时抛了个媚眼过来,妖娆妩媚。杨晔这一下没有憋住,差点笑出声来,被杨熙一眼横扫,连忙收敛了许多。 晚间待诸人散罢,杨熙径直去了岑皇后的中宫,和她提及杨晔和岑武眉之事,问道:“有关小眉的婚事,你究竟和她商量住了没有?若是说得住,我明日里就趁着这盛会,下旨赐婚了。” 岑文姜沉下脸道:“商量也没用,你弟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妹妹不会同意的。就算她同意,我爹也不会同意。我已经被你们杨家给坑了,我家小眉难道也得接着跳你这火坑?” 杨熙被她一番话气得手发抖,忍了几忍,却终究没有忍住,回身指着她道:“我怎么坑你了?从前我娶你,的确有借助岳父大人的意思。可是成婚之后,你说要做皇后,安安要做太子,我回洛阳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们。别人进贡的女子什么的,现下也都闲置在后宫里。我说到做到,何曾亏待过你一丝半点?如今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好吧,你说岳父不同意,我就先把你今日这话原封不动给他转述了,且让长辈来评这个理吧!” 他立时就要去给岑靳写信,岑文姜有些慌张,若此话果然传到岑靳耳中,自己少不了挨一顿骂,慌忙上去扯住杨熙的衣袖,道:“臣妾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夫君何必当真?我这就去问问小眉。” 杨熙闻言,立时收敛怒气,重新变得和颜悦色:“那我等着你。” 等得岑文姜回来,进殿门就一脸的诧异之色,杨熙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微笑问道:“结果如何?” 岑文姜冷哼一声,默默无言地自去一边的罗汉榻上坐下,杨熙跟过来,道:“究竟如何?小眉答应不?若是不应允,我就得准备着,替小狼从其他臣子家的女儿里选一个了。” 岑文姜将手边的一个引枕一摔,道:“你不是答应了小眉自己选的吗?既然小眉看中了他,那就由得你了!”她顿了一顿,忽然恨恨地道:“其实我觉得他……他还不如你的那个家奴叫什么云起的,看起来也比他要可靠得多!” 杨熙登时沉下了脸,良久方道:“你偏爱家奴,你家里人却不见得跟你一样,一点门户之见都没有。至少岳父他是有的。”岑文姜一怔,听出他言外之意来,她本不欲再提起从前楚丰尧的事情,因此强压下怒火,不再开口。杨熙心中也自烦闷,本打算在这里过夜,此时却不想再看见她,一甩手便回了自己寝宫。 第二日百花宴接着举行,今日却是诸多猜谜行酒令等游戏,杨熙让人把赏钱准备好,随时赏赐百官。 杨晔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如今身份特殊,倒是没人敢来招惹,身边的北辰擎也自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人俱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杨晔错眼间,却见岑武眉又随着岑皇后过来看热闹,今日比起昨日又有不同,发如鸦雏,珠钗温润,藕荷色春衫娇嫩,一不小心见到杨晔在看她,顿时红了脸,娇怯怯地低下头去。 杨晔转头不看了,径自灌酒灌的半醉,尔后携了一壶酒,抛开身边的北辰擎,去和缩在大殿角落的谢莲舫挤在一起,笑道:“多谢你让人教我跳舞,昨儿还得了一百两黄金的赏赐,回头分一半儿给你。” 谢莲舫忙道:“王爷说哪里话来着?小弟以后来求王爷的时候也多,何必这么客气?” 杨晔随手搂住他的肩头,笑道:“要说也是,咱俩老相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话声音颇大,周边的人纷纷看过来。谢莲舫一惊,虽然两人从前确有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勾肩搭背的,他却也知道个轻重,想甩开杨晔,又觉得不妥,只得胡乱和他对饮几杯,却觉得杨晔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越来越紧,越来越近,直欲将自己扯到他怀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艳歌行》是咱原创啊,原创,嘿嘿 第99章 谢莲舫悄悄抬头,眼见上首杨熙远远地看过来,脸已经黑成了锅底色,只得试探着伸手推推杨晔的手臂,低声道:“王爷,王爷,这里人多呢!” 杨晔笑道:“人多怕什么?咱俩什么事儿没做过,这会儿子又害羞起来了?你这般推脱,难道是打算向朝廷申请一座贞节牌坊?” 谢莲舫道:“不是的,我这个……小弟以后还得接着做生意……” 杨晔道:“有我在,你还做什么生意啊?想给我戴绿帽子?这个可不能饶你!过来!”忽然将谢莲舫一把揽紧,尔后大大灌了一口酒,接着竟然在满堂众目睽睽之下,一口重重地吻在谢莲舫的唇上。谢莲舫呜呜两声,被他压住舌头出声不得,将一口酒悉数渡了过去。 谢莲舫骤不及防,虽然勉强咽下酒去,却被呛得连声咳嗽,杨晔笑道:“便是跟着我乐一乐,也不耽搁你接着做生意啊!” 他如此狂放不羁,只把一圈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听得岑皇后一声轻笑,尔后是杨熙冷冷地哼了一声。 岑武眉呆了半响,默不作声地起身,弃席而去。 杨晔若无其事地放开谢莲舫,见众人盯着自己看,便笑道:“大家接着喝酒啊,猜谜啊,行酒令啊,都盯着我看什么?” 众人只得也若无其事地转头,行乐依旧。 待得酒宴至中途,杨晔去后殿更衣,谢莲舫身份有别,不敢相陪。北辰擎看在眼里,慌忙跟了上去。 待回转时,却在殿后被杨熙当头拦住。 杨晔靠在北辰擎的肩头上,犹自带着几分酒意,抬头问道:“怎么了皇兄?” 杨熙并不做声,忽然反手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他的脸上。 杨晔被打得一个踉跄,却咬唇不语,只是抬眼又看了他一眼。杨熙一见之下,怒气上涌,抢上去要接着打,被北辰擎横在中间拦住了,颤声道:“这里人多,大臣们都在前面呢,陛下息怒!” 杨熙冷声道:“你就可着性子闹吧!你就闹吧!”反身拂袖进殿而去。 杨晔自嘲地一笑,待得杨熙走开,他愣怔片刻,随便就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了。北辰擎陪着他坐下,见他脸上被杨熙给打得几道红肿,伸手想替他揉一揉,却被杨晔给拨开了手, 北辰擎叹口气,道:“你别在意,他是气急了。平常哪舍得动你一指头。” 杨晔自己伸手盖住脸,胡乱揉了几下,道:“我知道。” 北辰擎道:“陛下也很艰难,这一切着实来之不易。” 杨晔点头:“我知道。” 北辰擎道:“所以不管他怎样,我都不怪他。” 杨晔道:“嗯,所以……你为他做什么事儿都可以,对吗?” 北辰擎侧头看他,眼中是无尽的忧愁和哀伤,语调变得迟缓无比:“是的,为了陛下,我死都可以。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死更为难的事情?” 杨晔微笑道:“有的,譬如生不如死。” 北辰擎沉默了,杨晔也跟着沉默下去。两人相对无言良久,眼见得天色暗下来,前面乐声渐止,繁华初歇,臣子们都出宫走了,渐渐安静下来。 杨晔道:“云起你走吧。” 北辰擎也不多言,起身走开。剩下杨晔一个人坐在那里接着发呆,却没呆得多长时间,眼前暗影一闪,他被一个人给扯起来揽入怀中,听得杨熙柔声问道:“脸上还疼不疼?” 杨晔道:“不疼了。” 杨熙轻轻叹息:“是皇兄不好,是皇兄太急躁了。可你不喜欢小岑,你就明说算了,何苦如此做派?没得给别人落了口实,回头说你的不是。” 杨晔道:“也不算口实,我本来就跟谢老板有染。” 杨熙皱眉道:“你还说这般话!刚才皇兄还得住内侍来说,说皇后请我去中宫商讨事情呢,想来就是此事了。小狼啊,是哥哥不好,不该逼你太紧,不过你……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回你的王府去吧,如今府中还缺什么不?” 杨晔道:“不缺什么。” 杨熙想起来上次他赌钱赌输了的事情,思忖片刻,道:“鄂州那边有几个铸钱的铜矿,比起来别处是最大的。恰好你还没有封地,我就我把那块地划给你,那几个矿都被圈了进去,就一并给你了,省得你以后再哭穷。将来只记得按时上贡上税就是,别又让人说了长短去。去吧去吧。” 岑皇后的中宫里,岑文姜怒气冲冲地等着杨熙,一见他进门,就冲了过来,一根纤纤玉指差点戳到杨熙的脸上,厉声道:“杨熙,你什么意思?这是在羞辱我岑家吗?你弟弟扯着不放的那个谢莲舫,他从前可是我爹的人,如今你们丢人都丢到满朝大臣面前来了,究竟还要脸不要?不过也好,姓谢的这个狐狸精你弟弟愿意接收,我正该庆幸才对,倒也省的他接着去缠我爹!” 杨熙袖手不语,等她发作够了,方道:“事已至此,你还是想想下来怎么办是正经。小眉现下如何?生气了没有?” 岑文姜气哼哼地道:“她能不生气吗?刚才我这里哄了半天,还是哭着走了,也不知道现下如何!我父亲年事已高,我可是就这么一个妹妹,我若是委屈了她,如何跟父亲交代?” 杨熙正色道:“岳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也不想委屈了她。不过小狼看来是不情愿,此事也只得作罢了。回头我想法子补偿小眉。” 岑文姜冷笑,恨恨地一甩衣袖:“他还不情愿?就他那做派,便是他情愿,我也不情愿!我们岑家的女儿也不是没骨气,非要上赶着跟了谁!刚才小眉也说了,普天之下,除了淮王殿下,嫁谁都可以,让陛下替她做主即可!” 杨熙道:“你让我想想。” 两天后,他下旨令北辰擎进宫,在御书房中,将别的人都清理了出去,方道:“云起,你娶了小岑郡主吧。” 北辰擎本坐在椅中,闻言如遭重击,勉强伸手抓住椅子扶手,抬眼看了他一眼,尔后只是低头不语。 杨熙凝视着他,道;“你我之间,说什么都是多余,普天之下,我这心思,也只有你能解得一二。唉,小岑郡主若不能嫁给小狼,她就只能嫁给你,否者她就终生不能嫁人。她的父亲不出关中,终究是我的一件心病,所以她嫁给谁……我都不放心。” 北辰擎复又抬头,满眼绝望之色,杨熙话已至此,他除了死,并无选择余地。但人未到绝境,一时却又死不得。他唇角微微抽搐两下,忽然微笑起来:“陛下,昨天我还和小狼提及,我说世上有什么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今天我就明白了,还真的有。” 杨熙顿住,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下不得,片刻后方温声道:“我是对不起你,可是这件事儿,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小岑郡主很不错的,你前两天不是见了吗?人品相貌,皆是上上之选,你便去大臣的女儿中挑选,也未必有强似她的了。你放心,你成婚的时候,不管想要什么,我让你去国库里挑。你就娶了她吧,好歹娶了她吧。” 北辰擎依旧沉默,杨熙低头看看他惨白的脸色,伸手把他从椅子中提了起来,抚着他的肩头叹道:“云起,你别这样。我娶皇后那会儿,我不是也娶了?我为的什么,为的不就是岑王爷的粮草和兵马?多少艰难都走过来了,你说咱们好容易得住天下,正该卯足了劲儿创下一片太平盛世来,可是小狼落得那个样子,你如今这个样子,一个个灰头土脸半死不活的,你们究竟让我怎么办? ” 北辰擎几欲语不成声,终究硬撑着道:“好,我听陛下的。” 杨熙道:“这就对了,还是云起最贴心。小狼这一阵子不大高兴,你有空了也劝劝他,别总是跟我胡闹。他一闹起来,我就心慌,又不敢很说他什么,怕他自己弄出个好歹来,可该怎么办?” 北辰擎从不曾违拗过杨熙的命令,此时只觉得酸涩难当,片刻后方道:“小狼他当时糊涂,现在也许已经猜到了真相,话里总是夹枪带棒的。我只觉得无颜见他,又不能不见他,我也很为难。陛下还是自己去劝吧。” 杨熙道:“他还小,他会好的,慢慢就好了,谁不是这样伤痕累累走过来?且不说他,你回去准备吧,良辰吉日我已经让人看好,就是十三天后的事情。给你现建府邸来不及,梁王去杨陵前,我已经跟他商量过,王府他不要了,我让人收拾出来给你,你只管去营外带你的兵马,其余一应事务,我让人替你操办。” 这一阵子,接踵而至的两件大事,令朝野震惊。一是杨熙下旨,将鄂州及周边十三个郡的土地赐予淮王做了封地,那几个铸钱的铜矿竟然也一并给了。另一件就是赐婚北辰擎和岑武眉。 北辰擎成亲的消息传到杨晔的府邸中时,恰谢莲舫正来府中拜访,缠着他不放:“王爷,这洛阳如此繁华,你觉得小弟来这里开个书院如何?” 杨晔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见钱眼开!你要把你家岑王爷丢在长安?他会答应你来这里?” 谢莲舫道:“岑王爷待小弟是极好的,不过年纪大了,小弟也不能等着一棵树上吊死啊。况且王爷说过,小弟还年轻,只要有了好去处,他不管的。” 杨晔随口道:“好吧,你想来就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我便是。” 谢莲舫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顺势腻了过来:“其实小弟这次带着许多的家当来的,有王爷这句话,就放心了,我这就出去找宅子,打理家什,以后王爷就是我的靠山!若是银子上有转不开手的地方,王爷可得资助一二,您别说自己没钱,才得住几个铸钱的铜矿,说没钱,再没人相信了。” 杨晔闻言,忍不住伸手拧一把他的脸:“好你个狐狸精,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原来是打我钱的主意!从前我也没有白嫖了你,凭什么我就得给你出钱?” 谢莲舫忙道:“不白出,王爷算上份子,咱俩分红如何?王爷若是嫌脸面上过不去,小弟不会说出去的,王爷尽管放心。” 杨晔笑道:“随你随你。” 这边谢莲舫得住杨晔的话,开始张罗着开书院的事情。没得几天,果然号称银两不够,来杨晔这里讨要银子。杨晔懒得跟他罗嗦,直接让管家给够他索要的数量,谢莲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道:“这书院如今有王爷的一半了,回头一定要去替自家的生意捧场啊!” 第100章 杨晔正被杨熙派人来催请进宫,闻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 原来杨晔被杨熙派了活儿,让他操心些带着几个官员专程准备北辰擎的婚事。杨晔闻听此讯,稍稍有些尴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老老实实地忙碌了几天。好不容易将诸事都操办得齐备了。 他被杨熙传进了宫,杨熙在自己寝宫的偏殿中等他,杨晔一进门,就看到几十个扎好的楠木描金大木箱,杨熙道:“这是宫里库房那边送来的,我准备赏赐给云起,连你那一份儿贺礼都备好了,省得你再打饥荒。待会儿你带人给送过去即可。” 杨晔在木箱子中间绕了一圈儿,笑道:“呵,皇恩浩荡啊。这都是些什么?” 杨熙道:“都是库房中先皇存下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说捡值钱稀有的拿些过来。岑王爷给小郡主的嫁妆丰厚,咱的云起也不能被人看轻了。”回头瞪他一眼:“你若是乖乖地肯听话,我一定给你更多。” 旁边案几上一张大红色的帖子,赏赐之物一项项罗列得清楚,杨晔便随手拿起来看看,见不过宫缎珠玉等物。他不经意地往下扫,几个字却忽然跳入眼中,清清楚楚是“金丝红竹玉”五个字。 杨晔怔住,脸色慢慢转得苍白,心中却只是酸楚难当。杨熙见他发愣,便道:“发什么呆?可是看上了什么?想要什么就拿,皇兄再给云起补上就是。” 杨晔道:“没有。”将那帖子缓缓放下了,道:“我这就去。” 北辰擎成婚,为朝中一大盛事。便是从不出关中的岑王爷,因为小女儿的婚事,也千里迢迢移驾前来。兵丁抬着一担担的嫁妆,打头已经到了将军府,押尾的还没进来洛阳城,妆奁之丰厚,朝野震惊。将军府里房屋紧张起来,杨晔又把从前的淮南侯府腾出来给他,连客人带东西一块儿给安置了。杨熙更是亲自来主婚,给足了面子。 晚间的酒宴,杨晔并没有撑多长时间,见举座皆欢,他也不好一人向隅,便跟北辰擎说自己头疼,想来风寒未痊愈,尔后带着几个侍卫悄悄离开了,把一片繁华缭乱抛在了身后。 这一日也恰逢谢莲舫的莳花书院开张,谢莲舫的帖子早三天就送到了他的府中,如今着实无聊,便顺路拐了进去。谢莲舫见他竟然丢下北辰擎的婚礼不参加,亲自来捧场,自是欣喜若狂,请活佛一般将他迎了进去,笑吟吟地道:“王爷要不要几个伶俐孩子过来陪着?” 杨晔道:“你手下能有什么伶俐孩子?别把你那个溯玉又搡给我。还是你亲自来陪着吧。” 谢莲舫打蛇随棍上,忙道:“那么王爷只要不嫌弃小弟,小弟以后就不再接别的客人了。今日初一开张,就有几位客人不怀好意地想要戏弄小弟,不看咱书院中的孩子,只是盯着小弟看呢!” 杨晔一怔,侧头郑重地打量他半晌,而后笑道:“竟然有人会……呵呵呵,不,你不是说这书院有我一半么?那么是不是你赚的越多,我的分红就也越多?如此说来,你还得多多接客去。去,现在就去,捡有钱的接,不然我揍你!” 谢莲舫虽然依旧满脸堆笑,但脸色却稍稍变了:“王爷如此无情无义,小弟好生伤心。好吧,那小弟应付客人去,抽空再过来相陪王爷。” 是晚他醉酒,被谢莲舫苦苦挽留,只说是自家产业,又单独给杨晔准备了下榻之处,定不让别人扰了清净。杨晔看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比自己那个大而无趣的王府强一百倍,就听着他的,没有回王府去。醉中不忘交代道:“今天赚了多少钱,记得来跟我报账!” 谢莲舫道:“一定一定!” 这一住下,谢莲舫乖巧贴心,伺候得他十分周到,而且果然天天来报账。杨晔左右闲来无事,便连着在书院里盘桓了几天。 几天后,淮王夜不归宿的消息传到杨熙那里,令他又是一场大怒。正准备去找杨晔过来好好教训一番,这边八百里加急邸报送来,南边和琼南国边境接壤的地方,有两国百姓冲突,地方的军队正在设法调停弹压。 杨熙只得暂且先把杨晔的事情搁置一边,他此时并不想引起大的干戈,慌忙下一道御旨,意为先和平共处即可。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琼南国国小人稀,但国主才更换不久,年纪不大,脾性却烈,已经在那边调停兵马,准备在边境地带先练练手脚再说。 大衍皇朝向来防备西迦国甚巨,对琼南这等小国,虽边境驻守的也有兵马,但并不重视。这一下琼南气势汹汹地发兵,边境守将措手不及之下,竟然被连着攻下几个城池。 杨熙初登基,正是立威的时机。事到临头,却也不能让人看轻了,便立时调遣兵马,准备去和琼南国较个上下高低。 消息传出,北辰擎第一个上书请命,愿带兵马去平息战乱,若得皇帝陛下首肯,便要趁机扫平琼南,将琼南的国土并入大衍的版图中。 杨熙在朝堂上拿着他那份奏折,半晌无言语,片刻后,吩咐退朝,将北辰擎叫到了御书房中,当头就问道:“你才成婚几天?这么急着出去,是对小眉不满呢?还是对我不满?” 北辰擎道:“陛下,我没有任何怨怼之情。我从前的志向,便是有朝一日能为陛下扫荡天下,使百姓安宁,让四海承平,如今志向依旧未变。所以,请陛下答应我带兵出征。” 杨熙转身看着窗外一棵肥绿的芭蕉,良久后,轻叹道:“你说的好听。你在跟我怄气,小狼也在跟我怄气,你们都在跟我怄气。好吧,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们。” 北辰擎低声道:“没有,陛下言重了,小狼我不知道,但我,绝不会拂逆陛下的意思。只是这次,我的确想去,陛下答应我吧。” 杨熙回头,忽然微微笑了:“你去可以,且缓得几天,等小岑郡主有了身孕,再去不迟。” 北辰擎瞬间脸色苍白,呐呐不能成言,杨熙盯着他,低声道:“你一直不跟她同房,传出去须不好听,岑王爷那里也无法交代。你听我的话,等她有孕了,再去不迟。琼南弹丸之地,小国寡民,不足为虑。你且先回府去吧。” 北辰擎怔了片刻,一声不出,转身离去,下定决心回府生孩子去了。 边境的战事就不死不活地吊在了那里。 端午前夕,战事再一次变得急迫起来,北辰擎再一次上书,言道家中诸事已经安排妥当,自请命去边境抗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态度如此坚决,杨熙却不理他那许多,专程派了御医去给小岑郡主诊脉,确定有了身孕,皇帝陛下终于满意了,准了他的奏请。 北辰擎收拾行装,准备带兵出征,算好日子,五月初六这一日杀三牲祭旗,大军出发。 他连着忙碌了几天,眼看着近了端午,杨熙已经赐下群臣大批的粽子艾草等端午所用之物,许多相熟的官员将领都过来相送,却始终不见杨晔来跟他告别。 北辰擎略一思索,听得杨晔如今已经从莳花书院回了淮王府,便过去看望他。到得府中,却得住禀报,因着是端午佳节的缘故,杨晔一大早就带着一帮人出了南城门,去洛河上泛舟游玩去了。 北辰擎无奈,只得又撵到了洛河边,河上有赛龙舟的戏码,热闹非凡。他一路寻寻觅觅行来,最终却在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杨晔。 杨晔并未乘坐那华丽舒适的画舫,不过一只小船,湾在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坐在船头,身边放了一大盘的粽子,正剥了粽子,掰成一块块地投喂水里的游鱼。 北辰擎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见他喂鱼喂得太过专注,竟然没有发现自己,不免一声叹息,纵身上了小船。 船体微微一沉,杨晔终于觉察到了,回头看到是北辰擎,便笑了一笑:“你来了?”然后扭头接着喂鱼。 北辰擎道:“我明天要走了,带兵去琼南边境,你在京师闷不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杨晔道:“不用了,我懒得动弹。况且便是我想去,皇兄也未必答应。” 北辰擎道:“我去他也不答应。”他顿了顿,迟缓地道:“小眉有身孕了,陛下才答应我离开。” 杨晔道:“恭喜你。” 北辰擎道:“是啊,听说宫里的皇后也有身孕了,看来大衍皇朝会很快再添一个皇子。” 杨晔道:“那多好,双喜临门。” 北辰擎缓步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见到果然有鱼儿来争食杨晔扔到水里的粽子,想来他已经喂了不短的时间,便问道:“喂鱼干什么?” 杨晔道:“听说屈原大夫投水自尽后,泊罗江两岸的民众,便每年在他的祭日,将粽子丢在水里喂鱼,为的是不让鱼儿啃噬损坏屈大夫的身躯,因此才有这端午佳节的由来。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效仿古人消遣罢了。” 北辰擎顿住,良久后,低声道:“是我奉了陛下的命令,逼他投江自尽。你……想来已经知道了吧?” 杨晔并不言语,只是将那粽子剥得更快了些,开始整个整个地往水里丢,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砸在了北辰擎的脸上。 北辰擎伸手去扯他的手臂:“小狼,小狼,你慢一点。”杨晔反手甩开他的手,接着丢粽子喂鱼。 北辰擎愣住,片刻后道:“你一定是知道了。” 杨晔冷声道:“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人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不知道的,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是在想,那天那么冷,还下着雪,他若是一下呛死,也就罢了。若是一时不得死,在水里,一定冷彻肺腑……” 他哆嗦了两下,侧头看看北辰擎惨白的脸色:“其实我真的不在意了。毕竟咱们是一起走过来,对吗?他只是个外人,在你们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外人,我再当做宝贝也不行!” 他把余下的粽子一股脑儿丢了进去,是狠狠地砸进去,溅起一片水花来,打湿了北辰擎的衣襟:“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去的,我要接着喂鱼。” 北辰擎不再多言,起身离去,第二日,带兵奔赴边境。 杨晔回到府中,只觉得心中空落落地难受,思忖半响,忽然又不死心起来,想着凌疏既然是被迫投江,并非自尽寻死,那么也许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他便私下里悄悄让钟离针给金陵都尉君天喆送了一封信去,想托他寻寻凌疏的下落。君天喆倒是答应了下来,几个月后,消息传来,他已经遣人快要把长江翻过来了,却始终遍寻不着。 君文喆的能力,杨晔是相信的,思及那一日凛冽的北风,杨晔渐趋绝望,想来两人今生终究是有缘无分,否则怎会这般一次次阴差阳错,终至阴阳两隔。 第101章 北辰擎自从去了边境,一走五六个月,春去秋来,斗转星移,竟是连书信也未曾传亲手写回来一封,军中的参军倒是按惯例往京师传邸报,跟着北辰擎去的马家三兄弟也有歪歪扭扭的书信给魏临仙寄回来,左不过是行军到哪里,战况如何而已。 杨熙是个勤政的人,白日里忙了一天,晚上闲了,心里便记挂起北辰擎,却又不好跟别人说得。想抓住杨晔问问,无奈杨晔在莳花书院跟着谢莲舫招呼生意上了瘾,便煞有介事地做起了幕后大老板,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三五天的杨熙也见不到他一次。 这一日杨熙寿诞,午间跟大臣们共同饮宴时,终于捉到了过来贺寿的杨晔,便把他掬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小狼,你有云起的消息没有?” 杨晔道:“不是在南边打仗吗?我这边没有啊,我又不懂得打仗,他便是有了什么新战况,想来也懒得跟我说。” 杨熙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杨晔今日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凑过来抓住他胳膊道:“皇兄,有件事儿跟你商量。” 他已经好长时间不跟杨熙这么亲热了,杨熙见他乖巧无比地腻过来,心中顿时又惊又喜:“什么事儿?但凡皇兄办得到的,一定替你办了。” 杨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听说皇嫂又有孕了?皇兄这一阵子肯定是寂寞了,要不要侍寝的?” 杨熙一呆,尔后倏然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你又想起什么幺蛾子?皇兄娶你皇嫂的时候,可是有约定的,你别害我失信于人。” 杨晔道:“那约定我也略知一二。不是说不许跟别的嫔妃生孩子么?但是她没说不许有别的嫔妃吧?侍寝总可以吧?皇兄你记得肖南安吗?他姐姐姓乐,我进洛阳的时候,依旧把她放在后宫里让人给看着,如今还在后宫里安然无恙。我当初答应她弟弟,她可以接着做皇兄的后妃的。本来我都忘了,可是前些阵子她日子过得不好,托人来跟我说,才又想起来这档子事儿了。皇兄,你……闲了召她侍寝吧,我见过她,长得还真是不错呢!” 杨熙眼角轻轻抽搐,片刻后笑道:“你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操不完的心。你有这空闲了,为何不去把你的户部和吏部好好打理一下,害他们三天两头的来找我,大事儿小事儿的,烦得不得了。” 杨晔道:“ 我愧疚啊,我对南南愧疚。皇兄你看我很难得有愧疚之心的,何不成全我一次?皇兄若是应允了我,明日我就去吏部坐镇,说到做到。” 杨熙道:“那你去吧,去够三天,我就召她侍寝。既然小狼说到做到了,那么皇兄也说到做到。” 三日后,杨熙闻听淮王果然去吏部坐镇三天的事情,便也让内侍传唤那位乐姓女子过来侍寝,第二日,便恢复其淑妃的封号,赐珠玉锦缎若干,彰显皇恩浩荡。 在中宫养胎的岑文姜闻听此事,她怀孕期间本就脾气暴躁,这一下顿时色变,但有约在先,也不好翻脸去跟杨熙理论,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待这一日听到淮王进宫了,方带着宫女内侍赶了过去,在御花园里迎头堵住了正打算出宫去的杨晔。 杨晔瞄一眼她的腹部,笑吟吟地道:“恭喜皇嫂有孕。拦住小弟,可是有什么指教?” 岑文姜喝道:“杨晔,你做得好事儿!这爪子都伸到后宫来了,你跟那个乐淑妃什么勾当,逼了你皇兄召他侍寝?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岑家,我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你这样来跟我过不去?” 杨晔笑道:“皇嫂息怒,你又没法儿侍寝,也不许别人侍寝,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吧!我是为您的名声着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岑文姜脸色涨得通红,良久方道:“便是我不能侍寝,这后宫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来管了?你分明是来搅合,你看我跟你皇兄处得还不错,你过来搅合!你......你不安好心!”伸手抓起旁边宫女手中捧的一盏茶,兜头就砸了过去。 杨晔慌忙闪身避开,见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干脆扭头就逃,一溜烟出宫去了。岑文姜在后面追得几步,被宫女力劝,生怕她伤了胎气。跟在她身边的安安吓得哇哇大哭,岑文姜只得暂且作罢,却兀自恨恨地道:“我跟你不共戴天!” 由于去岁的大雪,今年农事收成大好,杨熙又专程下旨免除一部分赋税徭役,令官员勤政节俭。除了南边的战事,天下在杨熙用心治理下,渐渐太平富足起来。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日新月异,唯有杨晔的日子一成不变,依旧在莳花书院里跟谢莲舫鬼混得兴起,荒唐行径传遍了京师内外。 莳花书院生意不错,有杨晔坐镇,也没有什么地痞之流上门来敲诈勒索。他有时候跟谢莲舫挤在一起,数钱数到手发软,便眯着眼笑道:“没想到这个行当听起来不体面,却如此赚钱。”谢莲舫瞥他一眼,满是怨怼之情:“这些银两之中,可是也有小弟的卖身钱!” 杨晔随手搂过他:“不想出力了?好吧,以后不卖了,本来年纪大了,也该好好歇歇。我倒是想接客呢,可惜没人来找我,想是吃不了被压的亏。” 于是谢莲舫更加幽怨。 隔三岔五地,杨晔逮着空闲时候,就依旧去洛水边喂鱼。天气越来越冷,夹杂着水气的寒风更冷,他喂鱼时不许侍从跟着,有时候穿得少了,就蹲在水边瑟瑟发抖。 结果这一阵子又下起雨来,秋雨缠绵的京师,杨晔连着几天出不得门,倍觉无聊。这一日午膳过后,他被钟离针力劝着去书房中小憩片刻,躺在那里,看到外面阴沉灰暗的天,心中空落落的,竟做起了梦来。 醒着时不敢做的事情,梦里却没那么多的顾忌,便一路飘飘荡荡地行到了大理寺中,想着凌疏如果能回来,难道不来看看自己的故居?若是能有幸相逢,那就再好不过。 小园依旧,梅花依旧,却斯人已逝,唯余得一片寂寥空旷。 今古恨,几千般,唯有情字最难堪。他在园中转得几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痛,正黯然伤神的当口,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可是找我吗?” 杨晔蓦然回首,见竟然真的是凌疏,穿着自己临走时给他披上的那件大毛斗篷,半散着头发,身形依旧挺拔俊逸,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原来在梦中,他竟然也会笑的,虽然笑容浅淡,却如此荡人魂魄。杨晔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急急问道:“凌疏,是你吗?我知道我在做梦,是你在梦中过来见我吗?你如今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凌疏的手指修长白皙,想掰开他的手,却未能得逞,便随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微笑道:“你想我?我看不见得。我一直在长江的水底,你怎么不去找我?你说起来怕鱼咬我,从前倒是常去喂鱼,为何这几天,连喂鱼都不去了?想来已经把我忘了吧?” 杨晔慌忙解释道:“不不不,这几天下雨了,不是我不想去,是他们不许我去呢!” 凌疏瞥他一眼,道:“是吗?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死,你相信吗?” 杨晔大喜若狂:“我信,我信,可是你在哪里,能否告诉我?我立即去接你。” 凌疏道:“这不能告诉你。你皇兄,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想杀了我,我为何还要留在你身边?我要跟了别人去,以后再也不和你在一起!” 杨晔闻言一呆,忽然心中升起了愤怒:“你说什么?他们想杀你是不错,可是我是如何待你的?我想你到如此地步,你竟然要跟了别人去,你对得起我吗?”他正发作的当口,却看到凌疏的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似乎再也抓不住了。杨晔顿时惶恐交加,惊道:“你不许走,话还没有说清楚呢!不许走!你敢走了去跟别人,我就杀了你!我宁可杀了你!” 凌疏微笑道:“已经死了的人,你如何杀得?”轻轻一抖,手臂脱了出来,杨晔抓了几把,却什么也抓不到,间他似乎化成了一阵青烟,眼睁睁就要袅袅而散,杨晔急了,怒喝道:“不许走!不许走!再走真杀了你!”看身边案上一把刀,便拿起来对着空中胡乱挥舞几下,却听得噗地一声,竟然有鲜血飞溅出来,错眼间,却见凌疏已经身首异处,大片的鲜血向着自己脚下侵蚀过来。 他一声狂叫,惊醒了过来,见钟离针慌忙冲到榻前,殷殷询问道:“王爷可是做噩梦了?” 杨晔坐起来,按住自己的脸,半晌说不得话,良久方道:“我没事儿,你去歇着吧。” 钟离针望着他,只是不肯离开,杨晔便道:“去厨上给我要个酸梅汤过来,渴了。” 钟离针慌忙出去吩咐,杨晔趁机裹了一件斗篷,拎起一把伞,悄悄溜出了王府。 这种天气的洛水边,更是寂寞无一人。江天迷茫一色,残败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杨晔站在水边,想喂鱼,却发现忘了带鱼食,只得作罢。举目望去,只觉得天地都是灰蒙蒙的,被这一场秋雨洗去了颜色。 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正出神的当口,却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殿下,您果然不听劝,又到这里来了。天气如此寒冷,着凉了可怎么办?” 杨晔并不回头,听得是年未的声音,便低声道:“这点冷算什么?” 年未道:“是不算什么?可是任先生大老远的回来拜访您,还得跟到这水边来。” 杨晔猛然回头,见果然是鹑衣披发的任鹳,年未替他撑着一把破伞,正在雨中对着自己微笑。 任鹳自从杨熙登基,辞去国师的封号,接着去外地云游了。这忽然回京,却不知有何事体。杨晔慌忙趋前几步,道:“先生远游归来,我不曾去拜访先生,先生就先来看我,晚辈着实有愧。” 任鹳道:“王爷不必客气。这下雨天的不多在家里,可是在这儿缅怀故人吗?” 他一语中的,杨晔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任鹳便接着道:“也是,天下万水同源,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爷这份诚心,定能感动天地,有峰回路转之时。” 杨晔心中重新又升起了希冀,过来扶住任鹳的手臂,问道:“虽然先生一向谦逊,但在晚辈心里,先生是知阴阳、通鬼神的神人一般。我如今不敢奢求别的,就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人在何方,先生可否想法子帮帮晚辈?” 所谓病急乱投医,想来便是如此。 第102章 任鹳面现为难之色:“老夫真的不擅此道。” 杨晔只当他是一根救命稻草,在这要生不能要死不得的当口,只管死死抓着不放:“先生骗我呢!我知道您有办法,帮帮晚辈可好?先生是不是恐怕泄露了天机,招的神灵怪罪?须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再不管我,可真要出人命啦!这样神灵照样不会饶了您!” 他这般痴缠不休,任鹳看他半晌,终于苦笑道:“好吧,既然王爷不肯死心,那么咱们试一试搜魂**,就让王爷自行去看一看可好?” 杨晔并不知何为搜魂**,只管随着任鹳回了他在京师的府邸。尔后在任鹳的指挥下,布下祭坛,按他的要求盘膝坐好,听得任鹳的声音变得朦胧起来:“老夫已经祭告过神灵,王爷这便灵魂出窍,有鬼卒带领,自己去寻一寻吧!” 鬼卒面相猥琐,人却乖巧伶俐,只是不肯靠杨晔太近,解释道:“王爷是生灵,阳气太盛,小鬼不敢靠前,敬请体谅。”一路走一路讲给杨晔听:“王爷看,这就是幽冥界中的黄泉道了,前面不远处就是奈何桥。奈何桥前,那个姓孟的老婆子在卖她的十全大补汤。别看她长得慈眉善目,其实是个老泼妇,我们可都惹不起她。” 正窃窃私语的当口,听得那老泼妇守着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汤招呼道:“啊呀,来客人了!老身这里有十全大补汤,客人要不要来一碗?” 杨晔一怔,那小鬼已经代他答道:“孟婆子,您老人家真是老眼昏花了!没见这位是生灵吗?这是阳间的熟客专程介绍来的贵人,别拿你的汤来糊弄!” 那孟婆立时满脸堆笑:“是是是,老身眼拙了。” 杨晔对她遥遥点头,忍不住又去问身边那小鬼:“有一个叫凌疏的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鬼卒笑道:“这个小鬼可不知道。待会儿奈何桥前,有秦广王手下的接引使者等着。但凡过得奈何桥的,都经他的手,他必定是知道的。” 眼见得将到奈何桥,那边一黑一白两个高高的人影,竹竿一样晃荡过来,身后跟着一群灰扑扑的鬼魂,行尸走肉鱼贯而行。那小鬼忙道:“王爷快看,那个就是黑白无常,这哥俩才去阳间抓人回来,忙完了必定是要去阴曹酒肆里弄二两小酒喝喝的。” 杨晔正伸长了颈项看热闹,耳听得一个恭敬的声音道:“王爷。”他回过神来,见是一个长须老者,在一丈开外对着自己抱拳躬身为礼,想来就是秦广王手下那位接引使者了。 杨晔慌忙还礼,道:“先生好。晚辈今番前来,本是想询问一人的踪迹。一位名叫凌疏的人,去岁冬日,可曾来到这幽冥地界?” 那老者闻言,便从随身的一个褡裢中掏摸出一本陈旧无比的书册,翻看良久,方道:“去岁冬月十三这一日,是有这么一个人来此。” 杨晔一听,慌忙冲了过去,倒吓得那老者退开几步,一直和他保持着一丈开外的距离:“王爷稍安勿躁。当时老朽翻看他阳世之旅,此人虽为天煞孤星命格,手下人命无数条,旦不过是天意至此,借他手清除该杀之人而已,因此可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去阳世为人。但当时他来到这里,孟婆给他汤他不肯喝,让他投胎他也不投,直说自己情愿魂飞魄散,再不回阳世做人。我等不敢违背天意,劝说他良久,他执意不从,最后只得任他魂飞魄散了。老夫为此事还被秦广王殿下鞭笞五十,唉!” 杨晔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忙问道:“魂飞魄散,那又如何?还能找得回来吗?” 那老者叹道:“魂飞魄散,便是魂魄化为轻烟,散入**八荒之间,终至空无一物。又如何找得回来?从此不管是阳世还是阴间,便永远没有这个人了。” 杨晔顿住,没想到自己苦苦追来地府,却落得个如此结果,一时间忿怒、惶恐、伤心、绝望诸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由自主怒吼道:“他说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了?你这老儿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看好他?” 那老者见他发怒,一惊之下连着后退几步,道:“王爷,这个怪不得老朽。那位天煞孤星,他煞气旺盛,到得地府犹自不减半分。老朽只敢劝说,却不敢靠前,不由得他,还能怎地?” 杨晔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只管撒泼道:“便是全怪你!今天我饶不了你!”眼见得白无常带着一帮子鬼魂飘飘荡荡正走过来,忽然抢前几步,夹手夺了他的招魂幡来,一竿子就向着那老者砸去。 那老者和小鬼均都躲避不及,惊叫道:“王爷王爷,你在人间撒泼也就算了,怎么到了幽冥界,还是这般张狂?” 杨晔冷笑道:“谁说幽冥界不能撒泼?老子从小就张狂,你若是不晓得,算你没见识!”几杆子横扫过去,虎虎生风,吓得白无常和黑无常跟着跳脚鬼叫不止,身后的鬼魂队伍更是一阵大乱。杨晔犹不罢休,正待接着撵那老者,错眼却见不远处那卖汤的孟婆正笑吟吟地看着这边,似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他顿时恶向胆边生,抢上去一脚就踹翻了那才熬好的一锅热汤。 粘稠浓黑的汤汁流了一地,里面还有若干不明物体在扭动跳跃,张着针鼻儿样的小嘴尖叫,密密麻麻的,瞧来十分恶心。孟婆大惊失色地扑过来,慌里慌张用手掬起一捧汤,结果烫得跳起来,扎煞着手团团乱转:“汤啊,汤啊,老身的十全大补汤啊!啊啊啊啊啊,这叫老身如何是好!” 这奈何桥头众鬼喧嚣,一阵混乱,那长须老者毕竟姜是老的辣,情急生智,高声叫道:“王爷且住手!你阳寿未尽,跑来大闹这幽冥界,我等是奈何不了你。可是此事若是传到阎罗那里,送你来此的那位阳间熟客,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王爷须得顾忌一二!” 这一声呼喝令狂怒的杨晔瞬间清醒过来,他反手将招魂幡背到身后,瞪大眼看着一地狼籍,心道:“坏了!果然冲动误大事儿!”正迟疑间,已经听得奈何桥对岸两个鬼差高叫道:“那边闹事儿的生灵是谁?是谁送你来到了这幽冥界?阎王传唤你呢!” 杨晔生怕连累了任鹳,干脆扭头就跑,那群新来的鬼魂却纷纷抢上来用手去捧着喝孟婆汤,恰恰阻住了他的去路。杨晔踢开两个,正待落荒而逃,却被缠上来的鬼魂抱住了腿:“你为何泼翻了汤?这让我们喝什么?”接着别的鬼魂也潮水般涌了上来,缠了上来。 他一时甩不开,急得满头大汗,怒道:“快放开!放开!你们这群死鬼,放开我!” 尔后忽然间,他听到年未的声音远远地叫道:“王爷,王爷,你醒醒!” 杨晔顿时惊醒,原来竟还是一梦,年未正守在他身边,满眼惶恐地看着他。 他心中通通乱跳,额头上满是冷汗,便用衣袖胡乱拭擦两把,片刻后抬头问年未道:“任鹳他回京师了?” 年未道:“没有啊!任先生从年后出了京师,一直没有回来。” 杨晔哦一声,道:“那我有没有跟钟离要过酸梅汤?” 年未茫然摇头:“王爷,钟离从您睡下,就出府办差事去了,您何曾跟他要什么酸梅汤?一直是小的守着您。王爷从睡下就没醒,刚才想必是做恶梦,乱喊乱叫的。”见杨晔脸色苍白,怔怔地不再言语,便试探着道:“您刚才睡着,倒是有人送了一样东西过来。” 杨晔并不在意,待年未犹犹豫豫地将那东西捧到他的面前,他一眼望去,忽然惊跳起来:“你……你……我又做梦呢!你为何不叫醒我?快叫醒我!” 年未忙道:“不是做梦,这是真的,真的!王爷,刚才云起来过了,他匆匆赶回来,把一封信和这把枕冰剑放在这里,见您睡着没醒,就赶快走了,他说边境战事很急,这次回来得匆忙,已经回过了自己的府邸,还要赶着奔赴边境去,就不等您醒过来了。 啊!”他突然一声惨叫,原来竟是被杨晔狠狠掐住了臂膀。 年未不敢甩开,只得咬牙忍着,杨晔瞪大眼看着他,道:“年未,疼不疼?” 年未道:“疼,疼死了!王爷饶了小人,快放手吧!” 杨晔喃喃地道:“原来这次不是做梦,原来是真的!”缓缓放开了他,尔后伸手迅捷无比地捞过那把枕冰剑,紧紧抱在怀中。剑柄贴着他脸,一丝丝冷气沁出来,冰凉冰凉。他并不抬头,只是吩咐道:“你看看那信,若是好消息,就念给我听。若是不好,就不必念了,拿去烧了吧。” 年未道:“是。”抖抖索索地打开信,正是北辰擎的字迹,细看来只有寥寥数字:“巫山县东北木鱼镇,五锦山下龙虬坪。山长水阔,一路小心。”他猜度着不应是噩耗,便一字字念出,杨晔呆呆地听着,片刻后一滴眼泪缓缓流了出来,道:“云起呢?走了?” 年未道:“走了,瞧他急急忙忙的样子,想来已经出了京师。” 这一刻,杨晔忽然想起云起成婚前,杨熙让他入宫看礼单,他看到了其中有那块金丝红竹玉,但当时只觉得了无指望,也不曾讨要过来,此时却后悔得几欲捶胸顿足。 他一跃而起,立即便要去追赶北辰擎,待跑出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儿来,回身盯着年未道:“信上的内容,不许传出去。只要有一丝风声泄露,我便先算在你的头上,我掐死你!明白吗?” 他向来说到做到,年未一个寒颤:“是,是,小人明白!” 北辰擎果然已经出了京师,岑武眉将他送出洛阳南城门,一路走一路问道:“天色已经晚了,夫君明日走不可以吗?” 北辰擎道:“真的不行,我不能再耽搁了。这次抽空回来,还不知那边怎样呢。”回头看她一眼,岑武眉六个多月的身孕,行动已经稍有些不便,就劝说道:“外面冷,你回去吧,别再送我了。” 岑武眉抬头看他:“我一个人在京师,很寂寞。爹爹不在身边,姐姐有孕了脾气不好,说不得几句话就烦了,我也想离开京师,我想跟你去边境。” 她珠泪盈眶,楚楚可怜,北辰擎看在眼里,心软起来,回身捧住了她的脸,道:“你如今这样子,如何跟得我舟车劳顿?寂寞了就去找安安玩儿,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且耐心等着,等我拿下了琼南,就跟陛下上书请命,常驻在那边。恰好那时你想来也已经生下了孩子,我一定来接你俩过去。”一番温言抚慰,劝得她回转城去。 等杨晔赶过来,这夫妻二人已经各自离开。他极目望去,早已不见了北辰擎的踪影,只得怏怏回城,见天色还没有全暗,便一路加紧又撵到了金吾大将军府去。 将军府的管家只当他闻听北辰擎回京的消息,过来相见,便言道将军适才已经走了,夫人送罢将军,倒是回转不久。 杨晔迟疑片刻,呐呐地道:“我……我是来求见将军夫人的,可否代为通报一声?”心中却也惶惶然,不知道小岑郡主究竟愿不愿意再见自己。 出乎他意料,岑武眉同意相见,不过隔着一道珠帘。 杨晔殷殷切切地看着那珠帘内岑武眉的身影,道:“小王今番前来,原是想讨要一件东西。郡主大婚时,当今陛下赐下一件宝物,名曰‘金丝红竹玉’,是否还在郡主这里?” 第103章 杨晔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跟岑武眉要过一棵梅花,今天又讨要这块玉,他这么三番两次来跟这姑娘要东西,虽然淮王殿下素来脸皮厚,如今脸上也稍稍有些挂不住了,但却着实没有别的办法。 岑武眉却似乎并不跟他计较前嫌,在帘中温声道:“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是陛下亲赐,随便转赠他人,却也于礼不合。淮王殿下要这金丝红竹玉做何用?” 事已至此,杨晔也就实话实说,道:“是想送给心爱之人。他不幸生成天煞孤星的命格,唯有带上这块玉,才能使得一生无忧。杨晔从前轻狂无礼之处,请郡主莫要和我一般计较,千万将此物赐我,我好拿着去找他。” 岑武眉喃喃地道:“原来淮王殿下,也是有心爱之人的。”尔后却又无声无息。杨晔等了半晌,始终不听她出声,心中一阵阵如油煎火烹般难受,看着帘中她淡定的身影,一咬牙,跪了下来:“请郡主好歹成全我。”言罢深深叩下头去。 岑武眉悚然动容,倏然站起身来,急道:“殿下请起,如此大礼,小妹生受不起。来人,去把那玉找出来,给淮王拿去吧。” 杨晔没料到她这般容易就答应了,大喜过望,道:“多谢郡主!”身边的管家过来相扶,他便站起身来。 岑武眉隔着珠帘,见他肩上似乎背着一个包裹,便问道:“殿下是否要出京去?” 杨晔道:“是,我拿上东西,立时便得走。我得赶紧去找他,他脾气不大好,我不能再等了。否则今生这么错过,想来他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在来世和我相逢。” 岑武眉道:“你倒是想得长远。嗯,一路平安。”至此珠帘后再无声息。 杨晔便也静静地等着,待将军府的管家送上了那块金丝红竹玉,确认无误后,道:“小王这就辞别郡主。”却不听得她的回答,凝神望帘中细看,却不见了岑武眉的身影,原来已经走了。他适才一直在怔怔出神,竟是没有发现。 他轻叹一声,反身出了将军府。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出来就上了马,打算连夜赶路出京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一路向南而来,待奔出不远,迎头却被一群人拦住了。 杨熙就那么不顾九五之尊的身份,站在长街中间。淮王府中的侍卫由年未和钟离针打头,在他身后跪了一大片。他们的后面是魏临仙统领的大内侍卫,黑压压又是一大片。杨晔心中咯噔一下,他晓得淮王府中肯定安插有杨熙的眼线,而且还不少,时刻监视着自己,以免胡闹闯祸,但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宫中。 他正急思对策,杨熙脸色阴沉,盯着他问道:“小狼,你这半夜三更的,是准备去哪儿?” 杨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道:“皇兄,我有急事儿须得出京一趟。你放心,我终究会回来的,回头我再跟你详细说。” 杨熙看着他,眼光悲喜莫辨,只是拊手不语。杨晔无奈,跳下马来,哀求道:“皇兄,你让我去吧!我肯定会回来的,我舍不得你。” 杨熙冷冷地道:“你舍不得我?你果然舍不得我?招呼都不打一个,这就出京而去,若不是有人禀报了我,我还做梦呢!说,你去哪里?” 杨晔不敢说,只能咬唇看着他。两人僵持了半晌,杨晔再一次赔笑道:“皇兄别生气,我真的去去就回来了。” 杨熙早已经看到了他背后的枕冰剑,不用说,是打算找那个天煞孤星去了。那煞星折腾到现在,竟然貌似还没死,倒真是人世间一大奇事,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思及此,杨熙忽然间就忿怒起来,抢上去出手,一巴掌扇在了杨晔的脸颊上。 他这阵子已经第二次动手打杨晔,杨晔见他冲过来,便有了防备,挨打后勉强站稳身躯:“皇兄,我今番非走不可。你若是不许我去,这就杀了我吧!” 他眼中泪光晶莹,但咬着下唇,神态却执拗非常。兄弟两人面面相觑,杨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杨晔却等不得,忽然翻身上马,尔后打马绕过人群,竟然打算就这么走人。杨熙忍不住怒喝道:“小狼!你要丢下皇兄走,那么你想好了,这一走,你我兄弟二人,今生就恩断义绝,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杨晔回头看他,见到杨熙阴沉的脸色下压抑不住的狂怒,似乎随时准备上来揪住自己一顿痛打,他执拗脾气发作,一咬牙道:“不回来就不回来!王府、爵位、铜矿,我统统不要了,全都还给皇兄!连身上的银两我都给你,我什么都不带,净身出京!”言罢解开身上的包裹,连着怀中揣的一大把银票,随手掏出来掷落于地。尔后打马扬鞭,义无反顾扬长而去。 杨熙一怔,不由自主追得几步,魏临仙忙跟上来,道:“陛下,用不用微臣带着人马去追回殿下?” 杨熙回过神来,冷声喝道:“不用,让他走!” 杨晔连夜出京,果然将京师诸般繁华富贵抛却不要。待行出很远了,他伸手摸摸怀中幸存的两张银票:“皇兄啊,我若真的一点银子都不剩,这一路穷困潦倒,冻饿而死,你一定也会后悔的对不对?我也是为你着想,我不怪你动手打我,你也须得原谅我骗你!” 这一路打马向南,万水横穿,千山飞渡,过襄阳,越荆州,而后顺着长江逆水而上,不日便到了巫山县境内。 他先到得巫山县歇息一宿,第二日打听清楚路径,又一路往东北方向的木鱼镇赶。木鱼镇已经地处深山之中,比之外面越发寒冷,小雪初落,山路难行。杨晔心急如焚,但见得雪越来越大,他却顾不得了,只管问清了木鱼镇的道路,接着前行。待得近午时,行到木鱼镇左近,便想就近先找家小店买些东西果腹,顺带打听路径。 迎头恰逢上两个套狐狸归来的人,问清前面不远处便有酒肆,他便赶了过去。遥遥见一片树林子,林前雪地中一所木质房舍,挂起一只杏黄色的酒幡子,上书“飏春酒肆”四字,便打马行了过去。 待他揭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进去,这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冻,屋中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然后入耳便是喧闹声,拼酒声,夹杂着小跑堂清脆的呼叫声,好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嚣热闹。 他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引到墙边一张桌子边坐下,听得那少年问道:“客官,您想要些什么?” 杨晔道:“我初来贵地,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你捡店里拿手的给我上两样吧。酒有没有?” 那少年笑道:“那就来个蒸腊肉和脍山珍了!我家的酒是自己家酿的,十里八乡的都有名,好多人大老远跑来喝呢!客官只管尝尝便知道了。” 杨晔见他生得干净清秀,行动又伶俐,便笑道:“好啊,那你就给我来一壶。” 等那少年离开,他方才放眼打量这酒肆。见这屋宇骨架高大,虽然只有一层,地方倒是不小,木墙木地,也算干净整齐。所有的桌子边几乎都坐了人,瞧样貌均是附近的山民和猎户。 那边柜台后是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认真的算账。房后的灶台那边,传来炒菜的大勺子敲锅边的当当声,接着一个女人高声大气地吼道:“老头子,别蹲在那里装大头蒜了,快过来给客人们上菜!”那算账的男子闻声,便恨恨地摔了下账本,慢吞吞往灶后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酒菜便已经齐备,被那少年用一个托盘送上,想来做菜的婆娘手脚十分麻利。 他先斟了一瓯酒尝一尝,虽为山家自酿,入口却甘甜绵厚,回味悠长,便赞得一声好。那少年恰恰这会儿闲来无事,便蹲在他对面的条凳上,笑眯眯地道:“我不骗你吧?好喝吧?” 杨晔点头道:“是不错,比之琼浆玉液,有过之而无不及。” 酒肆中热腾腾地喧闹着,十分对了杨晔爱笑爱闹的脾气。他一边慢酌细品,一边听着诸人的猜拳行令、胡吹海侃的声音,左不过是谁多打了几只山鸡,谁网住两只值钱的白狐,镇子东头那个有名的俏寡妇改嫁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虽有些荤素不忌,但却也生动有趣。 那少年见他不是本地人,不免有些好奇之色,只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杨晔便笑道:“你若是无事儿,便坐下陪我聊聊吧。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请教小兄弟。”那少年闻听,便试探着在他对面坐下,杨晔便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姓谢,爹娘叫我小杉子。” 杨晔道:“嗯,好名字,果然是一棵没长成的小杉子。在这里开酒肆有些年头了吧?我看你招呼客人挺老练的。” 小杉子听得他夸赞自己,羞涩一笑:“也不是,这酒肆才盘下来大半年,不过我家是本地的,算账的是我爹,后面做饭的是我娘,十里八乡的都认识我们,熟悉罢了。” 杨晔道:“那么我问你个地方,五锦山龙虬坪,离这里可还有多少路程?” 小杉子一呆,眼珠冉冉而动,浮起一丝警觉之色:“你问这里干什么?你要去?” 杨晔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道:“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我路过此地,听得那里风景绝佳,想顺路去看看,却不知究竟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说不好,我便不去了,想来是浪得虚名多些。” 小杉子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风景是不错的,据说这五锦山,就是前朝来了个会作诗的读书人,见这山上在秋天的时候,各种叶子五彩斑斓的,好比一条条的锦带,因此才给起的名字。至于龙虬坪,恰好我家的酒作坊就在那里,大哥看着呢。我天天过去拉酒,离这里并不远,道路也通畅,不过出得门去往东,得绕两个山坳而已。走着过去得半个时辰,我赶马车更快些,要不了一会儿。” 他言语流畅利落,并非有些山里孩子那般木讷笨拙,杨晔便随口问道:“你读过书没有?” 小杉子道:“没在学堂读过。就是家里大哥教几个字,胡乱学学。大哥还说教我学算账呢,我试了一试,没有学会,爹爹骂我笨,我一生气,我就不学了。他不笨,让他自己算去,算出一摊子烂帐来。” 杨晔笑道:“既然开酒肆,算账就真得好好学。诺,我这里酒钱先付了,你去算算得找我多少。”摸出一块儿碎银递给他,那是二两的银锭夹了一半下来,小杉子便接过来,果然捧着去细算了一番,正要将酒钱找付与他,一回头间,却不见了杨晔的影子,心道:“这位客人急着看风景去了吗?找的银子都不要了?外面来的人都说这山色绝佳,我怎么就死活看不出来呢?” 杨晔已经在赶往龙虬坪的路上,四下里寂寥空旷,唯有落雪的簌簌之声,山水树木一片银装素裹。经过小杉子的指点,那龙虬坪虽处于山之深处,但道路通畅,却并不难找。 他青笠红衫,踏雪而来。待绕过两处山坳,果然看到雪中隐现一所平台,几处疏疏落落的房舍。 他凝神看了半晌,然后缓缓地靠过去,站着不动了,就那么呆呆地相望。他的运气一向很好,今天竟是格外地好。这一瞬间,激情澎湃,万物成空,恨不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那处院落筑在一个稍高的平台上,后院一道整齐的竹篱笆,一个人就站在那篱笆旁边,背对着杨晔看风景。想是觉得冷,便把双手举起轻轻地呵气。依旧是黑色长衣,暗红色的腰带和衣边,身形挺拔高挑,却不尽寂寥萧瑟之意。 远处天地一色,雪山空濛,杨晔看着,看着,忽然一低头,两颗泪落在雪地里,砸出了两个深深的小坑。他举起袖子按住了脸,寂然无声。 那人忽然察觉了有人到来,回转头来,看着红衣的杨晔,似乎怔住了。杨晔放下衣袖,对着他笑了笑,脸上泪痕依稀。两人一上一下,默默对视片刻,杨晔道:“这儿好吗?” 104 番外一:求生记 我在水里载沉载浮那一刻,水太冷,全身是刀割一般的疼痛,渐渐地麻木了,痛到麻木。 想来这次,是真要死了。但是这次,我也真的不想死。 实则我会水,我跟着先皇陛下逃亡这半年多,一直在这水乡里兜兜转转,四面都是河沟岔道,我若是不学会游水,如何能在那么多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带着陛下逃得一命呢? 可是这冰冷的江水中,似乎会水也没用,人的手脚会麻木,完全使不上力气。我本来也没有多少力气了,只能抓紧那柄陪伴我十几年的枕冰剑,憋着一口气随波逐流。这是一个老渔夫告诉我的,使不上力气的时候,就憋着一口气,先不耗费体力,等得有机会了就抓住,也许就能活命。 旁边过去几条船,可惜都离我太远,我凑不过去,这冬日的江水中,本来船就很少,我的运气再好,也不可能迅速找到一条船。可是这么身不由己地随波而下,真的越来越冷,这怎么办?难道我真的要死了?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并不是很清醒,但是迷迷糊糊地竟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影子,难道真的是老天眷顾,给我送来了一条船?还是因为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连老天爷都不想收我去? 我拼命伸头去看,真的是一条船,虽然不很大。我连忙用力大喊:“救救我!” 连着喊了好几声,没人理我,一定是我声音太小了,可我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不行,我得想法子过去,那船逆流而上,而我正在顺流而下,若是就这么错过去,也许我就真要完了。 我努力,想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我,我必须努力,我用力往那边靠拢,我费尽力气飞快地抽出了枕冰剑,然后看准那船,一剑刺在木质的船舷上,就这样挂在了船上,我说:“我不想死,救救我!” 这次有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有个人在水里,小杉子,过来帮忙!” 我就这样**被扯上了船,我不忘拔出自己的枕冰剑,我已经看不清那人长的什么模样,只管支撑着把枕冰剑递过去:“这剑能卖几个钱,送给你们,救救我。” 我睡了过去,竟然觉得身上忽然暖洋洋的,尔后一片黑暗包裹着我,似乎还听得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大声说:“这娃是咋的了?身上咋还有几个伤口子?先靠岸,整些伤药去吧。小杉子快去弄姜汤过来!” 仿佛在水载沉载浮了很长时间,我终于醒了过来,确定自己还在船上,不是在阴间,我才敢四处看看。 我看到了那个叫小杉子的少年,就紧紧挨在我的身边,对我绽开一个笑容,从前除了那棵梅花,我没正眼看过别的花,但他的笑容,一定和花儿一样好看。 他说:“你发烧了呢,好多天。不过刚才我娘来看过了,说你烧退了,这就快好了。” 我想动动手脚,但还是觉得酸软无力,就不动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就说:“从前有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老是克别人,你最好坐得远一点。” 我看他愣一愣,似乎没有听懂,然后他说:“你说的什么?什么克了?我去问问我娘。”起来跑出了船舱。 而后他的娘就进了船舱,大嗓门在这小小的舱房中嗡嗡响:“什么好命啊,这么关紧!那些有钱富贵的人怕克,我们穷家小户的百姓,神鬼都不来招惹咱们,只怕沾了穷气去,还怕被克?不怕不怕。你这总算醒了,我熬好的有糯米粥,专程给你热着呢,起来吃点吧?小杉子过来扶着你哥哥。”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了。 我已经无处可去,就这样跟着这一家人,逆流而上。这一家子姓谢,家在巫山县那边。小杉子上面还有个姐姐,三年前凑巧被过路的客商看中,讨去做了二房,带到了当涂去。谢娘总是不放心女儿,生怕她远嫁后过得不好,一家子攒足了银两,租下一条船,千里迢迢看女儿来了。这是看罢了回家呢。 我病了这么多天,等我知道时候,船已经走到鄂州安庆附近。我天天吃药看病的,想来花费他们不少银钱,可我已经身无分文。因此听说到得安庆,我就拿着枕冰剑让他们卖了去,可是谢娘不肯,只说我的东西让我自己留着。 我坚持要卖,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样万一不幸有人来找,也只会在这安庆附近找,再也找不到巫山县去。我不能再被任何人找到,谢娘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己死活也还罢了,却断断不能连累他们。 我很坚决地告诉谢娘,若是不卖剑,我宁可拿着剑接着跳到水里去。谢娘拗不过我,只得吆喝着谢叔,让他把剑拿到安庆城中卖了,换了三百两银子回来。 他们还是坚持不要我的银子,我只好自己拿着,一路跟着他们逆水行舟,去了木鱼镇五锦山下的一个小村落里。 到这里后,山里人家忙碌,一年四季不得清闲,冬天了也不忘去山里网狐狸捉兔子。我什么都不会干,伤又没好,只能袖手看着,看他家虽然不愁温饱,但也着实没有多余的闲钱,只觉得自己拖累了这家人。 幸好上天似乎真的开始眷顾我了,龙虬坪那边一个酒作坊,本是附近一户殷实人家开的,山外还有他们的一处酒肆。他儿子到外地有了出息,要接他享福去,他便想出手这酒作坊和酒肆。我闻听,就慌忙跑过去,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把这两样东西一并都盘下了。 盘下来,才发现我不会酿酒,我盘下来干什么呢?我只好去找谢叔他们商量。谢叔一听,就瞪我一眼,说我买贵了,说山里的东西没这么值钱。要是让谢娘去,至少还能砍下二十两银子来。他又说酿酒倒是不愁,恰恰他从前倒是学过一阵子,只是没钱开作坊而已,回头可以教我。夏季里忙了,可以把从前作坊里帮忙的两个伙计依旧召过来。 谢娘喜欢那个酒肆,我就让他们去经营着,晚上了他们一家子也住在那里。我在酒作坊这里学酿酒。其实真的不难学,经过谢叔的指点,据说酒味儿倒是比从前还好些。 酒肆里生意好起来了,我也跟着高兴,谢娘一直很发愁小杉子将来娶妻的事情,我听她总是背地里跟谢叔抱怨,我就下力气带着人干活,想替他攒下这娶妻的花费。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我的病和伤也慢慢好了,谢娘就让小杉子来拉我下山去酒肆里玩儿,说是我总躲着人不行,得沾点儿人气。可我哪敢多见人?生怕万一走漏了消息,这日子就又过不成了。可是这话儿又没法儿和谢娘说,只得三五不时地去酒肆里坐一坐,替他们理一理账目。这一家三口,没有一个会记账的,谢叔总是装样子坐在那里,可是他的账目记得一塌糊涂,我十分地看不过眼。 有人打听我从哪里来,谢娘就说我是小杉子的表兄,家里没了父母,就跟着他们回来了。我还听见谢娘私下里跟谢叔抱怨,要是知道能碰上我,就不让女儿嫁那么远了,直接嫁我多好,省事儿省心。她还打算替我张罗一门好亲事,却又说不能委屈我,不知这十里八乡的姑娘,谁才能配得上我。我听得想笑,我有那么好吗?要是她知道我从前的事情,她就再也说不出这话来。 这一日我又被扯到酒肆里,客人不少,有几个从县里回来的人在议论,东边鄂州那里好大一片地,连着几个铜矿,都划给当今的淮王殿下做封地了。但是这位淮王殿下,据说被圣上宠爱备至,想来必定舍不得放他到封地来。 那淮王殿下,他名叫杨晔。 我听得呆在那里,这名字砸在我心里,生疼生疼。 原来我还是想他的,我一直记挂着他,不过他……似乎过得不错,看来以后是不用我想了。 我胸口有些闷,他居庙堂之高,荣华尽享;我处江湖之远,苟且偷生,我二人今生终究是缘尽于此。 我不再听下去,反身走开,回了山里的作坊中。 可是这一年的冬天,下雪的时候,他终于找过来了,他背着我的枕冰剑,他站在坡下那么看着我,我看到他眼中的泪光,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在这里不走,准备驻留几天?他身后会不会有人跟着?那些人会不会大开杀戒?我去年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我经常的咳嗽止不住,想起来那次被逼跳水,我就如坠冰窟,可是如今怎么办? 我发愁了,我觉得我的命格从来没有克过他,一直都是他在克我,一直都是! 我只有先躲到屋中去,只觉得心慌意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停更,后天晚上更。 105 第 105 章 杨晔放下衣袖,对着凌疏笑了笑,脸上泪痕依稀。两人一上一下,默默对视片刻,杨晔道:“这儿好吗?” 凌疏沉默,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良久方缓缓地道:“还行。” 杨晔道:“我说呢,你装死躲到这儿享福,都不想我了。既然你说好,那我也留下行不?” 凌疏道:“不,你还是回去吧。”等了片刻,见他依旧伫立不动,便忽然自行走回房里去,把门重重地关上,不再出来。 杨晔忙追出几步,悔悟过来,立时驻足不动,他看到了凌疏进房前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那些微的恐惧之情,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下定决心以后要对他温柔宽容,便是从前做不到,以后也得慢慢学着做。因此他站住了,心道:“我不吓你,我等着你自己出来。多少个头都磕了,难道还差这一炷香?我有耐心等!” 山中夜色来得快,杨晔怔怔地看着天色暗下来,黑夜来临,看着天又微微地亮起来。这般昼夜交蘀,雪虽不大,却始终未停。 他成了一个雪人。 然后小杉子赶着一辆破马车在雪地中吱吱呀呀地过来了,将车停住,车上装的空酒罐和一篮子给凌疏的食物。他下了车,忽然看到杨晔,很吃惊地嘀咕道:“谁堆的雪人儿?怪像的,难道是凌大哥?” 杨晔连忙动了动,雪人变成了真人,小杉子吓一跳,惊道:“你……你……你是个人?咦?昨儿在酒店中问路的,是不是你?呀呀呀,真的是你!” 杨晔笑道:“当然是我。我是你凌疏大哥的娘子,他跟我怄气离家出走。如今我放□份,男扮女装,不不,是女扮男装来找他,可他移情别恋了,不肯要我。此人如此薄幸,你看怎么办?” 小杉子吓得后退几步,又偷偷地看他几眼,见杨晔秀眉乌瞳,若说是女扮男装,还真的有点像。就是个头未免高了些,看起来竟然和凌疏差不多高。他犹豫片刻,道:“原来你真是找他来的。你如果是他娘子,我蘀你去问问大哥,看他究竟还要不要你。我……我不敢确定,他不太好说话,一般不改变主意的。我去试试。” 杨晔道:“好啊,谢谢你。” 小杉子将车子赶到了院中去,进了房间。 凌疏本站在窗前发呆,神色黯然,瞧那床上被褥整齐,他竟像是一夜未睡。见小杉子进来,忽然想起一事儿,脸色复又变得苍白起来,道:“你在山下,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小杉子道:“奇怪的人,就那么一个,他说他是你娘子,站在房外不肯走。” 凌疏咬咬下唇:“别听他瞎说,他不是我娘子。他……他是上门寻仇的仇人。” 小杉子一听,惊道:“仇人?坏了,昨天还是我指的路,要是给爹娘知道,还不打断我的腿?!”他在这屋中颇为熟悉,反身就去门后摸了一柄猎人用的钢叉出来,瞪眼道:“大哥你不用管,一人做事儿一人当,我这就去把他叉走!” 凌疏伸手攥住他的衣袖不丢:“不用,你叉不走他的。我就怕他身后跟的有人,伤害你们。他这会儿人在这里,他身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以后的事情可就难以预料。看来咱们得收拾家当走路了,你下山赶紧跟谢娘知会一声,收拾东西,能不要的就不要了。” 小杉子从来没见他如此惶恐过,忙道:“我没见有什么人,来来回回的还是镇子上的熟人,连狗都没有多出来一只。大哥你究竟在怕什么?你别怕啊!” 凌疏呆住,片刻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没有人?果然没有人吗?若没人跟着就好,那么咱们不用理他,过一阵子他吃不了这苦,自己就走了。” 小杉子呆呆地看着他,凌疏道:“你装了酒出山去吧,记着千万不要理他。” 杨晔不敢轻举妄动,便在外面苦苦等候,却久久未见小杉子出来,想来是劝说不下。过得良久,见他终于出来了,眼光躲躲闪闪地不看杨晔,直接绕到那边的几间大房舍,将空酒罐移至房内去,而后一坛坛往外抱酒,直到把车子装满。 他忙碌半晌,最后赶着马车要离开,走到杨晔身前的时候,少年天性淳厚,终究有些过意不去,支吾几声,吞吞吐吐地道:“大哥……他不让我理你,我也没有办法。你……要不你自己去找他说说.…” 杨晔沉沉地一笑:“无妨,谢谢你。我跟他相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我了解,这也是意料之中。我就再耐心等等。”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山水苍凉,雪落无声。这天寒地冻中,杨晔微微叹气,心道:“我大老远奔了你来,你就真的不肯出来看我一眼?如你这般冷心冷性,可是当真少见。唉。” 第二天,小杉子过来拉酒,顺带给凌疏送饭,看到杨晔竟然还站站在那里,他眼睛里已经满是崇拜之色,为忠贞不渝、千里寻夫的杨晔感叹不已,巴巴地凑过来问道:“你不冷?” 杨晔勉强笑道:“穿的厚,不冷。”他饥寒交迫之下,语声甚是微弱。小杉子想了想,从携来的食篮中舀了两个糯米团子递给他,杨晔慌忙接过,听他低声道:“回头你们和好了,可不要告诉他,我很怕他的。他不许我理你,他说只要我们都不理你,你吃不了这苦,自己就走了。” 杨晔道:“我知道,谢谢你。”心中却狠狠地骂道:“狗-日的,跟我睡了多少次了,这会儿装冷艳圣洁的世外高人呢!小爷我这次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了!” 小杉子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见他着实可怜,接着道:“你真的不冷吗?凌大哥只是不理你,你何不去房前的廊上等着,这雪太大了。” 杨晔已经快要撑不住,低声道:“也行。”试着活动两下,双腿僵硬,竟是冻得麻木了。他苦笑道:“我走不动了。” 小杉子道:“来,我扶着你。”伸手到他肋下,将他慢慢地搀扶到了房外的廊上。杨晔被冻得全身僵硬,行动甚是困难,于是顾不得体面就地坐下,小杉子蘀他将斗笠去除。杨晔道:“小杉子,能不能给我点酒?”小杉子道:“你等等。”这是个酒作坊,只是冬日里停火了而已。他便去酒坊那边用葫芦给杨晔灌了一葫芦酒舀过来。看来他虽然有些怕凌疏,但也不是怕的太厉害,倒像是敬畏有加多些。 尔后小杉子赶着车下山而去,杨晔坐在廊下,将那一葫芦酒一口口地喝了,身上总算暖和了些。他游目四顾,见这三间房地基打得甚高,砖木所建,带着宽阔的前廊,连着那边的几间酒作坊,比一般的农舍要好上许多。他凝神听房里的动静,却无声无息,似乎没有人居住一般。 杨晔叹口气,疲惫不堪地伏在自己膝头,过的片刻,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再醒,是被谢娘的大嗓门儿吵醒的,听得那婆娘高声大气地道:“哎呀,这都冻的发热了!要有个好歹可怎么是好?凌子你这娃儿恁狠心,好歹是自己婆娘,就这样扔在外面不管了?还不让她进房里去?” 杨晔懵懵懂懂地抬头看着她,却忽然感到自己全身酸痛,头昏昏沉沉地,然后身上被披了一件厚厚的棉袍,想来是谢叔的。他被小杉子搀扶起来,谢娘在后面一推,就把两人搡到凌疏的房中去了,接着又塞进去一篮子饭食。 房中烧了火墙,温暖如春,凌疏在门里,本打算接着那一篮饭食就关门,此时只得后退一步,沉着脸看着小杉子把杨晔搀扶进来。他一直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小杉子有些心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想绕过凌疏,杨晔道:“小杉子,我自己会走。”轻轻推开他,恍惚中见南窗下一张大床,他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强撑着把外衣和乌皮履脱掉,一头栽在床上,扯过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再也不肯出来。 凌疏跟过来,道:“这是我的床。” 杨晔道:“我不管!”将脑袋一蒙,自顾自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觉得似乎有人来给自己把脉,接着不久后,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他稍稍清醒了些,过得片刻,听得凌疏轻轻凑到了身边,道:“你起来吃药。” 杨晔如聆仙乐,强撑着想爬起来,却未能得逞,微一动,眼前便是一阵发黑。他轻轻哼唧两声,被凌疏给揽住肩头扶了起来,将一碗药递到唇边,一口一口喂他喝了。杨晔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就势儿靠进了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这熟悉的触感太好,让人沉醉不已。他伸手搂住凌疏的腰,低声道:“凌疏,我病了,你不能撵我出去。” 凌疏不语,杨晔恍惚中感到他胸口一起一伏,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过得片刻,凌疏道:“你接着睡。”把他放躺在床上盖好了棉被,自行过一边去。 这般将养了两天,一天三服药灌下去,杨晔在这天晚上忽然清醒过来,额头上满是虚汗,但神智清明了许多。他慢慢转着头游目四顾,房间中已经点起了蜡烛。凌疏正在案前灯下很认真地看着一本账本,想来是山下飏春酒肆里的烂帐,旁边放着那把枕冰剑。 他默默无言地盯着凌疏看了半晌,凌疏觉察出来,却并不看他,只是低着头接着看账本:“你若是好了,就离开这里吧。” 杨晔幽怨地瞥他一眼:“我没好,我还病着呢,不走。” 凌疏又是久久不语,过得良久良久,听他道:“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我来这里以后,好容易安定下来,不想再有什么波折了,也不想再牵连无辜之人。况且我是天煞孤星的命,纵然现在无碍,时日长了,却终究会对你不好的。” 他转头看着杨晔,从前的冷漠和傲岸已经几乎不见踪迹,唯有一片寂寥落寞之色:“所以你还是走吧。如今你是大衍王朝的亲王,富贵逼人,权倾天下。这地方,不适合你。” 他似乎是说给杨晔听,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杨晔对他的话却置若惘然,支撑着慢慢爬起来,下了床,只觉得两腿虚软,却坚持着走到凌疏身前,道:“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言罢从颈中取出了一条金链,末端挂着一块朱红色的玉环,遍体金丝铁线缠绕,闪烁着流动润泽的光芒,一看即知为上品。 凌疏看着他,眼神迷惘。杨晔便对他笑了笑,忽然单膝跪地,拉过他的一只手,将那玉环郑重地放到了他的手心里,道:“这是金丝红竹玉,来自海外的东瀛,咱们中原不多见的。据说他能破解你的命格,让你以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不会再克别人。凌疏……” 他沉沉地叫了一声,抬头仰望着他:“什么算是好命,什么又算不好的命?天下人看来,我算是好命了,可是我心爱之人流落天涯,撇我一人在京师孤零零受苦,这算是好命吗?所以我不觉得你天煞孤星有什么不好。其实我真的不信这个,但为了你,我去弄来了这块石头。现在我送你,你不能拒绝我!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过一辈子,这话我跟你说了不是一次了,可你究竟明白不?” 106 第 106 章 他握着了凌疏的手,连带握住那块石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还有些发烧,所以脸颊温热。凌疏低头看着他,道:“不是我不留你,你身份特殊,留在这诸多不便,总有一天,你的兄长他会找过来的,我不想再被追杀。” 杨晔道:“我什么身份特殊?我是被皇兄一巴掌给扇出来的,他说我以后永远不许再见他。我如今……连你都不如,你看你看,”他摸出怀中一个空荡荡的荷包:“我已经身无分文。你好歹还有院落,还有酒坊酒肆,还有人做饭给你吃,屋子里还有火墙。我什么都没有,你若是不肯要我,你让我去哪里?上街讨饭?” 他抬眼,泪汪汪地看着凌疏:“我在洛阳的时候,一直想着你,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我为了你,皇兄不要了,铜需不要了,爵位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千里迢迢这般奔了你来。你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他一不小心故态复萌,啰啰嗦嗦纠缠不休,依旧是不好打发的模样。凌疏脸色变得怪异起来,沉吟片刻,淡淡地道:“前几日大夫过来号脉,说你发热固然和受寒有关,但是根本的病因却不在这里。你是练武之人,本身身体强健,冻个几天不算什么。今番病势严重,却跟你肾脏亏虚有关。他还说你这三个月须得小心些,否则这一辈子,也许就废了。你在京城做下了什么好事儿,还在这里哄骗我?你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杨晔一怔,忽然脸色涨得通红,这次不是发热发的,尔后张口就骂道:“哪里来的蒙古大夫,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小爷!凌疏,你不要信他的话,你千万不要信!这山野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好大夫?” 凌疏沉着脸,并不言语,想来对大夫的话深信不疑。杨晔一看不好,慌忙蹭过去贴上了他的腿,伏在他膝盖上不肯起身:“你不能撵我走!我不让你白养活我,我会干很多活,我能帮上你的忙,我很有用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凌疏听他牛皮吹得顺溜,皱眉道:“你先起来。” 杨晔道:“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凌疏无奈道:“那好吧,你说你有用,你会干什么?” 杨晔道:“我会在这里帮着酿酒,我也会赶车,我可以去山外帮着小杉子招呼酒肆,端茶倒水送菜的我都能干。算账我也会算,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修理房子……我……”想起他屋后那一道篱笆,便道:“我还会扎篱笆,防着野狗进来。” 最后这句话听来有些别扭,凌疏忍不住道:“我这儿没有野狗。” 杨晔道:“那那……这山里头,我瞧那后山险峻深邃,狼虫虎豹的一定不少,你不能不防,有我做伴总好些。” 凌疏长长吁了口气,心道:“你还不如狼虫虎豹呢。”他不想再多说,便道:“你病才好,接着睡去吧。” 杨晔见他神色平静,也没有一定要撵自己走,心中安慰了些,便自行去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又忍不住回头问道:“那你这几天怎么睡的?” 凌疏不理他,接着看账本去,杨晔道:“我看这床不小,够咱们两个一起睡,我保证不欺负你,你过来吧好不好,俩人一起睡……暖和。当然我病了,我还发着烧呢,我有心无力。所以你放心睡。” 凌疏道:“不用,你睡吧。” 杨晔犹豫了片刻,见凌疏只管低头算账,便知他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得闭嘴不言,却微眯着眼睛悄悄看着凌疏。过得片刻,见他起来收拾东西,而后裹了一件青布棉斗篷,竟是出去了。杨晔等了半晌,再也没见他进来。 他终于明白了,凌疏这几天没有睡在这个房里,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把那块金丝红竹玉强行退还给自己,却又心中窃喜。辗转反侧一会儿,只得自行睡去。 杨晔毕竟年纪尚轻,这次比不得洛阳那次郁结于心,风寒来得急,去得也快。况从前底子厚壮,第二日越发觉得好了。早上跟着凌疏胡乱用些稀粥咸蛋,不到午时,腹中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尴尬地看看坐在案边认真算账的凌疏,凌疏并不看他,淡淡地道:“待会儿小杉子送饭来。我跟谢娘说过,多做一份儿。” 果然近午时,小杉子赶着马车过来,这次是个大大的食篮子。才一样样往外端,香气已经扑鼻而来。 杨晔连着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饭,在一边垂涎欲滴地巴望着。待饭菜布好,他迫不及待地就扑了过去,顾不得抬头看别人,将大半瓦罐鸡汁山菌片儿汤、一碟蒸蕨菜、一碗烧腊肉,另有四个肉馒头一扫而空,方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凌疏只不过吃了一碗汤,一抬头间,见已经杯盘狼藉,当下皱眉看着杨晔,片刻后起身出房去,站在廊下。小杉子见他脸色不对,跟出去看着他,听凌疏低声道:“吃这么多。” 小杉子道:“你嫌她吃得多?可是娘常说:‘喂得起猪,搭得起圈,娶得起媳妇,就得管得起饭。’咱们山里虽然偏僻,又不缺吃的,你不让她吃,别人会笑话你。况昨日我跟爹娘在山下说你娘子的事儿,我娘说了,你娘子看着挺好,回头你若是真的不肯养活,她就先蘀你养活着,总得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凌疏闻言,一口气闷在胸口,越发沉着脸一声不响。小杉子不敢再多说,下山走了。 等杨晔好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凌疏睡在隔壁一张简陋的小床上,隔壁火墙没有通过来,在这冬日山里的夜晚,非常之寒冷,远远没有这边舒适。 杨晔心疼起来,这天夜晚跟过去,站在门口劝说他:“这边儿太冷了,你过来好不?只要你不情愿,我一定不会动你分毫。当然你若是对我有意思,那就另当别论。” 凌疏沉默着,依旧不理他。 杨晔道:“我发誓以后绝不欺负你,我难受我就自己憋着,我说到做到。凌疏,以前我对你曾经动过粗,都是我不对,你看我现在病怏怏的,还……还那个虚,你不对我动粗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你就过来吧好不?” 凌疏跳起来冲过来,将他一把推出了门外,将门关上了。 第二天晚上,杨晔觑个凌疏不在的空子,自己挪到了隔壁的小床上。凌疏摸黑进来,见床上多了一个人,便问道:“你干什么?” 杨晔道:“不干什么。你是主我是客,我不能雀占鸠巢,你去隔壁吧。” 凌疏瞥他一眼,不客气地去了隔壁。 杨晔自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这般苦头,在寒冷的房里住了三天,终于冻得扛不住,伤风又有复发的迹象。这一日见小杉子上山来取酒,恰凌疏不知到哪里去了,便招呼小杉子过来帮忙,将自己那张小床抬到了隔壁房里去,放在凌疏那张大床的对面。 是晚他睡下了,暖烘烘地很舒服,凌疏快半夜了才回来,头发上滴着水,倒像是去哪里沐浴过了一般。他进门来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杨晔和他的小床。 杨晔并没有睡着,慌忙解释道:“隔壁太冷,我若是伤风复发,也许就活不成了。你也不想你这里出了人命对不对?” 凌疏倒是没有多说,自行吹熄了灯烛,去大床上解衣就寝,不久就呼吸均匀,睡着了。杨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侧卧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窃喜不已,自觉前途一片光明。 几天后,杨晔觉得已经完全恢复,便闲不住地在廊下溜来溜去。每次小杉子过来装酒下山去,他为了实现自己不白吃白住的诺言,都慌忙跑去帮忙卸车装车,然后将那一篮子饭食接了过来,自行在桌上摆放好,方喊凌疏过来吃饭,他自然也得跟着吃。凌疏有时候并不看他,有时候他话太多了就瞥他一眼,但却不多搭理他,想来是跟他记着那肾虚的仇。 杨晔很快就和小杉子混得贼熟,两人称兄道弟地好不亲热。倒把凌疏抛在一边冷冷清清的。 这一日杨晔听说隔山的巫山县城有集会,就顺了凌疏一件青布棉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恰好里子上的暗袋里还有几两银子,他不免心中窃喜,坐在车帮子上跟着小杉子混出山去了。 路上两人拉呱的起劲儿,杨晔借机试探道:“小杉子,你觉得你凌疏大哥好吗? 小杉子道:“你天天跟大哥在一起,怎么反倒来问我?” 杨晔叹道:“我虽然天天跟他在一起,可是我从前得罪过我,所以他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偏生就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唉,这天下虽大,却有谁肯帮我这可怜人呢?” 他言辞恳切语气凄惶,小山子听得心酸,忍不住满含着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杨晔看在眼里,趁机道:“他……这一阵子有没有别的人来找过他?比如说俊男美女什么的……” 小杉子很认真地思忖片刻,蹙眉道:“是有一个,山那边县衙里的钱宁,是个给人上刑的刽子手……”他话音未落,忽然被杨晔一把钳住了手臂:“什么?还果然有人来勾搭他?我说他把老子三天不搭两天不理的,原来不是因为我肾虚了,原来是存了个出墙的心!你说那人叫啥来着?钱宁?多大了?相貌如何?是不是个看起来很风骚的小白脸儿?” 小杉子被他抓住了手臂,疼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疼……饶命啊,轻点啊!杨大哥,快放了我……”他已经知道杨晔的确是个男人,先前的什么娘子相公的不过是在逗着自己玩儿。他年纪还小,有些糊里糊涂的,因此并不计较,只是不明白这两个男人为何会混在一起,难道两人都不娶娘子么? 杨晔警觉他变了脸色,慌忙放手,好声好气地道:“你慢慢说,那厮来找你凌疏大哥干什么?” 小杉子道:“也没干什么,每次俩人坐在一起吃茶吃酒的,能说一后晌的话,我去听过,不过是如何给犯人上刑,听起来很恶心,我也就不听了。看那钱宁挺佩服凌大哥的,每次来都给他带好多的礼物,还邀请他去县城里看处决犯人,大概去过两三次。这几个月山里老下雪,想是走路不便,那人就没有再来。” 杨晔冷笑道:“原来是臭味相投志同道合了啊!既然这么痴情,就接着来啊,下几场雪怕什么,这就阻挡住他一往无前的脚步了吗?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倒不知道你凌大哥竟然堕落到这般地步了,跟个下九流的刽子手都能鬼混得风生水起。你等着,那钱宁若再敢来,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小杉子瞥他一眼,忽然道:“他跟凌大哥有说有笑的,看起来相处得不错,凌大哥准你打他么?” 107 第 107 章 杨晔顿时气馁,却兀自嘴硬:“他不准又怎样?我俩可是定过终身的,难道他为了个姘……为个外人杀了我不成?”虽如是说,但他心里却隐隐恐慌起来,这一日在集市上用心给凌疏选了两样东西,当然用的是凌疏衣服里揣的银子。天色才过午,就催着小杉子回去。小杉子白他一眼,将所需之物买的齐全了,方才载着杨晔回转。 这一段时间,杨晔天天在凌疏身边转来转去的习惯了,正经活干不了多少,废话却是极多。午间凌疏吃饭的时候没听见他的聒噪,一时间倒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待到了黄昏时分,小杉子自去酒肆里,杨晔赶回作坊来,却见凌疏自行坐在案边,已经开始用饭。杨晔见他并不等着自己,心中未免有些愤怒,但他如今学会了做小伏低忍气吞声,便勉强压抑住了气愤,堆起一脸谄笑,凑到凌疏对面坐下,道:“我今天去赶集了。没想到乡下的集市也挺有意思,什么都有。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言罢将一把银勺子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东西,如今家里破落了,有些东西就舀出来卖的,做工挺不错。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好像不太会用筷子,你用勺子吃吧,喝粥也很方便。” 凌疏低头不语,只管自己接着吃粥。杨晔便将那勺子在茶盏里涮了涮,放进了他的粥碗里,接着又舀出一个纸包:“我还给你买了一斤茶叶,就是这山后的茶农所售,当然比不得从前的三清白眉了,不过我尝了点,也还凑合。”凌疏嗯了一声,道:“花了多少银子,回头我给你。” 杨晔忙道:“不用不用,我先前害病,那药钱不是你出的么?我怎好再要你的银子,况且这银子也……嘿嘿嘿嘿,你看,我还见有卖这种小玩意儿,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听声音倒是不错,就买了一个,打算挂在腰带上,我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你若有急事儿找我,也容易找得到。”言罢将一个圆头圆脑的黄铜铃铛举起了给凌疏看。 凌疏抬头看了一眼,忽然一个忍不住,一口白粥差点喷了出来,然后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杨晔慌忙凑过去给他捶背,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边唠叨:“你这是怎么了?吃得太快了么?”凌疏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道:“我无妨。这铃铛,你喜欢便带着吧。”他顿了一顿,低声道:“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挂在颈中。” 杨晔听见了,忙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我自然也入乡随俗。” 结果第二天,小杉子看到杨晔颈中叮当作响的铃铛,顿时直了眼睛,半晌方道:“杨大哥,你把一个牛铃铛挂在脖子里干什么?” 杨晔随着他的眼光看看自己颈中的铃铛,道:“牛铃铛?这是给牛用的?怎么先前我不知道?”想他大少爷出身尊贵,从前那荒唐岁月,何曾正眼看过田间地里的耕牛,更不会在意这小小的牛铃铛。心里终于明白凌疏昨晚为何喝粥也能呛住,当下气哼哼地扯了下来,顺手搡给小杉子,不要了。 马上就要过年,杨晔守着心爱之人在这山里,吃饭了跟着凌疏混,衣服没了就扯着柜子里不管谁的衣服穿,出去后院不远处就有山洞里的温泉可以洗澡,晚上睡觉了还能看到凌疏的背影。这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一日比一日滋润,再不提离开的事情。 这一天他舀了几根杉木杆,去加固凌疏房后的篱笆,一边做活一边唠叨:“我听小杉子说,这山里的野兽什么的还真的有。这篱笆看起来太不靠谱了,虽然你不怕野兽,但晚上万一进到院子里,打搅了咱俩睡觉总是不好,所以得修得结实一点。”凌疏本在一边袖手看风景,只得退开了些,看他干得一本正经,终于忍耐不住,主动问道:“你不回你兄长那里过年?” 杨晔道:“我想看看山里人家的年怎么过,所以就在这里了。” 凌疏道:“你住在这里,可是没有热闹好玩儿的东西,你会寂寞。” 杨晔不理他,心道:“反正我不走,你说什么也没用。” 这般怄到年二十三祭灶日,他便是想走,也赶不回洛阳了。凌疏也就不再说什么,看来是接受了他打算和自己一起过年的现实。 结果二十四这一天,凌疏早上闲来无事,又舀起了那个账本坐在案边算账。杨晔在红泥火炉上烧了水,打算煮茶喝。却听院外有人高声叫道:“凌大哥在家吗?” 那声音中气十足,不是小杉子稍带些稚嫩的声音。凌疏闻声便迎了出来,杨晔把手中的东西一丢,赶紧也跟出来。见小杉子的马车边站了一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温良,眼神清澈,看起来也不怎么风骚。若说风骚的小白脸,比起来倒是自己更像一些。 凌疏看到那人,唇角一动,竟然有了一丝笑意:“钱宁,好久不见你来,是县衙里忙吗?” 原来那位久闻大名却一直未曾得见的钱宁出现了,趁着小杉子的马车上来探望凌疏。杨晔眼角的余光看到凌疏的笑容,顿时鸀了眼睛,忍着气挤过去招呼道:“哎呦,这位就是钱宁兄弟么?老是听你凌大哥提起你呢,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来来来,里面请。恰恰我给你凌大哥煮好了热茶,来趁热喝。” 钱宁呆了一下,道:“这位是……”杨晔慌忙想要自行标榜一番,凌疏已经道:“远房亲戚,姓杨。你进来吧。” 杨晔狠狠地瞪他一眼,见钱宁已经回身去车上往下搬东西,小杉子给搭手帮忙。这节礼看来甚是丰盛,有两大块腊肉,几条腊鱼。另有鸡蛋、鹅蛋、干菜、茶叶等物件,甚是还有对联,鞭炮等物,整整装了小半车。 凌疏在一边看着,看钱宁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搬进了紧挨着酒窖的一间灶房里,分门别类的放好。那里长年盘了一眼火,在春秋天最忙碌的时候谢娘会带着一个本家侄女上来烧水烧饭。 凌疏见他收拾妥当,便道:“你中午别走了,在这里吃饭。” 钱宁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好久没来跟大哥你畅谈,原是衙门里的确忙,近来又出了几宗大案子,有两件还没有一点眉目。前些日子你给说的那几宗案子,按您说的去查,都破解了呢。所以正是要请教大哥你。”小杉子见状,在旁边帮腔道:“如今钱大哥是巫山县县衙的两院押狱了呢!” 凌疏道:“是吗?那真不错,恭贺你。” 杨晔听得咬牙切齿,腹诽不止:“老子还是大衍皇朝的亲王呢!哪一点不比他个县衙里的两院押狱强?我还是你的老相好,你却把我三天不搭两天不理的,你眼睛长脚后跟上去了? 钱宁笑道:“还得多谢凌大哥,不然我哪能有这出息?这次俸银也跟着涨了不少,家里父母高兴得不得了,想跟着小弟过来看看大哥您,我说山高爬不得,他们才算了,准备这许多的东西让送来。恰好都是现成的,中午我来烧菜。” 两人一边说,一边相偕进了正房,杨晔在后面沉着脸跟了进去,沉着脸递茶递水。钱宁倒是好教养,慌忙欠身道:“多谢杨大哥。”凌疏瞥他一眼,道:“你不总是嫌呆在山上闷么?今天跟着小杉子去山下酒肆里玩儿吧。” 杨晔将给他的茶水重重地顿在案上,冷冷地道:“我有说过我嫌闷?我自己怎么不记得?你两个说什么,我听听也不成?” 钱宁看他脸色不善,却也想不出来自己如何初次见面就得罪了他,只得解释道:“我和凌大哥一说起来就是凶杀案和犯人上刑什么的,血腥煞气的东西,想是凌大哥怕你不喜欢听这些。” 杨晔扯了椅子,挤到凌疏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道:“谁说我不喜欢?我跟你凌大哥原是一家人,自然也最喜欢这些东西。钱老弟你听过几种酷刑?金缕玉衣、水调歌,这你都听过么?我可是不但听说过,还尝过滋味呢!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啊?” 钱宁惊讶地看他一眼,眼中放出光彩来:“这个倒是闻所未闻。小弟愿听详解。”杨晔顿时兴致高涨起来,一不小心翘起了二郎腿,凌疏却沉下脸,侧头瞥了他一眼。杨晔只做没看见他的眼光,将两人初次会面时,在大理寺天牢里所受和所见的酷刑一一地描述给钱宁听,讲至兴起处未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凌疏越听越不耐烦,钱宁却越听越是兴味盎然,最后简直成了一片敬仰之意,恨不得巴到杨晔身上去。 眼见得快午时了,钱宁问,杨晔答,一问一答好不热络。凌疏轻咳两声,他一上午没说话,这两声咳嗽,钱宁立时听到了,伸手挠挠头,道:“我先去做饭。杨大哥,待会儿你接着讲给我听。”一溜烟般地奔了出去。 房中骤然静下来,凌疏冷着脸不说话,杨晔也不多言,只是啰嗦了一上午未免口干,便舀起凌疏面前的茶水给喝了,凌疏道:“那是我的茶。” 杨晔忙道:“我再给你倒。”去斟了一杯新茶给他,凌疏道:“你讲那酷刑,不觉得不靠谱?钱宁他靠这个吃饭,你只管胡说八道,把人给教坏了怎么办?” 杨晔道:“怎么不靠谱了,不都是你做出来的么?” 凌疏道:“我那时候做……我做便做了,他一个县衙里,也做得出来?你没事儿别在这里搅合,去酒肆找小杉子去吧。” 杨晔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愤怒起来,压低声音恨恨地道:“你嫌我碍眼?你想出墙?你想给老子戴鸀帽子?休想!我就是不去,我就要搅合!我得紧紧看着你!” 凌疏瞥他一眼,忽然冷笑道:“肾虚的人,有什么资格看着别人?” 这一下戳了杨晔的肺管子,他脸上挂不住,恼怒起来,忽然伸手抓住凌疏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床边,手脚并用压了上去,恶狠狠地道:“你嫌我肾虚是吧?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肾虚?我让你听那蒙古大夫的胡咧咧!” 杨晔力大,凌疏挣扎不开,想起来钱宁就在外面,却终究不敢就这样由得他混闹,便道:“人家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不是胡咧咧!你这三个月里若是再胡作非为,等你彻底废了,咱这山里货物短缺,可是没有后悔药卖!” 所谓肾虚一事,杨晔自己心虚,所以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又被凌疏一盆冷水泼下来,只得偃旗息鼓,却也不肯罢休,俯身在他颈中重重咬了一口,咕哝道:“我得做个记号,我让他看见了,再没指望,他就不觊觎你了。” 他手脚一松,凌疏立时一把掀开他,冷声道:“没人觊觎我,你少污蔑我们!人家未婚妻都定下了,来年三月里就成亲,别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他看看自己的手腕,被杨晔抓得一圈红肿,怒道:“你看你把我抓的!” 杨晔一听,顿时转怒为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不早说,看我吃醋很有意思?手怎么了?来来来,我给你揉揉。” 得住这个消息,杨晔待钱宁自然又不同,吃饭的时候称兄道弟好不亲热:“钱宁兄弟啊,我听你凌大哥说你来年三月就要成亲了?真是少年有为啊!” 钱宁眯着眼笑道:“定在三月初六,凌大哥你们记得到时候要去观礼啊。” 凌疏还未及答应,杨晔已经抢着道:“届时我们一定会去的,你放心吧。便是你以后再处决犯人,记得让人来知会一声,我陪着你凌大哥一块儿去给你捧场。唉,谁叫咱就好这一口呢?” 钱宁更是喜上眉梢:“那太好了,我就怕没人爱看这个。杨大哥也有此雅兴,是小弟的荣幸。” 凌疏被他挤得一天跟钱宁搭不上话,心里郁闷非凡。待得晚间钱宁走了,他送出客人,回头就抽了大床上扫床的草刷子,趁着杨晔不备,一刷子重重地打在他的臀部,打得杨晔一声狂嚎,凌疏怒道:“我让你做精!客人来了一天,你搅得我们什么也没说成!你明天滚回洛阳去,不许赖在我这里!” 杨晔双手捂着屁股,哀嚎道:“你能跟他说什么?左不过是剥皮抽筋的这一套!我跟他说也是一样的,岂不省省你的力气?” 凌疏愤怒,拎着刷子接着撵。这一下满屋人影乱窜,烛光摇红。杨晔逃得几个来回,趁着他不备,忽然反身扑出,直接把凌疏扑倒在大床上,笑道:“你敢谋杀亲夫,得好好教训你一下!”俯身一口啃在他的唇上,见他不怎么反抗,便由着性子噬咬了一番。凌疏看他眼波流转,眼中光彩渐现,似有情动之意,忙用力扳开他的脸,道:“你还肾虚着呢,当心废了。” 108 第 108 章 杨晔怒吼道:“老子不肾虚!”吼过后却也不免气馁,垂头丧气地伏在了他的颈窝中。凌疏趁机一脚飞出,连踢带踹地把他撵到了对面的小床上,喝道:“睡觉,不睡就滚!”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一般地快,杨晔跟着凌疏混过了年关,混过了立春,眼见得天气渐渐转暖,草色树色都透出些鸀意来。凌疏便张罗着开始在作坊中酿酒,杨晔慌忙也跑前跑后地跟着帮忙。这酿酒步骤繁复,凌疏牢牢记着,杨晔不用操这等闲心,只是带两个伙计跟着搬运东西,听他的指挥便是。虽然累些,却甚是满足。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晚上睡觉时,他不敢靠近凌疏的床,害怕他说自己:“你肾虚。”这三个字简直成了杨晔的心病,让他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日,背着凌疏去找上了那个给他看病的大夫,好一番发作:“你凭什么污蔑我肾虚?小爷我的肾好得很,一点都不虚!你这样胡说,可是在故意地败坏我的名誉?以后我还怎么跟人家亲热?” 那老大夫忙道:“当时您的确有肾虚之症状,而且不轻。但老朽也没说肾虚便是因为纵欲的缘故,酗酒过度,饮食失调,一样可以出现肾虚之症。这个老朽当时跟那位酒作坊的主人说得很清楚,却不知他是怎么跟您转述的?” 杨晔狠狠地一甩衣袖:“老子又上他的当了!没想到看起来活死人一样无情无趣的,骗人倒是不动声色,一骗一个准儿!”却听得那老大夫强调道:“三个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杨晔没好气地道:“知道啦!”甩手出门。 他立时便想回去跟凌疏理论理论,但想到自己在京师这一年,总是跟谢莲舫有些不干不净的勾当,心虚在先,也怪不得凌疏戏弄自己。思前想后,只得先把这一口气咽了下来。 杨晔一日日地隐忍着,隐忍着,终于忍够了三个月。 这一日两人对坐吃饭,杨晔便试探着道:“我来这里已经有三个月又好几天了。” 凌疏嗯一声:“想家了?那你回去吧。” “不是的,我不想家。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只是很寂寞。” “那你明天不用干活,去山下酒肆里玩儿吧。谢娘也盼着你去,说你去了热闹。” “我也不是想去酒肆,我就在山上。可我寂寞啊!” “隔壁有几本闲书,你去看吧。” 他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如今的杨晔要装出温存宽容的款儿,不敢对他用强,只能狠狠地把碗在案子上一顿,换来凌疏瞥他一眼:“一个碗五文钱。这里比不得你的王府,玛瑙碗随你摔打。” 杨晔气得吃不下饭,也不想再看见他,转身出去。第二日小杉子上来拉酒的时候,便跟着他坐了马车下山。路边有些早开的山桃,清礀湛雅,吹过来暖融融的芬芳气息。杨晔看着山景,熏熏如醉,笑道:“小杉子,我算不算是个美人?我比你凌疏大哥长得好看吧?” 小杉子侧头看他一眼:“男人有什么美不美的?不过细看,你是比他好看些。你眼睛比他的大,眉毛长一点。” 杨晔恩恩地点头:“我身材也不错呢!可是他为何就是不肯正眼看我?真叫个有眼无珠!” 他穿着凌疏的一件浅灰色柳条纹棉布的衣衫,深灰色的衣边和同色腰带,以手撑颌坐在车帮那里。小杉子看不出他的身材来,便老老实实地道:“我看不出你的身材。” 杨晔道:“看不出?那我脱了衣服给你看看。”言罢就去解了胸前的衣带,扯开衣襟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小杉子,你看我强壮不?” 小杉子惊道:“你不冷吗?快穿好吧,别再伤风了,就还得花钱请大夫。” 杨晔凑近他笑道:“你还没有看呢,看完了我再穿。你不看,我就不穿!” 小杉子只得看了一眼,待看到他胸口被大理寺的小烙铁烙出的疤痕,便抽空伸出手指戳了几下,好奇道:“这伤疤是怎么回事儿?还排得这么整齐,好玩儿!” 杨晔道:“还不是你那凌大哥干的好事儿!这是舀烙铁烙的,他折磨完了我,就想始乱终弃!哼,小爷我有那么好打发?我不在他身上一一讨还回来,我就不姓杨,我跟着他姓凌!” 小杉子嗯嗯点头,再仔细看看那伤疤,接着道:“你说他待你不好?我觉得还可以啊,他从前不大喜欢吃肉的,从你来了,天天跟娘说得炖一碗肉舀去,还得再加一罐子鸡汤,想来是都被你吃了吧。你看你比来的时候壮多了,也胖多了。杨大哥,你从前是不是家里很穷,饭都吃不饱?p> 磕鞘焙蛭夷锼担阋豢淳褪呛芫妹挥谐员ス耍龅媚歉鍪莅。斓囊袄且谎煤煤锰共判小D悴「蘸媚且徽笞樱璐蟾缁瓜幽愠缘枚嗄兀缃竦共惶盗恕!?p> 杨晔一怔,怪声道:“啊?他嫌弃我吃得多?哼哼!我还没开始喝他的酒呢,等着吧他!” 他在山下酒肆里鬼混了一天,抽空去镇上闲逛一遭,不知怎么地就和木鱼镇上的几个地痞无赖迅速勾搭上了,带了来酒肆里混吃混喝,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那些地痞从前在酒肆初开张时也曾上门骚扰过,被凌疏坐镇在那里,一番教训后吓了回去,如今碰上杨晔这等好客大方的,自然是喜不自禁,捧场捧得十分热烈。 他跟着小杉子在酒肆里玩儿了三四天,将那好酒浪费了足有二三十坛,整鸡腊肉的也给糟践了不少。谢娘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让小杉子上山去,一状就告到了凌疏那里:“凌大哥,杨大哥天天带了镇上了一帮无赖在酒肆里白吃白喝还胡闹,别的客人也被吓走了好多。娘让我来给你说一声,你快些叫他回来吧!” 凌疏顿时沉下脸来,起身跟着小杉子的马车就下山。 一路走一路小杉子将杨晔这几天的行径一一道来,连他扯开衣服给自己看身材的事儿也说了,还提到他胸口的疤痕一事。凌疏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待进得飏春酒肆,见杨晔果然正和镇上的一帮地痞正吆五喝六地热闹着,奇怪的是谢叔也混在里面,喝得老脸通红,跟着吆喝,以往的老成稳重早已飞了九霄云外去。谢娘坐在柜台后,气哼哼地看着这边。 小杉子和凌疏一进得酒肆门,谢娘就慌忙迎了过来,把凌疏扯到柜台后:“你看看,你看看,这白吃了有三四天了,这得多少银钱往里贴补啊!这是成心败家来着,你可得好好管管他!你看我这老头子不听劝,也跟着发疯,真真丢死个人!凌子啊,我算是没办法了,还是你来吧!” 凌疏抬眼冷冷地看着杨晔,心道:“这厮煽动性如此强,竟然把谢叔也给拉下水了!”侧头对谢娘道:“谢娘,你和小杉子去把谢叔拉走,剩下的我来处理。” 于是那两人合伙去把谢叔连拖带拽地扯到后面灶房里去。凌疏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近杨晔,杨晔兀自跟人胡吹海侃得兴起,只做没看见他进来:“咱在京师开的妓院,单是占地就有十几亩,回头闲了带你们过去玩儿,姑娘小子包够,饭食茶点统统免费!谁叫咱们交情好呢?” 凌疏闻言,不由得一声冷笑:“我也跟你一起去行吗?” 杨晔顿住不动,片刻后缓缓转身,陪笑道:“你来了?今天怎么屈尊纡贵下山了?” 凌疏道:“我不下山,还不知你究竟要闹哪样呢!你既然能在京师开妓院,这穷乡僻壤的小酒肆里,怎么供得下你这一尊大佛?还是赶紧收拾东西滚吧!” 杨晔怔住,满脸委屈之色,低声咕哝道:“不就是胡乱吹牛吗?哪个男人不吹牛!” 凌疏却不再理他,只把眼睛冷冷地扫了一圈那几个地痞,那几个人本就在他手里吃过亏,如今见这抽筋剥皮似的眼神扫过来,只觉得后脊梁骨一阵阵发冷,不约而同地都悄悄溜出了酒肆。 杨晔兀自站着发愣,凌疏伸手扯住了他手腕,铁箍一样套紧了:“跟我走!” 两人一路拉扯着回作坊里去,路上凌疏狠狠地道:“你是成心的吧?故意跟我为难是吧?你有气冲着我来,别去惹谢娘生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敢惹她,我就揍你!况且你混吃混喝也就罢了,你还当着小杉子的面脱衣服卖弄风骚!你卖弄个什么?你把他带坏了怎么办?谢娘可是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着他传宗接代呢!若是有个三差两错的,别指望我轻饶了你!” 杨晔见他似乎动了真怒,不敢再还嘴,踉踉跄跄地被他扯回山上。待到了院中,凌疏却一松手,把他掼翻在地:“你醒醒酒。”而后自行回房去。进房后啪地一声,将房门狠狠摔住了。 杨晔随着那巨响浑身一震,自己在院子中坐着,狼狈不堪。春天山里和煦的晚风,卷着粉融融的花香吹起了他的衣衫和乱发。良久良久后,天色暗了下来,他也慢慢清醒过来。 他手中抱的酒坛滚在一边,里面还有些残酒,便舀过来仰头饮尽,缓缓站起身来,到房门外试探着敲门,不听里面有人回应。杨晔沉吟片刻,用力一推,门竟然开了。 房中漆黑一片,凌疏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下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杨晔走过去,将对面的窗子推开支好,笑道:“春天了,外面的风很清爽,还有花香,你总是关着窗子干什么?”转头看看他,低声道:“你总是不理我,我寂寞啊!我只能去喝酒解闷,你若是真不喜欢,我以后不去就是。” 凌疏依旧沉默不语,杨晔便蹭到他身前,迟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凌疏的头发,凌疏要推开他的手,被杨晔一把攥住,不肯放开:“凌疏,你别生我气了。我从前荒唐,我不好,可是这三个多月,我可是老老实实的。你也蘀我想想,我为了要来找你,我跟我皇兄闹翻了,他一巴掌把我扇出来,我就干脆把什么都不要了,大老远地投奔了你来,却天天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白天干些自己不会干的活计,晚上了窝在那张小破床上,眼睁睁看着你不敢往身边靠,我难受不难受?” 他言至动情处,眼中泪光晶莹。凌疏瞥他一眼,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眼角的泪光却瞧得清楚,虽然淮王殿下惯会做戏,但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不用如此下本钱,瞧来应该是有几分真情实意。 凌疏跟着心中一动,却冷声道:“你确定你哥哥不要你了?也许他会让人来找你。我可不想再一次被追杀,最关键的是,我不想小杉子一家受任何伤害。从前我在大理寺里,不知道人命的金贵。可是这一路走来下来,他们救了我,而且从来不求回报,若是因为我再有什么事儿,我又该如何自处?” 杨晔道:“这个你放心,我皇兄当着那么多的人说要跟我恩断义绝,怎么还会来找我?我现在是真没人要了,你若是再不管我,我只好四处流浪去。” 凌疏道:“什么叫我不管你?你不是一直在这里吃住吗?哪一次你不比我吃得多?也没饿着你。” 杨晔道:“这不够!这不行!” 凌疏道:“那你想怎么样?” 杨晔道:“我不想睡小床。” 凌疏道:“你可以和我换换。” 至此杨晔终于忍无可忍,怒吼起来:“不,我要跟你睡一起!装糊涂吧你!” 他此言一出,室中再一次静默,良久后,凌疏低声道:“这几天我有说过不让你睡么?是你自己不过来。你……你肾虚,你害怕你废了。” 109 第 109 章 杨晔闻言,心中暗自咒骂:“狗-日的,看起来一本正经,暗地里拐弯抹角摆治我!等彻底舀下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伸手一把扯起他,一边去吻他的唇,一边往大床上推。两人牵牵绊绊磕磕碰碰地到得床上,他直接压了上去,唇舌交接处,滋味清凉甘甜,畅美难言。他便不舍得放开,辗转反侧良久,直到凌疏呼吸微微有些急迫起来,杨晔方停住,凝神看凌疏半晌,看得他瞪起眼来,方拉着他起身,与他相对而坐。 窗外春月溶溶,温柔如水,洒在两人身上。杨晔道:“答应了,以后就不能后悔了,不能抛弃我,也不能给我脸色看。” 凌疏低低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嗯了一声,被他再一次压上来,顷刻间便将衣衫除得干净。月色下,他玉白色的肌肤渀佛羊脂软玉雕琢而成,晶莹柔和,胸前赫然挂着那枚金丝红竹玉。 杨晔伸手握住了那块玉,触手温热。他垂涎欲滴起来,慢慢凑上去,一口啃在他胸口上,一寸寸,一处处,辗转反侧,似乎在品尝一顿饕餮盛宴,半点都不愿意错过。凌疏轻微地呻吟两声,渀佛很惬意。杨晔便俯首到他耳边,轻笑道:“还记得我给你念的那首诗吗?你那次一定没有听懂,如今明白了吧?” 凌疏伸手缓缓撩过他额头的散发,末了捏上他的耳朵,轻轻一扭,接着又慢慢抚上肩头,揣摩两把,低声道:“身上的肉是多了不少。” 他这般答非所问,杨晔并不在乎,笑道:“是怕太沉了压坏你?” 却不听凌疏再言语,只把双臂绕上杨晔了颈项,又稍稍拉近一些,渀佛默许了。杨晔心中惊喜交集,慌忙俯身去吻他的唇,唇齿相依之间,无尽的缠绵温存。 这一番恩爱缠绵,犹如久旱逢甘霖,美满甜蜜处自是不同凡响。杨晔施展开风流手段,待侍弄得凌疏尽兴,方才要一举攻进,凌疏的腿已经很自然地缠上了他的腰,随着他颠倒起伏。他如此温柔乖巧配合得当,杨晔大喜过望,自是恨不得将命都搭上。待得雨收云散,两人俱都累得很了,唯有喘息不止。 杨晔不舍得下来,便伏在他身上,听得他在自己耳根处轻轻的喘气之声,不由得再一次情动,满打算养精蓄锐再接再厉一番,却忽然听到凌疏两声轻咳。 这声音似乎不太对,杨晔怕压坏了他,只得慢慢挪开了身体,自行滚在一边。抬头看看凌疏,却见他唇角竟然沁出一些暗黑色的液体来,借着月光看来,似乎像是鲜血。 杨晔一惊,手忙脚乱地去拭擦,入手粘稠,果然是血,他忙问道:“怎么了?这是血?怎么会吐血了?刚才还好好的……”凌疏推开他的手,扯过枕边的一条巾帕,自己擦了去,道:“我旧伤没有痊愈。不过大夫说时日久了,只要不跟人动刀枪,自己慢慢就会好。” 杨晔呆呆地看着他,犹自回不过神来。凌疏瞥他一眼,却忽然问道:“不做了?” 杨晔哪里还敢再接着做,但听得他话中讥讽之意,便道:“不做了,一次足矣。咱不是肾虚么,当然得悠着点儿。” 凌疏道:“无耻。以前的事情便不提了,以后再出去胡混,打断你的腿。” 杨晔忙道:“是是,打断两条腿嫌不够,还可以打断第三条腿。”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巾帕,蘀他清理欢爱过后留下的痕迹。凌疏也不避让,由得他忙碌完毕,方往后挪一挪,斜靠上床头的两个软枕。 如水月色下,他头发散乱神情慵懒,杨晔看得心动,便凑过来枕在他肩头上,凌疏顺手搂住了他,听他埋怨道:“装模作样地讨好你三个月,真是憋得难受。大好的春日里,就是山里的野兽也该发情了,你还是没反应。再这样下去,我只好吊死在你的床头了。” 凌疏道:“你才是野兽。” 杨晔道:“好吧,我是野兽,我从来没有不承认。实则我连野兽都不如,你才知道?” 凌疏伸手扯起了他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着圈圈,忽然问道:“你刚才抱怨,什么活你不会干了?不会干以后就别干,禽兽么,本来就不用干什么。” 杨晔把脸埋在他颈中,含含糊糊地道:“我什么都不会,我要你养活我,你不能嫌弃我。我以后再也不能离开你了,若是赶着上次的再来一次,非出人命不可。” 凌疏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危言耸听。好吧,我养活你。” 窗子被杨晔打开,窗外温柔和煦的风缓缓地灌进了房中,吹得纱帐微微抖动。杨晔靠在凌疏的胸前,手中握着那块金丝红竹玉,犹自喃喃不休,不知是说给凌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得养活我,我要喝你酿的酒,我晚上要和你睡一起。我要和你过一辈子,我还得死在你后面,我若是先死了,你一定会去爬墙偷人。不不不,我要死在你前面,这样我就可以在奈何桥等着你,省得你先死了,跟着别人投胎跑掉,我可怎么办?” 凌疏道:“一辈子还不够?我投胎你也得看着?” 杨晔道:“当然不够,几辈子都不够,千生百世都不够。” 凌疏道:“等我把你的腿多打断两次,就够了。” 夜色无声,低语也渐渐模糊,杨晔睡着了。凌疏想推开他,却被他揪得紧紧的,只得由得他去,第二日起来,肩膀被压得发麻,不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三月初六这日,钱宁成亲了,凌疏果然带着杨晔去观礼,杨晔也彻底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对钱宁敌意尽消。 山中岁月静谧悠长,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但到得晚上,却依旧凉爽无比,睡觉时还得一床薄被裹着才成。 酒肆里的生意也一天天好起来,忙碌起来。杨晔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便让小杉子专程留在酒肆里,他接管了赶马车的任务,负责天天来回送酒。他人又生得好看,又是满嘴的甜言蜜语,谢娘喜他聪慧乖巧,不出几日便被他彻底舀下,对他有求必应。每次杨晔只要进得酒肆,便慌着去做他喜欢的菜来吃,只是不许他多喝酒。 杨晔酒瘾发作,只好在酒坊里偷着喝。开始倒也好,无奈凌疏是个警醒的人,账目上清楚之极,不出几天就发现了,指着他骂道:“你个黄鼠狼!我说我怎么算,数量都不对,原来是出了内贼!” 杨晔哼笑:“不过喝你一点酒罢了。好歹你也做过三品官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一点气量都没有,连谢娘都不如了。” 凌疏手边恰好一把算盘,抓了就砸过去,杨晔慌忙伸手接住,辩驳道:“我是嫌你用词不当!黄鼠狼偷鸡,我又不偷鸡,我最多是一头大尾巴狼!” 凌疏冷笑:“你只管喝吧,再喝出个肾虚来,那才叫光彩体面。” 他三番两次把肾虚挂在嘴上说,杨晔再一次缀怒:“老子肾虚就肾虚,你以为你的肾不虚吗?你等着,要虚这次咱俩一块儿虚!” 俩人吵完了,杨晔下山去送酒,恰好谢娘去镇子里置办东西,杨晔便勾搭了谢叔,俩人连带小杉子也拖下了水,一块儿饮酒取乐。待得谢娘回来,三人均都已经半醉。杨晔一见谢娘想瞪眼,醉中不忘了落荒而逃,把个烂摊子扔在了身后。 他回到酒肆里,天色暗下来了。房中蜡烛已经熄灭,杨晔摸黑进房去,爬上大床,直接钻进薄被里,就往凌疏的身边挤。凌疏不耐烦地想掀开他:“你一身酒臭气,熏死人了!” 杨晔充耳不闻,只管去舔他的耳根和颈项,凌疏推不开,只得又道:“你去洗洗再来,真的太难闻。” 杨晔笑道:“就是不洗!原汁原味儿的多好,这才叫情趣,偏生你就有这许多的讲究!”缠着他耳厮鬓摩一番,便开始上下其手。凌疏被他撩拨得情动,只得放弃了让他沐浴的打算,很柔顺地靠在他怀中,任他为所欲为。待情到极致处果然酣畅淋漓,看来杨晔的原汁原味儿有情趣一说,是站得住脚的。 但杨晔一次次纠缠下来,竟是无有满足的时候。到得半夜里,凌疏已觉得精疲力竭,有些受不了,哑声道:“明日还得起来干活,你让我喘口气儿。” 杨晔扳住他的脸不放,笑吟吟地看着他:“不,你不是老说我肾虚吗?我今天不把你也弄得肾虚,就决不能饶你!”一番的昏天黑地,只做得他骨酥筋软四肢不收,方才作罢。 第二日,凌疏果然腰酸腿软地差点起不来床,杨晔在一边拍手笑道:“肾虚了吧?敢不敢叫大夫来给你号号脉?” 凌疏支撑着慢慢爬起来着衣,狠狠瞪他一眼:“今天暂且停工。我瞧地窖里酒已经存了不少,够用几天。让伙计也歇息一天。” 两人这一闲下来,杨晔便游说他跟自己一起去山下酒肆里或者镇上散心。 凌疏道:“不去。” 杨晔道:“那你想干什么?要不进山玩儿?” 凌疏道:“不,我要算账。”一边就去坐在案边,把那本青皮账本摸了出来。 杨晔皱眉看着,片刻后挤过去一屁股坐到他腿上,笑道:“就那一本破帐,天天算天天算,能算出些什么?跟我走吧,别算了!” 凌疏不理他,被他夹手将账本扯过,几把给撕了。凌疏怒道:“你缠死人了,你赔我的帐本!”杨晔搂住他的颈项,接着纠缠:“不撕了那玩意儿,你就天天抱着,都不正眼看我!它就是我的情敌,非撕了不可。” 凌疏瞥他一眼:“你撕了,我也能背出来,回头我再写一本。” 这般好说歹说,凌疏方跟着他上了马车。杨晔赶马车,凌疏满脸疲惫之色,懒懒地靠在他身边,也不说话。杨晔便抽空侧头看着他笑,最后笑得他恼怒起来:“看什么?再看挖出你眼珠子来!” 杨晔大笑:“原来肾虚是这幅模样!”只管把马鞭甩得噼啪一声脆响,一路赶到山下飏春酒肆去。小杉子听得马车声,飞快地迎了出来,见凌疏也跟着来了,不免兴奋异常:“大哥大哥,我爹又把账目弄毁了,娘恼了正骂他呢!这下子正好,你快来吧。”扯着他直接拉到了柜台后面去。凌疏便去重新理账,杨晔便去跟谢娘陪笑脸:“谢娘啊,我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饭,想吃肉。” 恰酒肆里今晨才从猎户手中买了几只野兔,谢娘闻言慌忙去炖兔子肉,小杉子就趁机踅摸着想去倒酒,一边悄悄地瞄着凌疏。凌疏白他们一眼,比了一个指头,两人忙点头哈腰:“是是是,这次就喝一坛。 110 第 110 章 这酒肆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因着巫山县地处东西水路要道上,来回消息传递倒甚是灵通。有从县上回来的,便在那边侃起来:“听说朝中的北辰将军这次在郴州那边吃了大亏了,那个琼南国主,闻听得也是个英雄,逼得北辰擎进不得退不得。前一阵子还说受了伤,却不知是真是假。” 与自己有关联的事情,人总是耳目特别灵敏,这北辰擎三个字一入杨晔的耳,他便把一盏茶险些给泼翻,慌忙伸手按住了,接着凝神细听。 “北辰擎,是跟岑王爷家的小郡主成亲的那位将军吗?” “是啊,岑王爷那叫一个富甲天下。当年小郡主出嫁,据说单是拉嫁妆的车马,就从洛阳城里排到了洛阳城外,果然是荣耀风光啊!” 谢娘做饭的间隙里过来旁听,听得两眼放光,感叹道:“这么多的银钱财宝,他小两口子用得完吗?要是能给咱分一车多好啊,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杨晔却听得脸色苍白,见那群人又转换了话题,便忍不住凑了过去:“这位大哥,北辰将军受伤的消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 那人笑道:“我们也不过是去县里,道听途说而来,谁晓得是真是假,你也就姑且听听罢了。” 杨晔闻言怔怔不语,正出神的当口,却忽听得柜台后面的凌疏一声轻微的冷笑,他回头看过去,见他依旧低头在写账目,面色平静,睫毛低垂。 但杨晔能确定,那声冷笑是他发出的。 尔后谢娘端来的兔子肉,色泽鲜亮,香味扑鼻,逗得一圈人垂涎欲滴,唯有杨晔竟没能吃下去。 他自从进山后,头一遭儿,连肉都吃不下去了。 是晚两人回了山上,洗漱就寝后,杨晔辗转反侧地不得安睡,搅得身边的凌疏也不安生,便不耐烦地道:“你干什么?不睡了干活去,别在这里折腾。” 杨晔迟疑片刻,道:“云起他受伤了。” 凌疏听他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提北辰擎的名字,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便冷声道:“他受伤?他偌大的本事怎么会受伤呢?他只会让别人受伤。” 杨晔呐呐地道:“你别这样,云起很可怜的。” 凌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杨晔凑过去靠在他肩上,絮絮叨叨将北辰擎表白不成,又被逼娶妻,情伤之下带兵出京的事情一一讲了,凌疏默不作声地听完,却淡淡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作孽,不可活。” 杨晔便伸手,在他肩膀上狠掐了一把:“瞎说!除了那次迫不得已逼你投江,他可真没做什么孽,比我差远了,比你也差远了。” 凌疏道:“那你想怎么样,不妨明说。” 杨晔顿时不言语,片刻后听凌疏道:“你不好意思说,我蘀你做一回主。你赶快收拾家当去找他吧。” 杨晔慌忙抱住他,将头抵在他的颈中厮磨:“不行,我不能离开你!再让我跟你分开一次,我就真的要死了!” 凌疏冷哼一声,不理他,杨晔便顺势又搂住了他的腰,接着纠缠不休:“他在郴州那里,离这儿并不是很远,咱俩去看看他吧。看完就回来,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的。其实去年我遍寻你不到,最后还是云起探得你在这里,专程回京师给我送信,我才赶过来找你。你看他把这么好的一个我都给你送上门来了,他受伤了你去看看他,也不算过分吧?” 凌疏道:“不错,我若是跟了你去,你初始说是悄悄看看他,待见那北辰擎黯然神伤地独坐营帐中,便不由自主地冲进去跟他抱头痛哭了。然后你兄长在京师得住消息,慌忙派人过来安抚你们,趁机再派出杀手干掉我,而后大张旗鼓地迎接你们回京师去。杀破狼再一次聚首,皆大欢喜;天煞孤星不是对手,少年夭亡!” 他扭转头,狠狠地瞪着杨晔,细长的眼睛发出耀眼的光芒来:“我偏不遂了某个人的心愿,我不去!我也不死!要去你自己去,去了就永远别回来!” 杨晔目瞪口呆,片刻后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甜腻腻地道:“你如今这么贪生怕死,是不是因为舍不得跟我一起这滋润熨帖的小日子?”不听得他回答,便接着道:“那就是默认了?你放心,我出京师时候真的跟我皇兄闹翻了,他当着许多人的面亲口说从今后跟我恩断义绝,是断断不会再弄我回京的。” 凌疏道:“你这话谁信?我打听过了,你皇兄虽然嘴上说得绝决,但是京师里王府给你留着,封地也给你留着,爵位也没有取消,若说他不是在等你回去,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你们面子上兄弟情深,背地里的事情也许已经做下了。如今只有我是个外人,我当然不得不防着些。” 他一提起杨熙来,心中的怨愤之情终究无法压制,平日里不多话的人,至此也不得不多说几句,且一反常态,有污蔑诋毁之语夹杂其中。 杨晔听得恼怒不堪,翻身压到他身上去,按住他肩膀,恨声道:“你瞎说什么?什么不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了?你从前在大理寺里办案,倒也讲究个证据确焀,如今却只管信口开河起来!凌少卿,你堕落了!” 凌疏被他压得一阵咳嗽,杨晔慌忙又翻下来,舀被子裹紧了他抱住,接着痛心疾首:“报应,让你胡说!” 他仰面朝天躺好,思忖片刻,再一次甜腻腻地笑起来:“我明白了,你在吃醋,你害怕失去我。” 凌疏道:“放屁。” 杨晔笑道:“如若不是,我不过说去看看北辰擎,你何至于就吓成这样,拉扯这么一大堆出来?” 听得他再一次沉默下去,杨晔叹口气:“睡吧睡吧,不说了。” 第二日,杨晔埋头跟着凌疏忙碌,果然不再提昨日的话题,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抑郁之色,让凌疏瞧起来倍觉刺心。这般怄了四五天,杨晔从前爱笑爱闹,如今一天比一天沉默,凌疏微微有些心慌起来,这一晚主动蘀他收拾了一个包裹放在床头,道:“你去看看他吧,去吧。” 杨晔道:“不,我不能离开你。”他侧头怯怯地瞧了凌疏一眼,厚着脸皮腻了上去:“你跟我一起去,去了我今晚好好伺候你,定当让你心满意足!” 凌疏推搡几下,却甩不开他:“我不用你伺候,你放手!”杨晔嬉笑道:“我偏要伺候,伺候好了明日随我去一趟。”一边手脚并用缠了上去。 这般伺候到半夜,每隔少半个时辰,杨晔便捧住他脸问一问:“满意不?跟我去一趟吧?” “不去。” “那就是不满意,是我无能,咱接着来。” “不来了,也不去。” “不来了就是满意了,那咱明日就去。” “不……不满意……” “那好,接着来。” “不不不,杨晔,你放过我吧!” 杨晔托起他的头,靠近自己,两人的头发千丝万缕牵牵绊绊缠在了一起,肢体纠结,血肉相连,他俯首在他耳边,温声道:“咱俩相识这几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上次是我大意了,放心,这次谁再敢拆开我二人,我就死给他看,我说到做到。” 第二日两人收拾包裹下山,将酒坊交付小杉子一家照拂着。从镇上买了两匹马,奔着北辰擎驻兵的郴州那边去了。 小杉子一家子将二人送出镇子,又送去好远,看着二人去了,方才回来。谢娘一路走一路唠叨:“看看,我说他来了没好事儿,这把你大哥给勾走了吧,也不知几时才得回来,唉!” 郴州位于琼南和大衍国土接壤之地,南岭和罗霄山交汇之处,四面青山如画,绕城鸀水横波,风景绝佳。这里本属琼南国管辖之地,如今却被北辰擎夺过来,成了大衍皇朝出征兵马的后方。 杨晔和凌疏一路策马赶过来,二十天后到得郴州。待见郴州城门处由于交战的关系,来往客商行人盘查甚严,两人互看一眼,凌疏道:“晚上再来吧,看一眼就走。” 杨晔呐呐说不出话,良久方道:“一眼怎么够?” 凌疏道:“那你想怎么看?” 杨晔赔笑道:“总得一块儿吃几顿饭才成。”一边说,一边试探着靠近了城门,凌疏低声道:“我不跟他吃。”不动声色地跟过去。 那城上恰恰有个守将是常年跟着北辰擎的,却认得杨晔,远远地看到是他,顿时呆住,良久后忽然一声惊叫:“快去禀报将军,快去接淮王殿下进城!” 似乎不过片刻功夫,北辰擎就带着一队人马飞奔而出,却在看到杨晔身后的凌疏时,骤然停住了。 他驻马不前,马在原地踢踏几下,他便翻身下马,遥遥地道:“小狼,你好吗?” 杨晔悄悄瞄一眼凌疏,凌疏袖手而立,神色沉静,渀佛事不关己,也不往这边看。他冲着北辰擎飞奔了过去,将北辰擎撞得一个踉跄。杨晔一伸手,把他一把抱住,煽情无比:“云起,我想死你了!” 北辰擎拂拂杨晔的头发:“你 气色好多了,也胖了许多。” 杨晔道:“我这是没良心饭吃多了。你看你在阵前受苦,如今真瘦了不少。我在巫山那边听说你还受伤了?伤在哪里?” 这一年的戎马倥惚,北辰擎黑瘦不少,当下微笑道:“伤势早就好了。这边天气炎热,我有点不大习惯,所以就瘦了些。我已经让人给你收拾房间,你一定要多住一阵子。”他为人温柔体贴,见凌疏不肯靠近自己,便又道:“这样,我等会儿先回城,让手下的兵士领路,待你把凌少卿安顿妥当了,你再过我这边来吃饭叙话。” 杨晔点头,低声道:“你瞧他那样儿,记仇呢!不过能跟着我过来,也恁不容易了,你千万别在意。” 北辰擎笑道:“算了,原是我对不起他多些,记仇也是应该的。你别说了,当心人家听见。”他果然抛下杨晔和凌疏,自己先行进城去,免得一路尴尬。 杨晔和凌疏两人被北辰擎安置在将军府一个精致的偏院里,本是毗邻的两间房,杨晔却不客气地指挥着兵士把自己的被褥搬了凌疏那边去,全不顾众人神色各异的眼光。凌疏也全然不在乎,两人就光明正大地住在了一起。 是晚北辰擎设宴款待杨晔,席间杨晔先笑道:“听得将士们说小郡主为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你了!” 北辰擎道:“惭愧惭愧。” 杨晔道:“惭愧什么?我这连蛋都下不出来一个,我也没觉得惭愧。你这里怎么样?还得多久才能舀下琼南?” 北辰擎道:“不好说,琼南国兵力跟大衍差着许多,但胜在有天然的屏障南岭,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我带兵刚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舀下不少地方。但咱们的兵士越往这南边来,有许多水土不服的,总是生病,战斗力便消弱了不少。我等且耐下性子,等兵士习惯了,地形也熟悉了,就好多了。我这次出来得也不容易,便是埋骨他乡,也一定要把琼南舀下,所以正在找机会跟他们决一死战呢!如果这次能得胜,大衍就可以多这一千里的良田,况且还有机会开通往南边去的海上商道,那边珍珠玳瑁宝石等东西很多,值得我们努力!” 111 第 111 章 杨晔道:“也是,前两年连着跟西迦和杨焘打仗,元气是伤了不少。如此可以再征收不少的税,日子就没有这么紧巴了。” 北辰擎道:“是啊,可是如今先头兵马耽搁在南岭下,琼南兵马凭借地形之利,把守着五岭中间的各路谷口,久久相持不下。我正打算带人也跟过去,集中兵力突破这一条防线,其余的便不足为惧。 ” 杨晔闻言豪气顿生:“我也跟你去,我帮你!这次我不走了,等你拿下琼南国再回去!” 北辰擎道:“你不跟凌少卿商量一下么?这么自作主张的,当心他生气。” 杨晔笑道:“他其实没那么难说话。本来这里都不肯来,结果我一纠缠,就跟着来了。回去我跟他好好说说,他应该不会说什么。你只是别让皇兄知道我们在这里就成。” 北辰擎叹道:“恐怕你一进城,他安插的眼线就把消息传回去了,我也阻挡不住。不过你放心,你这么一闹腾,让他一年半载的见不到个人影,他断断不会再怎么样你们了。你回去告诉凌少卿,只管安心住在这里,我这次就是抗旨不尊被杀了头,也必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想起来远在京师孤零零的杨熙,杨晔心中一窒,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还得多谢你替我把凌疏给找回来。我说你本事真大,那时候是怎么找到的呢?我托了君文喆去找,找遍了长江下游也没有找到,便是想不到他往上游去了。” 北辰擎道:“我也是凑巧,来时带兵过江的时候,因着征集战船的事情往芜湖那边去了一趟。当地太守知我喜爱刀剑等物,便收购了几把给送来,其中就有这把枕冰剑。我慌忙让人去找他们,要寻出卖剑之人,却听说那人卖剑后就走了,听口音并不是本地人。我问是不是京师口音,那人说不是,想了半天,说大概是巫山那一片的口音。 我便让人去巫山那一带暗地里寻访,果然就找到了。这不过是运气罢了,你不用感谢我,当初是我害得你们分开,如今就算我对你们的赔罪。” 两人一年多未见,思念甚巨,叙话到半夜,方尽欢而散。杨晔回去时,凌疏已经睡下了,他便悄悄解衣上床,却见凌疏翻了翻身,便伸手戳戳他的肩膀:“你没有睡着?” 凌疏似睡非睡地哼了一声,杨晔便凑过去道:“多住些日子吧,好不?云起说他保证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凌疏道:“你就这么信他?” 杨晔握住他一只手贴到自己脸边:“一块儿长大的,哪能不信呢?从前没你的时候,睡觉我俩都在一起的。” 凌疏一甩手:“那你这就跟他睡去吧。” 杨晔叹道:“如今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我凑过去干什么?岂不是招人厌烦?唉,还是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吧,虽然贫瘠了一点,好歹是自己的地,多耕几回也就熟了。我说凌疏啊,”他去圈住凌疏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道:“好不容易来这南边一次,咱们去岭南逛一圈儿怎么样?那边的荔枝很好吃,虽然已经过了季节了,不过可以吃荔枝干、荔枝蜜什么的,这个总是有的。” 他这般信口胡诌,凌疏并不揭穿他,只是道:“随你。” 半个月后,等得大军往前沿开拔的时候,杨晔和凌疏均都一身侍卫亲兵服侍,策马跟在北辰擎身后不远处。杨晔也还罢了,凌疏一旦这般戎装在身,身上的杀气便不由自主遮掩不住,除了杨晔肯和他并马而行,周遭人都避开了他些,心中均暗暗道:“好干脆气派的一个侍卫!” 连着行军几天,渐渐靠近了前锋兵马驻营地,在那里由北辰擎手下的一个副将指挥着。北辰擎令人传讯过去,那副将亲自过来迎接,一路接着众人往中军帐去。 北辰擎进得帐中,杨晔跟进来,凌疏按惯例不管闲事儿,自行回营帐去。 北辰擎先吩咐那副将把近期战况细细报来,他则仔细地端详中间案子上那一副沙盘,那副将便道:“我等在得这南岭下,已经耽搁不少时候。这里山地居多,琼南的兵马召集了本地不少的土人,借着地形熟悉,以高制下,对我等大大不利。况且对方守将还多次派出兵马来骚扰,一触即退,一退便隐匿到山里,想来是已经设下了埋伏,打算诱惑我等去那山下或者深入沟谷之中,好一举歼灭。我屡次试探,却不敢轻举妄动,还请将军定夺。” 北辰擎道:“那过来骚扰的是什么人?强壮吗?” 那副将摇头:“不过一般兵士,夹杂些土人,连骑兵都很少。” 北辰擎道:“那么果然是来诱敌深入的。我已经查探清楚,琼南国主已经联合这五岭上的土人,组建了一支非常强盛的骑兵,至少有两万人。如此看来就隐匿在这山中,静等我们送上门去。” 他拧眉思索片刻,道:“他要诱敌深入,我们就将计就计,若是能把骑兵引出来,一举歼灭了最好。当地土人不过乌合之众,便会跟着烟消云散,道路也就让开了。”他伸手在沙盘上摆弄一会儿,侧脸看看杨晔:“小狼你过来。” 杨晔凑过去,细细看一番,又跟北辰擎商讨一番,直忙到半夜才回来,见凌疏又已经睡下,竟是从来不等自己。他愤愤不平起来,上去将他扯起来一通揉搓,道:“老子辛辛苦苦地去跟着出谋划策,你在这里睡得安稳觉,怎么就一点也不关心我?” 凌疏顿时清醒,皱眉道:“杨晔,你不要不讲理。来时说的是看一眼就走,然后变成吃几顿饭。几顿饭吃过了,又要跟着兵马来这里,如今来了又嫌弃我不关心你。你们去殚精竭虑彻夜谋划,为的是你兄长的天下,跟我有什么干系?” 杨晔理直气壮地道:“怎么跟你没关系?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你难道不是大衍皇朝的子民?” 凌疏道:“我还是前朝余孽,你怎么不说?” 杨晔说他不过,便发作道:“老子今儿就要把你这余孽变成顺民!你看我做到做不到!”压上去按住他,便是一通乱啃乱咬。天气太热,俩人黏糊在一起,凌疏不胜其烦,只得道:“你先放开,你到底在急躁什么?” 杨晔叹道:“刚才和云起商量过南岭的事情,对方凭借地形之利,太难拿下。如今唯一的契机是他们在诱敌深入,云起想将计就计,先用老弱残兵引出他们藏匿在山里的骑兵来,然后残兵往两边退却,中间设个什么制敌之计最好,能让他们随着冲下来的惯性来不及退却。 但这计策关键就在于,便是将人引下山来,人家凭借地势的冲力,竟是更难抵挡。弓箭对方也有,我们在山下,不占优势。我说挖陷马坑吧,云起说动静太大,我等在明,敌军在暗,肯定会被对方察觉;我说用绊马索吧,他说安置起来跟陷马坑一样麻烦,必然会被对方知晓。因此我们发愁呢。” 凌疏蹙眉思索片刻,道:“那就去后方做一样什么东西悄悄送过来,这样他们发现不了。” 杨晔道:“废话,做什么?若是能想得出来,我不用愁了。” 凌疏便问道:“他们的骑兵必定是长兵刃,有多长?” 杨晔道:“不短,从缴获的长矛来看,大概均有一丈多长。” 凌疏道:“那就去后方打造两丈长的大铁钎子运过来,若是一人拿不动,末端按上把手,俩人一根。等着骑兵冲下来,直接穿过去便是。他们的长矛来不及攻过来,人就死了。况且这个打造起来技艺并不是很复杂,多找些铁匠就可以了。” 杨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管用吗?” 凌疏道:“从前大理寺里我让人做的有,这种铁钎子能一下子把犯人高高地钉在墙上。不过使用的人必须臂力强盛才行。” 杨晔闻言更是虎躯一震,诧异非凡:“为什么要高高地钉在墙上?” 凌疏道:“低了谁都会,没意思。” 杨晔哎呦一声,呻吟道:“看到你,我忽然心口疼!不对,是浑身那个疼!” 第二日杨晔找到北辰擎,一番合计,决定依计而行。果然去后方征集铁匠,经过能工巧匠一番研制,便做了几根出来,先在几匹马身上试了一试,果然可行,北辰擎便命照着几千根打造,杨晔道:“这数量可是不够啊!” 北辰擎道:“再多恐怕时间拖得太久。我合计过了,这么长的铁钎,南人个子矮小,一个上面穿三四个没有问题,不过为稳妥起见,就穿两个好了。只要前面的骑兵一拿下,后面的阵型跟着就乱了。我说小狼,你这位凌大人……还真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只好微笑,杨晔便笑道:“恶毒残忍,是吧?” 北辰擎忙道:“不不不,战场之上,越恶毒残忍越好。” 这边北辰擎排兵布阵,在这期间,那琼南的兵马又过来骚扰几次,进退之间,果然有诱敌深入之意。两人心中有数,只等着那铁钎子做好了送来,便开始依计而行。 待做好准备,这一日闻听得琼南国兵士又来搅扰,北辰擎便开始调遣兵马,杨晔慌忙抽空回一趟营帐,对凌疏道:“今天用铁钎子穿人呢,你要不要看热闹去?” 凌疏眼光一闪,似有心动之意,杨晔便趁机过去扯起了他:“走吧走吧,我反正也要去,我还指着你保护我呢!你若是不去,战场上刀枪不长眼睛,不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这下半辈子没了着落吗?”哄着他着好衣服,去混在北辰擎的侍卫队伍里。北辰擎走哪里都要带着马家三兄弟,便特别嘱咐三兄弟要护卫好这二人。 那铁钎子运了来,挑臂力强盛的兵士,两人一根拿好了,按阵型排好。凌疏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盯着那铁钎子看了半晌,忽然道:“若是能烧红了用,更好。” 杨晔又是一阵牙根发寒,不由得哎呦一声,道:“你就算了吧,这会儿去哪里架火炉?我又没打算吃烤肉,你不用体贴到这个地步。 大衍兵马这边,众人听从北辰擎的命令,先锋将领带着一干步兵,倾巢而出,顺着琼南人的退却追下去,北辰擎领着杨晔等人随后跟来。待追出几十里地,到得一山势缓坡处,见对方兵马果然纷纷往那边隐匿,北辰擎便令直接撵到那坡下去,好令敌兵退却不及。 果然间,山上山林之中,忽然羽箭纷纷,喊杀声震天,一队队骑兵冲杀出来,顺着山坡飞奔而下。 待将要冲到眼前时,前面的步兵潮水般往两边退了下去,那带兵的将领也是个有经验的,忽然惊觉有诈,退却却已经不及,唯余得一阵惨呼惊叫之声。拿铁钎子的兵士穿上一批,便丢掉钎子直接退两侧去,而后再补上来一批,等待着琼南国后面兵马冲过来。 琼南国的骑兵这般前仆后继,纷纷受死,更是大乱起来,后面有的兵士想退却,却被挟裹着冲过来,冲撞在前面之人的身上,乱成了一团。 趁着琼南国大败,前后互相践踏之间,北辰擎令兵分三路,合围上去全面进攻,一鼓作气势如虎,终于打开了通往岭南大片土地的通道。 这一战的结果令北辰擎和杨晔心满意足,唯一觉得有遗憾的是凌疏,在对方兵马的嘶呼败退声中,他对杨晔道:“上你的当了,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如此而已。你若是肯听话,将铁钎子烧红了用,想必还有些意思。” 杨晔不由得啧啧连声:“凌大人,请你将就一下吧。比起你大理寺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是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你那一套本事,在大理寺里不见天日的也就罢了,拿到外面来显摆,未免太恶心了一点!” 112 第 112 章 大军过得南岭,驻兵韶关,至此往琼南的国都粤州,再无大的阻碍。先锋兵马兵分两路,接着往琼南国都推进,北辰擎等坐镇后方,全面指挥。 邸报传回京师,杨熙高兴之余,立时命封赏北辰擎。他未曾提杨晔的名字,但封赏的物品却分明是双份儿,而且派了最稳妥可靠善解人意的魏临仙带着钟离针年未二人,作为钦差大臣,万里迢迢赶了过来。 杨晔不敢要杨熙的任何赏赐,生怕凌疏为此跟自己翻脸,只敢在给魏临仙的接风宴上跟着混吃混喝。北辰擎只得先替他将封赏之物收到一边去。 席间杨晔忍不住,终于悄悄问魏临仙道:“皇兄如今怎么样?平日里累不累?” 魏临仙瞥他一眼,叹道:“管着这么大个天下,能不累吗?陛下两鬓的头发都白了不少,难为殿下您还记挂着他。他想来也是牵挂你们的,可是却不肯说,等闲了的时候,就望着南边怔怔地发呆,瞧起来可怜极了。” 杨晔心中一酸,顿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扯开话题:“新添的那个皇子怎么样?听说小名儿叫福儿,长得还不错吧?” 魏临仙道:“这个皇子长得倒真是不错。你知道太子殿下相貌像陛下多一些,这个小的,像皇后多一些。为这个皇子,陛下还和皇后生了一场气。据说当年两人大婚时有约定,这个皇子是应该随了岑家的姓氏的,对吧?” 杨晔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莫非皇兄不想让他姓岑了?当时虽然是被逼无奈的权宜之计,可是哪有天家皇子随了别家姓的?如今只管跟她抵赖就是。” 魏临仙叹道:“还抵赖呢!陛下倒是守信之人,果真叫二皇子随了岑家的姓。这也还罢了,岑王爷那边闻听,就派了使者过洛阳来,听言辞之间,是想把二皇子接到长安去养着。你说这么小的皇子,陛下本来就子嗣稀少,他哪里舍得送出去?就为这个,皇后和陛下吵起来,在宫中闹得不得安宁。小人来这里的时候,据说两人还在冷战,僵持在那里,也不知几时才能调解得开。这京中也还罢了,北边更是不太平,袁将军死死把守着三关不让西迦国过来骚扰,金雅仁便拿着从前签署的那份破和约过来要东要西,陛下想再一次派人过去跟他协商一番,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当真为难。” 杨晔道:“荆侍郎不能去吗?” 魏临仙低声道:“从前那份和约就是荆侍郎签下的,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勾当,他自己不肯去,陛下也不想让他去,结果就搁置在这里。他天天这般操劳,皇后嫔妃什么的,也不知道心疼陛下,眼看着一天天就老得快了,前一阵子还染了风寒,病了足有半个月。唉,这内忧外患的,做人难哪,做个好皇帝更难哪!” 他这般感慨万千,杨晔闻言顿时食不下咽,把手中的一杯酒放下了,半晌言语不得。魏临仙侧头偷窥他一眼,见他抑制不住的黯然神伤之色,便道:“不说了不说了!小人万万料不到会在云起这里碰见殿下您,一时激动,这话是多了些。明日我设下酒宴,专程再和殿下把酒言欢!” 魏临仙在这里一耽搁就是七八天,不知何故绝口不提回京之事。开始只是和杨晔等人天天喝酒闲聊,倒也好些,但他赌瘾大,没过几天憋不住,便想在自己的营帐中开赌摊儿,如此违反军规的事情,自然得瞒着北辰擎。为防着北辰擎知道,干脆连杨晔也不告诉,只是私下里邀请了马家三兄弟过来凑场子。 但杨晔别的也还罢了,遇到这种好事儿,恰如一只猫儿,闻着腥就来了。他在帐外便听得里面的笑闹之声,便悄悄凑了过去,恰听到魏临仙的声音:“哎,你说咱王爷这般人才,究竟看上那煞星哪一点了?我赌他俩最多一年,就得分道扬镳。你瞧那煞星的性子这么执拗,小王爷如此风流,迟早会厌烦他的,还是一拍两散好些!” 尔后年未的声音犹犹豫豫地道:“不会的,我家王爷这次看来是当真了,我们好容易当真一次,魏临仙你不要瞎说。” 魏临仙“啪”地一拍桌子:“你敢不敢跟我赌?我下一百两银子!” 年未依旧犹犹豫豫地答不出话来,钟离针却在一边抢着道:“我跟你赌!我不信我家王爷次次都始乱终弃。不过我嫌一百两太少,我要下二百两。” 魏临仙冷笑:“马天宝,你们哥仨跟那边下注?” 马天宝道:“陛下总是夸你伶俐,我们自然跟你。” 年未道:“那我……我只好跟钟离了,他这边,终不成就他自己。而且我觉得我家王爷这次,应该是当真的……”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杨晔听得不耐烦,忽然掀起帐门进去:“年未!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跟他赌,输了算我的!” 众人目瞪口呆,魏临仙最先回过神来,忙陪笑道:“王爷,我们开玩笑呢,哪敢拿着您真赌?便是赌,也定是我输的多些。嘿嘿嘿嘿……” 杨晔瞪他一眼:“这次我跟他也绝不分道扬镳,你死心吧!”在案边拂袖就坐,年未慌忙过来给他倒酒,钟离针便去给他斟酒,马天华忙推了各色小吃过来。 魏临仙忙道:“是是是,王爷其实是个最专情的人,从前都是那些人不懂事儿,不晓得好合好散的道理,偏生要缠着您不放,谁知道咱根本就看不上他,是吧?呵呵呵,比如说,您走了以后,那位莳花书院的谢老板,可是去门上拜访了几次,一直见不到王爷,幽怨着呢!” 杨晔翻眼不理他,唇角噙着一丝冷笑。马天宝微有些缺心眼儿,忍不住凑过来问道:“王爷,凌大人比谢老板好,对吧?” 杨晔闻言呵呵一笑:“也好不到哪儿去。”年未跟他时间长了,大着胆子接着问:“那您觉得凌大人哪一点比谢老板强?” 杨晔认真思忖片刻,皱眉道:“若是说实话吧,也就功夫强一点,其余的么,相貌肯定是不如的,脾气也没有谢老板好,论其他本事,谢莲舫琴棋诗画据说都挺拿得出手。凌疏么,会给人上刑,剥皮抽筋杀人啥的都挺在行,铁钎子穿人什么的也算别出机杼。哎哎哎,这没法放一块儿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看上他了,许是鬼迷心窍了吧。” 魏临仙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两眼闪闪发光:“那就不比这个,那个呢?那个怎么样?” “那个是哪个?” “就是那个……那个……” 杨晔见他吞吞吐吐,顿时释然:“哦,你是想问在床上,是吧?” 众人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见他君子坦荡荡,便厚着脸皮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把杨晔紧紧圈在中间。杨晔以手托腮,缓缓转动着眼珠,微笑道:“若论床上,说实话,谢老板勾栏出身,龙阳十八式那自然是炉火纯青,什么观音坐莲老树盘根,龙翻虎步蝉附猿搏,玩儿起来花样百出,又耐折腾,天生就是这一行当里的栋梁之才。不过碰上本王,他也只有在下的份儿。至于凌疏……哎哟哟,这……这……”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只好咂嘴无语,魏临仙已经催道:“怎么样?王爷倒是说啊!” 杨晔叹道:“欠调-教,可是脾气又不大好,本王也不敢很调-教。我们俩在一起,别说卖弄什么花样了,我还得千般小心着,生怕哪一点儿委屈了他。你们知道这人都有个情急的时候,我若是急躁些弄不好,他就不客气地说:‘滚一边儿去。’我若是耐下性子,卖力弄得好些,他要么眼一翻昏过去,要么就是胡乱哼唧两声,别的,就不指望了。唉!”一声长叹,遗憾无比。 众人跟着长叹,想他风流半世,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不免替他深深遗憾。 杨晔看看一圈人的神色,忙又解释道:“但是不管他怎样,我不能放弃他,这辈子都不能。以后慢慢教他便是,他就是不愿学,我也认了。唉,我这也是贱的了,没办法啊没办法!” 众人道:“是是是,王爷受苦了,王爷受委屈了。” 杨晔道:“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学着伺候人么,自然也该算在其中。” 魏临仙凑近些,低声道:“咱京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对这情一字又宽容,王爷不如将凌少卿带回京师,让谢老板好好教教他,也许他就开窍了。” 杨晔垂下睫毛,忽然伸指在茶水里一蘸,而后轻轻一弹,将水珠弹在魏临仙的脸上。魏临仙一呆,听得他轻笑道:“你想让我回京师,你就明说,这个理由找得可是不大好。” 魏临仙忙道:“小人……没这个意思……” 杨晔道:“哦?没这个意思?原来你赖在这里不走,是有别的意思来着?这且不说了,我带他回去,你们再奉了我皇兄的旨意,暗地里下手谋杀他,我这千里迢迢奔回去,图的又是什么?” 魏临仙道:“谋杀?决不会,来时陛下交代小人,只要王爷肯回去,那就既往不咎。当然,也包括凌少卿在内。诺诺诺,王爷看,我这里有密旨的,只要王爷接住了,小人就算完了这次的事体。” 杨晔伸手推开他塞过来的所谓密旨,故作惊奇:“咦?陛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你才来的时候,不是说万万料不到我在云起这里么?” 魏临仙尴尬笑道:“王爷就别再为难小人了,这就应承住,跟着小人回京师吧,否则小人回去没法交差。况且西迦那边,还等着王爷去摆平呢,这牵扯到这么多银子布帛的事情,别人去陛下死活不放心啊!”一边软语哀求,一边赶紧对钟离针和年未使眼色。那两人便过来一左一右裹住他,跟着好言相劝。 杨晔却不为所动,只是微笑。被他们缠得紧了,便道:“ 我答应云起,拿下琼南国,才会离开这里。你们莫要让我失信于人,况且我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总得回去商量商量。” 他这般推辞,但回去了也没有跟凌疏商量,凌疏必定不肯回洛阳,便是去劝他,想来也是自讨没趣。 结果第二日,杨晔依旧跟着魏临仙他们混在一起吃酒玩乐。他这一阵子跟这几个侍卫他们久别重逢,总是等深夜了才回到自己的营帐。凌疏天生耐得住寂寞,每晚杨晔出去胡混,他在营帐中静静地等候,并不多说他什么。 魏临仙借机又劝说杨晔几次回洛阳的事情,杨晔只觉得难以启齿,只好一天天拖延下去。最后魏临仙无奈之下,去求助北辰擎,北辰擎便跟着过来劝杨晔。 北辰擎的面子,杨晔不能不给,只得下定了决心,却对杨熙提出两个要求,要求魏临仙转呈回京师去:第一,以后不得以任何理由伤害凌疏。第二,以后不得以任何借口逼着自己娶妻纳妾。至于大理寺左少卿官复原职什么的,想来凌疏不稀罕,因此他也没提。 北辰擎跟魏临仙合计一番,便快马送了一封加急邸报给杨熙,只等着京师的回信。 这一日回信终于到了,杨熙对他所提之要求一口答应下来。杨晔欣喜之余,早早地就回了自己的营帐,进来便见凌疏坐在案边,正微蹙着眉头,借着烛光很认真地看着一本青皮书册。 杨晔奇道:“莫非你把飏春酒肆的账本带来了?走到哪里都舍不得你那一本烂帐?” 凌疏道:“不是,我看别的。” 杨晔凑过去道:“看什么?我瞧瞧。”凌疏并不避让,举起了书册给他看封皮,那上面清清楚楚五个字《龙阳十八式》。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晚上更,嘿嘿 113 第 113 章 杨晔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合不拢,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你干什么?你看这个干什么?!你你你……你从哪儿弄的这东西?” 凌疏道:“我前些日子托人买的。你那位北辰将军不是派过来的有亲兵么?说可以供我差遣,我让其中一个去街上书肆里买的,说要多凑几个版本,因此送过来没多久。” 杨晔气急败坏地冲过来,问道:“你买这个干什么?有用吗?” 凌疏抬眼看他,眼中有一丝讶异之色:“你那天不是在那一群侍卫那里说,说那位谢老板的龙阳十八式很好吗?说我什么都不会,了无情趣。既然你对这龙阳十八式如此念念不忘,我自然得买一本看看是怎么回事儿了。” 杨晔闻言脸色一变,一时间痛心疾首:“凌少卿,你竟然连墙角也学会听了,你真的堕落了!” 凌疏皱眉道:“我不过是出去闲走走,路过听一听而已。你们聒噪的声音那么大,都不用背人的,还怕别人听见?”他慢慢沉下脸,冷声道:“你嫌我不好,我看书你又不愿意,你想怎么样?” 杨晔看他神色不对,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书,这书好看吗?” 凌疏据实以答:“还不是太明白。” 杨晔道:“是吗?那给我也看看。”趁他不备一把夺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笑道:“这黑白版的有什么看头?你看这人画得一团模糊,简直不成个样子,还是不要看了。”几把将书扯得粉碎,却听凌疏道:“我也觉得这一本不大好。这里有本着色的,据说是名家高手聂香城所绘制,这个应该不错,那我看这本。”言罢从案下又摸了一本出来。 杨晔再一次目瞪口呆,结巴着问道:“你……你究竟弄了几本?统统交出来!”伸手接着想去抢夺,这次凌疏有了防备,将书背到身后去,道:“你想干什么,不妨明说。” 杨晔摊开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片刻后方道:“我没有嫌弃你,我不过是瞎说罢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凌疏,人常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你这一把子年纪的,学这个干什么呢?你别看这乱七八糟的书了,岂不知古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想学那龙阳十八式,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来来来,过来过来!”强行把那本书从他手中抽离,然后扯着他就推上了床。 凌疏道: “我还没用晚饭。” 杨晔道:“没关系,我一喂你你就不饿了。” 凌疏道:“这时辰尚早,若是有人来找你怎么办?” 杨晔道: “你放心,他们很有眼色,听到声音不会进来的。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一边手脚并用缠了上来。 凌疏未及答话,被他腻过来堵住了嘴,好一番辗转反侧。听得凌疏微微喘息起来,方才放开他,烛光中,见他本是玉白色的脸转成了藕荷色,额前有些汗,闪着些微的光泽,几缕黑发被沾染浸湿,更增十分情-色。 杨晔顿住,凝神看着他,唇角慢慢翘起,微笑起来,外面夜色昏暗,蝉声如潮。他温声道:“你比不得他们,所以这种事情上没有勉强过你,觉得你做不来,我也就不做。平日里我压着你,抱着你,那叫龙翻,是最最常见的姿态。今天就换一换,你听到外面的蝉声没有?” 凌疏微微有些紧张,道:“听到了,你要干什么?” 杨晔伸手去扯他的衣带,凌疏拉着不放,手被他强行推开。天气已经初秋时分,但此地偏南,依旧衣衫单薄,他的衣服被杨晔几把扯掉,而后杨晔忽然扳住他肩膀,将他翻了过去,背对着自己。他墨发衬在洁白的背上,触目惊艳,触手惊心。杨晔见得多了,此时依旧忍不住痴迷,手徐徐划过他后背,接着从后面圈过去,绕到胸前,在那胸口轻轻揉搓着,一霎时蜻蜓点水,一霎时划成圈圈,或圈或点,揉捏挑拨,逗得□如涟漪,层层荡漾开,听得凌疏呼吸渐渐急迫,接着化为一声难耐的呜咽,将脸埋在了臂间。杨晔方笑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放他伏在榻上,覆身上去,从后面缓慢进入,感受到他身躯在微微发抖,便俯首在他耳边低声调笑道:“这叫蝉附,也叫反弹琵琶。你倒是应景,我一弹,你就响了。” 情到浓时,恰如身临神仙境界,混沌一片,云水交融。凌疏从未体会过这等**滋味,初始不过轻轻呜咽两声,在杨晔持续的撞击下,渐成断断续续的呻吟,在帐中萦绕来去。杨晔听得情动,待见他身躯一阵阵颤抖不已,似乎渐欲攀上高峰,他忽然停住了,接着抽身出来。 凌疏一呆,这空落落的滋味让他难受无比,心也似乎跟着空了一下,忍不住在床上捶了两下,埋怨道:“你干什么呢?” 杨晔道:“不干什么,换个样子玩玩儿。你若是自己快活够了,又跟从前一样变成软塌塌一坨,我能得住什么乐趣?”搂住他翻转过来,起身将他两只脚架上自己的肩头。凌疏肌肤洁白四肢修长,被他这样扯起来,脚趾在杨晔的脸侧蜷了一蜷,似有羞缩之意。杨晔一歪头,含住了,那温软湿热包裹住他的脚趾,令他战栗不止。 他本仰面在枕上,一霎时骨酥筋软,长发四散艳媚入骨,眉目滞涩**如潮,原来冷性的人动了情,竟是如此**。杨晔看得难耐,挺身而入,妙用处深浅得当,情浓时水流花开。百忙中不忘淳淳教诲,只愿情人能和自己共赴极乐境界:“**交融双修日,不误摘桃敬神仙。这是猿嬉瑶池。”待见凌疏神色痴怔失神,黑眸中流光璀璨,他微微一顿,忽然又抽身出来。 凌疏一口气倒抽,难受得几欲泪下,恨声道:“你成心……”话未落,被杨晔掐着腰抱了起来,柔声道:“坐我身上来。”见他一脸迷惘之色夹杂着□难捱的红潮,瞧起来令人砰然心动,便分开他的腿,缓缓按坐在自己身上。这一下顶进去,蛟龙入海,暗流涌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飘忽忽无所依凭。凌疏一声轻呼,这混沌世界虚无缥缈,急需依靠什么,便伸手圈住了杨晔的颈项,就势伏在他肩头上。两人汗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沾染得身上丝丝缕缕,流苏一般乱成一团。 杨晔顺手拨开他额前乱发,扣住了他后脑,侧头去吻他,气息蒸腾,唇齿相依,在厮磨的间隙里轻声笑道:“九重天阙白玉京,内有仙鹤双嘶鸣。这是白鹤交颈。”托住他头发轻轻往后扯,双唇一路向下,印上他咽喉,辗转舔祗啃噬,啃得那肌肤上一点点嫣红之色。 待见怀中之人喘息甚急,仿佛溺水一般,抓他肩膀的手也愈来愈紧,他厮厮磨磨蹭到凌疏耳根处,低笑道:“我再换一种玩儿法,嗯?”一边问一边打算再一次抽身出来,凌疏却忽然紧紧搂住了他,语不成声:“不,别……别放开我……杨晔,不要放开我……” 他语气惶恐无助,却又夹杂着几丝怨愤,一只手扣在杨晔后肩上,狠狠抓了五条血痕出来。 杨晔忍着痛笑道:“好的,我不放开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放开你!我说你别扯着我的名字乱喊,我有表字的,我叫暖林。你叫一声试试。” 凌疏伏在他肩上,迷乱之中竟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喘息呻吟不止,杨晔便道:“好哥哥,叫我一声啊!叫一声,我立时就让你欲-仙-欲-死,如临仙境。” 他亦是激情难耐,却硬撑着停滞不动,侧头殷殷切切地看着凌疏,耐心等了片刻,听得他隐约呼道:“暖林......”杨晔闻言,双手扣住他的腰,一番卖力抽-插,终于带着他攀上了极乐之巅峰。 **的气息在两人中间渐渐弥散开来。凌疏被抽干了力气,伏在他肩头动不得。杨晔抱他在怀中,被他长发粘了一身,同样一动不动。 良久后,杨晔低声道:“你不会是昏过去了吧?还醒着吗?”小心翼翼将凌疏横抱了,平放在榻上,俯身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问道:“累不累?用不用再来一次?刚才不过用了三种玩儿法,离十八式差得还远呢!” 凌疏微声道:“今天不行了。” 杨晔闻言轻笑:“你言外之意,明天就行了,对吗?” 凌疏闭着眼不理他,喘息片刻,觉得有了一丝力气,忽然一脚重重地踹在他腿上。杨晔骤不及防,一声惊呼,竟然被他踹到了床下,连忙挣扎着爬起,怒道:“有你这样的人吗?过了河就拆桥,这使唤完了就把我踹下床!良心这么坏!”撑着床沿正打算爬上去,被他扑过来一把又给推开,听他恨声道:“我让你戏弄我!你不安好心!” 杨晔又是咬牙,又是笑:“我戏弄你?那么刚才乱叫唤的又是谁?”用力按住他手,挤上来在他身边躺下。凌疏没有力气跟他接着算账了,只得暂且偃旗息鼓。 杨晔望着帐顶,思忖片刻,道:“问你一件事儿,那一年你跟着荆怀玉去西迦签署和约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凌疏背对着他,并不做声,杨晔便接着道:“那算是你捅下的漏子吧?结果到现在,大衍皇朝还得每年给西迦白银二十二万两,绢帛二十二万匹,你这算不算是误国误民的祸水?唉,我的祸水啊祸水,我就是那大禹,专门来治理祸水的。” 凌疏道:“你才是祸水。那是荆侍郎和金雅仁背着我签下的,管我什么事?” 杨晔道:“你当时官职高于荆怀玉,作为朝廷命官,为何不管束于他?见了我倒是喊打喊杀的比谁都勤快,结果最后酿下这大错。如今可该怎么办?” 凌疏道:“你有话不妨明说,别东拉西扯。” 杨晔不语,只是把他扳得面向自己,片刻后方蹙眉道:“我的确很为难。其实我真的想留在这里看着云起把琼南拿下的,可是西迦年年来讨要东西,金雅仁那副贪财的嘴脸,的确让人厌烦。你说咱大衍辛辛苦苦划拉来的东西,为什么都进贡给他?这上赶着也不是买卖啊,人家如今依旧在觊觎边境的土地,咱该怎么办呢?” 他愁眉苦脸一副忧国忧民状,凌疏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得沉默不语。杨晔等了片刻,笑道:“跟我回洛阳一趟吧,然后咱去西迦把金雅仁给摆平了,如何?” 凌疏似乎睡着了,并不搭理他。杨晔只得道:“那你睡吧,梦里好好想想,自己捅下的漏子,指靠着别人来收拾,可不是凌少卿的做派。” 凌疏闻听此言,终于有了反应:“我早已不是你大衍皇朝的大理寺左少卿了,以后别这么说我。杨晔,我如今愿意跟你在一起,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身边的所有人,你这样得寸进尺逼迫我,那么最后免不了要分道扬镳。” 杨晔听得愤怒,反身掐住他的手臂,冷笑道:“狗-日的,到这份儿上了,还在说跟我分道扬镳,你倒是能说得出口!我看你是欠调-教!” 凌疏去掰他的手腕,一边道:“我欠调-教?你皇兄根本就容不下我,你心里明白的很!我没事儿何苦自己跑上门去送死?当然你说我贪生怕死,也由得你。总之我不去洛阳!” 他态度执拗之极,杨晔看劝不下他,恼怒起来,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亏我还去皇兄那里提要求,说不许伤害你呢!看来我是白操心了!刚才你还哄着我出了一把子力气!早知道这样,才不搭理你!你滚!不想看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胡乱H几句,是个意思。这肉如此砸锅,就表举报了,举报弃坑。 114 第 114 章 凌疏一怔,抬头看着他。杨晔看到他倏然变得凌厉起来的眼神,顿悟自己的失言,忙道:“你不滚是吧,那我滚。”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拂袖而去。 凌疏也跟着起身穿衣,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裹,那本名家绘制的《龙阳十八式》也珍而重之地收了进去,尔后找到了自己来时的马匹。帐外有北辰擎派来供他差遣的侍卫,却无人敢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军营去了。 他走出没多远,杨晔得住消息,就从后面撵了上来,截住凌疏的去路,横着眼道:“干什么?想丢下老子不要了?有那么容易?” 他唇角斜吊,一副吊儿郎当打算劫财劫色的架势,凌疏道:“不是你让我滚吗?” 两人僵持了半晌,杨晔道:“你我都让让步,不回洛阳了,直接去西迦云中城,如何?” 凌疏垂下睫毛,只不言语,杨晔道:“我皇兄很勤政的,前一阵子累病了,我听魏临仙说他头发都白了不少。若是能把西迦那边摆平,至少能替他分些忧。凌疏,你跟我去西迦吧。” 凌疏道:“去完西迦以后呢?” 杨晔听他松了口,便嬉笑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东山日头多着呢,这一半会儿的急什么?” 凌疏闻言,打马绕向一边,就准备夺路而过。杨晔慌忙跟着他走几步,死死拦住他,哀声求恳:“去完西迦我跟你回木鱼镇去,我跟你浪迹天涯去,我跟你双宿双飞去!凌疏,别丢下我啊,不然要出人命了!”一边蹭过来,紧紧扯着他手臂不放。 凌疏沉着脸,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杨晔折回去跟北辰擎告别,北辰擎送出他老远,一路嘱咐道:“你如今比不得从前了,以后互相让着一点,别再使性子斗嘴。等我这边事情一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去看你。”杨晔虽然舍不得他,也只得忍着心酸跟他道别,点头道:“你自己也小心着些,千万别再伤着。” 魏临仙得住消息,更是欣喜若狂,自行先回了京师去禀报皇帝,而后准备诸般事宜,留下年未等侍卫一路跟着杨晔,约定京师来的赴西迦官员和杨晔在三关汇合。 停驻在三关的杨晔,从阔别杨熙一年后,终于收住了兄长的亲笔信。 杨熙对他一年的离家出走,并未有片言只字的责怪之意,只是交代他这次如何行事。末了信尾附上几句关切嘱咐之语:事情成与不成皆可,自己千万要平安回来,不管回洛阳还是去哪里都行。 杨晔揣住信,趁人不备,自行去站在关口城楼上,遥望京师的方向,半晌做声不得,眼眶却一点点湿润了。末了一声长叹,无限怅惘。 这一干人从郴州出发时是初秋,在三关又耽搁了几天,等着京师那边的人跟上来。 待杨晔见到那跟过来的人马,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一次出使西迦,随行人员之多,排场之宏大,所携礼品等物之丰盛,竟是远远超出凌疏和荆怀玉去西迦那一次,当真是出乎意料。袁藕明派出了一队精兵守护着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奔赴云中城。 杨晔在路上,不经意地发现凌疏的包裹里,竟然还揣着那本《龙阳十八式》,不免暗自心惊。他总疑心凌疏想翻身当家做主人,自然不能让他得逞,面子上却不动声色,最后趁着他沐浴的功夫,偷偷翻找出来几把给撕了,方才放下心来。 塞外时气寒冷,天干物燥,快到得云中城时,已经是深秋时分。凌疏不小心受了凉,引发旧疾,每到夜里便喘咳不止,吃药也压制不住。杨晔瞧着他难受的模样,心疼起来,叹道:“还是落水那次的病根没好吗?算了,要不云中城咱不去了,我带你去洛阳,找大夫看病去。” 凌疏横他一眼:“已经走到这里,怎么能折返回去?第一年比这个严重得多,都挺过来了,如今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况且就是病死,这辈子我也决不去洛阳。” 杨晔无奈,只得把他按坐在一辆马车里,一路上饮食汤药,百般小心地伺候着。待得到了云中城,他方才稍稍好转。 四年的时间倏忽而过,牧歌声中的云中城依旧粗犷雄伟。金雅仁闻听得淮王殿下亲自前来,便拖着一头卷曲的长发,带着金尼克等大批的族人,迎出了城外。西迦的小王子阚于稚如今已经十二三岁了,生得越发英挺俊俏,紧紧地跟在金雅仁身边。 这位金驸马是位见多识广的英雄人物,虽然杨晔和凌疏俩人混在一起,这搭档透着十二分的诡异,他也未曾露出丝毫惊诧之色,只是恭敬地将两人引入城中。 街上行人比上一次少了许多,稀稀疏疏几个,且都是匆匆而过。而西迦的王宫里,想是为了迎接贵客,侍卫们更是蓄势以待,处处戒备森严。这一路刀枪林立,杨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诧异。他与金雅仁并肩而行,侧头低声道:“金驸马,如今还经常下跪否?小王这次专程携带来护膝一副送给驸马,以后便可跪得舒适自在些。” 金雅仁觑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凌疏,轻声回应道:“我下跪乃是夫妻情趣,莫非王爷竟然不用跪床头?那护膝还是留着自用吧。” 杨晔笑得张狂得意:“驸马爷您失算了,小王还果然不用跪床头。” 金雅仁微微一怔,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在下果然失算了。” 招待宾客的地方依旧是万蝠宫,金雅仁得住消息早,已经提前备下了盛宴。杨晔与凌疏居客位,看着这熟悉的宫殿,未免感慨万千。上次屈身为奴,还是女奴,只有给人倒酒的份儿,如今摇身一变,却成了光辉亮丽的座上宾。这四年的颠沛流离,聚散无常,折腾下来仿佛一辈子般的漫长,幸得如今功德圆满。 思及此,杨晔忍不住侧头看了凌疏一眼,凌疏微微垂头,一缕额发半遮着脸颊,只看着自己面前的几案,并不回应他。 杨晔转向金雅仁,先遵循礼节互相问候一番,杨晔方道:“小王此次前来,原是为当年大衍和西迦签署和约一事儿。如今我大衍江山已经易主,这和约是先皇签下的,有诸多不合常规之处,是不是也该跟着改一改了?” 金雅仁依着老惯例推脱道:“这并非在下能做主的事情,还是得去请教在下的岳父大人。便是岳父大人同意了,还得征得大公主的同意才成。客人远道而来,还是先叙叙旧,歇息一下,明日再议这等大事也不迟。” 杨晔笑道:“我也不急,你说明日,便是明日好了。”他眼光四处乱看,却忽然想起一事来,转头笑吟吟地看向金雅仁,指着面前一盘烤肉问道:“请教金驸马,这是什么?” “禀淮王殿下,这是烤骆驼肉。” “那么这个呢?” “这是炸羊腿。” 杨晔眼睛转得几转,笑道:“我却总觉得缺些什么?” 金雅仁道:“缺什么,王爷不妨明确告知在下,必定竭尽全力给您弄了来。” 杨晔便道:“那好吧,尊贵的驸马大人,上次小王来你这里游玩,为着方便起见,乔装改扮了一番,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诸位喝那什么玲珑春色,自己只能在一边看着。如今这酒还有吗?可否不吝赐小王一壶,让咱也尝个新鲜?” 凌疏闻言,侧头狠狠瞪他一眼。杨晔只做看不见,殷殷切切地盯着金雅仁,等他回答。 金雅仁闻言笑道:“有,有,多得是。来人,拿酒去。原来淮王殿下还需要借助此物,倒是出乎在下的意料。” 杨晔厚颜无耻地笑道:“宝马总得有金鞍相配啊!” 众人且在这里言语来去地闲聊,片刻后两个西迦装束的妙龄女子送了酒进来,直接跪倒在凌疏和杨晔身边斟酒。杨晔扫一眼倒酒的侍女,见竟是两个美貌少女,再细看并非粗枝大叶的西迦女子,乃是两个大衍的姑娘。他心中一动,抬头问道:“不知道大公主近况如何?” 金雅仁伸袖掩唇,轻咳两声,方道:“公主如今身体微恙,在后面歇息,怕是不能与贵客相见,敬请海涵。” 杨晔点头道:“是吗?那得着人好好给看病了。”那美貌女侍在金雅仁的示意下给他和凌疏斟酒,金雅仁举杯,道:“两位请。” 凌疏面无表情:“在下不胜酒力,白水相陪。”言罢果然端起面前的白水随着他们喝了一口。 杨晔解释道:“他来时路上犯了旧疾,的确无法饮酒。”金雅仁闻言一笑,也不相强。 这酒入口清香甘甜,杨晔自是不肯放过,来者不拒,待饮了七八杯,忽然腿上一痛,竟是被凌疏重重地拧了一把,听他低声喝止道:“不许再喝!” 杨晔吃痛,狠狠瞪他一眼,低声埋怨道:“为什么要少喝?你怕我晚上折腾你?你不用怕,这里现成的有美貌女子,我晚上找别人侍寝便是。”凌疏闻言冷着脸,并不言语。 俩人窃窃私语更兼眉来眼去,金雅仁在对过看得有趣,只是微笑不语。待得宴罢歇息时,杨晔半醉,借着酒劲儿果然提出要那两个斟酒的女侍来侍寝。金雅仁一呆,旋即眉目含笑答应了他,只送他二人到得客房,方才折返自己寝宫。 这下榻之地竟然还是从前凌疏和荆怀玉出使西迦时居住的那两间宫殿。杨晔借酒装疯,歪歪扭扭地依靠在凌疏身上,只是推不开。钟离针和年未两个侍卫倒是寸步不离跟着他二人,此时尴尬,也不敢上前相扶。 凌疏见杨晔撒酒疯,借着扶他的机会,掐紧了他的手臂,将他扯进房去。那两个美貌女侍被扔在门外,正想跟进,凌疏反身便去关门,杨晔忙忍着疼道:“让这两位妹妹进来。好妹妹,快进来快进来。” 这下子凌疏大怒,甩手就想出去,杨晔扯着他不放,只管向他使眼色,低声道:“你稍等。”勉强安抚得他平静下来。 那两个女子果然跟了进来,杨晔令关了门,笑道:“先去给我们斟茶。” 待那二人斟了茶进来,杨晔便笑问道:“两位妹妹进这王宫多长时间了?” 其中一个道:“禀报贵客,两个月前来到西迦王宫中。” 杨晔嗯一声,道:“听说西迦的大公主病了,如今病势如何,详情两位知否?” 两女摇头,茫然不知,片刻后其中一个道:“适才听驸马大人提起,奴婢们方才知道。” 杨晔嗯一声,沉思片刻,忽然笑道:“金驸马召你们二人侍过寝没有?” 两人顿时红了脸,尔后一个姑娘扭捏着道:“有过那么一两次。” 杨晔闻言冷哼一声:“咱们中原人,挑选女子侍寝,讲究要未开苞的姑娘。你二人如今已非处子之身,我等是不要的。你们出去吧!”挥手令两人退下,那二人甚是惊诧,也只得遵命退出房去。 两个姑娘一出房门,凌疏怒气未消,再一次掐住杨晔的手臂,狠狠拧了两把,冷声道:“你在闹什么?不是说让他俩侍寝吗?为何又给轰出去了?” 杨晔疼得嘶嘶地抽气:“你快放开!你看我胳膊上,腿上,全是你给掐的青印子,狗-日的下手这么狠!”拼命挣扎出来,方接着道:“我说你这次又没喝那个酒,怎么就急色到如此地步?有人没人的在人家大腿上乱掐乱摸。你看看我的腿!”言罢便作势要将自己裤子褪下给他看腿。 115 第 115 章 凌疏不看,一甩手把他扔在榻上,喝道:“滚。”结果杨晔一只手飞快地扯上了他的衣袖,两人重重地跌落在一起。 杨晔就势抱住他,在他耳根处咬了一口,笑道:“又生气了?我说,你别急着拈酸吃醋,你觉不觉得这西迦王宫里怪异的很?” 凌疏道:“有什么怪异的?不过是街上行人少了些而已,王宫里侍卫们多了而已。而且上次来没有这么多美貌女侍,这次不但有了,还敢去驸马那里侍寝。上次的戒备森严是私下里,这次是明面上的。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大公主或者是真病,但最大的可能是被看管起来,管不了金驸马了;第二,大公主那边,必定也有一些西迦族人支持他,便分成了两派。金驸马不放心,加紧了王宫的守护。还能怎样?” 杨晔再一次目瞪口呆,片刻后饿虎扑食一般扑过来,死死压住他,笑道:“既然你什么都防备着,那么我便可以不用操这闲心了。来吧,老子喝了那许多酒,如今情急难耐,你不乖乖侍寝,还在等什么?” 凌疏用力要掀开他,被杨晔压着不放,便怒道:“你自己害了馋痨一样拼命喝酒,劝你都不肯听,你就该自己担当着,来缠我做什么?” 杨晔道:“上次你坐在那里喝,我在一边儿给你斟酒,委屈的不得了,这次当然得弥补一下。况且你让我自己如何担当?山珍海味吃惯了,再折回去吃糙米饭,谁肯吃?好哥哥,你就从了我吧,你这一路上生病,我一直不敢碰你,看我都憋成什么样子了!这地方,若是不好好做一场,如何对得起咱俩这四年的磨难?来,龙阳十八式,我接着教你,免费的,不收银子!”抓起他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腰下要害,一边埋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凌疏道:“这地方……不合适,万一有变……” 一句话被他打得断断续续说不成,最终化为一片暧昧难言的混乱。 凌疏第二日醒来,窗外天色微明,身边竟然已经不见了杨晔的影子。他略微翻翻身,只觉得全身酸软,只得暂且躺着不动。这般歇息了有多半个时辰,门那边有了响动,见是杨晔忽然又折了回来,带着一丝殿外的寒凉之气。 他凑到床边去看凌疏醒了没有,凌疏便微眯着眼问道:“你几时出去的?” 杨晔道:“我早出去了。金驸马起得也早,邀请了我去草原上跑马,这才回来。你起来吧,那边等着吃饭呢,吃完了得好好和金驸马说说两国重新签署和约的事情。”伸手把凌疏扶了起来。 凌疏心中存着些许疑惑,忍不住道:“大清早的,你跟金雅仁出去鬼混,究竟有什么勾当?” 杨晔道:“你越发多疑了,外面这么冷,我能跟他如何鬼混?真的跑马去了,你摸摸我的手,凉的!”伸手扎到他颈项中,凌疏被他冰得一个寒颤,杨晔慌忙缩手,笑道:“走了,吃饭去。” 万蝠宫中,三人再一次相对而坐,钟离针和年未带着侍卫守护在杨晔及凌疏身后。金尼克及一干有头有脸的西迦族人陪坐在金雅仁身后。听得杨晔道:“我奉了皇兄的御旨前来,旨在把两国之间的事情重新商谈一番,金驸马这一次可是托辞不得了。小王先请问,记得当时在西迦第一次签署和约,金驸马和荆大人约定十年岁贡,每年二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帛,为何后来又变成了二十二之数?” 金雅仁缓缓抬眼,斜睨了他身边的凌疏一眼,忽然“呵“一声轻笑,这是他当初和荆侍郎定下的诡计,跟杨焘讨要凌疏,逼得杨焘不得不答应增加岁贡。此时当着杨晔的面,却不便明言,更不能把荆怀玉牵扯进去,便含糊其辞地道:“都是过去的老账了,请淮王殿下莫要深究。既然江山易主,在下也愿意退让一步,将后面这个二字去除。” 杨晔笑道:“那个可不太行,岁贡你已经吃了四年,着实不少了。来时皇兄有交代,大衍这两年收成还凑合,周边的兄弟之邦,不能不照顾。以后这六年,大衍会每年岁尾送驸马银两三万,绢帛绸缎三万匹,这就不是岁贡了,是我大衍皇朝对驸马的一点心意。” 金雅仁瞄一眼身边的族人,叹道:“这一点东西,不够分,年怎么过?殿下莫要难为在下。” 杨晔道:“阖家平安,年自然就好过了。如今大衍国国内太平,便是琼南那边有些小小的骚动,却有北辰将军带兵在那里,拿下粤州也不过指日可待。这四海承平,便没有空子给别人钻了,将来把兵力集中过来放在三关,金驸马胆量过人,自然不怕打仗,两国的百姓却不见得想打仗,便是动手,西迦也未必能占住什么便宜。况且西迦数次跟大衍起干戈,为的是什么?不过是粮食布帛女子等物品。驸马以后在西迦当家作主,莫要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岁贡再多,也不过六年而已。驸马何不做个长久的打算呢?” 金雅仁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大衍的皇帝陛下想让取消了岁贡,却能给在下什么更好的东西不成?” 杨晔道:“有啊,当然有,当年约定要在西迦和大衍接壤处开通十个经商贸易集镇,结果由于两边一直磕磕绊绊的,此事未能成行。如今咱就旧话重提,开通这十个城镇,两国百姓客商自由往来。大衍负责提供粮食、锦缎、药材书籍等物品,西迦可以用毛皮、马匹等物来换,但凡来边境和西迦交易的客商,大衍减免一半赋税,届时客商必定趋之若鹜,两边各取所需,岂不两全俱美?还有……” 他微微倾前了身躯,灵动慧黠的眼睛缓缓扫过金雅仁身后的族人,最后又凝聚在金雅仁脸上:“大衍女子美貌,皇族更甚。我大衍的皇帝陛下,有心跟西迦结秦晋之好,愿将自己的十三皇妹嫁给金驸马,与大公主做平妻,姊妹相称。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他此言一出,金雅仁也还罢了,他身后的族人却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神色各异。想着这难道不是公然在向大公主挑衅?连杨晔身边的凌疏也跟着微微诧异,侧头看一眼杨晔。杨晔只做看不见,静等金雅仁回话。 金雅仁闻言,垂下眼睑思忖,尔后轻咳两声:“这个,恐有诸多不便。不过大眼皇帝陛下一番盛情,在下拒绝了也不好。但是大公主那里……” 杨晔伸手轻拍眼前的案子,截断他的话,笑道:“中原有句俗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驸马爷在大公主那浩瀚宽阔的胸口上耕耘了这么多年,连个子嗣都没有,莫非是驸马无能?何不换个女子试试?况且驸马温雅通达,我天朝女子同样知书达礼,是驸马良配,来日必定琴瑟和谐。” 金雅仁抬头,冲着杨晔一笑,尚未答话,听得身后族人中有人冷哼一声,接着起身愤然离去。他便对着杨晔调侃道:“在下无子嗣也还罢了。王爷天天抱着一块冷石头,却不知又有什么乐趣?” 凌疏闻言脸色微变,凌厉的眼光扫到金雅仁身上,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杨晔心中暗笑,伸手去握住他一只手,扯到自己袖子中去,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笑道:“驸马有所不知,我这块冷石头,早就是热的了。” 金雅仁一笑,转换了话题:“听淮王殿下提出的各种条款,貌似有几分道理,容在下去和岳父及族人商议一番,如无异议,就照此而行。” 杨晔道:“那么我就传书回去,让皇兄做好准备,择日把十三皇妹给送过来了。另本王还有个小小的私心,将来和约签成,本王返朝之日,驸马能否把那血玲珑送给小王一窝儿?这玩意儿太好了,助兴之良品啊!”话初落,忽然腿上剧痛,竟是又被凌疏狠掐了一把。 金雅仁微笑道:“淮王殿下想要,在下定不吝啬。不过血玲珑生于大青山上极寒之地,天性怕热,回去后王爷要替它们建个冰窖养着才成。只是这路上如何处置?” 杨晔笑道:“这个容易,我这里有枕冰剑,冻几个冰块易如反掌,一路放在笼子周遭即可。” 两人跟着金雅仁鬼混一天,杨晔自然不肯放过那玲珑春色,吃得酒足饭饱,直到快半夜,两人方回了房间。凌疏看着侍从退下,当头便问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十三皇妹早就嫁人了,你打算让她改嫁?” 杨晔笑道:“不过是糊弄那金雅仁罢了。我说你跟我较什么真儿呢?来来来,我这酒劲儿不小心又上来了,夫君快来侍寝!” 凌疏一脚踹在他腿上:“你当我是什么?给我滚!你还要血玲珑呢,还想用我的枕冰剑呢,你看我一只只捏死它们!” 杨晔抱着腿转圈呼痛:“哎哟哟,夫君好狠的心,不愿侍寝也就罢了,还殴打奴家,不是大好男儿所为!”见他放松了警惕,忽然扑上去把他按在床上,嬉笑道:“不做也就罢了,那让我亲一口!”一口重重地吻在他唇上。 两人正缠绵厮磨到情动之时,突然门外一阵喧哗,凌疏忙推开他:“有人!” 杨晔不理,只管缠着他不放。接着“哗啦”一声,寝殿门竟然被撞开,一大群人涌了进来,有人厉声喝道:“起来!不许在本宫的地盘上做这些羞耻的事情!” 听声音,竟是那位彪悍无比的大公主。 而房外的院子中,尽是兵刃相交之声,原来是钟离针等一干侍卫跟涌进来的西迦侍卫已经动起了手。 杨晔坐起身来,依旧嬉皮笑脸:“咦,公主不是病了吗?这么快就好了?本王是天朝的使者,便是在这里做些羞耻的事情,公主又能怎么样?公主就是羞耻的事情做得太不好,因此才生不出娃儿来,嘿嘿。”凌疏也跟着坐起来,神色端肃,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公主阚于婕。 阚于婕本就满脸骄横愤怒之色,闻言更是冲冲大怒,朝着身后一挥手,她身后那一干剑拔弩张的族人,就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 西迦人体形高,兵刃长,不过进来十几个,就把这殿中挤得满当当。杨晔慌忙扯过榻边自己的银枪,横枪挡在凌疏身前,一枪扫开攻过来的诸般兵刃。凌疏跟着拔剑出鞘,一缕寒凉的剑光,刹那间扫到了大公主的脸前。阚于婕只觉得寒气扑面而来,不禁一声惊叫,仓惶后退。凌疏却只不过是恐吓她而已,回手反挑,剑气弹跳纵横处,点在数人的脉门上,七八个西迦侍卫的兵刃脱手飞出,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狂嚎起来。 杨晔忙拦住他,问道:“大公主缘何对我等动手?” 阚于婕怒道:“还敢来问我?你们不安好心,要弄什么十三皇妹那样的狐媚子来迷惑驸马,这般挑拨本宫和驸马的关系,本宫怎么能容得下你们?” 杨晔冷笑道:“便是我们不挑拨,难道驸马和公主的关系就很好了?” 阚于婕这下子被戳了肺管子,暴跳如雷,嘶声叫道:“给我杀了他们!我看驸马怎么跟中原的狐狸精们勾搭!” 116 第 116 章 随着她的呼喝,从门外又冲进来一批侍卫。杨晔和凌疏各执兵刃迎敌,枪风雄浑,剑势轻灵,配合堪称天衣无缝。侍卫们攻不到身边,又不能退却,倒是打得殿中瞬间案倾几翻。兵刃几番擦着阚于婕的鼻尖掠过,吓得她大声尖叫,在几个侍卫的护卫下逃出房去。 杨晔百忙中抽空往外看一眼,见敌方人多,而钟离针等人以寡敌众,渐有落败趋势。他低声道:“凌疏,咱俩冲出去!” 凌疏点头,长剑一振,正准备杀出去,却忽闻房外一阵强劲的羽箭破空之声,原来大公主一旦出去,便命令手下的弓弩手射箭,霎时间羽箭纷纷穿门窗而入。杨晔暗道不好,枪风到处,将羽箭扫得纷纷落地。尚未喘得一口气过来,第二拨羽箭又到,凌疏从后面挑起一张长案,及时挡在杨晔身前,伸手扯住他的手臂,道:“走!”正准备从后窗穿窗而出,房顶上哗啦一声大响,瓦片纷纷落下,竟是被人打了一个大洞出来。 尔后劲风倏至,几十枚羽箭挟着杀气当头而来,原来房顶上埋伏的也有弓箭手,这瓮中之鳖的滋味太不好,杨晔急喝道:“赶快出去!”长枪在头顶挥舞成一团,挡得羽箭纷纷激射四散。凌疏借机右手长剑护住自己半边,左手耽在杨晔肋下,展开轻功身法,顺着那房顶的大洞一窜而出。尔后反手出剑,剑气到处,几名弓弩手顿时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此时两人所居的院落中已经乱成一团,杨晔带的侍卫少,挡不住铺天盖地的敌人,死伤不少,余下的纷纷往这边退却过来。杨晔一边抵挡敌兵的进攻,见自己手下伤亡惨重,不由得心中怒骂道:“该死的窝囊废金雅仁,怎么还不来?瞧你这母夜叉老婆,莫非真要把老子葬送在这里不成?”骂归骂,手上却不能停,耳中还得细听着四面八方动静。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敌人来了太多。杨晔兵刃长,义无反顾地护在凌疏身前,只想找机会冲上去杀了阚于婕,竟是腾不开手来。片刻后连两人也被冲散了,联手杀敌转眼间成了孤军奋战。倒是钟离针和年未终于从刀光剑影中杀奔出来,拼命向着杨晔靠过来,杨晔喝道:“别顾着我,去他那边!” 两人跟他久了,晓得凌疏在他的心里恐有千般要紧,不敢不听,只得带着几个属下往凌疏那里靠拢。 凌疏被挟裹在纷乱的敌兵中,激战中冷箭纷纷,防不胜防,待得钟离针两人带着属下抢过来,他终于松的一口气,但还在操心着杨晔,便抽空回身去看他,却忽然大吃一惊,就在这一会儿功夫,杨晔后肩上中箭,正一个踉跄,几乎要扑倒在地,却长枪驻地,硬撑着一跃而起,反手数枪刺出,勉力挡开攻到身边的敌人。 凌疏看在眼里,心中忧急交加,一心要过去替他迎敌,对眼前的敌人反倒视而不见,两个侍卫见他分神,慌忙抢上来替他挡住刀光剑影。 阚于婕看到杨晔受伤,却顿时大喜,在乱军中跳脚叫嚣道:“他受伤了,快去杀了他!我看驸马还如何去和大衍那狗皇帝结盟!” 她声音聒噪刺耳,周遭的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杨晔百忙中反击道:“你祖母的,你才是猪狗不如的贱货!” 两人这边骂架,那边凌疏仗剑往这边冲过来,但尚未走到地方,杨晔伤口痛,忽然哎呦一声轻呼,趔趄着便软倒在地。眼见得刀剑纷纷冲着他砸了下来,凌疏在一路刀光剑影中已经冲杀过来,他身后的钟离针和年未趁机跟着过来,替他二人抵挡住敌人的袭击。凌疏趁机蹲□躯,伸手将杨晔揽住,待见他半身俱是血迹,奄奄一息,忙问道:“你怎么样?” 杨晔翻起眼,死样活气地看着凌疏,微声道:“伤口疼得要命,凌疏啊,我……我怕是不成了,难得你我二人相好一场,你竟然只顾着杀敌,都不来看我一眼。我这里有些遗言,得跟你好好交代交代。”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脸色慢慢转得苍白,心中一阵阵惊慌失措,随手将枕冰剑插在一边,要去查看他的伤口。杨晔抓住他的双臂,染得他衣袖上血迹斑斑,接着攀上他的颈项,叹道:“别看了,看也没用的。凌疏,我却有两个心愿未了,便是死,也是死不瞑目啊!” 凌疏慌乱之下,又听得如此不吉之语,脑袋中嗡地一声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周遭的兵戈纷纷血雨腥风忽然都化为乌有,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一刻,便是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却不知老天肯不肯给自己这个机会。他后悔起来,后悔俩人平日里的争吵,后悔从前对他的热情一再拒绝,后悔得多了,令他胸口处气血翻涌,难受无比。 他忍住不适,伸手托起杨晔的头,按到自己肩上去,低声道:“什么心愿,你说。” 杨晔语气凄楚,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道:“我想回到洛阳去,不管我是死是活,你一定要送我回去。还有……我想和你埋在一起,所以,你千万别爬墙,一定要守着我的墓……不能乱跑,我会在奈何桥上乖乖等着你,不跟别人鬼混……凌疏,答应我……” 深夜之中,周遭火把微弱的光,照得凌疏脸色惨白,眼神绝望,却默然无语。杨晔手臂下滑,握住他的手,温声道:“答应我吧,好不?”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终于点了点头,便安心地闭上了眼,正打算昏过去,却听得凌疏两声轻咳,接着是守护在他身边的年未一声惊叫:“凌大人你怎么了?” 有热的液体滴落到杨晔的脸上,血腥气顿时蔓延开来,杨晔心中咯噔一声,猛地睁开眼,却见鲜血顺着凌疏的唇角滴滴答答落下,他惊道:“你吐血了!”凌疏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慌忙去捂住自己的嘴,却挡不住鲜血喷涌而出,他兀自抽空安慰杨晔道:“我无妨,你放心,我答应你,就决不反悔。咳咳……” 杨晔手足无措,也顾不得死了,忙去替他拭擦血迹。恰此时,身后兵刃带起的劲风破空而来,原来是阚于婕见杨晔重伤,指挥者侍卫们又攻了上来,杨晔手下侍卫们慌忙执刀挡住汹涌而上的敌人,未免有左支右绌之险。 凌疏缓缓推开杨晔的手,尔后回头,见到阚于婕得意的神色,愤怒从胸中一寸寸升起,他沉声道:“钟离针,抱着你家主子。”一把将钟离针拉过,将杨晔塞到他手中,杨晔忙道:“你想干什么?”伸手去捞他,他却已经纵身而起,竟一把捞了个空。 凌疏反手握住了长剑的剑尖,接着一松手,反弹激射而出,刹那间身遭冷气四溢,煞气凌然。 众人大惊,不由自主退开些许,凌疏从刀枪剑影中跻身而出,一路剑光如练,如入无人之境,侍卫们随着他的剑势躺倒一片,被他杀开一条血路,不过片刻间就抢到了阚于婕的眼前。 大公主的眼前忽然多出一个人来,还是个杀气腾腾的人,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问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难道是倾慕本宫吗?你你倒是好眼光……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凌疏剑光掠过,大公主的春梦做到了头,一颗头颅直直地飞上半空,远远抛将出去。 她手下的一干族人侍卫等见她身首异处,顿时齐齐一声惊呼。凌疏蓦然回身,眉含煞气,眼神冰冷,一一扫过那干族人,待见诸人或惊诧,或愤怒,神色各异。他忽然一声轻哼,仗剑抢了上去,身随剑到,一点流星寒光纵横来去,如鬼魅般飘忽难防。一干西迦人躲避不及,在他的剑气下或死或伤,一时间满院俱是惨呼惊叫之声。 凌少卿一发怒,这西迦王宫中便成了修罗场,杨晔见他脸色惨白,神情如疯似癫,心中只觉得不对,又想起那吐出的血,不免忧心如焚,忙低声道:“钟离针,快叫他回来!”钟离针依言,提一口气叫道:“凌大人,淮王殿下请你赶快回来!” 凌疏杀得性起,对他的喊叫充耳不闻。杨晔正焦急间,恰此时,四周房上忽然出现大批的弓箭手,尔后是金雅仁纤细的身影,远远地站在一处檐角上,正静静地注视院中混战的局面,片刻后轻叹道:“真是波澜壮阔,叹为观止啊!动手吧。”随着他的吩咐,弓箭手纷纷张弓搭箭,对准的却是在院中围攻凌疏等人的同族之人。而后羽箭齐发,顿时又是一阵惨呼之声。 这塞外蛮夷之辈,竟连着用了两个成语,虽然用得不是很妥帖,平日里的勤奋好学也可见一斑。 杨晔眼见得救兵已到,而凌疏还在跟人由着性子厮杀,便是叫他,他也未必肯听。况自己适才已经快要死了,这会儿子若忽然起死回生冲上去拉他,未免有些突兀,只得吩咐道:“钟离,快说我不行了,让凌少卿回来!” 钟离针道:“是。凌少卿,淮王殿下他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凌疏闻言,忽然身形一滞,又是两声轻咳。他接着转身,倏忽间抢到杨晔身前,俯首问道:“你怎么样?”这般在乱军中来去自如,饶是金雅仁见识过他的身手,也忍不住再一次赞道:“好功夫!” 杨晔看凌疏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慌忙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把抱住他,感到他身躯微微发抖,仍在喘咳不止,一时间后悔得恨不得去撞墙,急忙安慰他:“你别伤心动气,我……我底子壮,也许……也许死不了……凌疏,你这副模样,我如何安心去死呢?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撑下去,我不死了,我真的不死了,只要你肯送我回洛阳,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凌疏想回应他一句,急怒攻心之下,却只觉得气血翻涌,竟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有气无力的靠在杨晔身上,神智渐渐模糊。 周遭兵戈渐息,原是金雅仁的侍卫人多精干,将一干跟着大公主混的族人及侍卫剿灭了,唯余了了几个德高望重的族人,这是金雅仁特意嘱咐过要剩下的,如今被大批的侍卫圈在中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金驸马袖手而立,风度娴雅地观战到如今,终于心满意足,缓步踱了过来,朗声道:“各位,大公主此前想来是伪装生病,却怂恿一干不明真相的族人跟着他来刺杀天朝的使者,这分明是挑拨大衍和西迦的关系,要置我西迦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在下眼见她如此糊涂行事,却也无法阻止,如今不小心丧命于乱军之中,这也是天意,是大青山上的神灵对作恶之人的惩罚。各位先想想这个道理,再决定如何行为。” 众族人默不作声,金雅仁便不再搭理他们,转向身边不远处的杨晔:“淮王殿下,有需在下相助之事吗?” 杨晔搂着昏过去的凌疏,忍不住怒道:“金雅仁,你怎么这会儿才来?看你老婆撒泼也不管,还得我们给你正家法不成?瞧我这心肝儿累的,旧疾都犯了!你说怎么办吧?!” 金雅仁并不反驳,看到这尸横一片,半晌无语,而后终于微笑道:“究竟是谁在撒泼?在下是晚了一些,来的时候就看到凌大人开了杀戒,免不了要多看两眼,耽搁了点时间,淮王殿下见谅。” 117 第117章 杨晔道:“金雅仁,单靠用嘴来道歉是不够的,把你的血玲珑给我装一窝,不,两窝!回头专门给他补养身子!另外赶快跟我签署了合约,你这蛮荒之地牲畜不少,别的就要什么没什么,我得赶回洛阳给我心肝儿治病去。” 金雅仁道:“好说好说!” 两人正你来我往,金尼克“通通通”从外面跑了进来,附耳跟金雅仁说了几句话。西迦人粗枝大叶惯了,便是金尼克算是个细致的,这声音也未免大了些,杨晔听得清楚:“驸马,适才三王爷闻听了大公主的死讯,带着族人在宫外闹起来,已经围住了王宫,说是要驸马交出杀人的凶手,还要将驸马驱逐出境,回自己的西域去。如今我们怎么办?” 金雅仁拊手,淡淡地道:“不急,想法子把消息传到岳父那里去,且看他做何反应。还有,把小王子带我宫中守护起来,这儿有点乱,当心有人伤了他。”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完毕,金尼克依言照办去了。金雅仁转身,看着杨晔笑道:“族人不情愿,让我交出您呢,怎么办?” 杨晔“呸”地一声:“老子烦得很,你自己想办法!”如今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了,他的寝宫房顶已经被砸了个洞,只得抱起凌疏去了对过的寝宫里。 大衍此番跟着杨晔来西迦的随从中,有杨熙派来的一名御医,此时被钟离针召过来,给凌疏把脉看诊。御医把脉完毕,说不过是伤心愤怒过度的缘故,一时伤了心脉而已,虽暂无性命之忧,这一阵子却不可再动怒,须得慢慢调养方可痊愈。 当下开了药方子出来,杨晔命年未亲自督着人煎药,一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凌疏,那御医便趁机替他包扎伤口。杨晔问那御医道:“那他几时才能醒过来?” 那御医道:“这个说不准,也许明日就醒,也许得后日。” 杨晔想发怒,想骂他庸医,想操-他十八代祖宗,但想这里中原的大夫只有这么一个,余下的可都是蒙古大夫,只得暂且忍了,俯身去用湿巾拭擦凌疏唇角的血迹,一边给他掖好锦被。摸着他手冰冷,便握在手里替他暖着。那御医见杨晔形容暧昧,不好再滞留下去,便退却出殿。 过得半个时辰,年未捧了药进来,钟离针也跟进来。杨晔忙把凌疏揽起来,一点点灌他吃药,一边隐隐听得宫外人生鼎沸,俱是呼喝吵闹之声,便道:“外面怎么样?” 钟离针禀报道:“据西迦人说族人围了王宫,气势汹汹不肯离开,骂金驸马图谋不轨,想自立为西迦王。金驸马正在想法儿弹压。”他放低了声音,道:“就是适才,西迦王驾崩,据闻是病死的。但是王宫中的下人却另有说法,说是大公主的事情气晕了西迦王,口吐黑血,一时气厥过去,没有救过来。” 杨晔哼笑:“若是气厥,吐的应该是鲜血啊,怎么会是黑血呢?西迦这些鞑虏之辈,果然没见识,连毒药都未曾见过吗?”他将药喂完了,便将凌疏放下安置好,挑起眼看着钟离针:“你猜金驸马接下来,会自立西迦王呢,还是拥立小王子为西迦王?” 钟离针沉默,片刻后摇头:“属下不知。不过按常理,应该是自己吧,便是拥立小王子,想来不过是权宜之计,糊弄一下西迦族人。将来站稳了脚跟,免不了还得自行执政。” 杨晔接着笑:“钟离针,此事不可以常理推断。我看金雅仁跟大公主是没啥夫妻之情,但相待小王子却怪异得很,想来是有暧昧。只是小王子太小了,他只得忍耐着。这次他多半会拥立小王子做西迦王,只是……你瞧他那副男不男女不女的娇弱模样,连咱家小白都不如,他……他能那啥了小王子不?” 钟离针膛目,只是不言语,年未接口道:“他可以被小王子那……那啥了。” 杨晔嘿嘿嘿地笑:“的确,这厮被压再合适不过。若不是凌大人管得太严,我也恨不得压了他!” 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微弱地道:“你要压谁?” 杨晔脑袋中嗡地一声,吓得一下子软瘫在凌疏身边,心中怒骂道:“庸医!庸医!害得老子要露陷儿了!”一边气息奄奄地转头看他:“凌疏,你醒了?你听错了,我已经有了你,不会再去压任何人了。我……我心中恨啊!我恨那金雅仁伤了你我二人,想找人压了他而已。” 凌疏狐疑地盯着他,心中总觉得有蹊跷,但他在病中,要仔细推敲下去,终究有点力不从心,便有气无力地道:“你的伤怎么样?” 杨晔道:“大夫给你看完,也趁机给我看了。说伤势虽然重,但暂时性命是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我,也别想那么多,安心静养就好。”一边扯了他一只手握住,看着他重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却还在颤动不休,便接着柔声劝说:“再睡一会儿吧,喝了药得多睡。” 凌疏嗯一声,却忽然又睁开眼,问道:“你昨天早上,说是和金雅仁出去跑马,都说了点什么?” 杨晔顿住,心中咚咚跳动,片刻后涩然笑道:“你别问了好不?大夫交代让你静养呢,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赶快睡,等早些好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将手遮在他双目之上,他的睫毛刺得杨晔手心痒痒的。这痒一点点一丝丝顺着手臂传到心里去,这一刻,杨晔懊恼无比,恨自己这般轻率,竟不曾为凌疏着想半分,方吓他到如此地步。 他的眼圈慢慢红起来,待听得凌疏呼吸绵长,又睡了过去,方才跟钟离针两人打个手势,三人出殿。杨晔犹豫了片刻,低声询问道:“你们说,我若真带他回了洛阳,皇兄会不会再一次下手除掉他?当然他承诺过不杀,云起也说他不会再动手,可是万一他动了手,我该如何是好?” 两人均无法回答他,连脾性儿较为直爽的年未都沉默无语。杨晔左右看看两人,哼笑一声,叹道:“我想来想去,虽然的确很思念皇兄,前一段时间也打定了回京的主意,可是如今,还是算了吧。我实在不能看见他再出什么意外了,唉,还是算了吧。” 清晨的风清冷无比,吹来外面隐隐的吵闹声,一波高过一波。杨晔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俩在这里看着他,我带几个人去外面看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外面果然乱了套,一干族人气势汹汹地围住了皇宫,天胥台左近更是人山人海。有金尼克带一干金雅仁的底细,口沫横飞地劝说着,安抚着,承诺着,哄骗着,后面大批的侍卫给他压阵,金雅仁却只是远远地在一处殿顶上袖手观望。 杨晔便过去跟着他一起观望,金雅仁道:“淮王爷,西迦人脾性刚烈直爽,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在下没有把握能尽快平息众怒,我也无法送你安全出城,我们还是依计而行好一些,请问你的骑兵几时能到?” 杨晔笑道:“若无意外,便是今晚。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倒是记到心里去了。哼,既然你没把握,那只好我来了。你命令你的兵马配合一下。” 当晚,云中城被南边过来的一队骑兵出其不意地包围,为首的将领正是大衍的神武上将军袁藕明,言道闻听西迦内乱,特意赶过来帮助平息内乱的,让西迦乖乖交出自己朝中来此出使的人员。 西迦守城兵马措手不及,被轰入城中,金雅仁手中一直掌握着兵权,便几番派出兵士去交战,均被打杀回来。西迦之骑兵除了云中城,另外的分别驻守在其余几个族人聚集处,但由于疆域辽阔,各个族之间相距颇远,一时却赶不过来。 如此消息传开,人人自危。闹事的族人闻听此讯,暂且稍稍平息下去。金雅仁趁机让金尼克把族中地位甚高的几个王室之人清了过来,众人防他之心甚巨,不肯入王宫,便都在天胥台聚集了。 金雅仁对这众族人郑重地道:“各位,如今大衍国兵马忽然来袭,跟各位要处置他们的使者有很大的关系,如今牵连到一族之人的生死存亡,我们需要冷静一下想想这个道理。而且也许你们误会我了,大公主之死,完全是个意外,是大公主先行挑衅他国使者,在乱军中被误杀身亡,我也遗憾无比。而且我金雅仁有自知之明,绝无做西迦王的资格和才干,从未动过这等心思。我一直想拥立小王子为新一任西迦王的,可是各位误会之下,始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所言句句属实,金尼克可以作证。你们不信任我,难道连本族之人也信不过?” 金尼克闻言慌忙出来跟着他一块儿向众族人解释,但他跟着金雅仁许久,早已化身为金雅仁的忠诚狗腿儿,的确有些信不过他。当下正疑惑之间,金雅仁已经让人把阚于稚领了过来。 阚于稚一见他,便慌忙凑了过来,金雅仁拉着他的手,道:“于稚,大家都说我是个外族人,说我图谋不轨,要抢取西迦王的位置,你觉得姐夫会吗?” 阚于稚茫然看着他,片刻后道:“西迦王位有什么稀罕的,姐夫要,就拿去好了。” 众族人闻言倏然色变,金雅仁忙温声道:“不是这样的。姐夫是外族人,按理不该做这西迦王,若是强行要做,就会被大青山上的神灵怪罪,被族人放火活活烧死。你愿意让姐夫死吗?” 金雅仁对待阚于稚向来温柔耐心,阚于稚从小就爱跟他亲热,跟自己的胞姐倒不如跟这位外来的姐夫相处融洽,闻此言大惊,伸手死死抓住了金雅仁的衣袖,眼泪汪汪地道:“不!姐夫不能死!谁要烧死姐夫,我就杀了他!” 金雅仁道:“那么西迦王你来做,好不好?姐夫一定帮着你治理好国家。”阚于稚慌忙点了点头。 众族人议论声渐息,在闪烁的火把中一个个脸色沉塑端凝,都直直看着阚于稚。如此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西迦人粗鲁,没有人去想为何这大衍的骑兵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片刻后几个王室之人首先跪下参拜,余下的跟着纷纷下跪。 至此西迦国终于重新有了王,金雅仁待得族人参拜已毕,约好来日重新举行登基仪式,方才殷殷询问阚于稚:“如今大军压境,已经包围了都城,陛下认为该当如何?” 阚于稚道:“姐夫说怎样就怎样。” 新王发话,纵有不合常理之处,也只得暂且如此。 第二日,袁藕明得住命令,退兵三十里。三日后,金雅仁和大衍皇朝重新签署了和约,而后送杨晔等人回大衍国去。 金雅仁送出几十里,袁藕明迎了上来接着杨晔,跟着来的还有才从洛阳赶过来的白庭璧。杨晔提着那两笼血玲珑,心满意足,意态张狂地凑近了金雅仁,神态暧昧之极:“金驸马,以后你的事情,需要自己慢慢收拾妥当了。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明言便是。” 金雅仁一笑,趔趄身体,避开他离得太近的脸,听他接着道:“小王发现跟你狼狈为奸,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你这人太聪明太乖巧了,怪不得那荆侍郎趋之若鹜。你我这就分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呵呵呵呵!” 两人拱手作别,待各自行出远了,杨晔狠狠地“呸”一声:“老子哄着心肝儿替他处理了母夜叉,给他解决了多大的难题。这厮小气,血玲珑说给两窝就给两窝,一只都不多给!”又指着那蝙蝠道:“你们等着,等小的一出来,老的立马拿去泡酒!” 作者有话要说:再试一次,佛祖保佑额!!! 118 第118章 袁藕明跟杨晔并马而行,一路走一路跟他禀报这番出兵的具体事宜:“按王爷的吩咐,来云中城兵马八千。队伍后面骑兵马尾绑树枝长草,令来回拖走,夜晚一人点十个火堆,增加声势。如今看来,收效不错。” 杨晔笑道:“既然跟金驸马说好以后不再动刀兵,那就胡乱吓吓他们族人算了。皇兄的意思,也不想让年年打仗,对百姓对国家都不好。这般至少能平安几年。”他斜眼看看袁藕明,袁藕明与他年纪相当,如今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了不少。他便笑问道:“你如今究竟弄了几个儿子?” 袁藕明道:“才分别这两年,能弄几个?会走的两个,还怀着一个。这次凤阁想换换花样,要个丫头,却不知能否如愿。” 杨晔惊奇万分,伸手拍着他肩膀笑道:“你小子厉害!这看着看着就儿女双全了,佩服佩服!” 袁藕明淡然道:“王爷过奖。” 是晚依着一处小湖泊择地扎营歇息,凌疏病体支离,精神头依旧不很好,杨晔小心翼翼地照拂着他吃药吃粥,凌疏还操心他的伤势,稍一清醒就询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杨晔道:“我年轻,扛得住。你放心吧。” 凌疏闻言,眼中又现出了疑惑的光芒,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的意思,我很老?”杨晔生怕他瞧出端倪来,忙道:“不不不,你一点也不老。别说那么多话,吃完药快睡。” 才把他安顿睡下,便有白庭壁在帐外求见。杨晔便让钟离二人守护着凌疏,自己出去见了白庭壁,带着他行到一无人处,方道:“说罢,谁让你来的,来干什么?” 白庭壁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巴巴结结地看着他,一边摸出一封信塞过去,杨晔却不肯接,道:“若是京师皇兄给我的,我就不看了。你跟他说一声,我不回洛阳,如有什么事儿让我做,直接把消息传到云起那里即可。” 白庭壁忙道:“王爷,陛下不是催着王爷回去,他只是说如您愿意回去,他派宫中的主管先带人去把王府给收拾一下。如不愿回京,那就带些银子再走,省得以后缺什么少什么的不方便。” 杨晔顿时寂然无语,转头看着远处一片草原和绚丽的落晖,片刻后低声道:“又是这一套。算了,你回去禀报陛下,我不回去。”言罢拂袖打算走开,白庭璧手脚麻利,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哀声求告道:“王爷不要走啊!我若是完不成任务,会被他们嘲笑的。” 杨晔并不理他,坚持要回营帐中去,白庭璧便死揪着不放。俩人拉拉扯扯走得几步,杨晔恼了,回头拧眉瞪着他:“别再跟老子拉扯,不知道我这一阵子没处泻火?当心惹起性子来我做了你!” 白庭璧一哆嗦,赶紧松手,杨晔趁机甩脱他,还没走出两步,被他鼓足勇气再一次缠了上来,泪汪汪地道:“王爷,你你你只要别做我,别的都好商量,我都答应你!不过你真要做做做那个才能回去,我就……就……就舍身取义。但是……王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还是饶了我吧,你跟我回去吧。陛下真的很想你的,可是他不说,这一阵子又几件事情挤在一起,他精神很不好,一直郁郁寡欢的。你难道忍心让他一直这样,这一辈子再也不见他了?” 杨晔驻步不前,心中叹息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情,你倒是说说看,看我能否试着去给他解决。” 白庭璧道:“都是乱七八糟的家务事,王爷解决不了的。岑王爷一直派人来说,想让二皇子福儿跟他去长安过年,你说这一去哪里还能回来?皇后早就答应她爹了,可是陛下舍不得福儿去,两人就一直吵啊吵的。吵到皇后又怀孕了,她就说她再生个皇子赔给陛下,二皇子就可以去长安陪着外公。陛下勉强答应了下来,结果没几天她就在寝宫里不小心磕碰了一下,三皇子没了不说,太医还说以后想添皇子更是难上加难。但是陛下已经答应了把福儿送走,岑王爷那边也已经闻听了消息,事到如今,总不能失信于人,所以便决定把福儿往长安送呢!可是陛下真舍不得,小白来的时候,听内侍说他心疼得饭都吃不下了。王爷您……您不觉得陛下很可怜吗?” 杨晔怔怔听着,待他啰嗦完,忽然道:“福儿不能去长安,去了就回不来了。什么家务事儿啊,没这么简单!” 他脸上阴云密布,吓得白庭璧做声不得。见杨晔沉吟良久,方沉声道:“小白,你先加急赶回洛阳去面圣,我在三关等几天,你替我跟皇兄讨一道圣旨出来,是有关凌大人的,要有既往不咎,官复原职几个字才成。我拿到圣旨,方能回京。” 白庭璧见事情有了转机,顿时欣喜若狂,道:“那小的这就赶回去!”匆匆忙忙就去准备诸般事宜,杨晔叹道:“他专程又让你来,就是觉得你最能缠人吧?”白庭璧回头对着他娇羞一笑,慌忙离去,然后连夜回转京师去了。 行军三日后,到得三关。杨晔果然和袁藕明说明要在这里耽搁几天,袁藕明已经在三关附近的重镇朔州城中建了府邸,便请他过去入府居住。两人经年未见,也趁机切磋一番武功。 待得尽兴之时,已是深夜,杨晔牵挂着凌疏,不敢跟他秉烛夜谈了,慌忙要折返回房中,见钟离针已经找了过来,一路跟着他走回去,一路低声道:“装血玲珑那车里的冰块又没有了,这几天不是特别冷,四处找不到大块儿的冰块儿。还得劳烦王爷去借一下凌大人的枕冰剑,冻点冰块儿出来。属下不好贸然去拿。” 杨晔道:“这个好说,我去拿。血玲珑这几天怎么样?没有寒血花,别的东西肯吃吗?” 钟离针道:“前两天不行,这两天想是慢慢适应了,还可以。” 杨晔笑道:“这些小东西们认命了。”他带着血玲珑离开云中城时,由于中原没有血玲珑喜食之物寒血花,金雅仁又附赠一张方子,左不过是如何配食,如何喂养,那食料中少不了许多滋阴壮阳的猛药,乃是他豢养此物多年的经验之谈,如此不藏私,对杨晔也算尽心尽意。 两人进得房去,见凌疏早已吃了药睡下,房中只点一支小小的蜡烛。那枕冰剑挂在床脚的位置,杨晔便轻手轻脚地去取下来,虽然极力放缓动作,凌疏睡眠却浅,还是被惊醒过来,问道:“你拿剑干什么?有敌人吗?” 杨晔笑道:“太平盛世,哪来的敌人?”忙把剑递给钟离针,让他先出去,方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握着他手温声道:“没有敌人,我本来不想吵到你,结果你还是醒了。要喝水不?这房里点了炭炉,得多喝水才成。” 凌疏摇头,接着问道:“拿剑究竟干什么去了?你不是真收了金雅仁的蝙蝠吧?” 杨晔见他病中尚且如此明察秋毫,只得撒赖道:“就是收了,怎么着?那玩意儿很有意思,我想要。”言罢俯身在他颈窝中蹭了几下。 凌疏怕两人厮磨久了挑起事端来,想推他,却是力不从心。他迷迷糊糊睡了几天,还不知道如今身居何处,便主动转换话题:“这是在哪里?” 杨晔道:“在朔州,袁藕明的府邸中。”一边解衣钻入被中,揽他在怀里。凌疏随着他的举动翻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被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包围萦绕,昏昏然又想入睡。杨晔摸摸他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喃喃地道:“凌疏,得跟你接着商量一件事儿。我本来是不打算回洛阳去的,我怕我皇兄又趁我不备来对你下手。可是如今事情稍微有点麻烦。岑王爷一心一意想接了二皇子去长安,说是自己寂寞,要代养着二皇子,顺便陪伴自己。我总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要二皇子,是想抓个人质在手,他还是提防着皇兄的。我皇兄心疼孩子,皇后还总是跟他吵架,而后宫的嫔妃,皇后又不许她们怀孕,这迟早要引发大的争执。但皇兄如今已经答应了把福儿送走,所以我想回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至于你,你放心,咱们就在这三关先等几天,等我拿到皇兄赦免你的圣旨,我才会带你回去,不然我也不回去了。这事情还没定下来,但我不能瞒你,我得先跟你说一说,你觉得呢?” 凌疏枕在他臂上,身躯温热,呼吸安稳,却迟迟不言语。杨晔低声道:“你睡着了,没听见吧?那明天再说。”伸手过去替他掖被角,顺便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却见他微眯着眼看着自己,竟是并未睡去。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杨晔笑道:“没睡怎么不说话?这天下,终究是杨家的,不是岑家的。你说呢?” 凌疏道:“总之不是我的,不管。” 杨晔道:“那我总归是你的,你管不管?” 凌疏并不答话,半眯着眼端详他片刻,唇角微微翘了翘,似乎轻笑一声,尔后闭上眼,慢慢又睡了过去。 他这也不知是默许了,也不知是懒得跟自己计较,无法判断。杨晔瞪眼看了他半天,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可以回京师了。 十天后,白庭璧折返,将一道圣旨送到了杨晔手中,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喜色:“王爷,陛下说只要王爷能赶在年前回去,就赏小白一千两银子。还要赐婚给我,让我年前就成亲。” 杨晔惊道:“哟,你要娶媳妇儿?不对不对,究竟是你娶媳妇儿,还是媳妇儿娶你?” 白庭璧一甩衣袖,娇嗔无比:“王爷又欺负我,当然是我娶媳妇儿!” 淮王殿下这次回京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杨熙只悄悄派出了几个官员来迎接他们入城,一路直接到王府中。凌疏想起来这王府曾经是赵王府,沉着脸有些不太情愿,杨晔便承诺道:“等过完年天暖和了,我跟着你搬到你的大理寺里去。你的刑房还有从前那些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们,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一并都还给你。” 凌疏哼一声,并不理他。他从三关出来后,病是渐渐好起来,但不知何故对杨晔有些不冷不热的。杨晔心中揣摩不止,一路上各种巴结讨好,却无甚成效,此时便慌忙笑道:“来来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扯他一路回到寝殿中去。 这次杨晔特意选择了一处较偏僻的院落作为就寝之处,提前让人给收拾出来。殿中烧了地龙,温暖如春日。南窗下一处梨花木高几上,赫然摆放着那盆“孤芳照水”,枝干古拙,浅绿色的花蕾饱满,遍布枝条,有的已经透出玉色来,瞧来不日便可开放。 这株梅花养得如此好,凌疏有些意外,看着梅花怔了片刻,却依旧不假辞色,自行去一把交椅中坐下。杨晔跟过去,厚着脸皮直接坐在他腿上,凌疏方皱眉道:“别总是坐我身上,你个头这么大,沉得很。” 杨晔陪笑道:“我明天去宫中看看二皇子福儿,我还没见过他呢。” 凌疏道:“我有说过不许你去?我便是说了,你肯听?” 杨晔尴尬,却依旧笑道:“那我就让他们去准备准备,第一次见侄儿,总得有点见面礼才成。”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本文最后一卷,字数不定,应在十万字以内。由于作者水平有限,还痴心妄想地想写个像样的文,生怕烂尾了,所以想稍微放慢一点速度,请求各位的原谅。 不过乃们肯定会说:“你本来就不快!”顶西瓜皮滚走...... 119 第119章 杨晔尴尬,却依旧笑道:“那我就让他们去准备准备,第一次见侄儿,总得有点见面礼才成。” 结果晚饭时杨晔跟侍卫们随口提起这个事情,年未闻言禀报道:“王爷,适才我们出去,跟魏临仙他们已经通过气,说你回来了。另顺便得知了一个消息,福儿三天前已经往长安去了,还没顾上跟您说。” 杨晔脸色一顿,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方无奈叹道:“走了?那……那……这娃,唉,我是见不到了。”他把手中的一只酒盏转来转去,一边偷窥着凌疏的神色。凌疏正低头用银匙慢慢地吃粥,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言语。 杨晔试试探探地道:“皇兄这几天一定很伤心,很伤心,总得有人去安慰安慰他才成。” 他话音未落,凌疏把吃了一半的粥碗一推,起身离去。杨晔忙道:“你吃好了没有?急着去哪儿?” 凌疏道:“困了,睡去。”杨晔饭也顾不得吃了,慌忙跟过去。一路跟到寝殿中,看着凌疏自行洗漱更衣,然后躺了榻上去。他方凑过去,俯身低声笑道:“我说明天去看哥哥,你是生气了吧?” 凌疏道:“既然回了洛阳,你的目的不就是见你兄长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有什么气好生?你想太多了。” 杨晔无语,只是微笑,片刻后道:“那我明天真去了。”伸手扳住凌疏的脸端详半晌,笑道:“我看你气色好多了,嘿嘿嘿……别装死,别不搭理我,过来。” 第二日,杨晔等得杨熙下了朝,才进宫求见他。杨熙并未召唤大臣们议事,自行在起居殿看奏折。杨晔进得殿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鬓边微微闪亮的银丝,逆着窗外冬日黯淡的天光,显得格外醒目,脸颊也瘦削不少,颇有几分憔悴之色。 他呆呆地看着,却不敢贸然过去。恰此时杨熙也抬头看见了他,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一年未见,都觉得有些陌生之感。片刻后杨熙微笑了,站起身来对着杨晔招手:“来。” 杨晔慌忙跑过去,杨熙一把扯住他手,接着揽到怀中来:“你总算回来了,真好。” 杨晔伏在他肩上不语,心中却是百般滋味莫辩,良久方道:“哥,你头发白了。” 杨熙叹道:“老了。”扳过他身躯再看看他,笑问道:“急着回王府吗?午饭留在这里吃吧?” 杨晔点头答应:“我从西迦给你带了酒回来,不过可不能轻易喝。待我待会儿给你禀报禀报此酒的来历和功效,你再决定究竟喝是不喝。” 杨熙道:“不过喝个酒,还有这么讲究?”他已经连着数天心情郁郁,虽然杨熙从不轻易惩罚伺候之人,但宫人看他的脸色看了这许多天,也觉得难受。待见他这一刻忽然就阴霾尽扫,笑意融融,均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内侍总管就杵在一边随时伺候,忙道:“那么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午膳去。” 席间杨熙问起这次西迦之行的细节,杨晔便一一道来,遇到有关凌疏的地方,就含糊而过。杨熙也不深究,待听到玲珑春色的来历,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杨晔察言观色,片刻后低声道:“皇兄郁郁不乐,是否因为皇嫂以后不能为皇兄再添子嗣了?” 杨熙道:“是啊,所以这酒我喝不得。你皇嫂她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我也不去招惹,喝了也没处消遣。”他脸上带着一丝苦笑,眼中却掠过一阵隐微的厌恶之色,想来便是皇后好了,他依旧懒得再去招惹。 杨晔便不再多说,跟着叹口气。杨熙却被勾起了满腹的忧愁:“如今只剩了安安一个,只有一个。” 杨晔只得安慰道:“儿子不要多,够用就行。” 但很显然杨熙觉得不够,依旧叹气不止:“唉,福儿这孩子,我只能当是没生过了。” 杨晔道:“皇兄不要难过。”待见一圈儿的内侍围着,便挥手道:“你们先退下。”众人唯唯诺诺地退出殿去,杨晔道:“皇兄和皇嫂的约定,可是皇嫂先不守约的。皇嫂自从嫁给皇兄,不过给你添了两个皇子,还坚持让岑王爷再霸占走一个。这且不说了,她若是能接着生几个皇子,皇兄自然不会去宠幸别的嫔妃。但如今她无法再给皇兄生皇子,那就是她违约在先,皇兄又为什么还要守约?皇兄大可以去跟别的嫔妃再生几个出来,也不算什么。” 杨熙将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在手中倒来倒去,微笑着只是不言语。片刻后方道:“这事儿我也思忖过。可是你皇嫂,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后宫那一帮子嫔妃,都不是她的对手,怕她怕得不得了。若果然照此行事,必定有麻烦,须得提前提防一下,岑王爷宠女儿,长安那边也得提防一下才行。不过嫔妃挑哪个好?我这边思忖着,干脆就还是南南的姐姐算了。” 杨晔道:“皇兄高见,我瞧着这姑娘相貌还凑合,人也挺伶俐的。皇兄平日多照应些,有个什么事儿,想来她比别人反应要快些。”他顿一顿,微笑道:“那我这酒,不是就派上用场了?皇兄得赏赐我。” 杨熙微笑道:“臭小子,你以为皇兄老得不中用了,还巴巴地带酒给我?你等着,等我赏你一顿板子,治你个妖言惑上之罪。” 年尾除夕岁宴时,又一封捷报从南边传来,北辰擎已经带兵攻下了琼南的都城粤州,琼南国主不肯接受招降,带着一群宁死不从的臣子们**于皇宫中。北辰擎迅速派人清理了周边的零散兵马后,琼南被大衍的兵马顺利接管。 这一喜讯传开,转瞬间就扫清了前一阵子的愁云惨雾。杨熙在宴席上吩咐荆怀玉道:“回头你来朕的御书房里合计合计,再派几个文官过去接手,让北辰将军把那边打理妥当了,赶快回转京师来。” 岁宴上文武百官众多,见杨晔自从回京师后,杨熙对他的宠爱更胜从前,自然也要跟着趋之若鹜,轮番过来跟他敬酒,车轮战夹杂着群殴。杨熙并不阻拦他们笑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脸上俱是纵容之色。 这三番四次下来,杨晔纵是好酒量,也不免酩酊大醉。待得酒宴结束时,天色已晚,他还想挣扎着回王府,杨熙见他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外面天又冷,便皱眉道:“别回去了,玉华殿我还给你留着呢。你将就一个晚上,等明日直接跟着我去太庙祭奠完祖先再走。” 内侍们伶俐,慌忙上去扶了杨晔,依着皇帝的吩咐送到玉华殿去。杨熙跟过去,看着他安歇下,方才回了自己的寝宫。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杨晔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还以为在自己的王府里,便道:“渴死了,给点水。” 有水递到了唇边,杨晔一口气喝完,抬眼看时,才发现是宫中的内侍。他见外面天色昏暗,伸手挠挠头,道:“岁宴结束了?这什么时辰了?” 那内侍道:“禀淮王殿下,这是初一午后申时。”见他犹自呆呆地回不过神,便接着道:“今早辰时,陛下试图叫您起来跟着他去祭祖,没有叫醒,便自行带着臣子们去了。适才又专程来看过,吩咐您醒了后,跟他用过晚膳再走。” 杨晔瞪眼听着,却忽然惊跳起来:“不行,我得赶快回去。”爬起来一溜烟般狂奔出宫。 他狼狈不堪地滚回府去,进门就打听凌疏在何处,却听侍卫们说凌大人从昨天到今日就没有出寝殿的门,连饭都是送进去吃的。 杨晔慌忙赶到寝殿里,房中掌起了灯火。南窗下那株梅花已经开了几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凌疏不知何时将一张书案搬到梅花边,正在借着烛光,聚精会神地翻看一些陈旧的书册。 杨晔静静地看他半晌,慢慢凑过去,笑问道:“在看什么?不是又整来了什么《龙阳十八式?吧?” 凌疏并不抬头:“不是。我让大理寺那边送来从前的卷宗,随便翻翻。”他语气平稳,神色沉静,似乎对杨晔除夕夜的夜不归宿并不在意。杨晔稍稍放了心,接着赔笑:“昨儿被他们灌醉了,就留在宫里胡乱对付一宿。不是特意的冷落你,今晚我给你补偿。” 他案上一堆陈旧的书册中,但案几左上侧却有一本崭新的手册混在里面。杨晔一边跟他搭讪,一边问道:“这是你新写的卷宗吗?”伸手想拿起看看,却见凌疏出手如风,把那本手册快速地抢了过来,道:“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看。” 杨晔心中疑惑,眯起了眼睛斜睨着他:“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可是从来不跟你藏私,我把我的一颗心都扒开给你看,我全身上下都给你看遍了,我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看,我也没说什么,偏生你就这么遮遮掩掩的,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在山里的那一年,除了勾搭上钱宁,还有别的什么相好?嘿嘿嘿,这书册上记载的,想必是你们的什么风流艳史吧?” 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窥着那本书册,想趁他不备夺过来,但是凌疏从前上过他的当,况连着被他弄没了两本《龙阳十八式》,因此防范他极严,将书册稳稳揣到怀中,随手拨开了杨晔伸过来的狼爪,接着反手就去扣他脉门。杨晔只得缩手,气哼哼地道:“不给看拉倒!小气!” 凌疏眉头微蹙:“什么你把你的心扒开给我看,你瞒我的事情也多,我能怎么样你?” 杨晔一怔,慌忙要扑过来跟他胡搅蛮缠一番,以免他深究下去,凌疏已经洞悉了他的奸计,及时站起身来,道:“吃饭。你吃不吃?” 杨晔怒道:“吃!老子自己家里的饭,为何不吃?” 过了年,开了春,眼见得杨柳梢头新着色,一夜春风一夜深。凌疏牢牢记着杨晔从前的承诺,跟他提出要搬到大理寺后面自己的旧居中去。杨晔不太想屈居到那个偏僻的院落里,但是又抵赖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地跟了过去。 他自从回了京师,一直忙得团团转,总是被杨熙叫到御书房去议事,渐渐养成了规矩。杨晔体谅皇兄的操劳辛苦,若无意外杂事儿,就天天去御书房那边等着杨熙下朝。想来如今情人就在身边,小日子过得滋润,因此便是多出些力,也是情愿的。杨晔还天生好热闹,百忙之中还得抽空跟从前的狐朋狗友出去聚众玩乐一番。这般忙下来,夜不归宿的日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杨晔依着惯例又去了御书房,一直伺候在御书房的内侍慌忙请他落座奉茶。今日恰恰书房外带头当值的侍卫是白庭璧,杨晔冲着他打个响指,他就巴巴结结地跟了进来,虽然堆起了一脸的笑,那笑容后却隐隐有些惶然之色。 杨晔一眼就瞧了出来,问道:“怎么了小白?看见我来了不高兴?不想伺候?” 白庭璧忙道:“小白哪敢?” 杨晔道:“我瞧你哭丧着脸,是不是赌钱又输了?魏临仙他们总是作怪,你若是反应不过来,就别去跟他们鬼混,当心把俸银弄没了,回去你媳妇儿打你。” 白庭璧笑道:“我媳妇脾性温柔,才不打我呢,不像凌大人……嗷!”他惊觉失言,慌忙伸手按住了嘴,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惊恐地看着杨晔。 杨晔横起了眼瞪着他,见吓得他眼泪汪汪起来,方才冷哼一声:“你们时常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儿?” 120 第120章 白庭璧辩解道:“也不是时常嚼,就是偶尔议论几句,以后不敢了。” 杨晔突然伸手,扯住了他一只雪白玲珑的小耳朵:“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刚才我来宫中,路上觉得气氛不对,老实告诉我,昨晚出事儿了?” 白庭璧疼痛:“王爷饶了我,饶了我!赶紧放手,耳朵要掉啦!跟您说了也不打紧,便是属下隐瞒着不说,想来待会儿陛下也会告诉您。昨晚,宫里出了些事儿,魏临仙还有我们几个,一直被闹腾到半夜才算完。陛下很不高兴,早起就是沉着脸上朝去的。不过属下倒是不担心,他待会儿一看到王爷您,也许气就消了。” 杨晔闻言松了手:“别废话,究竟什么事儿?” 白庭璧道:“乐淑妃有身孕了,王爷您知道吧?” 杨晔道:“前两天听皇兄提过,是不是皇后要她堕胎?” 白庭璧竖起了大拇指:“王爷高瞻远瞩,猜得真准。小白佩服!” 杨晔哼一声:“说重点,别乱拉扯。” 白庭璧忙道:“是。先是听说昨晚皇后派人送了堕胎的药过去,乐淑妃不肯喝,哭闹起来。她身边有陛下专程派过去的人,跟送药的人起了争执,把送药的人轰了出去。然后皇后大怒,就亲自去了。但乐淑妃已经抢在前面跑了出来,按理晚上这嫔妃是不许乱跑的,但她有陛下的人领着,一路逃到陛下的寝宫来,我们几个接着她,才禀报了陛下,皇后就撵到陛下的寝宫里要人。然后俩人……吵起来了。吵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守着,胡乱听得几句,皇后骂陛下是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还有许多别的话,属下也不便多学。陛下并不还嘴,就是站在那里听。吵了大半夜,皇后累了,然后各走各的,就这样。” 杨晔接着冷哼:“背信弃义?卑鄙小人?她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想怎么样?” 白庭璧道:“这种粗俗的市井之语,也就王爷您说可以,陛下当然不会说,有损天子威仪。不过若用此话反击,听起来的确痛快淋漓。” 杨晔闻言,正打算接着去拧他的耳朵,却隔窗望见房外的长廊上,一群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原来杨熙下朝回来了,正往御书房这边过来。 杨熙一进书房,脸上果然有些阴云密布的意思,便是见到杨晔,也没有高兴起来,自行去龙案后坐下,又挥手令闲杂人等出去,白庭璧便也跟着溜出去,唯有杨晔留了下来。 而后杨熙沉沉地叹了口气,杨晔便问道:“皇兄是在为昨晚的事情忧愁吗?不用搭理她那么多,且看她下来如何。” 杨熙道:“你说的对,她那边没什么好忧愁的。”他从袖中抽了一本奏折出来,想翻开,却终究又合住,欲言又止,好一阵子后才道:“这是云起从粤州上的奏折。我前一阵子让他回京师来,他竟然……说他不想回来。他上书给我,说想常驻琼南,还想把小眉和他的儿子宁馨一并都接过去。你看看,他不想回来了。” 杨晔斜眼看看他的脸色,试探着道:“合家团圆,也不错。” 杨熙把那本奏折“啪”地往龙案上一摔:“是不错。他不想回来,或许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想看见我!你说呢小狼?” 杨晔唇角抽搐几下,饶是他伶俐乖巧,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不语。杨熙便阴沉沉地笑道:“他在给我添堵,成心的。” 杨晔终于忍耐不住,劝道:“皇兄,云起怎么会成心给你添堵?也许他觉得琼南那边好,真心想留下也说不定。况且我去郴州的时候,他说想打通南海的经商之路,为朝廷多弄些税收,也是一片赤诚之心,皇兄便是让他留下又如何?” 杨熙轻哼一声,淡淡地道:“这经商的事情,他奏折上也说了,可是他又不擅于此道,跟着凑什么热闹?此事我会另派遣官员去的,不用他操心。” 杨晔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微笑道:“莫非哥哥对云起不放心?这我可以替他作保,他绝对忠诚可靠,哥哥尽可放心。” 杨熙闻言又是一声轻叹,垂下头去,以手支额,宽大的衣袖恰恰掩住了半边脸,也掩住了那隐微的黯然神伤之色,低声道:“也不是这个,让他回来,本来是想着中央禁卫军没人带……唉,都不想搭理我了……” 他这般断断续续地道来,听起来纠结万分。杨晔被他从小带到大,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伸手挠挠头,呐呐地道:“那就皇兄看着办吧,不行了接着下旨,让他回来。” 在御书房中也还罢了,待出来以后,杨晔平生第一次对杨熙有了诋毁之言:“想他就明说好了,哪来的这许多别扭!” 第二日,杨熙再一次下旨,令北辰擎立即启程回京。不但如此,他还派出了魏临仙等人,去将军府把岑武眉和她的儿子宁馨接进宫中,说是皇后近来心情不好,所以让小岑郡主过来帮着开导陪伴姐姐。 岑武眉不知就里,果然带着儿子入宫了。一入皇宫深似海,等北辰擎无可奈何地回到京师的时候,在将军府中扑了个空。 杨晔奉命去接他入京,他也觉得杨熙稍稍有点愧对北辰擎,却只得道:“小郡主和宁馨被皇兄接进宫去了。皇兄说你若是想要儿子,就自己去宫里接。按理我该陪你进宫,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好一点。而且宫里这一阵乱糟糟的,皇后不大待见我,我懒得多去。” 可怜北辰擎还没有见过儿子的面,一路上已不知肖想了多少次,今见杨熙特意留了个空落落的府邸给自己,心中只觉悲凉,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想进宫,也不想觐见皇帝,便把伺候的人打发出去,一人在寝殿中,拿着宁馨留下的一个小拨浪鼓呆呆出神。 这般呆了一日一夜,却终究不是个办法,只得打叠起精神,往皇宫里去了。 北辰擎从皇宫侧门进来,本拟先去御书房觐见皇帝,结果没走到地方,就在一偏僻人少处被岑皇后派来的亲信给拦住,说是皇后有急事儿相商,请将军无论如何先去中宫走一趟。 北辰擎皱眉道:“微臣这般私自去中宫觐见皇后,于礼不合。皇后若有要事,不妨直接下懿旨,臣定当尽心照办。” 那人道:“事关重大,皇后吩咐小人,说必须和将军面谈。将军放心,小岑郡主所居之所紧挨着皇后的中宫,如今人就在中宫里。将军去见妻儿,兼带先拜见姐姐,别人说不出什么来。” 北辰擎无奈,只得跟着他抄小路去了中宫,却被带到中宫正殿后面的一间偏殿里来,大岑皇后就在上首居中而坐等着他。 北辰擎先行过大礼,方抬头看了一眼岑文姜,心中却是微微一顿。 岑文姜着蓝色凤纹锦衣,云髻高耸,金钗宛然,身姿纤细,举动温雅,相貌倒是一如从前的美艳端庄,只是满脸掩盖不住的憔悴和寂寥。 北辰擎不免在心中揣摩不止,从前的大岑郡主,动作是干脆了点,眼神是凌厉了点,却不如今日这般失魂落魄。想来传言不假,帝后的确相处得不太融洽。 岑文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微笑道:“你起来吧,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赐坐。” 北辰擎依言起身,道:“皇后召唤,不敢不来。”随着内侍在右首的椅中坐下。 岑文姜闻言脸色微微一窒,忽然轻笑了一声:“什么皇后不皇后的,算个屁!我算上了他的当了。你也别叫我皇后,以后跟着小眉叫我姐姐吧。这皇后二字,我听着别扭。” 北辰擎道:“是,那么以后私下无人处,我称呼皇后为姐姐。” 岑文姜点点头,问几句琼南那边的战况和风土人情,北辰擎便一一禀报回答,又道:“微臣还带了些那边的土特产过来,不过是个新鲜。若是知道今日里能得见姐姐,就一并带过来了。如此只能改日奉上。” 岑文姜笑道:“难得你有心,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她接着随口问道:“你今番回来,中央禁卫军还在你的手中吧?” 北辰擎道:“是。微臣出京的时候,带过去一些,一大半留在那里驻守着。这边的还归微臣带。” 岑文姜闻言,伸指轻叩桌面,望着窗外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前一阵子,我是不大高兴,所以让小眉带着宁馨来陪陪我。你说你那个皇帝陛下,他当初答应过我,不跟别的嫔妃生孩子的。可是后宫中那个乐淑妃已经有身孕了,我按着规矩让她堕胎,陛下却把她弄到了自己的宫中保护起来。他爪牙众多,我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如今背井离乡,真是拿他无可奈何。受了这般委屈,却连个替我出气的人都找不到。” 她眼波流动,慢慢转到了北辰擎的身上,凝神看着他:“云起,你能否帮帮我?” 北辰擎一惊,心中一边急速地思忖,一边谨慎应答道:“后宫之事,微臣不便插手。” 岑文姜道:“这不应该算是后宫的事情了。我不妨跟你明说了吧,我的意思是,你用你手中的中央禁卫军,助我拥立安安登上皇位。若是你觉得没有把握,我写信给我爹爹,让他在长安那边再呼应一下。”她轻描淡写地说完,没看到北辰擎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只管接着喟叹道:“陛下未老先衰,还没怎么样呢,头发就先白了,真该歇歇了。本来他这江山就是从别人手中硬抢过来的,算不得名正言顺,如今让出来,也是该当的。” 北辰擎按住交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请皇后恕微臣不能从命。” 岑文姜长眉微挑,道:“为什么?你害怕他吗?你不用怕,你那皇帝陛下如何上位,你心里清楚的很,靠的还不是我爹爹的兵马和财力!既然从前能捧他上位,如今自然能照原样把他给拉下马。 当初他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爹还逼着我嫁了他,我连自己从前的未婚夫都给杀了,就是不想再留恋过去,一心一意地和他一起共图大业,好好过完下半辈子。我给他生皇子,跟着他吃苦受累,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却这般待我!” 她眼中泪光隐现,神色绝望得几近疯狂,北辰擎不敢多看,低声道:“皇后息怒,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碰的,各让一步即可。况此种事体,微臣作为外臣,不便多言。微臣只想接着了妻儿,这就出宫。” 岑文姜闻言,狠狠地一眼剐过来:“你不肯帮我?” 北辰擎道:“若是别的事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至于这种事情,微臣自小便是陛下的家奴,承蒙陛下厚爱给脱了奴籍,方才有今日,便是肝脑涂地也无以能报,又岂能起反叛之心?皇后……错看了人了。” 岑文姜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呵呵呵地笑起来,本是声若银铃,北辰擎听来却如厉鬼夜啸,忍不住微微战栗,后退了一步。岑文姜缓步逼近他,适才还珠泪盈眶楚楚可怜,转眼间就变得冷厉凛然:“我当然知道你是他的家奴。我还隐隐听到了别的风声,你,不止是家奴那么简单!” 121 第121章 看到北辰擎瞬间变了脸色,岑文姜终于满意了:“北辰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天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别人的?不过这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谁也不会跟你计较什么。但今日,你知道我为何找上了你吗?” 北辰擎摇摇头,见她死盯着自己不放,只得道:“是因为微臣手中有中央禁卫军。” 岑文姜道:“兵马我爹爹手中也有,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你手握兵权,这是关键。但其次,就是因为你从前跟你家陛下不干不净的,若是连你也反叛了他,这样才叫他痛彻肺腑!” 她神色微微有些狰狞之意,用意又如此恶毒,北辰擎看得暗自心惊,总疑心她已经疯了,喃喃地道:“皇后如何知晓我就一定会从命与您?” 岑文姜道:“你为何不听命?如今你可是我的妹夫,宁馨是你的亲儿子,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们已经牵扯在一起,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不帮我,你想帮谁?” 北辰擎辩解道:“皇后娘娘,我是断无反叛之心。而我的妻儿,又岂可和这种事情混为一谈?小眉既然是您的亲妹妹,她的脾性您也知道,必定不愿微臣做出这种事情。宁馨更加是个孩子,您别把他们拉扯进来行吗?” 岑文姜拧眉看着他,见劝说良久,竟无甚成效,慢慢恼怒起来:“北辰擎,你休要不知好歹,我既然无把握让你俯首听命,就不会叫你来!我让你来,是看得起你!小眉和宁馨虽然是被你的皇帝给叫进宫里来,但如今人却在我这里!你的妻儿你还要不要?你说!” 北辰擎听他提起岑武眉和儿子,便已经隐隐猜到她是准备打这个主意,今番听她果然如此威胁自己,心中震惊复震怒:“你想怎么样?” 岑文姜微笑道:“我不怎么样,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我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杀了他们,他们还有用呢。你不听话是吧,那以后你就别见他二人的面了。你走吧,今天这话就当我没说过。”她眼尾轻挑,笑吟吟地打量着北辰擎,看到他惨白纠结的脸色,心中越来越是欢愉,最后简直乐不可支:“你跟你家皇帝旧情难忘,想来也没把小眉放在心上,又何必做出这百般不舍的模样呢?果然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还这么会伪装!呵呵呵,真有趣,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轻巧怪异的笑声中,北辰擎沉默无语,等她发泄够了,方才抬眼看着她:“她是我儿子的亲娘,我如何能不要?不过为了一己之私发动宫变,置江山社稷而不顾,这种事情,北辰擎的确做不出来,皇后娘娘,您真的错看人了。而且恕微臣多言,陛下对您真的不错,您……你也让一步可好?” 岑文姜瞬间收敛笑容,自去上首坐下,弹了弹衣袖,淡淡地道:“我的事情,用得到你来管?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快些滚。今天这话若敢传出去,你就等着接收小眉和宁馨的尸体吧。” 北辰擎站着不动,怔怔地看着她,岑文姜看不到他满眼的哀求之色,翻起自己的一只手,凝神看那长长的、带着些微弧度的、涂了红色凤仙花汁液的指甲,长长的指甲套镶金嵌玉、流光璀璨,她下令道:“来人,轰他出去。” 北辰擎被轰出了中宫,踉踉跄跄走得几步,绕过一个墙角,却又悄悄站住了,徘徊着不想离去。他仰首望向那高高的宫墙,墙里仿佛有一串温柔的笑语隐隐传出,似乎还夹杂着儿童咿呀之声。 北辰擎顿住,心痛如绞,悲恸欲绝。岑文姜哪里会放岑武眉和宁馨到这墙边来呢?也许这只是错觉,是他思念妻儿过甚引发的错觉。这雕梁画栋的宫闱之中,来来往往人很多,处处戒备森严,他不能跳墙去偷窥自己的亲人,不能凭借武力强行带了妻儿离开,不能做出任何有违礼法的事情,只能站在高墙外,失魂落魄,望眼欲穿。 他听到身后皇帝身边一个内侍的声音道:“北辰将军,陛下一直在御书房等你的,你怎么在这里?” 北辰擎伸袖按住眼睛,片刻后转过身来,微笑道:“适才碰见个熟人,说得几句话,耽搁了一阵子。我这就去见驾。” 今日对远道归来的北辰擎而言,是昏天黑地、度日如年的一天。他一入得御书房,就感受到了杨熙压抑不住的愤怒,似乎连周遭的一切都随着他变得沉重灰暗起来。 北辰擎有些恍恍惚惚的看着他,待杨熙走到他面前,他才微微回神,道:“微臣叩见陛下。”还没有顾上下跪,就被杨熙提着手臂一把揪了起来,那只手铁箍一样,紧紧抓着他手腕,接着揽住他腰扯到怀中抱住。北辰擎麻木了,并不感觉到疼,听得杨熙轻声道:“你去皇后的中宫干什么?” 北辰擎道:“我想看看小眉和宁馨。” 杨熙道:“见到了吗?” 北辰擎摇头。 杨熙冷眼看着他,片刻后冷笑出声:“仅此而已?” 北辰擎又点头。 杨熙顿住,忽然手一甩,把他甩坐在一张交椅中:“云起,中宫我可是安排的有人的。” 北辰擎道:“嗯,有人最好。” 杨熙瞪眼看着他,中宫他是安排的有人,但岑文姜并非等闲之辈,和北辰擎私下密谋之时,除了几个长安带来的亲信把守在殿外,余下的人都被侍卫隔得很远,那眼线并未听到什么。皇帝陛下迟疑片刻,柔声道:“云起,我是为你好,你告诉我,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扣押了小眉和宁馨,不肯让你见到?” 北辰擎并不看他,只觉得悲从中来,缓缓道:“我的确想见一见,我还没见过宁馨。小眉对我不错,我答应过接她去琼南,不想负她。” 他神色呆滞恍惚,杨熙凝神看他半晌,慢慢松了手:“云起,你把中央禁卫军的兵权交了,出京去吧。” 第二日,朝堂上传下一道圣旨,金吾大将军北辰擎在出征琼南的路上,有横征徭役、强取粮草之过,引发民愤极大,按大衍国律法贬职为兖州都尉,即日出京上任,不得逗留。 满朝震惊,大臣们特别是从前跟过北辰擎的武将们,纷纷为他求情,杨熙一概不听,匆匆退朝而去。 有魏临仙等人伶俐,慌忙派了白庭壁去大理寺找杨晔。杨晔闻讯,也是大吃一惊,忙问道:“那么云起人呢?” 白庭壁急道:“已经出城了,王爷若进宫求情就快一些。”杨晔道:“求什么情?先拦住人是正经。”带着他匆忙出城去撵北辰擎。 他这次行动极快,一路打马般赶出城去,恰恰在城门外堵住北辰擎。 三月里的洛阳城郊,长亭短驿,紫陌红尘,春风杨柳轻拂,十里杏花纷飞。北辰擎只带着两个贴身亲兵,被杨晔打马横里拦住,他便呆呆地看了杨晔一眼,那眼中分明是寂寥、落寞、伤痛,更多的却是无尽凄凉之色。 杨晔看到他的眼神,只觉得心痛无比,慌忙翻身下马,抢过来把他从马上扯下抱住,急急地道:“云起,别急着走,我去跟皇兄好好说说!强取粮草算什么,我那会儿还带人抢过粮草呢!打仗的时候,哪有这许多的讲究?你等我片刻可好?” 北辰擎叹道:“不用了,多说无益。还是让我走吧。”他伸手摸摸杨晔的头发:“让我走吧,早些离开这里也好。”他言语中透出浓浓的万念俱灰之意,杨晔听得暗自心惊,他猜出北辰擎的被贬罪名只是个借口,但具体缘由如何,却又不得而知,只是紧紧抱着他不放,半晌后哽咽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忽然撵你出京?还是那么又穷又破的地方!” 北辰擎微笑道:“咱什么苦没吃过?不过是些小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也是为我好,走了倒恰好能躲开这些是是非非。可惜的是,我没能见到小眉和宁馨,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相见。”他伸袖拭去了杨晔眼角的泪水,眼中尽是温柔眷恋之色:“小狼,你回去吧,别伤心了,也别因为我去找陛下理论,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既然到得这一步,我情愿认命。” 杨晔看着他,看着他憔悴的容颜,寒素的青布旧衣,他身上的征尘还没有洗荡干净,转眼间又被贬出京。云起从来都是劳碌命,志向高远横刀天下,出生入死戎马倥偬,创下的这盛世繁华却与他始终无缘。如今皇命难违,杨晔只能喃喃地道:“你别走,我真舍不得你。” 恰此时魏临仙等和北辰擎自小一起长大的一群侍卫也跟了过来,然后中央禁卫军的许多将领也跟了过来,人越来越多,却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并不来打搅他们。 北辰擎顿了一顿,强行把杨晔从身上扯开,道:“快回去吧,别担心我,我会好好地。” 杨晔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嘱咐道:“我知道了。那么你也一切当心,等这边事情弄清楚了,我无论如何去接你回来。”眼光扫过他身边相随的那两个小亲兵,皱眉道:“你只带这两个人吗?”转首向着魏临仙那边喊道:“马天华,你们哥儿仨过来,跟着云起去兖州!” 白庭壁忙低声提醒道:“王爷,陛下没有下旨,他仨人没法儿跟着。” 杨晔闻言,眼睛慢慢横了起来,这是他发怒的先兆。白庭壁跟他厮混久了,自然瞧得出来,见势头不对,一溜烟地奔了魏临仙那边去。魏临仙忙道:“如今顾不得圣旨了,若再拖延,淮王拿刀来砍,咱死也是白死!马天华,你们三个跟着云起过去。有什么事情要及时传递回来消息。” 马家三兄弟慌忙奔了过去,眼见时辰不早,北辰擎告别杨晔等人,黯然离京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入宫不妥当,杨晔只得折返大理寺住所去。晚上连饭也没得好好吃,只管一声声叹气。凌疏挑起眼睛看看他,却并不问缘由,只是把他喜欢的一碟菜往他那边推了推。这无声的示好让他有点感动,勉强压住了愁绪。 晚上躺在床上,细细思索前因后果,却越想越烦躁,就把已经睡着了的凌疏扯过来抱着,还是觉得不妥,又强行挤到他怀中去枕着他臂膀。这般辗转反侧,却怎么都无法入睡。凌疏被搅扰得不耐烦,迷迷糊糊地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你再折腾,天就亮了。” 杨晔骂道:“云起走了,我伤心成这样,你都不来安慰我一句,没见过你这缺心少肺的人!” 凌疏冷哼一声,翻身不理他。眼见得外面微微透出天光来,杨晔终于忍耐不住坐了起来,慌慌张张爬下床,收拾收拾就想出去。凌疏在床上冷眼看他半天,见他指挥着伺候的下人,连百年不穿一次的亲王朝服都翻了出来,看来竟然是打算上朝去,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还是算了吧,谁晓得他们背后什么勾当,你还没弄明白呢,就打算嚷嚷到朝堂上去?当心自讨没趣儿。” 122 第122章 他话语虽然不好听,道理却有。杨晔本是愤怒下一时冲动,闻言忽然明白过来,怔了一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衣服,道:“言之有理,那么我就等到皇兄下朝,依旧在无人处问他。我若不问清楚,这真的睡不着觉。”他折返身凑到凌疏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凌疏啊,我隐约听别人提起过兖州这个地方,据说从前那是不错的,可是如今却又穷又破。云起给贬到那地方去,必定要受苦了。我不忍心啊,我这心里难受得要命,你怎么就不体谅我?” 凌疏道:“他好歹还是兖州都尉,能受什么苦?你说那地方又穷又破,难道比木鱼镇小杉子家还穷?比龙虬坪下那酒作坊还破?” 杨晔顿时哑口无言,只得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掐死你!这阵子你作怪得很,该哼的时候不哼一声,堵起我的话倒是牙尖嘴利!不搭理你了,我先早些去御书房等着,你等我晚上回来,再跟你细说。”他走出几步,又回头嘱咐道:“我说你也找些事情做,别总是闷在房中。我把年未和钟离留下陪着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他们说。” 凌疏道:“我有事情做,我已经回到前面的刑房去了,有案件我就跟着查一查。不过近来没什么大案,很无聊。”他颇有些意兴阑珊之意,料来这些案件的确没什么意思,让他找不到给人动大刑的机会。杨晔听得一个寒颤,忍不住翻他一眼,自行去了。 杨熙今日下朝颇早,带着荆怀玉等几个文臣到御书房的时候,见杨晔已经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端正。难得见淮王殿下勤快一次,杨熙微微一笑,回头吩咐道:“你们先去那边偏殿里等着。”将尾随的臣子打发了,和杨晔携手入内。 有内侍奉上茶水糕点等,杨熙挥手令余人也出去,方道:“我知道你为何这么早跑过来,来兴师问罪的?” 杨晔道:“是的,皇兄为何把云起给撵走了?” 杨熙道:“你昨儿不是送他走了,怎么不问他?” 杨晔拧眉道:“我问他什么?”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杨熙沉吟片刻,尔后缓缓地道:“皇后想逼宫,在潼关附近的守将无意中截住了一封皇后送往长安的密函,要岑王爷伺机发兵,拥立太子为帝,皇后摄政。” 杨晔道:“她要逼宫是迟早的事情,可是这跟云起有什么干系?难道皇兄以为云起会跟皇嫂合伙?” 杨熙拊手不语,杨晔急道:“皇兄,你说话!” 杨熙瞥他一眼,道:“你皇嫂找到云起私下里密谋了一番。如今小岑郡主和云起的儿子,可是在她的手里。我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不肯让小郡主母子和云起见面了,想必这是她拿来威胁云起的筹码。人心难测,我不得不防着些。” 杨晔终于明白过来,上去扒住杨熙的手臂:“皇兄,我以性命做担保,云起一定不会叛你,你要相信他!他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被轰出洛阳,心里可有多难过,你想过没有?” 杨熙道:“难过不过是一时,谁都有难过的时候。送他出去,也是为他好,眼见得皇后就要和我翻脸,手里还捏着他的妻儿,他在这里也是左右为难,不如出去省心。” 杨晔道:“你们翻脸不打紧,宁馨和小郡主总得想办法先弄出来,哪怕让云起带走也成。” 杨熙道:“那是皇后自己的亲人,她要怎么处置,是她的事情。皇后那边倒是无足为虑,但岑王爷势力极大,这次不动手则罢,若动开了手,就要出其不意,一举拿下,岂能为这些小事儿因小失大,打草惊蛇?” 杨晔闻言失声道:“你的意思是,宁馨不要了?那怎么行?!” 杨熙回头看着杨晔:“小狼,我觉得你如今有些变了,没有从前那么干脆利落了,变得儿女情长婆婆妈妈。你这是跟谁学的呢?我的福儿也被送到了长安,难道我还指望着他活着回来?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人在,就没什么可怕的!” 此话如霹雳惊雷,劈头盖脸地砸在杨晔头上,他一急之下口不择言:“云起跟你不一样!” 杨熙也跟着怒了:“怎么不一样?他是人,我就不是?我如今在你眼里是妖魔鬼怪?” 看到杨晔因着震惊而微微转白的脸色,杨熙轻轻笑了起来:“怪不得你扔下我一走就是一年。云起说是出去打仗,赖在粤州不想回来,回来就去跟那女人密谋!原来在你们眼里,哥哥竟是如此的不堪。呵呵呵,你们都不想看见我是吧?” 杨晔无法回答他,沉默下去,兄弟二人默不作声对视良久,杨熙一声喟叹,自去案后椅中坐下,低声道:“不想看见我,那就走。” 他神色同样的寂寥落寞,杨晔说不下他,深深瞥他一眼,愤然拂袖离去。 杨熙一个人漠然坐在椅中,出神良久,有太监总管悄悄凑了上来,低声道:“陛下,丞相和几位宰辅都在那边偏殿里等候着呢。” 杨熙回过神来:“算了,让他们散了吧。”待那大太监走到门首处,杨熙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叫荆怀玉进来。” 那太监忙去传旨,杨熙便接着闭目养神,听得荆怀玉轻巧的足音到得身边不远处,方才睁开眼,道:“本想着让你们走了,偏生想起一件事儿来。你师父,任先生如今人在何处,你知道吗?” 荆怀玉轻轻摇头:“微臣不知。师父在外游荡惯了,那一年出京时跟微臣说过,这次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 杨熙低声叹道:“是啊,这都两年了,音讯俱无,还有事情想请教他呢,不过看来是真不会回来了。你从前不是也跟他学过占卜看相之术么?那么这两大绝命的命格之说,究竟有几分可信?为什么我总觉得云起和小狼离我越来越远?这是为什么?是不是真的因为……那天煞孤星,他就在小狼的身边?”他顿住,抬头看了荆怀玉一眼,却又轻声道:“算了算了,这些事情,信也罢,不信也罢,不过如此而已。赶紧说正紧事儿,你把我折了一个角的奏折先拿来看看,那是必须要尽快处理的。” 荆怀玉忙道:“是。”去挑了那一部分奏折捧过来,君臣二人处理完毕,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平日里杨熙经常留这几个臣子用午膳,若是杨晔在这里,他晓得杨晔不待见荆怀玉,便把这几个文臣打发到偏殿中去。若是杨晔不在,便跟着自己用饭。 但今日杨熙却迟迟不下令传膳,只是靠在龙椅中,眉间俱是疲惫无奈之色。 荆怀玉凝神察言观色半晌,尔后试探着道:“陛下可是觉得有些疲惫?微臣从前闲来无事,也曾学过些按摩松骨之术,最是解乏,用不用为陛下效劳一二?” 杨熙闻言,慢慢抬起眼看看他,微笑道:“这怎么好?恐不大妥当。” 荆怀玉忙道:“为陛下效劳,是微臣的荣幸。”凑过去绕到龙椅后,伸手按住了杨熙的肩膀。他的双手绵软修长,白皙如玉,指法又灵活,用力处拿捏得当。杨熙果然慢慢放松下来,低声夸赞道:“还真是不错呢。” 荆怀玉道:“陛下若是觉得不错,以后微臣就多给陛下捏捏。” 杨熙道:“这样不大好,不过……好吧,多谢你了。”荆怀玉忙道:“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微臣会折寿的。微臣还没有活够,还想多活两年。” 杨熙笑道:“只要勤恳谨慎,活着不是难题。你看朕可曾随便处罚过哪个臣子?所以不必诚惶诚恐到如此地步。饿了吧,朕让传膳过来,你陪着用膳。” 朝中形势看似平静,私底下却暗潮涌动,杨熙另派了武将主掌中央禁卫军,加强皇宫及京城内外防守戒备,同时暗中盯着长安那边。不料岑文姜这阵子却安静得很,岑王爷那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异动。杨熙却仍旧不敢松这一口气,四处加紧提防着,只耐心等着后发制人这一刻。 这般连番操劳下来,不知不觉过得七八日。这一日杨熙依旧在御书房带着荆怀玉和几个宰辅批阅奏折,忽然想起好几天没有见到杨晔,他便让人询问房外值守的魏临仙道:“去问问,淮王这几天在干什么?怎么又不见影子了?” 过得不久,魏临仙就回来禀报:“淮王殿下这几日在大理寺后面的偏院里,一直没怎么出来。就是抽空去了两趟莳花书院,是那位谢老板请他去对账,瞒着凌大人去的。” 看来杨晔真是被色迷了心窍,一头扎在那煞星身上不想起来且不说,连出去跟从前的相好对个帐也偷偷摸摸。可是那煞星究竟有什么美色值得他如此着迷,却始终让人看不出来。杨熙本就烦躁,不知不觉有了气,阴沉着脸道:“没想到他如今这么窝囊,怕这个怕那个的。放着好好的王府不住,偏要去挤到那个地方!” 抬头吩咐魏临仙道:“去,叫他晚上过来吃饭。” 魏临仙无奈,只得又派了杨晔最待见的白庭壁过去,好一番甜言蜜语苦苦纠缠。杨晔心里还在生杨熙的气,本不肯过去,经不得小白软磨硬泡,又想着云起出京走了,杨熙心中必定也不好过,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吵了架,这又见了面,兄弟二人俱是厚颜之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杨熙面前一张巨大的案子,见膳食已经铺排好,便冷冷地瞪他一眼:“过来吃饭。” 杨晔扫一眼那花色各异的菜式,皱着眉嘟哝道:“又是这老一套,都不换换口味么?” 杨熙道:“那你想怎么样?”忽然想起一事,歪头问道:“今天听说你跟那位谢老板对账去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儿,那一年他引荐咱们进岑王府,我说过事成之后,要感谢他来着。可是这几年过去,也没有兑现承诺。你抽空去问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杨晔道:“他的莳花书院,就是我资助开的,所以老是拉了我去对账。书院的生意不错,这就算是补偿了,别的不用搭理他那么多。” 杨熙道:“你是你,我是我,这样敷衍人家总归不好,你还是去问问吧。” 杨晔笑道:“他乖巧得很。我若问他,他必定会说,若是陛下能屈尊来这里走一遭,莳花书院必定蓬荜生辉,小人也跟着无比荣幸。可是你说你能去走一遭吗?” 杨熙闻言,眼灼灼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听说那莳花书院有你的一半,你怕哥哥白吃你的?” 杨晔心中一动,杨熙这一阵子心里不痛快,他是知道的。虽然他不满北辰擎被逼出京一事,也跟杨熙扎扎实实怄了十几天气,但要天长地久地怄下去,他却又做不到,尽释前嫌只是迟早的事情。 当下他抵住下颌沉吟片刻,道:“去散散心也成。哥哥天天闷在这皇宫里,吃饭都是一模一样的菜,的确没什么意思。要不,咱这就走?” 123 第123章 杨熙点头,道:“你等等,待我换上便服。” 俩人匆匆吃得几口饭,杨熙自去乔装打扮起来。魏临仙带着几个侍卫也换下了侍卫服,着一般随从的衣饰,待收拾妥当,从皇宫后门悄悄地出宫而来。 这一群人行到莳花书院,杨晔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从后门溜进去。有熟识的小厮见他到来,慌忙去禀报了谢莲舫,谢莲舫顿时喜上眉梢,一路风摆杨柳般迎了出来。 他一见杨晔就腻了上去,顾不得看别人,直接挤进他的怀中,顺手搀扶住了他的臂膀,亲亲热热地道:“王爷,这好几天不登门,可是想死小弟了!快快快,快进来!”连拉带扯地把杨晔紧拽着不放。 杨熙跟在杨晔身后,眯着眼四处量,见这园中花木扶疏,掩映着一处处亭台楼阁。中间一泓春水,波光潋滟。有丝竹笑闹之声从清风深出飘摇而出,又随着月色袅袅消散,心道:“原来这种地方也有如此幽雅的所在,并非我所想的那般不堪。” 前面的杨晔搂住了谢莲舫的纤纤细腰,侧头笑问道:“你这财迷,一头扎到了钱眼儿里,天天想着你的皮肉买卖,这嘴上说的好听,一转脸就把我丢到九霄云外了吧?” 谢莲舫甜腻腻地道:“小弟哪敢?我这里孤枕难眠,夜夜想着王爷。王爷却惧怕凌大人,轻易不敢过来。如今反倒来责怪小弟,真真叫个没良心!”言罢在他手臂上轻轻掐了一把。 这两人娴熟自如地腻歪在一块儿调了一把情,杨熙看得好奇心起,低声问身边的魏临仙:“这位谢老板,究竟多大年纪了?” 魏临仙道:“听说有三十了,不过瞧来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人家干这行当的,驻颜有术啊。” 杨熙点头道:“嗯,是不错。” 他二人窃窃私语,杨晔隐约听见,忙道:“谢老板,我今天还带着一位客人来,这是家兄,你从前也曾见过。” 谢莲舫这才看清跟在他身后的杨熙,当下腿一软,只吓得差点没一头栽倒,被杨晔一把捞起来。谢老板见机却快,见身边丫鬟小厮公子佳人时有来往,生怕露了行藏,忙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来来来,咱们找一处密室去。” 杨晔道:“本来就是看热闹的,找密室干什么?还把雅安居给了就成。” 雅安居乃杨晔常驻之地,待得众人一进来,谢莲舫就慌忙跪下参拜,杨熙道:“免礼,不过是随便出来转转,叨扰谢老板了。”杨晔去扯了他起来,道:“哥哥想看儿些什么?唱曲儿?跳舞?还是别的?” 这室中铺设了厚厚的波斯羊毛地毯,杨熙随意在上首的软垫上坐下,有童子送了清茶果子蜜饯等新鲜小食儿进来。杨熙见谢莲舫神色拘谨,想来是自己坐镇在这里的缘故,便微笑道:“你们随便,玩儿什么都行,我看着就是了。” 杨晔稍稍有些尴尬,挠头笑道:“我们玩儿的你可不能乱看,你会忍不住揍死我,咱就在这斗室之中小打小闹地玩儿吧。谢老板,我哥哥身份尊贵,乱七八糟的人不可给他见了,还是你亲自来唱曲儿吧。” 谢莲舫瞥他一眼,笑道:“这……不大好吧,让贵客见笑了。”杨晔顺手拧了一把他的腰:“就要你唱,要不咱俩一起唱。” 谢莲舫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微笑不语。杨熙接口道:“算了吧,小狼,我记得你唱歌走调的。”他话音甫落,身边的魏临仙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晔狠瞪魏临仙一眼,皱眉道:“我小时候是有点走调,这早就好了!我的长处哥哥你记不得,就只会记得这个。我今天偏要唱!谢莲舫,去叫几个姑娘进来乐器伺候着。” 谢莲舫忙道:“是。”出去片刻后折返,身后跟着三个书院中的姑娘,却是三个袅袅婷婷的清官人,一抱琵琶,一执洞箫,另一个手托一副红牙板,待行礼完毕,便在谢莲舫身后的软垫上席地而坐。谢莲舫笑道:“不知淮王殿下想唱些什么?小弟自当奉陪。” 杨晔侧头想了想,他五音不太全,能唱的曲儿也有限,便道:“就是你们才编的那个《劣心肠》吧,我觉得挺有趣儿。” 谢莲舫微笑点头,做个手势,三个姑娘慌忙各执乐器,丝竹之声配着牙板清脆的答答声,谢莲舫捏着嗓子轻声唱道:“奴天生多情美娇娘,不理论,又逢着多情少年郎。夜夜思春不得寐,一心想着奴的郎。” 杨晔以男声接口唱道:“倚马春风长安肆,抬头望见美娇娘。这一竿子迎头打下来,恨不得半夜去爬墙。我的心肝儿小乖乖啊,千万别把我踹下床。”他如今果然已经不走调了,但是嗓音和谢莲舫的清柔婉转相去甚远,但难得他态度认真,而且声情并茂,也勉强听得过去,还在丝竹的连绵不断之声中抽空道:“不过是闹着玩儿,哥你别打我。” 杨熙忍着笑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我还能不清楚?打你干什么?别乱打岔,接着唱。” 谢莲舫娇滴滴地瞥杨晔一眼,接着唱道:“奴一心都在郎身上,尽他们,劣心肠!恨不得把奴家全奉上,只是得惧着咱干娘。” “我和你真真一个样!” “我为你半傻半痴狂!” “冤家心肝小宝贝儿,可惜我是朝廷探花郎,一年三百六十日,为得天家日日忙。” 牙板之声渐急,两人跟着越唱越快,如滚珠溅玉,跳脱灵动,谢莲舫衣袖轻甩,在杨晔身上弹了一下,接着唱道:“忙什么?怎么忙?莫非提亲的事儿没空当?只见得别人开门红,没见你喜报到门房!” “读书读成相思调,作诗做成回纹章,怪你这磨人小妖精,害我神魂飘飘险出腔。” “啊呸!此事关我阿么样?” “哎呦!哪敢怪我的美娇娘!” 牙板声戛然而止,谢莲舫做打情骂俏状,一指点在杨晔额头上,被杨晔顺手兜住他手,扯了怀中去搂住,笑嘻嘻地道:“哥,我们唱得怎么样?” 杨熙忍俊不禁,也跟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唱得好,赏!” 难得龙颜大悦,众人自当接着插科打诨,卖力哄他高兴。一干人饮酒唱曲儿,笑闹了大半夜。眼见得寅时已过,杨熙兀自意犹未尽。身边的魏临仙尽职尽责地低声提醒他:“陛下,再不回宫去,要耽搁上朝了。” 杨熙道:“对对,亏你提点,咱们赶快回去。”杨晔此时已经醉态可掬,软洋洋靠在杨熙身边。杨熙便把他扶得半躺在软垫上,吩咐留下几个侍卫守着他,又嘱咐谢莲舫道:“难得你伶俐,入了淮王殿下的眼,以后待他体贴些,我这里自然多照顾你。我有要事先离开,你好好伺候着,等他酒醒了就送他回去。” 谢莲舫细品他话中之意,心中一动,不免喜上眉梢,忙应承道:“是。”当着姑娘们不便暴露杨熙身份,只是默不作声跪下行礼,恭送杨熙离开。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兄弟二人这般连着去了几次,杨熙平日里处理政务,应付皇后,跟大臣们斗智斗勇,诸般事体搅合在一起,颇耗费精力,疲惫之余,得以过去放松放松,也觉惬意。谢莲舫果然是个乖巧伶俐的人儿,处处谨慎,守口如瓶,做弄得神不知鬼不觉,朝中上下竟是无人得知。 这一日,杨熙把奏折批阅完毕,又想起那热闹喧哗的莳花书院,鲜活灵动的小曲儿,宫里见不到的各种新鲜小食儿,便又让人喊了杨晔过来,低声笑道:“今晚再陪哥哥出去玩玩儿吧?” 杨晔一呆,心道这还上瘾了不成?他这一阵子陪着杨熙散心,夜不归宿的日子越发多了,凌疏并不多说什么。但自己带着一身的脂粉酒气回去,却难免心虚。但他难得见杨熙展颜一笑,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便答应下来。 于是一干人再一次乔装打扮,浩浩荡荡地奔了莳花书院去。 众人依着从前的惯例进了雅安居,正纵酒到兴起的时候,宫中值守的大内侍卫副统领却悄悄寻了过来,把魏临仙叫了出去。一番耳语后,魏临仙匆匆赶回,在杨熙耳边低语几句,杨熙闻言微微皱眉,颔首道:“那么这就回去,改天再来。” 他起身就要离去,杨晔已经微有些酒意,模糊问道:“哥,有什么事儿吗?用不用我帮忙?” 杨熙道:“不用,南南的姐姐身子忽然有些不爽,听症状像是着了风寒,你去了也帮不上忙,我去看看即可。难得闲暇片刻,你在这里好好玩儿吧。”留下几个侍卫守护在房外,他带着余人匆匆离去。 室中骤然静了下来,谢莲舫挥手令余人都退出,慢慢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杨晔身前,笑问道:“王爷醉了没有?” 杨晔道:“还好还好。”摸索着去小几上端茶水,谢莲舫抢前一步,替他端起了茶盏来,喂他喝了两口,杨晔道:“什么时辰了?” 谢莲舫道:“已快子时了。” 杨晔伸手揉揉额角,叹道:“怎么过得这般快,我得回去了。”挣扎了两下未能起身,谢莲舫凑上来伸手相扶,轻柔婉转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欢娱嫌夜短,自然就过得快些。待得王爷走了后,小弟就是寂寞恨更长了。” 杨晔笑道:“瞧你幽幽怨怨地,跟个女人似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腻歪?” 谢莲舫星眸中微光流离,浅笑盈盈:“小弟一直都这么幽怨,可惜王爷眼中无人,看不见罢了。天晚了,外面春寒未褪,王爷留下可好?” 杨晔随口道:“留下?那可不行,家里那个母夜叉……不不不,公夜叉早晚会发作,有事儿没事儿的还是少惹他罢。你扶我起来。” 谢莲舫并不依言扶他,却轻轻靠到了他的胸口上,低声笑道:“若是只惧着凌大人,那么王爷尽可放心。小弟伺候王爷,可是陛下恩准的。” 杨晔闻言一愣:“什么?陛下恩准的?他……他让你伺候我了?”只感到谢莲舫柔软的头发拂在自己颈项中,痒梭梭地撩人魂魄,更兼他身躯温软,鼻息轻柔。杨晔并非守身如玉的正人君子,不免一阵神魂颠倒,但心里终究记挂着凌疏,不敢随便和他乱来,便调笑道:“他把你许配给我做小妾了?这算是赐婚?下了圣旨没有?” 谢莲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眼波流转,软语温存:“不是圣旨,是口谕。王爷休要推脱,便是陛下不交代,你我相识这几年,京师之中,谁不知道我是你的旧情人?就是凌大人,他心里想必也清楚的。纵然你如今对我并无情意,我只不过求你留宿一晚,难道你就狠心不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劣心肠》是根据石孝友的一首词改编的,词牌名俺忘了,抱歉。 124 第124章 杨晔道:“可是……可是这真不行……”眼前一暗,被谢莲舫忽然俯□来堵住了嘴,接着一条温软湿滑的舌头趁机就钻了进来,极尽挑逗撩拨之能事。 他二人虽然许久不曾欢娱过,但真正恩爱之时素来棋逢对手珠联璧合。谢莲舫情意满满曲意奉承,杨晔不由自主就跟着他荡漾起来,意乱神迷中谢莲舫的一只手柔弱无骨地探进了他衣襟之中,接着蜿蜒而下,一步步攻城略地。杨晔理智上想抵挡,可惜他的身体过于熟悉谢莲舫的挑逗,随着这厮的手势,那一点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谢莲舫知道机不可失,摸索着扯开他的衣带,尔后脸颊靠上他□的胸口,温热的肌肤紧贴在一起,他满足地一声喟叹:“王爷,别嫌弃我,我是真想你了!” 恰此时,门上珠帘无风自动,接着一声冷笑传了过来。那声音低微轻巧,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顺着两人身躯之间的些微缝隙钻入杨晔的耳中,倏然间就化为轰天大雷,他瞬间冷汗满头,忙道:“不好!” 谢莲舫同样身怀武功,对四周的动静灵敏无比,也听到了这声轻笑,微微一怔,缓缓从杨晔身上离开。 杨晔这下彻底酒醒了,慌忙跟着爬起,果然看到凌疏站在门首之处,身姿挺拔,神色沉稳,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浅淡的笑容,正冷冷地看过来。 谢莲舫飞快地缩到了杨晔的身后去,杨晔有瞬间的惊慌,尔后踌躇片刻,道:“我是陪着别人来玩儿,没打算怎么样。凌疏,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凌疏道:“来了有一会儿了。” 杨晔惊道:“你难道一直看着我?” 凌疏道:“是啊,我一直看着你。你不是经常背地里夸奖谢老板比我强吗?所以我要看看他究竟强在哪里。刚才是我不对,不小心打断了你们,抱歉,你们继续。” 守在房外的侍卫小厮们不知被他踹到了哪里,这半天了竟无一人出来圆场。杨晔只觉得一个头做两个大,脑袋中轰轰作响,只得苦笑道:“我知道错了,你想怎么罚,由得你吧。不过这里人多,要不咱……回去再说?” 凌疏道:“回哪儿去?你确定你要和我回去?” 杨晔偷窥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来,但他跟凌疏相处这几年,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又如何不知晓?凌疏这些天跟大理寺前面查案的那一帮老属下又勾搭上了,如今来得快准狠,必定是让人瞄了自己有一阵子,这次事儿闹得有点大,决不是扑上去撒撒娇可以糊弄过关的。他只得一咬牙,狠声道:“回大理寺刑房去!你先给我上刑,等你过瘾了咱再理论别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还罢了,他身后的谢莲舫一个哆嗦,低声道:“王……王爷,让凌大人上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杨晔道:“我知道,我也不是没被他上过。可是如今怎么办?要不你替我让他上刑也成,你说呢?” 谢莲舫顿时脸色苍白,哑口无言,又瑟缩着躲了回去。 凌疏冰冷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闻言竟然微微一笑,自行用脚勾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了,淡淡地道:“杨晔,你先把你的衣服穿好,再跟我说话。” 杨晔虽然脸皮厚,但这次却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惊,也只得先把自己衣服收拾整齐了,抬眼再看看他,搭讪笑道:“其实你若是真的一直看着,也该明白我们的确没做什么。你说我陪着朋友出来玩儿,喝酒唱曲儿的来回应酬,也不算什么吧,朝中官员都是这样的。关键是你从前不大出大理寺,所以没见过而已。” 凌疏对他的唠叨恍如不闻,只是缓缓从怀中摸了一本青皮书册出来,道:“我虽没见过,也曾听说过,在朝中官员这里,的确不算什么。你先看看这个吧。”把那一本书册劈面扔了过去。 杨晔伸手接住,一页页翻看。初始颇有震惊之意,却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到得后来,他忍不住将书册重重一摔,怒道:“凌疏,你记着这些究竟什么意思?我说你天天做贼一样收着这本书册,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东西呢,原来是一条条罗列我的罪行!我的好处你怎么一点就记不得!” 凌疏道:“你的罪行太多,我怕我忘了,所以要记下来。而且你太无赖,我若不记清楚,你回头就翻脸不认了。你在西迦就开始骗我,你跟金雅仁合计好了如何行事,却不告诉我真相。我被你吓得旧病复发,你依旧瞒着我,为得就是哄我跟你回洛阳。你在这里鬼混,多少次夜不归宿,回去就说你是忙于公事儿,忙着替你皇兄拉拢联络朝中臣子。不过这位谢老板作为你的旧情人,就不必你再如此拉拢了吧?今天这一出,你作何解释?” 这一条条一桩桩事情,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杨晔推诿不得,只得放软了声音道:“你听我说,今天真是误会。我喝酒喝多了,是我兄长让我留下……”凌疏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啰嗦:“杨晔,”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些,听得杨晔心中一动:“你跟你的老相好不清不楚也就罢了,还在背后嚼舌根,嫌我是公夜叉。我懒得一宗宗跟你细算,我跟你算个总账即可。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上刑的,因为我没说过要给你上刑。” 杨晔目不转瞬地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想怎样都行。” 凌疏拊手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杨晔心里一阵阵发毛,慌忙赔起一个笑脸,片刻后方听他道:“我要打断你的腿,把腿伸出来。” 杨晔踌躇不语,他的腿本就伸在那里,却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正待出言讨价还价一番,但凌疏已经不容他回应让不让打,忽然飘身而起,形如鬼魅,瞬间抢到了他眼前,手中拎着不知哪里变出来的一根铁棒,挥手重重打下。杨晔随着他的举动一声惨嚎,凄厉无比,惊得谢莲舫跟着跳一跳,待回过神来,见他抱了自己的左腿,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看那腿的形状,骨头竟生生被敲断了。 这下子谢莲舫慌了手脚,想去安抚他一下,又不敢冒昧,只得大着胆子挡在杨晔身前,抬头看着准备再次打人的凌疏苦苦求告:“凌大人,是小人不对!刚才凌大人既然看着,就应该看到是小人主动勾引王爷的。这王爷的腿已经被打断了一条,您就饶了他那一条吧!若真要打,小人情愿替他!” 凌疏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们的丑态我并未细看,不知道是谁先勾引的谁。便是你先勾引他,也怪他篱笆没扎牢,才有野狗钻进来。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杨晔抱腿坐着,忍过了初始那刻骨的剧痛,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抬头苦笑道:“凌疏,你只说打断我的腿,可是没说两条腿都要打断,好歹给我留一条吧。” 凌疏皱眉,而后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没说吗?” 杨晔忙道:“是是是,打断两条腿的话,是我说的。虽然你向来言出必行,但是我的话,你就没必要兑现了,你说呢?” 凌疏侧头想了想,回思起从前的话,便冷哼一声,将铁棍随手扔在地下,反身就要出门而去。杨晔慌了,叫道:“你去哪儿?你不会走了,丢下我不要了吧?” 凌疏闻言回头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还有什么值得我要的地方?” 杨晔辩解道:“我怎么不值得你要?我腿虽然被你打断,别的地方可是好好的,你为何不要?况且你那时只说打断腿,也没说不要了啊!” 他厚颜无耻极力辩驳,凌疏并不理会,正打算出门而去,杨晔一急之下,硬撑着想起来撵他,却触动断腿,钻心的剧痛让他一个哆嗦,重新摔倒在地,忍不住捶地怒吼:“你走可以,你把金丝红竹玉还给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的好处你一点都不想,就只记得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还给我!” 凌疏身形顿了一顿,片刻后回身道:“不还。” 杨晔道:“为什么不还?” 凌疏道:“你已经给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我没了后顾之忧,也没了你跟着碍眼,可以再找一个像样的人和我相伴一生,男女皆可。为何要还你?” 杨晔气结,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听得珠帘“哗啷”一响,凌疏出门而去。 杨晔忙叫道:“你别走,不许丢下我!”试图起身去撵他,却未能得逞,只得颓然伏在地下,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沮丧无比。 谢莲舫见这煞星终于走了,慌忙凑到杨晔的身边问道:“王爷,您怎么样?我这就让人去找大夫!来人,来个人啊!”门外的几个侍卫原是被凌疏给封了穴道扔在外面角落里,此时空自焦急,却动不得。片刻后书院中的几个护院循声跑了过来,见此情此景,慌忙让人去请大夫。 这一时,杨晔心中悲伤忿怒惶恐,百般滋味难熬,断腿又疼得厉害,一口气憋在心里,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便冲着谢莲舫发作道:“都怪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走?在我身上乱摸什么?你个婊-子只管自己乐不够,还要拖着我下水,这如今惹着他了吧?他不要我了怎么办?你替我想过没有?!” 谢莲舫听他劈头盖脸地骂自己,哪里敢吭一声,等得他气稍稍平息了些,方低声道:“王爷,您也许误会了,凌大人他初始并没说不要您。是您自己担心,追着他问,他才顺着您的话说的。” 杨晔一呆,仔细回思适才凌疏的话,果然如谢莲舫所言一般,顿时又喜忧参半忐忑不安:“那么你说我还有指望?快快快,快找大夫夹住我的腿,赶紧送我回大理寺去!” 淮王殿下被凌少卿打断了腿,此事非同小可,这消息飞一般地传到了皇宫中,杨熙顿时大怒:“真是反了他了!朕容他跟着淮王,便是给他面子,怎么能如此不知进退!这般凶悍狠毒之人,留他何用?!来人!” 凌疏从莳花书院出来后,满不在乎地回了大理寺,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一点零碎东西收拾好,正准备扬长而去,几个侍卫和董家哥俩听得消息,都慌忙跑了过来。门内是钟离针和年未,门外是董鸽和董鹑,均都惶惶然地看着他。年未更是大着胆子拖住了他的一条手臂,正在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大人您别走,您千万别走!淮王殿下回来见不到您,这日子又没法儿过了。他要是没法儿过了,他也不会让别人好过!您您您好歹等小的们去把王爷接回来,让他当面给您赔罪!腿断了也不要紧,总会长起来的。他不会怪罪您,谁都不会怪罪您!” 凌疏一声冷笑:“你这话说的。你不怪罪我也就罢了,别人的事情你也做得主?你往外面看,怪罪我的人已经来了,倒没想到这帮狗腿来得这般快!我不走还等什么,等死?!” 125 第 125 章 年未一抬头,看到房外园中,魏临仙带着一干子侍卫,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快要将小小的园子填满了。年未惊叫道:“魏临仙,你想干什么?难道准备把长江上的戏码重新上演一番?” 魏临仙圆滑世故,便是奉了圣旨,也是想的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脱身事外,又如何敢轻易下手杀掉凌疏? 他来时已经思忖了一路后,决定明着诛杀,尔后做不经意地活捉,交给杨熙处理即可。他在房外尚未开言,只听得房中一声轻响,凌疏拔剑出鞘,刹那间劲风倏起,冷峭剑气劈面而来。魏临仙一刀架开他劈来的长剑,手中刀刃立断,他百忙中一个斜身铁板桥堪堪躲开,那剑风擦着头皮过去,惊险无比。魏临仙顿时一头冷汗,随着他剑势飞身后退,方才堪堪避开。 凌疏反手收剑,回头看着魏临仙道:“你来干什么?” 魏临仙举起手里的一卷黄色物事,朗声道:“在下奉旨而来,请凌大人就地伏法。” 凌疏道:“是因为淮王断了腿?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们外人插什么手?” 魏临仙道:“陛下是淮王殿下的兄长,正该管这家务事。凌大人休要诡辩,这就伏法吧。” 凌疏不等他说完,便道:“如此甚好,既然你们皇帝陛下这么爱管东管西,那么我自然也不必跟他客气,我先得罪!”挺身而起,瞬间抢到诸人面前,一点流星剑气纵横来去,侍卫们惨呼之声连响,不过转眼间,死的死,伤的上,躺倒一地。 他这般突然出手且下手狠毒,激得众侍卫不得不同仇敌忾,魏临仙一声呼喝,侍卫们列成阵型,顿时将凌疏团团围在中间,各执兵刃,虎视眈眈盯着他。凌疏眼光冰冷,傲然扫视一圈,长剑一振,凛然不惧,魏临仙道:“凌大人,你这一出手非死即伤,此事无法善了,小人回去也无法交差。得罪了。” 凌疏道:“废话少说,那就来吧!” 侍卫涌上,长枪如林,劲风如潮,凌疏出剑反击,千里冰封,寒气凛冽,顿时打在一处。 这场血战从一开始,就背离了魏临仙的本意,变得你死我活无法控制。凌疏功夫高,下手狠,但显然却寡不敌众,片刻后身上负伤,鲜血飞溅出来,血腥味在这园中迅速弥漫,却大大地激发了他的杀性,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所到处血肉横飞,伤人无数。侍卫们眼见他如此凶悍,只得结成阵势牢牢地围住了他,如一个漩涡般,让人无法抽身离开。 年未和钟离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混战,竟不知如何是好,正恐慌的当口,却见杨晔在一群侍卫的扶持下赶了回来。待见眼前景象,杨晔慌忙叫道:“住手!凌疏,你先住手!”凌疏且不管不顾,反手将两个攻到眼前的侍卫一剑劈开,方冷声道:“凭什么得我先住手?!”一边反问,一边出剑,和众侍卫接着混战成一团。 杨晔急得想跳脚,无奈剩了一只好脚,跳脚也有心无力。恰年未和钟离针已经从侧面的长廊抢近,钟离针小心翼翼地把他接过来负在背上,杨晔便下令道:“钟离针,背我进去!拦在凌大人面前。” 当下年未在前面开道,钟离针负着杨晔,硬生生从刀光剑影中挤进了人群,勉强凑到凌疏身前,杨晔抓住机会哀声求告:“凌疏,你好歹给我一点面子,你先停手,听我说几句话成不成?” 他这般冲进来,众侍卫顾忌着他,动手时未免缚手缚脚,凌疏压力骤减,却是借着这暂缓之机,挡开攻到身前的诸般兵刃,忽然飞身而起,抢到了房顶上,看架势打算一走了之。杨晔一见不好,忙又高叫道:“缠住他!” 一干轻功高明的侍卫纷纷跟着冲上房顶,死死缠着凌疏不放,凌疏一时片刻甩不开那些侍卫,放眼扫去,整个大理寺外兵士森然而立,将此地团团包围,暗黑色的盔甲在清晨的阳光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原来这一次,只为了杀自己一人,竟是连中央禁卫军也出动了,他忍不住怒道:“杨晔,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杨晔想辩解,想说那是皇兄的意思,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眼见得此事难以善了,借着房上诸人纠缠不休的机会,低声吩咐道:“钟离,想来这次皇兄不会轻饶他,我暂且跟他避一避去。你把我送上去,我好歹缠他一会儿,让年未趁机把那蝙蝠给我拿过来带上。” 他到这时候还忘不了他那两笼子蝙蝠,两个侍卫颇为吃惊。但两人素来跟他贴心得很,一个慌忙跑去拿蝙蝠,一个跟着上了房。杨晔凝神盯着凌疏的举动,忽然低声道:“快,用力把我扔给他!不然他真的无法脱身了!” 钟离针闻言,将杨晔横抱在手,看准时机,用力向着凌疏抛了过去。杨晔在空中扎手扎脚地叫道:“接着我啊,要摔死了!”凌疏见他飞过来,无奈之下,只得把长剑反背身后,左手一把抄起他的身躯,直接甩上了肩头,抽空还挡开了攻过来的两把大刀三根长矛,一边歪头斥责道:“你干什么?” 杨晔慌忙搂住他的颈项苦苦哀求:“我以后再不敢出去跟人鬼混了,你别丢下我!咱俩跑吧,私奔吧!好不好?” 凌疏冷着脸,一路从枪林箭雨中杀奔而出,纵身越过几处院落,直奔后院子而去,一边回应道:“你剩了一条腿,跑什么跑?你诚心捣乱!” 杨晔道:“外面那么多人围着,我不来你怎么跑?快拿我当人质,出去再说!” 凌疏道:“大不了同归于尽。” 杨晔心中一凛,只管死死抱着他颈项不放。身后一干侍卫跟着纷纷追来,因为忌着杨晔,远了也不是,近了也不是。这般犹犹豫豫的,凌疏背后挂了一个人,身法也比他们快得多,已经越过重重屋脊,到了后门处的马厩那里,从房上一跃而下,抢了一匹马飞身而上。杨晔本伏在他背上,借势就坐在马后,这般折腾,却不小心触动了断腿,疼痛之下未免一阵嘶嘶抽气之声。 凌疏打马行了出去,未奔出几步,年未从门中追出,叫道:“王爷,蝙蝠!” 杨晔忙道:“扔!”年未将蝙蝠掷出,被杨晔一手一笼,稳稳抓在手里。 门外是森然罗列的中央禁卫军,层层叠叠将各处小道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那位曾跟着杨照混过、如今被编排进中央禁卫军的荣正甫。他尚未出声,凌疏反手就将杨晔提到了自己身前,重重顿在马上,接着枕冰剑干脆利落地架上他的颈项,喝道:“让路!” 他眼神冰冷凶狠,凝目看着荣正甫,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话虽未出口,却任谁都明白:“我既然能打断他的腿,自然也能下手杀了他!” 这位淮王殿下在杨熙心中的分量,没有人敢忽视,荣正甫也是个爽快人,一声不响地做个手势,兵士纷纷往两边退却,让出一条道来,凌疏打马飞奔,风驰电闪般绝尘而去。 荣正甫接着做手势:“追!”带着一干中央禁卫军的骑兵追了上去。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不过片刻间就出了洛阳城,一路向南奔去。杨晔生怕凌疏把他给扔下,将两笼蝙蝠并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凌疏的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亏你去的及时,我才没有**,还得多谢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你看我腿也给你打断了,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如此无耻言论,令凌疏呆怔半天,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愤怒,抽空反手甩出,结结实实给了杨晔一个耳光:“闭嘴!” 杨晔见他这次果然动了真怒,从来不吃亏的性子,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受了这一个耳光,靠在他肩头乖乖地不再多嘴。难得他如此乖巧,凌疏总算平息了些怒气,冷着脸接着打马前行。 这般不停不歇地往前赶,连着两天一夜,中间凌疏只敢稍稍停歇,胡乱用些干粮,杨晔也忍着不适不出一声。 这一日终于到了南阳界内,前面不远便是南阳城。凌疏只觉得疲惫不堪,身下的马儿更是呼呼喘气,只欲倒毙。他思忖着便是如此,也未必能甩得开中央禁卫军。正在犹豫的当口,杨晔看出他的心思,温声道:“有我这人质在,你担心什么?找客栈打尖吧。你身上还有伤,总得先包扎一下才好接着走。” 凌疏想想有理,就进得城中,找到一家大客栈,自己翻身下马。杨晔下不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终于见他背对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慌忙拉住那手,借力跳下地来,未落地就被凌疏及时搀扶牢靠。便靠在他身上,一蹦一跳地跟着他进了客栈,一边偷窥他的脸色,一边抢在他开口前吩咐柜台后的掌柜道:“我们要上房,一间。” 凌疏重重地哼一声,杨晔忙低声道:“一间,一间好吧?可以省些银子。”他话语中满是哀求的味道,凌疏并不看他,却也没有再反驳。他一身是血,混着被划烂的衣衫和满身尘土,瞧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吓得那掌柜一直战战兢兢地偷看他。 杨晔瞧在眼里,微笑道:“掌柜的,我们路上遇到了山贼,受了点伤,待会儿还得劳烦掌柜的叫个大夫过来看看。”言罢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那掌柜收了银子,心中接着疑惑不定:“这太平世道,没听说就近有山贼啊!”一边吩咐小二自去请大夫来。 等大夫过来,给凌疏处理了伤口,所幸都是皮外轻伤。顺势将杨晔的断腿又看了看,确定夹板上得无碍,方才离开。此时天色已经全暗,房中掌起了灯火,凌疏坐在案前,背对着杨晔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杨晔坐在床上,一边看着他背影,一边轻声地哼唧着,哼得凌疏不耐烦了,回头喝道:“你哼什么?烦不烦?” 杨晔总算等到他开了口,忙苦着脸道:“腿疼。” 凌疏道:“腿疼活该,不许再哼。” 杨晔道:“是我活该不错,那么你既然已经惩罚了我,我也跟你跑出来了,你就不必再生气了吧?” 凌疏不理他,径自沉默了片刻,有店中伙计送来了热水,请二人洗沐。凌疏自行收拾完毕,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替杨晔把手脸洗了,又俯身给他洗脚。他也未曾干过这般伺候人的活儿,未免有些笨手笨脚,不小心弄疼了杨晔的断腿,杨晔忍着没敢出声,低头看着他,眼眶却渐渐些湿润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道:“你说你,我不过是……犯了错,你骂我就是了,干嘛下狠手打断我的腿?这害得你又来伺候我,你是图什么?” 凌疏的手顿住,沉默半响。他一直低着头,杨晔看不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悲怆之色,末了终于听他道:“你少罗嗦,赶紧睡觉。” 两人并排在床上躺下,凌疏生怕中央禁卫军追来,一直提着精神,不得安眠。杨晔却担心他扔下自己跑掉,也跟着提心吊胆不敢睡。最后实在打熬不住,抱住他一条手臂跟他商量:“我睡一会儿。你别走,别丢下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从现在起,正式开始发盒饭,让我瞄瞄先从谁下手,嘿嘿嘿嘿...... 126 126、第 126 章 ...   凌疏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下来。杨晔方搂着他一条手臂,总算安心入睡。睡梦中不时地哼哼两声,也不知是腿疼,还是惊魂未定的缘故。   第二日俩人早早起来,到下面的大穿堂中去用早饭。凌疏将杨晔的那条伤腿用凳子架好,方才让他吃饭,却一直沉着脸不搭理他。   还没吃得两口,听得门外马蹄答答,迅速跑过一队衣甲整齐的兵士。凌疏一惊,抬头看着外面,却见那队兵士在一个武官的带领下,径自往北边去了。过得片刻,又是一队兵马跑过,依旧往北边行去。      凌疏心中疑惑不定,饭也顾不吃了,只是怔怔往外看。杨晔伸手按住他一只手,转头问那掌柜道:“掌柜的,外面兵士乱跑什么?”   这客栈迎着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向来消息最灵通。那掌柜的便道:“老朽也是才得住消息,咱这城中的都尉在城北校场集中兵马呢,说是要开仗了。”   凌疏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换杨晔紧张起来:“开仗?跟谁?”      那掌柜的道:“听说是跟关中的岑王爷。不过当今陛下和岑王爷可是翁婿关系,亲密得紧,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吗?啧啧啧,这可真奇了。哎,才说世道平稳,这又要打仗了,真是的。”   杨晔脸色微变,探首又往外看,却也看不出什么来。过得片刻,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传来的消息就详尽了不少。杨晔和凌疏的左首一桌人,想是常来逛的街坊,一个老者正在指手画脚地讲与掌柜听。原来岑王爷发难,竟是从潼关下手的。潼关副守将冯雪龙在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带着兵士忽然反了,直接杀掉潼关守将,将岑王爷的兵马放入关来,一路迅速杀奔洛阳,如今已经占领了新安,眼见得就要兵临城下。      局势骤然发展成如此模样,大出杨晔意料,再细思忖却也在情理之中。原来那位在潼关被攻破后死活不肯离开的冯雪龙,竟然是岑王爷的人。   想当年,杨熙带着自己和云起攻打潼关,费尽千辛万苦,最后硬生生将潼关拿下。而岑王爷早就安插了人在这里,任由这边损兵折将,折损的还是关中的兵将,却终究不让冯雪龙为杨熙所用,才有今日反戈而起这一天。 書 萫 閄 苐   而杨熙呢?他当时是否知晓冯雪龙是岑王爷的人?记得当初潼关被攻破,自己力主杀了冯雪龙,而杨熙做主留下了他,还给自己讲了一通海纳百川的大道理,导致如今酿成大祸,杨熙那边究竟又有何打算。      各种念头纷至而来,杨晔终于忍耐不住,用银枪驻地,单腿蹦跳着凑了过去,急切切地探头问道:“那洛阳城中如何?皇宫里形势如何,各位知道吗?”   那老者诧异地看看他:“这位公子爷,洛阳城中想来正在备战。至于宫里头,只知道皇宫的大门儿朝南开,其他的,咱们老百姓就不知道了。”   杨晔心中忧急,待听得旁边不远处,另一群人似乎也在议论此事,又慌忙一跳一跳地凑过去打听。还未挤到跟前,后心衣服一紧,被凌疏一把给拖了回去。他惶然回头,凌疏低声喝问道:“你有完没完?”手上用力,一路把他给架回了客房中。      两人进得房门,杨晔方道:“怪不得未见中央禁卫军追过来,看来是折回去打仗去了。想不到岑王爷的兵马反得这般快,他不顾及皇后和小岑郡主的性命了吗?”   他一脸的担忧之色,想来必定不是为岑王爷忧心,也不会为岑家的两个女儿担忧。凌疏瞥他一眼,终于道:“在称霸天下的野心面前,几条人命不算什么。”   杨晔道:“岑王爷很看重女儿,因为他没有儿子。他这般突然发难,除非皇后带着小郡主出宫了,他没了后顾之忧。”      凌疏道:“你管得挺宽。你们姓杨的人莫非都这么爱插手管别人的事儿?”   杨晔心中一凛,又不言语了,只是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凌疏站在窗前,神色郑重凝滞,也定睛看过来,两人对视良久,凌疏道:“杨晔,我要回木鱼镇去。你现在若后悔了,想回京师,也还来得及。”   杨晔道:“我的确担心我哥哥,但我也不能离开你。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上天入地,我跟了你去,不后悔。”      这承诺听来一言九鼎,掷地有声,凌疏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杨晔便接着道:“凌疏,从今后,我不骗你了,有什么说什么。你大概不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从小没了爹娘,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在没有见到他以前,因为没人管,我去参加宫中的中秋宴,穿的都是一身旧衣服,还总是受人欺负。后来他接管了我,这才慢慢好起来。我如今担心他也是人之常情。也许他对你的确抱有成见,可是他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我便是再不知好歹,也能感受出来。”   凌疏忍不住插话道:“他连天下都能从别人手里硬生生抢了去,对付个岑王爷又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你太小看他了。况且你说他对你好,你确定他不是在利用你?杀破狼聚首,天下易主,北辰擎和你是他登上皇位必不可少的依傍。你皇兄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抓着你二人不丢。”      杨晔道:“我皇兄能做皇帝,自有他的造化,却未必是因为这什么虚无缥缈的命格。凌疏,我跟你说过,命格什么的,我从来不信。连你的那个天煞孤星,我也没有相信过,不然我就不会对你死不放手。一个人若真相信这个,怎么可能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凌疏忽然冷笑一声,片刻后道:“你不信,你确定你皇兄也不信?他一直看我不顺眼,蓄意要分开你我二人,想置我于死地,难道不是因为我这天煞孤星的命格?他怕我拆散了你们杀破狼,怕他的皇位保不住,怕他的江山易主。可是我,我有这个能力吗?我若真的有,又怎么能轮得到他来做皇帝?”      房中骤然静默下去,过得良久,杨晔喃喃地道:“他蓄意拆散你我……有这回事儿?”   凌疏道:“怎么没有?莳花书院中,我在房外听得清楚,那谢莲舫勾引你,说是奉了皇帝陛下的口谕。他虽然出身不好,但这种事情,他怎敢信口开河?”   回思前事,杨晔心中渐渐明了,也只得一步步学着面对。他伸手摸摸自己的断腿,沉沉地叹了口气,对着凌疏微笑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不过你既然知道得这般清楚,干嘛还打我?当然,你打我我也不怨你,怪我自己把持不住,该打。”      他笑容温柔如春水,在这斗室之中荡漾开去,凌疏看在眼里,却倏然转头瞧着别处。借着窗外的光,杨晔忽然看到他眼中晶莹的泪光一闪,他心中一阵悸动,硬撑着下了床,单腿跳过去,从后面搂住了凌疏的腰,笑道:“我明白了,你打我固然是我不守规矩的缘故,也是打给我皇兄看的吧?如今我被你弄成这样,我若是以后不中用了,你怎么办?你不后悔?不心疼?”   凌疏道:“我不打断你的腿,你皇兄他就没完。他敢怂恿着让谢莲舫勾引你,以后他就会接着怂恿别人。他这般挑拨,他从头到尾就没安好心。偏偏你又不要脸,经不起勾引。所以我宁可伺候你,但打,必不可少!我也决不后悔。”把他以后中不中用的事情,却是孔夫子笔削春秋,略过不提了。      凌疏向来言出必行,果然这一路上伺候得杨晔甚是尽心。眼看着几天之间,这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中央禁卫军是万万没有空闲来追自己了。他怕骑马于杨晔的断腿愈合不利,便雇了一辆马车来坐,打算到襄阳左近,便从汉水弃车登舟,顺水而下。   路上杨晔颇为尽心尽力地喂养那两笼血玲珑,缠着凌疏要水要食儿要冰块儿。凌疏不耐烦地道:“扔掉吧,养着你已经很麻烦了。”   杨晔忙道:“不麻烦,我记得作坊的后山里有个常年冰封的山洞,隐秘得很。回头放养到那里面去,绝对不再麻烦你。”      越往南边走,天气渐渐暖和,离得洛阳的战乱也越来越远。杨晔的腿也一天天逐渐好转,只是还不能着地。他心里依旧记挂着杨熙,想趁着凌疏不备,抽空捡取些消息听,但一路舟马劳顿,凌疏又看顾他极为周到,却始终听不到什么消息。   这一日进了襄阳城,杨晔只嚷嚷着要找一家最好的客栈来住,要好好沐浴一番。凌疏便顺着他的意思挑了一处最大的客栈,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趁着凌疏去安排客房的当口,杨晔抽空跟店伙计打探起来,那伙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杨晔的猜测果然不假,在潼关守将冯雪龙发动兵变前,大岑郡主托辞要去城南香山寺上香游春,带着小岑郡主在贴身侍卫的护卫下悄悄离开了洛阳,一路顺着函谷关故道往西,回了长安。   杨晔听得一声长叹,接着问道:“那么太子在何处?有没有被皇后带到长安?”   那伙计瞠目不知,他不过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哪里能知道得这般详尽?杨晔正急得恨不得要骂他,凌疏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打探完了没有?”   杨晔随口道:“还没有。啊哟,嘿嘿嘿,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可没别的意思。”      凌疏并不追究,扶着他回了客房中,方才道:“我刚才替你打探过了,你家太子还在洛阳。你放心,你皇兄并非一盏省油的灯,皇后和岑郡主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洛阳?想来是他特意放走她们,如此他好借机和岑王爷彻底翻脸。便是那个冯雪龙,也在第三天就被自己的手下人给杀了,那必定是你皇兄早就安排好的内应。中央禁卫军如今已经夺回了新安,撵着关中军往西去了。”   杨晔尴尬无比,伸手挠挠头,道:“如此我就放了心,多谢你了。可是岑王爷那盏灯,也同样省不下来什么油啊,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凌疏道:“他不省,他那位大女儿,挺会替他省。本来这种时候起事,对他很不利。听说是皇后拿了岑王爷的虎符,逼着潼关守将发的兵。岑王爷看事已至此,干脆就顺着女儿的意思了。”   杨晔伸手一拍腿:“这话在理。我就搞不懂我那位皇嫂,看起来倒也不傻,可是整天猪油蒙了心一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说她家没个兄弟,皇兄虽然防备着岑王爷,但只要无异动,这外戚做得四平八稳,谁也不会动他们分毫。她乖乖地做她的皇后,好好地相夫教子,有什么不好?偏生三天两头出些幺蛾子,守着成亲时候那个破约定,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也不知究竟怎样,才能遂了她的意!这又窜回长安去胡闹,简直失心疯了一样,搞得连云起的妻儿也给搭进去了。哎,女人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凌疏瞥他一眼,淡淡地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成亲时有约定,你皇兄为何又不遵守?皇后便是疯了,也是被你皇兄给逼的。”   杨晔忍不住,质问道:“你究竟偏着谁?一会子这样说,一会儿子又那样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凌疏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们一群懊糟,乱七八糟的事儿谁也说不清,跟我也没有干系,我用得着偏谁向谁?我去叫人打水,你赶快洗澡是正经。”    第 127 章 杨晔终究不是个安分省心的人,坐在巨大的木桶里,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接着忧国忧民:“凌疏啊,你说回头打下了关中,关中军民跟着岑王爷时间长了,会不会不服管教啊?” 凌疏一边下手替他洗澡,一边道:“有你英明神武的皇兄在,你还是少操这些闲心吧。他能者无所不能,定能将关中收拾得妥妥帖帖。” 杨晔用两只水淋淋的手臂缠上了他颈项:“好,我不操他的心,我操咱俩的心。你当初一时疏忽,忘了打断我的第三条腿,如今他蠢蠢欲动的,可该怎么办?” 凌疏顺手一掌拍在他肩头上:“现在打断也不迟。你断了腿还不安分,找死。” 因着杨晔的伤腿尚未痊愈,出了襄阳城,如今不用赶路,凌疏便决定改走水道。两人雇了船只,顺着汉水一路向南,不日到了长江,逆水而上,折道向西。 一路上消息不断传来,中央禁卫军已经西出秦关,一步步逼近长安,如今正在相持不下。而后袁藕明配合行动,在三关发兵,打算两面夹击关中。 杨晔闻言叹道:“岑王爷完了,这次真完了。可怜我那没见过面的二侄子,也跟着完了。” 凌疏神色沉静,拊手不语,他斜倚船舷坐着,江上的风吹得他鬓发微乱。杨晔慢慢挪过去,靠在他肩头上:“我这心里总是惶惶然地没有底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这是怎么了?” 凌疏道:“你还在牵挂着你那英明神武的皇兄。” 杨晔缓缓摇头:“我不牵挂他,我就是心慌。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好,可究竟什么事儿,却说不上来。凌疏,不管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儿,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凌疏闻言,伸手握住了他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末了一声轻叹,心道:“你是亲王身份,这富贵和平凡,你如何能超然身外?你心慌,想来是这些牵牵绊绊,你还没有彻底甩开,被迫跟着我来这木鱼镇,真是太勉强你了。” 他微微侧头,温声道:“我不离开你。咱们走慢些,等你腿好了的时候,恰恰赶回木鱼镇就行。你若是瘸着腿回去,谢娘和小杉子,都会担心的。” 俩人放慢了行程,一路山温水软,风景绝佳,京城的繁华和战乱仿佛终成一梦,渐渐遥远了。 待回到木鱼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天气,杨晔的断腿也终于恢复如常。从巫山县进得山来,见到那飏春酒肆杏帘在望,凌疏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杨晔更是变得兴高采烈,还没闯进去,便高声道:“小杉子,我回来了!” 突然间,一个人闻声从里面冲了出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杨晔的面前。 然后小杉子跟着从酒肆里跑出来,然后是谢叔和谢娘,一起挤了过来。杨晔看着眼前那个人,气恨交加:“你你你,你干什么?干什么吓我一跳!马天宝,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下跪,你给我起来!” 马天宝重重地叩下头去,他人实在,叩头也实在,咚地一声巨响,额头顿时青肿一块,隐隐沁着血丝,惊得谢娘一家咋舌不已。尔后马天宝膝行几步,一把搂住杨晔的腿,开始大声嚎哭:“王爷,你快去看看云起吧,他快不行了啊,天天还念叨着你,念叨着宁馨。可是他一个都见不到,你好歹跟小的去看看他吧!” 杨晔顿时脸色苍白,扯起他扯到了一边去:“你慢慢说,云起怎么了?” 马天宝涕泪交流:“咱一边走一边说行不行?我这空等了好几天,也许云起已经咽气儿了也说不定!”杨晔伸手扯住他的耳朵狠狠一扭:“瞎说!不许诅咒他!” 小杉子过去搂住了凌疏的手臂,一边絮絮道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想你了。这个人三天前就开始赖在咱这里不走,直说要等你们回来,娘说你们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却说他哥说了,你们也不在京城,那肯定就是在这里。他口口声声说我们骗他,说我们把你们给藏起来了。他喝酒吃肉的不肯走,还一边吃一边哭。不过他吃饭倒是给钱,不赖帐。” 凌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不赖账就行。” 他思忖片刻,凝目看向不远处的杨晔,杨晔也正殷切地看过来,凌疏点点头,杨晔顿时大喜,转头对马天宝道:“走,赶紧去兖州。哎,真是白走了一趟,早知道这样,直接去看云起了,不用绕这个弯子。” 三人无奈又辞别才见面的谢娘一家,杨晔将自己蝙蝠郑重交付给小杉子,让他去后山的冰洞里给寄养着,尔后一路加急赶往兖州。 路上杨晔便逼问马天宝道:“马天宝,云起为何病了?定是你伺候的不周到!你且等着,他若是好了也罢,若是不好了,我让凌大人把你哥仨搁一块儿上刑!” 马天宝闻言吓得脸色惨白,悄悄瞄一眼凌疏,见他对杨晔的话置若惘然,方才稍稍放了心,忙道:“哪里能怨得小人?小人最是个尽心尽力的人,从前爱出去挖坟盗墓的,如今这兖州那么多可挖的墓,小人都不去挖了,一心一意跟着云起。可是云起给贬到那种地方,不高兴是肯定的,这也还罢了,偏偏前一阵子京城那边开仗。也不知怎地皇后那边的人混了过来,逼着云起去召集中央禁卫军旧部从东面夹攻洛阳。你说云起哪能干这种事情呢?他肯定不答应,那边的人就说小岑郡主和宁馨已经被带到了长安,让他当心小岑郡主和宁馨的性命,说要把宁馨掐死再从长安的城楼上扔下来,然后就扬长而去。 “他们走了我们就安慰云起,说宁馨是岑王爷的亲外孙,岑王爷定不会由得他们胡来,云起就呆呆地不说话。可是没几天,洛阳那边又来了人,逼问云起跟皇后那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还派了兵士把云起给看管起来,说起来是保护他的安全,防止长安那边再来人。但这么三天一盘查,两天一审问,搞得跟犯人一样,都不许我们三个靠边。云起他就病了,连着卧床不起好几天,才准我们去给他抓药,连药拿回来,他们也得翻查几遍才行。眼看着他连药都快吃不下去了,一直念叨着宁馨。大哥眼见不是头,让二哥去洛阳找你,没到半路传回来消息,你已经离开了洛阳。大哥又偷偷去问云起,他发烧发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勉强知道你也许在这里,我就赶紧找了来。” 杨晔沉着脸听完,半晌无语,心中好一阵悲凉:“皇兄为何就是不信任云起呢?是不是生怕他把妻儿排在自己的前面?可是人有了妻儿,总是要有所顾忌,好比我有了凌疏,也就有了牵挂,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自由自在。哎!” 三人加紧赶路,杨晔记挂着北辰擎,一路上轻易不敢歇息。眼见得过了淮河,离兖州渐渐近了,三人俱都是疲惫不堪。这一晚又错过了宿头,只得暂且歇息在一处树林中。马天宝去打些野味烤了,三人将就吃了些,围着一堆火暂且歇息。 凌疏背依着一棵大树坐着,杨晔便去坐在他身边,靠上他肩头,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心中安定不少。凌疏只是沉默,半晌后忽然低声道:“既然他们看管北辰擎那么严,你一去,必定被你皇兄发现。你确定要去自投罗网?” 杨晔道:“我小心着些,不让他发现。我如今就担心云起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该怎么办?” 凌疏道:“怎么办?那是他的命,谁让他摊上这样的主子呢?” 他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讽刺和无奈之意,杨晔听出来了,侧头看着他,凌疏脸色平静,睫毛半垂,看不出什么来。他伸手摸摸凌疏的脸,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去看他?” 凌疏不语,算是默认了。杨晔的手便慢慢下滑,握住了他手,接着又搂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故人难舍,别人也就罢了,云起我却如何能放得开?你好歹跟我去吧。”凌疏淡淡地道:“明天还得赶路,你赶紧睡一会儿。” 到得兖州城中,凌疏在路上还嘱咐杨晔要隐秘行事,待看到那破旧的官署,杨晔却霎时间就把他的嘱咐丢到了九霄云外,急慌慌一头扎了进去。北辰擎的房外果然有兵士把守着,杨晔且不管是谁的人,只管把来阻拦的人一脚给踹飞,后面凌疏跟上来,替他将众人拦开,道:“你快进去。” 待看到躺在卧榻上的北辰擎时,杨晔顿时呆住。不过几个月未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可以变得不复人形,哪里还是离开京师时候的云起? 他不敢再多看,扑上去把北辰擎一把抱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天运和马天华一直守在北辰擎身边,马天运见状低声劝道:“王爷,您轻些,别吓着他。” 杨晔哽咽不语,手却微微发抖,半晌方回过神来,缓缓覆上北辰擎的额头,柔声道:“云起,我来了,我来看你。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下去。你想想我们小时候,一块儿练武,一起吃饭,一同出去跟人打架,晚上睡觉了还是一张床,亲密无间这么多年,你……就舍得这样扔下我走了吗?你别不理我啊!” 北辰擎脸色灰白衰败,呼吸已经几不可闻,任凭杨晔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却未见他有丝毫的反应。仿佛他的魂魄早已不在躯壳里,飘飘渺渺,不知往何方去了。 杨晔心慌起来,忙伏到他胸口仔细地听,待听到微弱的心跳声,方才吁了口气,原来他还活着。 他沉吟半晌,转头问马天运道:“他能吃下饭吗?” 马天运摇摇头。 “那吃药呢?” 马天运摇摇头。 “他说什么没有?” 马天运摇摇头。 “那……”他隔窗看看外面的兵士,被凌疏撵得远远地,正惶恐地往这边看过来:“门外都是看管你们的兵士?” 马天运点点头,杨晔顿时心头火气,又无处发泄,腾出来一只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操-你奶奶,人给你弄成这样,你怎么就会点头摇头,屁都不放一个?!他们要看管,就让他们看管了?学了武功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杀光他们?” 马天运捂住脸,哽咽道:“那是陛下的人!” 杨晔怒道:“他的人怎么了?当老子不敢杀?!凌疏,外面的人再不滚,就把他们统统给杀了!” 房外廊上的凌疏闻言仗剑而起,正准备出手杀人,一干兵士觉出不对,已经一哄而散,逃了出去。 马天运伸袖拭泪:“王爷若早些来就好了,前些天也不知道我们过得什么日子。但凡京师来的官员能说几句好听的话,云起也不会变成这样。三天两头的来,来了就跟审讯逼供一样,追着长安那边的事情问个不休,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杨晔听出蹊跷来,追问道:“不是他的意思,那又是谁的意思?” 马天运道:“二弟刚从京师那边回来,本是想去替云起讨个公道,结果魏临仙给传了几次牌子进去,陛下忙得没空见,只得又回来了,王爷还是问他吧。” 马天华忙凑上来,含泪道:“王爷,小人去京师走了一遭,可是陛下真的忙,白天忙着商量对付长安那边来的邸报,晚上了……晚上了小人可是听说,那荆相夜夜留宿在皇宫里,也不知是在商讨军务,还是有别的什么,总之是没空见小人。况且这派来兖州的官员中,荆相的亲信门客不少。” 杨晔闻言,忽然抓起床头小案几上的一只杯子,狠狠摔了出去:“果然!我操-他祖母,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果然!果然!这杀千刀的狐狸精,他果然活得不耐烦了!” 杯子碎裂的声音清脆,北辰擎也跟着被震得身躯微微一动,杨晔本就抱着他,此时突然感受到了,慌忙低头去仔细端详他,却见他并未睁眼,只是断断续续反复念叨着两个字。 杨晔附耳细听,终于听清楚了,是“宁馨”二字。 病卧他乡,妻离子散,英雄末路原来不过是转瞬之事。 第 128 章 连着七八天过去,杨晔天天去看顾北辰擎,大夫换了无数个,病情却不见有一点好转,一日日耽搁下去,眼看他气息一丝丝变得微弱,任凭杨晔把好话说尽,也不见他再睁眼看自己一眼。 这一日夜半时分,已经憔悴不堪的杨晔被马天华从北辰擎的房中硬扯出来的时候,杨晔急躁得开始骂人,骂荆怀玉,骂岑靳,骂岑文姜,一边骂一边扯了花花草草乱砸。凌疏坐在廊下,看着他疯疯癫癫的举动,忽然起身,一把揪了他回客房去。 杨晔横着眼道:“你嫌我丢人?” 凌疏道:“没有。北辰擎病重,你还在他房外乱吵。若是他突然清醒过来,听到了怎么办?” 杨晔顿住,抱头坐在一张罗汉榻上,片刻后低声呜咽道:“他若是真能醒的过来就好了!凌疏,云起这是活活让我皇兄给害了!让我皇兄和荆怀玉合伙把他给害了!你说他们有事儿没事儿的猜忌他,云起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 凌疏淡淡地哦了一声:“你皇兄英明神武,广施仁德,怎么会随便害人呢?” 他语带讥刺,杨晔扑上来扯住凌疏,把他按在榻上,胡乱啃了几口,怒道:“让你气我!”似乎只有实在在抱他在怀中,才能消除心中巨大的惶恐。凌疏并不反抗,由得他发作完毕,却听他又忍不住发怒道:“都这会儿了,你还讽刺我!就算我皇兄他不好,他对谁都不好,但他对我却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像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凌疏道:“他现下是对你不错,但是古人有语:‘狡兔死,走狗烹’。等得他江山稳定、天下太平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如何待你?我倒是提醒你一句,既然外面都是你皇兄的人,这里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必定有人及时地传讯回京师。你来到这里,也许你皇兄已经知道了。或者更有可能,马天宝去找你的事情你皇兄也知道,正等着你来。所以不可在这里多加耽搁了。” 杨晔道:“这我知道,可是云起病成这样,眼见得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让我如何抛下他就走?他还念念不忘宁馨,宁馨在长安,如今连死活都不知道,我这心里难受的,恨不得要去撞墙啊!” 凌疏默默看着他,看他满眼悲伤绝望之色,却终于缓缓地推他到一边,沉声道:“杨晔,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跟我说没用。” 跟他说的确没用,杨晔深知这个道理,但看到他沉静淡然的神情,波澜不惊的眼光,却忽然发怒了:“怎么我跟你说说都不成吗?我伤心成这样,你劝我几句不行?你哄哄我不行?你主动一点不行?你这冷心冷性的活死人,要是总对我这么不冷不热的,你不如滚吧!”一边抓着他的肩膀大力摇晃。 凌疏道:“疯子。”想推开他些,抵不得他力大,两人纠缠撕扯了片刻,凌疏忽然道:“杨晔,事情不太对!” 杨晔道:“什么不对?”见他脸色郑重,也跟着凝神细听,终于听出异常来,他伸手一把将凌疏揽了起来。恰此时,门被通通通地擂响,一声紧迫过一声,听马天宝颤抖的声音在门外叫道:“王爷,云起醒了!”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杨晔顿时惊跳起来,正打算狂奔出去,凌疏道:“杨晔,很多人往这边来了,你赶快跟我离开!” 杨晔回头道:“我不走!云起才醒,我真不能走,我得赶紧看看他去。” 凌疏皱眉道:“如果是京师来人捉你回去呢?” 杨晔道:“谁敢捉我?要走你走,你若是不管老子的死活,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凌疏恨恨地瞪他,见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只得起身跟过去。 杨晔随着马天宝冲进北辰擎的房间,扑上去细看,果然见北辰擎眼睛微睁,那眼神却是黯淡呆滞,茫茫然不知看到了哪里。杨晔小心翼翼地握住他一只手,道:“云起,你醒了?我等着你醒来,等好多天了,等得我快要疯了!” 片刻后,他听得北辰擎一声轻叹,低微无力:“小狼,宁馨在长安,还活着吗?”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晔无法回答,只是哽咽不语,片刻后道:“没有噩耗,应该还活着。”北辰擎凝神看着他,眼中渐渐现出几分希冀的光彩:“你替我带着他吧,如果他还活着。” 杨晔慌忙点头,北辰擎唇角微翘,轻轻微笑了一下,想抬手摸摸杨晔的头发,却终究有心无力,片刻后道:“把我葬在云梦泽,我似乎记得……那是我的家乡。” 杨晔又慌忙点头答应,点完头警觉不对,忙道:“你别这么说,别总是说些不好的话……我不想听……”听得他隐约又是一声轻叹,余音袅袅,仿佛无尽的遗憾在其中。 夜色沉郁无边,有风声掠过白杨树的树梢,如群鬼在拍手欢唱,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往这里逼近,似潮水要湮灭所有。杨晔把脸埋到了北辰擎一点点冷下去的手中,失声痛哭,悲怆难言。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一丝丝一缕缕,杨晔转首看看窗外,道:“马天宝,把门打开,咱们透透气儿。他妈的太闷了!” 房门被马天宝打开,室中顿时跟着明亮起来。放眼往外看,薄雾轻云笼罩着整个兖州城,待旭日初升那一刻,雾便渐渐散了开去。 门外院落中,杨熙手下侍卫森然林立。为首的魏临仙和白庭壁见得房门打开,在院中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杨晔缓步走出来,瞥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这狗奴才,跪在这里干什么?” 魏临仙道:“微臣见过淮王殿下。微臣奉旨而来,请淮王殿下和北辰将军回京。” 杨晔道:“我不去,我要带着云起离开。他临走时交代我,他要葬到云梦泽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魏临仙劝道:“殿下,陛下在京城日思夜盼着您和北辰将军回去。陛下前些日子忙于长安那边的叛乱之事,这边对北辰将军疏于照拂,致使有些闲言碎语传了过来,导致误会重重。如今得住消息,已经深自悔悟,特命微臣专程来接淮王殿下和北辰将军回京。殿下不可意气用事,这就随我回去吧。” 杨晔忍不住阴阳怪气:“他说接北辰将军,是接活的呢,还是死的?如今活的没有了,只有一个死的,他还要不要?” 魏临仙无法回答,伸袖拭去脸上的泪水,片刻后接着叩头不止:“请殿下这就随微臣回京师。” 杨晔却忽然大怒:“魏临仙!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挟制我?你给我滚开!好狗还不挡道呢,你莫非连狗都不如了?” 魏临仙俯首叩头:“殿下不回去,微臣无法复命。不如就请殿下将微臣就地处决在这里也行!” 杨晔哈哈狂笑,如疯似癫:“好!死一个不够痛快,多死几个也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原该路上做个伴!”反身就去找刀。 魏临仙跪着不敢动,却向着其余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白庭璧扑上来,伸臂搂住了杨晔颈项,道:“殿下,你真的要杀我们几个?小白我怕死啊!” 杨晔道:“怕死就放开我,赶快滚回洛阳去!”魏临仙蹭前几步,抱住了他的双腿:“殿下,回去无法复命,还是要死!”杨晔被这二人抱住,忽然神智一阵恍惚,接着双腿双臂俱是忽然一麻,竟然被他二人出其不意地点了穴道。他本就心情激荡,此时更是狂怒:“你们疯了,敢抓我!快放开!凌疏,凌疏,快来救我!我要去救宁馨,我不能回洛阳!” 他突然想起凌疏来,可是凌疏去哪里了?为何不见了?狗-日的难道跑了? 杨晔不敢乱问,心中却砰砰乱跳,再一次恐慌无比,忽然喉头一阵腥甜,鲜血从唇角不受控制地落下,接着眼前一黑,渐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最后只依稀听到白庭璧惊慌失措的呼喊之声:“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他再醒来,只觉得身体载沉载浮,耳中是辘辘的车声,原来已经处身马车上。杨晔懵懂半晌,动了动手,却听到一阵轻微的铁链碰击之声。他诧异起来,举手看看,原来竟被上了手镣,接着发现双脚上也有脚镣。但那铁镣铐都被人细心地缠上了柔软的棉布,与肌肤相接并无任何不适。 他忽然怒喝道:“来人!”白庭璧应声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一叠声地道:“殿下您醒了?要不要用膳?要不要喝水?” 杨晔试着运功,却半点内力也无,白庭璧觊觎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殿下,昨儿魏临仙趁着您昏迷,给您灌了化功散,最多一个月,您的功力就可以恢复。不会有别的事情,您别担心。” 杨晔沉吟片刻,举起自己的手镣看看,道“我如今是犯人了,对吧?正被尔等押解回京师。既然是犯人,还用什么膳,喝什么水?有那残羹剩饭,施舍我几口就够了。” 白庭璧伸手抱住他,眼泪侵染透了他的衣衫:“殿下,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白我也不活了!”杨晔看着他的泪眼,一阵悲从中来,伸袖搵去他的泪水,问道:“云起呢?“ 白庭璧道:“云起的灵柩在前面。” 杨晔道:“你把车帘打起,让我看看他。” 白庭璧依言打起了车帘,前面不远处一副巨大的灵柩,在兵士的拥簇下缓缓前移。招魂幡在空中烈烈飞舞,灵柩前开路的兵士洒出了漫天飘飘扬扬的纸钱,打发拦路的孤魂野鬼。 杨晔看见这一片惨白之色,再一次心痛如绞,哽咽道:“云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了他要葬在云梦泽,他跟我说了的!小白,看在咱俩认识了这么多年…唔!”白庭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殿下别说了,说了小白也做不到,殿下好歹饶了我!” 杨晔举手,勉强推开他的手,他看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钟离针和年未都未曾到兖州来,想来是杨熙防备着这二人私放了自己。如今走也走不得,只得惨笑道:“那好,我不说。你们把我弄回京师吧,为了大衍皇朝的长治久安,我任人宰割。我不想坐车里,我想下地走走,可以吗?” 白庭壁答应住,小心翼翼地扶他下了车。杨晔拖着脚镣,跟在马车的旁边,道:“悲歌可当泣,远望可当归。小白,咱们唱歌吧,男儿汉大丈夫,总不能一路嚎哭,那可太丢人了。” 白庭壁低声相劝:“殿下,您唱歌不好听,还是别唱了。” 杨晔侧头瞪他一眼:“我偏要唱,我唱给云起听的,他必定不嫌弃我。你不爱听就捂上耳朵。”言罢放声唱到: “塞上秋来兮荒草苍茫,画角长鸣兮剑拔弩张。千里烽烟兮国土难守,游子飘零兮梦回故乡。 云垂四野兮天风浩荡,星辰坠落兮日月无光。英雄绝命兮魂魄何处?骨肉暌别兮不诉离殇。” 歌声嘶哑嘲哳,在旷野中远远传了出去,有曾经的赵王府侍卫黯然垂首,有从前追随逝者的兵士呜咽出声。众人远远近近,踯躅前行。 一个月后,一干人抵达洛阳。 第 129 章 闻听北辰擎的灵柩回京,杨熙率领文武大臣和一城百姓出城相迎。杨晔初始一直坐在车里,如今已经坚持披发赤足,跟着灵柩走了许久,早已是行尸走肉不复人形。魏临仙等人一直陪侍在他身边,百般相劝他,但他们的话,他却总是恍恍惚惚听不到。 这一日,他看到了帝都那巍峨高耸的城楼,看到前面似乎来了许多人,自己身边的魏临仙等人纷纷下跪,口呼陛下。杨晔呆了片刻,茫茫然抬头,看到一抹明黄,看到那十二旒冕冠下杨熙犹如石刻一般无有一丝表情的脸,看到杨熙两鬓已被秋霜浸染,平添几分沧桑。看到杨熙伸手抚上了北辰擎的棺木,良久良久不曾放开。看到杨熙冲着自己走过来,伸开了双臂:“小狼,你终于回来了。” 这怀抱曾经如此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依恋,但如今杨晔却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臂,接着下跪,深深叩头:“陛下。” 杨熙顿住,片刻后道:“怎么……改称呼了?” 杨晔再一次重重叩首在坚硬的地面上:“从前是罪臣不知进退,以后不敢了。” 杨熙抬头望着远处,暮色四合,倦鸟正归巢,他沉声道:“谁给我们淮王殿下上了镣铐?赶快去了。”旁边立时过来几个侍卫,将杨晔的手铐脚镣去除。 杨熙复又低头看着他,再一次伸出了手:“小狼,跟我回宫。有话回去再说。”双手托在他肋下,将他从地下硬扯了起来,接着就势揽入怀中。 满朝大臣众目睽睽,杨晔无法挣扎,只得由得他揽着,但身躯却僵硬异常。杨熙觉察到了,温声道:“记得你小时候,自己偷跑到皇兄的赵王府来找我,还一来就要吃要喝的,那时候我的小狼多乖!如今却在外面疯得不想回家,那怎么行?”一边说,一边要揽着他上御辇。 杨晔靠在他肩头上,心中却是难言的悲怆,低声道:“云起临去时,说他想葬在云梦泽。陛下恩准了他吧。” 杨熙恍如不闻,只管揽着他前行,杨晔又重复了几遍,杨熙站住了,静默片刻,淡淡地道:“不,他只能陪着朕。朕前一阵子疏忽了他,以后会补偿他,经常去看他。他的陵墓朕已经选好,就紧靠着朕的陵寝,云起他哪儿都不能去。你将来……也一样!” 杨晔哑声道:“陛下,你定要逼我至此吗?” 杨熙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忽然冷笑一声:“我逼你?我……如何逼你了?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带着你走过来的?从扬州回到洛阳,我先封赏是谁?你不肯要小岑郡主,也由得你了,皇兄赔上这张脸给皇后羞辱。你说你缺钱,我连铸钱的铜矿都给了你。你整夜在烟花巷里鬼混,从来不上朝,你动辄就跟着那个天煞孤星跑得不见踪影,我说过你什么?你还要皇兄怎么样?!”他越说越怒,忽然一掌排在身边的楠木车杠上,顿时断为两截,木刺扎了他的手,鲜血渗出,触目心惊。 杨晔跟着浑身一震,却沉默无语。魏临仙慌忙凑过来,低声道:“陛下,您的手受伤了。” 杨熙摆摆手让他离开,道:“跟着皇兄回宫里去。” 杨晔挣扎道:“我不去,不去!”但他内力全失,挣扎也是徒劳。杨熙不再跟他多说,一只手本就在他肋下,另一只手直接捞到了腿窝,将他一把横抱起来,上了御辇。 御辇中温暖舒适,杨晔早已经是心力交瘁,伏在杨熙腿上,低声嘟哝道:“我才不去。”连着呢喃几声,杨熙在他背上轻抚,低声道:“你累了,先好好歇息一番再说。看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片刻后见他呼吸安稳悠长,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悠长缠绵,待杨晔醒来时,殿宇深阔,帘幕低垂。他慢慢转动眼珠,终于看清了这室中,陈设华丽,器具精良,是在皇宫里的玉华殿中。他转头瞧瞧窗外,夜色正深沉,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 杨晔这么一动,立时有内侍上来查看,接着听那内侍向外吩咐道:“淮王殿下醒了,快去请陛下!” 杨晔迟疑片刻,道:“让我起来。” 那内侍伸手相扶,他慢慢坐起身来,警觉身上的汗垢之气俱都消失,变得清香怡人。再举起手看看里衣,是浅白色的云纹素缎,想来是趁着自己昏睡被人洗了澡,又换了衣服。接着有宫女拿了外面的袍服过来,伺候他穿衣。 恰穿戴洗漱完毕,杨熙就走了进来,面含微笑,一如既往地和善温柔:“小狼,过来陪哥哥用膳。就摆在这外间吧。” 身后一群群的内侍捧了食盒进来,在外间的案上开始铺排。 杨晔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忽然间就回到了从前,竟是如在梦中。杨熙看他发呆,过来伸手拉他的手,笑道:“发什么楞?快些过来吧。” 两手相触这一刻,杨晔反应过来了,反手摔开了他的手。 杨熙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还在跟我生气?” 杨晔道:“云起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杨熙道:“我追封他为护国郡王,将他埋葬在我皇陵东侧一百五十丈处。待我百年之后,永远陪着他。” 按大衍皇家墓葬规矩,天子陵墓东侧,乃是皇后陵寝之处。杨晔听得他如此安排,顿时一口气噎住,半晌说不得话,良久后才道:“你什么意思?活着时候你恨不得他早死,死了做这般功夫,有用吗?” 他这般剑拔弩张,杨熙瞥他一眼,脸色微微发白,低声道:“我没有恨不得他早死。小狼,这是我的疏忽,本来想着因为长安那边的事情放他在兖州,冷落他一阵子,也是为他好。没料到他如此受不得气,我现在也追悔莫及。” 杨晔冷冷地道:“我看不出来你后悔。” 杨熙笑道:“小狼如今连哥哥的话都不信了?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是谁教得你这样顶撞哥哥?” 杨晔道:“我不用人教。你让我信你也可以,你先去把荆怀玉斩了,我就姑且相信相信你。” 杨熙一顿,接着缓步走到案边坐下,道:“皇兄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荆相无大过错,如何轻易杀得?小狼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话儿?” 杨晔不语,杨熙等了片刻,微笑道:“你老毛病又犯了,总是跟我无理取闹。快来吃饭吧,睡了两天了,难道不饿?” 杨晔悄悄往外看看,门外侍卫众多,自己的内力尚未恢复,想逃走恐是不太容易,况且的确饿得要命,便是要逃,也得先吃饱再说。便不客气地在案边坐了下来,旁边伺候的内侍一见,慌忙过来替他布菜。 杨熙笑吟吟地看着,待看杨晔风卷残云般将一只香酥羊腿、一碟水晶包子一扫而空,方慢吞吞地道:“七天前,长安城被我中央禁卫军攻破。岑王爷在破城之前,吐血而亡。实则我并没有要伤害岳父的意思,我只想把他接到洛阳,好好孝敬他,可是他年纪大了,过不了这个坎儿,想不开。唉,想不开的人太多了。” 杨晔手中的筷子“啪”一声掉在桌子上,片刻后道:“其他的人呢?” 杨熙对着他摊摊手:“你说呢?” 杨晔释然,轻轻哦了一声,捡起了自己的筷子,接着低头吃饭。 杨熙便也接着说下去:“长安始终是我的心腹大患,如今这大患终于去除,原该庆贺一番才对。可是你因为云起的事情怨愤我,哥哥心里明白。但你也要体谅哥哥,我这边事情千头万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如今身边也没什么知近之人,你若是不肯留在我这里,哥哥孤单单一人,多么无趣!” 杨晔道:“不是有荆怀玉吗?” 杨熙哼笑一声:“还记着这一茬儿呢!好吧,只要你肯留下,以后哥哥不搭理他就是。” 杨晔道:“我不想留下,我想出宫去。” 杨熙道:“出宫干什么?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你说什么,如今却时时刻刻想着逃离我,那怎么成?”他凝目望着杨晔,待见杨晔一脸深恶痛绝之色,杨熙眼神渐渐变得冷厉起来,淡淡地道:“我明白了,你还惦记着那个天煞孤星,打算去找他。” 杨晔道:“就算不去找他,我不愿呆在这皇宫里不行吗?” 杨熙道:“你必须在这里,云起已经不在了,皇兄身边没有人,你不陪着怎么行?” 他语气斩钉截铁,杨晔忍不住想发怒:“凭什么?!” 杨熙闻言拧起了眉头,冷冷地道:“凭什么?难道你忘了,任鹳先生给我们三人批过命格,我们杀破狼本为一体,永不分离,又有什么不好?” 杨晔闻言放声大笑,渐渐地笑声却转得悲凉无比:“你说不分离,可是云起已经给你弄死了,不分离也得分离!杀破狼想聚首,只有到地底下去了!哥哥啊,你如今……舍得陪着他去死吗?” 他情急之下,一声哥哥出口,杨熙听得眉梢一跳,脸色顿时和缓不少,温声道:“我问过荆相,他说把云起葬在我的皇陵里,也是一样的。回头我们三个葬在一处,与生时无异。” 此言论甚是诡异,杨晔自然不信,待看杨熙的神情,竟是认真无比,想来是深信无疑。他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恐慌起来,总疑心杨熙也已经疯了,忍不住道:“我不听那狐狸精的妖言惑众,我才不要跟你葬在一起,云起也不想跟你葬在一起!我要离开这里,你放我出去!”言罢起身就要夺门而出,杨熙坐着不动,伸手轻叩桌面,门外立时涌进来几个侍卫,将他堵了回来。 杨晔惊道:“你干什么?你想囚禁我?” 杨熙微笑道:“囚禁你?我怎么舍得?我只是想留住你罢了。你不是喜欢那个天煞孤星吗?他命格不好,你的确不能跟他在一起。不过你既然喜欢男人,不想娶妻生子,我也不好总是拂逆你的意思。我这已经给你备下几个男孩子,你且先看看,看瞧得上不。” 他双掌互击,殿门外的长廊上立时有了回应,十个锦衣少年在内侍总管的带领下鱼贯而入,个个身材高挑修长,眉目清秀雅致,瞧来均和凌疏有七八分相似之处,直看得杨晔目瞪口呆。 杨熙斜睨着他,面含得色:“这是皇兄专程让人从各处给你搜罗来的,还特地找谢老板替你调-教了一番。如今都是你的了,你看还可以吧?我觉得哪一个都比那天煞孤星长得强。你若是再瞧不上,那就是你太挑剔了。” 这一刻,杨晔竟然止不住身躯一阵阵发抖,只得伸手扶住案边,喃喃地道:“你……你疯了,你这样逼我,你一定是疯了!”他转头冲着那内侍总管吼道:“让他们滚出去,我一个也不要!” 那总管不敢做声,诺诺地退了一边去,杨熙接口道:“你不要?那恐怕不行。你一定会要的,小狼,听话吧,哥哥是为你好。”随着他温柔的话语,杨晔忽然觉出不对来了,胸腹中好一阵燥热难当,接着汇成一股激流,向着下腹部涌了过去。这**如潮的感觉他如何能不知晓,一时间,惊恐和情-欲交织夹杂在一处,令他痛苦不堪:“你疯了……你在饭菜里……给我下药,你真疯了……” 杨熙缓缓站起身来,明黄色的袍服衬得他威严凝重无比:“小狼,皇兄为了留住你,也算费尽心思。美色当前,你这就好好享用吧,以后跟着我,要什么有什么,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兄亲弟恭,共享荣华。”转首吩咐那十个少年:“好好伺候淮王殿下。若今晚未能近身侍奉,明日一个不留,统统斩了。”言罢转身拂袖而去。 那十个少年闻言,慌忙做一堆儿腻了过来,杨晔拼命扒拉开两个,嘶声怒吼道:“你放我出去!你疯了!赶快放我出去!”抢上去要扯住杨熙,他却已经出门而去,门窗俱都啪啪地关上,上了门闩。杨晔使大力砸门,无奈失了内力,又雪上加霜地中了春-药,却是有心无力。他绝望之下,贴在门上抽搐不止,狂呼不止:“你放我出去,你疯了!你真疯了!” 玉华宫的长廊中,杨熙越走越快,简直走成了一阵风。待转过廊脚处,等候在这里的魏临仙带着侍卫们跟上,守护在他身后。听着身后杨晔的呼声一阵阵在这深宫之中回荡,绝望凄楚无比,杨熙微微地笑了:“我让你惦记着那个天煞孤星!你不过出去鬼混一宿,事成与否还不知道,他就打断了你的腿。这次跟这么多的人鬼混,他还肯要你吗?他必定弃你若敝履。届时你死了心,就不得不留在这里了!哈哈哈哈,魏临仙,朕这离间之计不错吧?” 魏临仙满头的冷汗,垂首道:“是,陛下英明!” 130、第 130 章 杨晔被关在这华丽的宫殿中,情-欲难抑,惊恐交加,更多的却是绝望和伤心:“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你放我出去啊!”他的手捶出了血,任那鲜血点点沾染在门上,试图用剧痛来压抑汹涌澎湃的**。可是身后的少年们缠了上来,**散发出的馨香有天大的诱惑力,人世间诱惑千百种,此种诱惑最无法抵挡,令人不由自主地想沉迷,想发狂。 杨晔用额头抵住门,低声呻吟不止:“你们放开我,你们别缠我……凌疏,凌疏,你为什么丢下我走了?为什么不来救我?我若真的被逼**,你这公夜叉又要找我岔子,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一片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弄灭了蜡烛,房中忽然暗了下来。杨晔被一阵阵欲-火煎熬,神智渐趋模糊,却忽然听得身后几个少年发出低微的轻呼之声,接着一条手臂圈了过来,很温柔地圈住了他的腰,躯体相接处,杨晔跟着一阵战栗,怒吼道:“不是说了让你们滚吗?滚开!不滚老子撞墙给你看!” 身后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接着俯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是我,公夜叉。” 杨晔一震,忽然清醒了过来,竟是半晌说不出话。良久后,他回身用力捶在那人胸口,一边压着声音破口咒骂:“你这狗-日的还知道回来找我?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把我丢下多少天不管不问,想要了老子的命是吧?想等老子死了你去跟别人私奔是吧?想死你!”一边捶打一边怒骂,最后却不由自主地呜咽起来,多少天来的郁闷、委屈、震惊、伤心、失望,一瞬间如决堤之江水,滚滚而来。 那人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却由得他捶打胡闹片刻,等得他情绪渐渐平定下来,方低声道:“别闹,这里太危险,先跟我出去再说。” 杨晔闻言,乖乖地靠在他身上不动了。凌疏揽着杨晔慢慢往后退,杨晔忽然脚下一绊,踉跄一下,原来那十个少年皆被凌疏封了穴道,此时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凌疏手上用力,把他甩到自己身后负了起来,低声道:“外面侍卫和太监很多,你手上有力气没有?搂住我的颈项,我带你出去。” 杨晔嗯一声,慌忙抱紧了他的脖子,待行到玉华殿的后窗处,凌疏把窗子轻轻打开一条缝,却见外面戒备森严,处处都是侍卫,竟无有可脱身之机,他心道:“这个比较麻烦,只得冒一冒险。”慢慢又退了回来,一脚踢出,将一个少年被封的穴道解了,接着长剑架上了他的颈项:“喊!说淮王殿下昏过去了!” 那少年懵懂片刻,被剑气冻得浑身冰冷,终于清醒过来,只得依言放声狂喊。 随着他惊恐的叫声,守在门外的侍卫慌忙将门打开,举着火把照看一下,见殿中少年躺了一地,守在玉华殿四周的侍卫纷纷跟着拥过来,在殿中好一通翻找搜寻,结果却未见杨晔的影子,顿时慌了神。 凌疏已经借机带着杨晔从后窗那里溜出了玉华殿,小心翼翼往宫墙处靠近。待走得一段,他耳目灵敏,听得到处都是来回巡逻搜查的侍卫,安排巧妙穿插合理,更有那看不见的暗哨处处皆是,想出去怕是不容易,只得就近钻入一丛花木之中,将杨晔放下地来,低声道:“四面铁桶一样,真是麻烦。杨晔,你皇兄果然才智超人,这皇宫里的守卫,比从前强太多了。” 杨晔冷哼一声:“他才智超人?不错,可惜物极必反,用得有些过了。”他靠在凌疏肩头不肯离开,凌疏道:“你眼泪把我衣服弄湿了,很恶心。”伸手想推开他,杨晔慌忙紧紧抱住,道:“我就是要弄湿你衣服,就要恶心你!”将眼泪鼻涕悉数抹在他肩头上,哀哀地道:“凌疏,你总算过来救我了,我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你这是怎么进来的?” 凌疏道:“我昨天就潜进宫里了,本来打算混到这十个人里进到玉华殿里去。但你皇兄是个细心人,让人检查的很认真,我差点被发现,只好偷偷地溜走,最后换了侍卫的服饰,趁着刚才封门窗的时候从后檐下的天窗进来,躲在梁上。” 杨晔惊道:“你……你看我半天了,你在看什么?” 凌疏轻声道:“我看哪一个长的最像我,我看……你会对谁先下手。不过你今天挺乖,没有下手。” 杨晔闻言,伸手重重地掐在他臂膀上:“狗-日的如今这么坏,看我难受的,都不管我,还跟着幸灾乐祸!你这是跟谁学的?” 他听不到凌疏的回答,慌忙抬头看着他,黑暗中,却看不到凌疏的神色,便是看见了,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自己期盼的神色。于是抱怨道:“你真狠心。你见我吓成这样,你就不能安慰我几句?认识这么多年,你跟我说过一句像样的好听话没有?” 凌疏微一迟疑,道:“我是没说过。你话那么多,还用得我说什么?”一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杨晔的头发,接着手指哗啦到脸颊,嘴唇,一点点摸索的很仔细,然后靠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下去。 杨晔顿时全身僵硬,不动了。这是凌疏第一次主动亲他,两人已经相识五年,在床下厮打了无数次,在床上也厮混了无数次,他却第一次主动亲他,温暖干燥的嘴唇羽毛一样轻轻扫过,痒酥酥的,如果这也算亲的话。这算吧,这应该算,一定得算! 杨晔的眼泪还没有干,此时再一次汹涌而出,立时热情地回应上去,反客为主,将凌疏按压在身后的一枝粗大的树干上,一边噙着他双唇不放,一边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凌疏推开他的脸,道:“干什么?” 杨晔道:“老子被下药你不知道?你不让我做,想憋死我?” 凌疏慌忙按住他的手:“四处都是守卫,危险得很。你也知道些轻重缓急行不行?”听得四周脚步声渐渐密集起来,有靠近这里的趋势,凌疏蹙眉思索,而后道:“我带着你,还是不太方便,很容易被发现。我们索性别急着出去,不如找个稳妥的地方躲起来,等他们搜捕过去,再走不迟。” 杨晔目不转瞬地看他,忽然笑道:“有一个地方,再稳妥不过,他们必定搜不到,可惜不容易上去。”言罢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紫光塔塔顶。 凌疏随着他的手看看塔顶,最高处的塔尖下,一个如蒙古包般的半圆球状物事,四面通透。他终于明白了杨晔的意思,那地方除非有绝顶轻功,否则无论如何上不去,侍卫更不会搜到那里。 他侧头看着杨晔,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可惜在黑暗中,杨晔看不清楚,只是不由分说扯了凌疏想走。但他中了迷药,内力又激发不出,轻功无法施展,只有一腔□空自汹涌澎湃,个中滋味当真难言。 凌疏见状揽住了他的腰,道:“好,我带你上去看看。”分花拂柳,悄悄潜行到塔下,接着飞身而起,轻飘飘落到了二层塔檐上。他左手抱着杨晔,右手枕冰剑伸出,在檐角上一搭,长剑柔韧,借力反弹起来,又飞上了第三层塔檐。 这般一层层飞上去,杨晔靠在他肩头,恍恍惚如御风而行,暗紫色的天穹和满天星光似乎离得自己越来越近,铺天盖地倏然而来。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凌疏,你的轻功真好。从前我还不服气呢,不过似你这般轻松自如,我真做不到。” 凌疏侧头看他一眼,眼神晶亮,神色温柔,额角碎发在夜晚清凉纯净的风中飘拂:“你如今服了?”杨晔将适才玉华殿中的烦恼忧愁一扫而空,满心的欢喜温暖之意,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彻底服了。” 两人最终上了紫光塔的顶上,这圆形塔顶为汉白玉所筑成,四面开窗,中间一丈方圆的空间,恰恰可容得二人。 凌疏扶着杨晔坐好,身边清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放眼望去,千江月色万里清辉,一时间尽收眼底。 杨晔呆呆地看了片刻,接着往后一倒,靠在了凌疏的怀中,笑道:“其实我从小就盯着这个地方,总想着上来看一看。可惜这塔上供奉着我大衍皇朝开国君王的牌位,一般人可不能轻易进入塔中,更别说爬到这个地方了。这是洛阳城最高的地方,北望邙岭,南可见伊阙。整个京师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了。” 凌疏道:“我倒没想过要上来。” 杨晔道:“你从前不是也经常进宫吗?难道不在意这紫光塔?” 凌疏道:“谁说的?我两三年不进一次。” 杨晔回头瞥他一眼,忽觉通身再一次开始火烫瘫软,便回身挽住了他的颈项,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上磨蹭几下,柔声道:“亲亲我,跟刚才一样。”凌疏嗯一声,伸臂抱紧了他,依言俯首亲在他唇上,并不激烈荡漾,却是温柔细致,余韵悠长。他的额发蹭在杨晔脸上,轻软清香,杨晔在缠绵厮磨中低声呢喃道:“凌疏,我很难受,你得给我纾解纾解。” 凌疏心中微微有些吃惊,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还没忘了?难道在这里?” 杨晔道:“当然在这里!不然你以为上来干什么,看风景?”言罢伸手想把他放倒,但却一阵手足酸软,扯了一下没有扯动,他只得厚颜无耻地笑道:“我如今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管用了,你说怎么办吧?” 凌疏道:“我也不知道。”待看杨晔一脸纠结痛苦之色,他再一次微笑起来,温声道:“让我试试。”伸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仔细铺在地下,而后将杨晔放躺在上面,一边努力回想自己看过的那本龙阳十八式,然后试探着去扯杨晔的衣带。杨晔笑吟吟地看着他严肃认真的脸色,心中却忽然想起一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暗地道:“啊呀不好,我这会儿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他若是忽然开窍了,把我给做了可怎么办?” 他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凌疏,忽然身上一凉,衣服已经被凌疏给解了开,事已自此,杨晔纵然心中害怕,也只得咬牙撑了下去,暗道:“也罢,从来没有相让过他,便是吃这一次亏,以后讨还回来便是。” 凌疏已经解开了杨晔的里衣,却眉头微蹙,上下仔细端详,一脸的郑重其事。杨晔看得想笑,但只能忍着,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他闭上眼,不敢再看凌疏,摆出了任人宰割的姿势。 过得片刻,他感觉到凌疏跨坐到了自己的身上,缓慢地,温柔地,却坚忍地,一点点包容了自己。 杨晔脑袋中嗡的一声,一时间如醉如痴,这一瞬间的感动和畅快,想来就此死去,今生也圆满无比。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凌疏,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随着他颠倒起伏,在肢体纠结和厮缠中纵情释放自己的**,正欲-仙-欲-死如火如荼的当口,凌疏忽然轻笑道:“杨晔,我忽然想起来了,咱们身下,供奉的可是你的老祖宗。”杨晔喘息不止,抽空断断续续地道:“管他祖宗不祖宗的,不管!我……只想死在你的身下,今生……足矣!” 凌疏俯身靠近他:“好,你祖宗若是怪罪你,咱们俩一起死。” 131、第 131 章 凌疏俯身靠近杨晔:“好,你祖宗若是怪罪你,咱们俩一起死。” 他的脸在黯淡的天光之中,显得柔和了许多。杨晔握住他手不肯放,身心俱都随着他的举动荡漾不已,本该是如醉如痴,泪水顺着眼角慢慢地流了下来。凌疏看在眼里,便用手给他擦了去:“你今天怎么了?不停掉眼泪,跟你那个侍卫…白什么的一样。别哭了。” 杨晔忙道:“好,我不哭,我好好跟你做,今天是我不对,太煞风景。” 激情四溢总归是短暂的,待得尽情厮磨够了,杨晔喘息未定,便忍不住问道:“凌疏,你这……你跟谁学的?” 凌疏道:“书上,《龙阳十八式》上有,观音坐莲。”杨晔眯着眼笑,挣扎着欠起身来,扶着他靠上了自己的肩头,勉强用衣服裹住自己二人:“这样很累的,来靠着我。凌疏,等回头你可要接着好好学,但是不许去跟别人试,知道么?” 凌疏嗯一声:“不跟别人试。” 杨晔满意了,接着问道:“你这一个月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还不敢乱问他们,生怕他们本来已经忘了你,结果我一问,他们又给想起来,麻烦就大了。我还怕你不知好歹过来救我,结果最后寡不敌众。可是你不来,我又盼着你来,生怕你真不要我了。就这么一天天患得患失煎熬着过,我这心里的滋味儿,你究竟明白不?” 凌疏只是微笑,却不回答他,杨晔疑惑不定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焦躁起来,起身掐住了他的肩膀喝问道:“回答我!究竟干什么坏事儿去了?” 凌疏见他情急,便不再拖延:“我看兖州官署里来了那么多的人,觉得你兄长也不会怎么样你,但却未必肯放过我,索性就悄悄溜出去,趁机去了一趟长安。在长安城破的前一天,我把宁馨接出来了,如今寄养在城外的农家里。很安全,你放心。” 杨晔惊道:“真……真的?那宁馨他娘呢?死了?” 凌疏点点头:“是的,长安城破,她无法苟活。回头我跟你细说,你究竟吃了什么药?内力何时能恢复?” 杨晔道:“是化功散,小白说一个月药效就没有了,我算着就应该是今天。但是等到现在,也没有恢复。” 凌疏道:“你掐得我肩膀越来越疼,也许已经开始恢复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仔细探查片刻:“可能跟你又吃了你兄长下的春-药有关,所以慢了一点。我们就在这塔上,等你彻底好了再走。” 他本来靠着杨晔,此时慢慢恢复了体力,渐渐坐直了身子,杨晔便软塌塌地缠上了他,嘟哝道:“蹲在这里倒也可以,但是如果饿了怎么办?” 凌疏道:“你不是说这紫光塔中,供奉的是开国君主的吗?既然有牌位,就必定有供品。你作为杨家的孝子贤孙,去借老祖宗点东西吃,他不会不给。” 杨晔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刻,月过中天,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力一丝丝一点点在体内慢慢回转,想来那药效终于过去了,忙道:“快帮我。”凌疏吁一口气,抓住他手腕运起功来,好加快他内息流转。 眼见得旭日东升,接着又慢慢西沉,因着心爱之人在身边,在这方丈之地,这一整天竟不觉得难熬。杨晔饶有兴致地俯视皇宫,看着宫中各色人等的活动,倍觉有趣。凌疏却懒得多看,只是靠着身后的石壁闭目养神,听得杨晔忽然道:“宫里的侍卫到处都是,看这架势还在四处搜查咱俩呢!” 凌疏道:“那就晚上再走,不急。”他忽然想起来一事儿,便睁眼问道:“出宫后你准备去哪里?“ 杨晔随口道:“京师肯定是不能呆着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凌疏道:“杨晔,这次跟着我走,就不能再三心二意,总是记挂着你皇兄,总是想着回来,那可不行。” 杨晔道:“嗯,我跟你走,决不三心二意。”他一直在探首往下看热闹,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色忽然黑了下来,阴森森地道:“走之前,我得办一件事情。” 凌疏道:“什么?” 杨晔道:“回头再说。” 到得子夜时分,杨晔的内力果然已经恢复如常,便下去将塔中供奉在祖先牌位前的贡品吃了个饱,而后两人从塔上施展轻功,翩然而下。 杨晔对宫中的地形道路比凌疏要熟悉得多,便拉着他悄悄前行。两人绕来绕去,却见处处戒备森严,竟是连宫墙处都无法靠近。绕得几个圈子,杨晔低声叹道:“四处都是守卫,想来他们知晓我俩还未离开。不行了就硬闯吧,不然我看真的出不去。” 凌疏道:“你皇兄厉害。” 杨晔神色一僵,蹙眉道:“别跟我提他……别再提了。”他语气微微颤抖,心中竟不知是何种滋味。凌疏闻言微笑:“走,真被发现了就闯出去。” 二人狠下心联袂往前闯,不过片刻工夫,便听到前面不远处衣袂生风之声,而后是侍卫们一阵大声呼喝。凌疏反手拔剑出鞘,蓄势以待,正准备大开杀戒一番,却听得那呼喝之声渐渐往东北方向过去,竟然不是来阻拦自己二人的。 杨晔一呆,和凌疏互相对视一眼,杨晔笑吟吟地道:“难道另有来客?天助我也!快走!”待行到高高的宫墙处,凌疏伸手提住他的肩头,翩然而起,半空中长剑在宫墙上一点,一个鹞子巧翻云,瞬间上了宫墙,两道夹墙之间本不断有侍卫来回巡逻,此时却都撵往那边去了,空无一人。凌疏不及多想,带着他飞身越过一重重高墙,落到了宫外。 眼见得便要海阔天高任鸟飞,错眼间,却见墙外静悄悄站了三个人,正一起往这边看过来。 那身影十分熟悉,杨晔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握紧了凌疏的手,淡淡地道:“魏临仙,你等在这里,是要抓我回去?” 魏临仙凝神看着他,接着屈身下跪,他身后的年未和钟离针跟着跪下,魏临仙道:“属下恭送王爷和凌大人离开。小白本也想来相送,但须得易容乔装,去将侍卫们引开一些。” 杨晔“哦”地一声,半晌说不得话,末了低声道:“当心回去受罚。”魏临仙道:“属下不怕受罚。” 他抬头看看杨晔,提醒道:“王爷不可拖延。陛下精明,王爷及早离开为好,如此属下也不易被带累。” 杨晔道:“好,那我走了。皇兄虽然这阵子不太正常,但他是个好皇帝,不过是受了奸人挑唆。他以后会变好的,一定会变好。你们委屈了,多担待着些。”他听得年未轻微的啜泣之声,却置若罔然,狠了心拂袖而去。 魏临仙望着他的背影道:“是,请王爷放心。”叩首恭送,尔后眼睁睁看着凌疏扯了他的手,展开轻功,相偕离开,不过转瞬间,便没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 杨晔拉着凌疏在月色中飞奔,越过一重重屋脊,穿过一道道街巷。凌疏却忽然道:“你走错了,这不是出城的道路。” 杨晔脸色沉郁:“没有错,我还得办一件事情,出城前,我得去杀一个人。” 凌疏道:“荆怀玉吗?” 杨晔笑道:“狗日的怎么猜得这么准?云起就是被他给害了,不杀他,我死都不甘心。” 凌疏道:“我却觉得北辰擎的死,关键在于你兄长。” 杨晔皱眉道:“我不管,我说是他就是他,我就要杀他!若不是他勾引了皇兄,还在背地里挑唆,皇兄怎么会那般对待云起?” 凌疏道:“杨晔,事已至此,还在为你皇兄说话?也罢,我不跟你计较。不过你们的烂帐,我不能多管,我在外面给你把风。”跟着他略一转身,直奔了丞相府。 因着杨熙下令官员节俭勤政,作为当朝丞相的荆怀玉,自然要谨遵圣命,丞相府并未见有豪华富贵之意。至于勤政,也做得甚好,尽量多留宿皇宫,为大衍皇朝的长治久安日夜操劳。 今日里白天下朝后,他依着惯例跟在杨熙身后,去宫里打了个转。戒备森严的深宫中,荆怀玉却总觉得似乎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盯得自己脊骨发凉。况且这两日宫中出了点小事儿,杨熙一心烦躁,也没心思留他,他只得回了丞相府,正百无聊赖地打算独自入眠,却听得房外一声轻响,接着是家丁护院的呼喝之声,乱纷纷兵戈交接之声。 荆怀玉慌忙要起身,却见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穿窗而入,形如鬼魅,转瞬间就抢到了床前。 荆怀玉并无武功,反应却快,待看清那人的容颜,便知他是为何而来,反身滚下床,跪了下来:“淮王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但凡明言,下官无不遵从。” 杨晔左手抓了三支长矛,右手两只,均都是从外面的护院手中抢来的。他当下右手微抬,将长矛指上了荆怀玉的咽喉,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这寝殿中,一派寒素整洁,比之自己王府的豪华富贵应有尽有,竟是逊色许多,不由得唇角微撇,冷笑道:“荆相果然是大衍皇朝的一代贤相啊!啧啧啧,瞧这房中穷酸的,本来我想着要是能捞几件值钱的东西走,便饶你一命,如今看来,什么也弄不到,也只得拿你的命来抵偿了。” 荆怀玉被长矛上的杀气震得止不住想后退,却又退无可退,忙道:“殿下,殿下若是缺钱,可跟下官来要,下官这些年也略微有点积蓄,虽然解不得燃眉之渴,好歹也能奉上一二,从前怕殿下嫌弃,不敢多加亲近。如今……如今……” 杨晔闻言一阵轻笑:“那好啊,拿钱来。现银太沉,本王只要银票。” 荆怀玉慌忙爬起来,去床榻后面的暗橱中拿银票,杨晔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待见他奉了一摞子银票上来,也不看数目,只管抓过来塞在怀中,笑道:“本想把你交给凌大人,让他好好过个瘾再说。既然你如此孝顺,我便做主让你少受折磨,死得快些。来吧!” 荆怀玉惊道:“殿下且慢,殿下要杀我,我本不能反抗,但总得让我死个明白。殿下可是为着北辰将军的事情怨恨我?此事的确怪不得我。下官往兖州那边派人,均都奉了陛下的圣旨,下官才敢让人去。陛下曾跟下官说过,北辰将军一将难求,生怕他因为妻儿之缘故投奔了岑王爷,大衍的军队便再无胜算。因此要把他圈禁在兖州,等战事过去,就放他回来。殿下明鉴,这跟下官并无关联,下官之言句句属实,可跟殿下去陛下面前对质!” 杨晔静静地听完,手微微抖动一下,忽然厉声喝道:“谁跟你去对质!若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皇兄断断不会对云起起疑心。况且你夜夜入宫侍寝,枕头边谁知道你说的什么鬼话?什么杀破狼不能分离,要把云起葬入皇兄的皇陵,难道这馊主意不是你出的?” 荆怀玉道:“此主意是下官出的不假,但是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初闻北辰将军死讯,当场就吐了血,不过很快用衣袖掩盖住了。别人没有看见,下官可是瞧得清楚。出此主意,也不过顺应圣意罢了。殿下本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如何都怨在下官身上?” 他巧言令色,又声情并茂,杨晔虽然不信他的话,待听到杨熙吐血,还是一阵愣怔。荆怀玉见状,不着痕迹地挪开几步,慢慢往后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正文还有大概一章完结(或者两章),番外两个(毛都没有)。欠我长评的都赶快还了啊,那谁,那谁,那谁,说你呢,别跑!拖回来按倒,你还不还? 132 132、第 132 章 ...   荆怀玉借着杨晔疏神之时,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左侧的一架书橱那里,悄悄伸手搬动机括,一声轻响后,书橱上出现一个暗门,一条通道直通下去。荆怀玉正要闪身而入,却听得耳边杨晔阴森森的声音道:“你这么点小伎俩,就想瞒过我?你当本王是做什么吃的?”伸手揪住他胸口,一把将他扯了出来。   恰此时,听得门外人声越来越大,荆怀玉满怀希冀地往外看,却见窗外人影乱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原来凌疏守在房外,将打算抢进来救人的人一一踢了出去,横七竖八满院皆是。他一边动手对敌,一边听得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虽然来人众多,却有条不紊,显见得训练有素。想来皇宫那边也许已经走漏了消息,便回头对着殿中沉声喝道:“杨晔,不要拖延!有人来了!”      殿中的杨晔会意,对着荆怀玉阴森森一笑,忽然手上用力,将他对着墙甩了出去,接着手中长矛飞出,去若流星,硬生生穿心而过,将荆怀玉高高地钉在墙上。   尔后杨晔手中不停,长矛一支支飞出,分别穿过他手腕脚腕,牢牢钉入墙中。他一边动手,一边骂道:“我这是替云起报仇,可不干别人的事儿!你若是觉得冤,便去阎王殿里喊冤吧,让他派人来抓老子。恰恰老子上次阴曹地府里没闹够,这次就接着闹!”   荆怀玉被钉在墙上,身躯好一阵扭曲抽搐,痛苦不堪,接着瞪大了双眼,呵呵几声,终于气绝身亡。      凌疏此时已经飘身上了房顶,放眼望去,果然皇宫方向一队人马狂奔而来。他见杨晔从殿中一跃而出,便反手将长剑背后,虽然剧斗初歇,瞧来却依旧渊渟岳峙云淡风轻:“办妥当了?”   杨晔点头,凌疏道:“那就快走!”   杨晔也看到了赶来的大批人马,中间似乎有一抹明黄之色,也许是他的错觉,一定是错觉。他不敢多看,夹手夺了一护院手中的长枪,一杆子将眼前的人扫飞出去,尔后跟着凌疏飞奔到后院马厩处,抢了两匹马,打马冲向京城南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守城的门侯见有两人飞马而来,正待出声喝问,两人一出剑,一出枪,直直架上了他的咽喉:“开城门!”   后半夜时分,洛阳的南城门吱吱呀呀被打开,恰过得一人时,凌疏和杨晔一前一后,纵马飞驰而出,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守门门侯被逼无奈,心中却极是惶恐,眼见得二人出去,慌忙又将城门紧紧闭住锁好。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在长街尽头响起,听声音竟是来了大批的人。   那门侯回头望去,顿时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抖抖索索说不得话。      杨熙下马,大步走到他身前:“人呢?”   那门侯不敢答话,只负责筛糠。杨熙瞧他这窝囊样子,本待发怒,转瞬一想,定是杨晔胁迫了他开城门,便指着这门侯道:“调他去别处任职,他不适合守城门。”他身后的官员慌忙诺诺点头,对着那门侯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打开城门?”   听得吱呀吱呀开城门的声音,杨熙阴沉着脸伫立原地,一干人诚惶诚恐地看着他。良久后,却听得他一声长叹:“算了。”反身上了城楼。      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白,城外的树木房舍渐渐显出轮廓来。杨熙极目望去,远远地两人两骑,正并肩飞驰而去,离得洛阳越来越远。   他伸手抚上了城垛,眼光追随着那其中一人,满心的无奈留恋之情。果然世间事不能两全,有得必定有失,终有这悲欢离合,怎能得花好月圆。这一瞬间,似乎这天下也未必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重要,可惜往事如烟,这一切又如何能从头再来?   思至此,杨熙又是一声轻叹,叹息声在晨雾中袅袅散了出去,终至消失不闻。      打马远去的杨晔似乎感受到了身后追随自己的眼光,徘徊萦绕不去。他本不欲再回头,却终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看到城楼上那一抹明黄,孤单单站在那里,无尽寂寥萧瑟之意。他手上一紧,不由自主地勒马不前,心中便跟着一阵酸楚,竟是百般滋味难言。凌疏侧头看他一眼:“干什么?不舍得走了?”   杨晔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对着杨熙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叩首为礼。凌疏本欲催他走,待见到他眼角隐约的泪痕,终究却沉默无语,只勒马在一侧静静等候着。      远处山峦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原上清风徐来,洛河静水流深。杨晔行礼完毕,缓缓起身,低声道:“走吧。”   凌疏对着他一笑,率先打马离开,杨晔慌忙跟上,一路往南行去,只留下那个孤独的帝王,守着这万里江山,百年寂寞,传承这太平天下,盛世繁华。      凌疏从龙门山南麓的农家把熟睡的宁馨抱出来的时候,右肋下还夹着一个玉白色的瓷坛,杨晔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辰擎的骨灰,我让马氏三兄弟去皇陵里盗了他的尸骨,给火化了。他不是想葬在云梦泽吗?恰好那里离得巫山县不远。”      “啊?这太让我意外了!多谢你,不过马氏三兄弟怎么会听你的话?你怎么劝他们的?”   “谁有空劝他们?不听话就剁了,省事儿省心。不过他们一听要去盗北辰擎的尸骨,倒是不打折扣,拍拍胸脯就去了,想来也是心甘情愿的。” 書 萫 閄 苐   “凌疏,我这就跟你回木鱼镇去,以后咱俩再也不分开。我对我皇兄,今生也只能如此。我再恨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我只能杀了荆怀玉给他看,让他以后不要误听奸人谗言。这种晓阴阳,通神灵之人,若非存善心,知进退,在朝中必定酿成大祸,恐是连我这纨绔子弟都不如,杀他本也不亏。况且我这一腔闷气若是无处发泄,给憋出病来,可得你伺候我。”      “嗯,我不想伺候你。你杀吧,杀了省心。”   “啊哟不好,宁馨醒了。宁馨宁馨,快让我抱抱。我是你的小狼叔父,你还认得我吗?”   初醒的宁馨一脸懵懂,他已经数月未见过杨晔,将他忘得干净,但却记得把他从长安抱出来的凌疏,便一边推拒杨晔伸过来的双手,一边哼唧着往凌疏的怀中躲。杨晔顿时气得跳脚:“你干什么,干什么?!我才是你的好叔父!你为什么往他那儿去啊?他生得比我好看?他身上比我香?你个小兔崽子眼睛长脚后跟上去了!”   凌疏不耐烦地道:“他才醒,你别吓着他。快接着他爹的骨灰,咱们赶紧走。”      “嗯嗯,凌疏,还得跟你商量商量。咱们到得巫山县,得买个大点的宅子。你若想接着酿酒玩儿,我便给你弄个好一点的酒作坊,咱也做几坛玲珑春色出来。另外还得多开几家酒肆。从前凑合倒也罢了,以后有了宁馨,可不能委屈了他。不管他想要什么,总得弄来给他才成。”   “知道了。”      “宁馨将来要读书写字,你教成不成?我觉得肯定不成。虽然你字写得不错,比我强许多,但是我看你也不爱读书,就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卷宗怪起劲儿,还是请个先生稳妥些。”   “随你。”      “凌疏,还记得咱俩初相识吗?那时候你把我绑在架子上,我却一眼就看中了你。但是当时总想上了你,可是没有别的念头。后来想法儿慢慢多了,我才知道,这叫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懂吗?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你烦死了,宁馨听着呢,胡话少说几句成不成?”      “他能听懂个屁!好吧好吧,你别生气,那咱就接着说宁馨。你说将来宁馨称呼我什么好?要不咱把他霸占了吧,不告诉他另有爹爹,就说我是他的亲爹,你是他的干爹。不不不,干脆说他是你生的好了,省事儿省心。”   “滚。”      次年七月,北辰擎的祭日前,因着宁馨年幼,杨晔便将他托付给了谢娘一家,租下一条船,带着凌疏去祭奠北辰擎。   北辰擎被杨晔葬在荆州西北一处风水宝地,四周青山如画,绿水横波,风景秀丽雅致,也算不愧对这含冤而死的一代名将。      待回程的路上,过巫峡之时,杨晔一直在船舱外看风景,看两岸山势连绵,青翠欲滴,巫山十二峰挺拔俊秀,姿态迥异。更有白色的云雾随着山势高低上下缭绕,变幻无穷。   眼见得时辰已晚,又下起濛濛细雨来,水气弥漫之处,空濛一片。渐渐地空濛转昏暗,潇潇夜雨,与涛声唱和应答;隔岸疏笛,为天地平添灵韵。凌疏叫杨晔进舱室中用饭,却连喊得几声,不见他有回应。便出了舱室去看他,见他青笠蓑衣,独自坐在船头,满脸悒郁不乐之情。      凌疏道:“又怎么了?”   杨晔道:“我每次一想起云起,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凌疏道:“你但凡提起他,就摆出这副苦瓜脸给我看。倒搞得跟我害了他一样,我不想看你的脸色。”      杨晔闻言,顿时痛心疾首:“凌疏啊,别嫌我脸色难看,我不在你这里摆,我去哪里摆?我跟云起,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叫过命的交情啊!”   凌疏嫌他用辞不当,皱起了眉头:“嗯,等你百年之后,我把你俩埋在一处,全了你这青梅竹马之情。”   杨晔瞪他一眼,忽然起身扑了上去,抱住他跌坐在船头上:“你咒我,你敢诅咒我!咱俩不定谁先死呢!哼,我无论如何要死在你的后面,省得你把我到处乱埋!”      凌疏挣扎一下,使力大了,船跟着乱晃,他忙道:“你快松手,船要翻了!”   “翻了才好,水里更有情趣。要不咱俩试试?”   “不试!松手,松手!痒啊,快松手,杨晔你干什么?”   “干什么?干我该干的事儿啊!不许对我提名带姓的,喊我的表字!”   “暖林松开,轻点儿……”      一条船在这江岸上停泊下来,水畔乌篷下,夜雨缠绵中,船头浮灯不定,渔火昏黄;梦里波涛如醉,弦歌声声。看千古江山如画,我只守着这暮雨朝云……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番外两个,发文时间不定。谢谢各位捧场到如今!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伊朵浮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